第六章:玉 梅 劫 难
作品名称:北进序曲 作者:刘国胜 发布时间:2023-06-10 13:01:05 字数:10671
英娃木然地望着玉梅走去的方向,他简直不相信自己长着的耳朵和眼睛,他多么希望刚才看到和听到的一切,都是一场荒唐而不可思议的梦幻。他这么想着不禁喃喃自语:“不可能,玉梅绝不可能走到这等地步,也绝不可能变成这个样子。是梦,绝对是一场梦……”
直到英娃回去躺到队房那间屋里的床上,他还想着刚才听到和看到的一切不是真的。英娃听说玉梅嫁的是榛刺沟大队会计的独生公子,她公爹是大队会计。在榛刺沟支书是老大,可以说她公爹就是老二,她又在大队学校里教书,风不刮雨不洒,天不管地不收,怎么操劳成这个样子?又怎么到山上揪红薯叶子吃呢?难道她公爹,或者她丈夫有何不测?再不就是她家遭遇啥天灾人祸了?为弄个清楚明白,英娃当天黑上就去找玉梅。
玉梅闻听有人敲门,以为是丈夫黑蛋,从水利工地上回来了。就从屋里往外走着:“来了来了!”玉梅应着打开院门一看,敲门的不是丈夫黑蛋是英娃时,就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吭声就扭身钻进厕所里去了。英娃以为玉梅真去厕所解手呢,谁知,玉梅钻进厕所,英娃左等不见她出来,右等不见她出来,强勉把玉梅从厕所里等出来,仍是冷冷地看了英娃一眼,啥也没说,就扭头钻进屋里,“哐”一声反手关了屋门。英娃木木地看着挡在面前那两扇冰凉的木门,望了好一会儿,才无奈地摆了摆头回身离去……
英娃吃了个闭门羹回来躺到那间库房的床上,想着是玉梅怕丈夫和公爹闹误会?还是玉梅仍对他耿耿于怀?不然怎么对他如此冷淡、冷落?再不是她公爹或丈夫遭遇不测,还是她家里真遭了啥天灾人祸。不然玉梅怎么如此憔悴、苍老?英娃如此翻来覆去的想着,弄得他一夜都没有合眼。直到第二天,英娃才听人讲了玉梅的不幸遭遇。
玉梅的公爹是榛刺沟大队会计不假,玉梅嫁到榛刺沟安置在大队小学教书也不假。但是,随着那场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席卷而来的浩劫,全国各地那些无知的造反派,一戴上红卫兵袖章,就自以为青云直上身居高位了,就像一群无知的孩子,被无拘无束地放进一个堆放古玩珠宝的世界。不是在那里任意摔打取乐,便是无理取闹,横行乡里,致使诸多老革命、老党员、老干部,无不被蒙冤迫害,遭到灭顶之灾。
榛子沟的红卫兵造反派,和全国各地的红卫兵造反派一样,尤其造反派头子徐老害,因当年儿子没说成人,而耿耿于怀,发誓要把程支书拉下台。在他的操纵、鼓动摆布下,榛刺沟红卫兵,把革命、专政、批判、打倒的苗头,一满指到了程支书身上。怎奈老程是老革命、老党员,又积极肯干,公正无私。自解放初当上榛子沟村长,到后来当上大队支书至今,一直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从没拿过集体一根柴火麦秸。加上程支书作风正派,说话又讲策略,出身根红苗正。正当徐老害从程支书身上找不到一点瑕疵时,突然听一个红卫兵报告,看见程支书头天黑上,从大队部夹个稿荐出来。并说亲眼看见,大队值班室床上铺的稿荐不见了。
徐老害一听,欣喜若狂,总算抓住程支书的把柄了。随即就让红卫兵写了一张炮轰程支书的大字报,当天夜里就召开批斗大会。直到程支书被红卫兵抓到批斗会场,红卫兵冲他一质问,程支书才知道是为一条稿荐。程支书正准备回答稿荐的出处时,大队会计罗有声却站出来为老程作证,说稿荐还在大队值班室床上铺着。徐老害顿感疑惑,不说那位举报的红卫兵,就连程支书自己,也不信罗会计的话是真的。然而,当徐老害和那举报人,到大队值班室一看,无不瞪大了双眼,果然稿荐完好无损地铺在大队值班室的床上。
原来头天那场暴风雨,吹翻了大队的瓜庵,大雨淋湿了瓜庵里的稿荐,支书就主动把值班室那条稿荐,拿去给看瓜老头铺上。老头铺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就把稿荐送回了大队部,刚好碰上罗会计,就随手铺到值班室床上。
徐老害没把支书批倒,反而弄了一身臊。为之一恼,立即把矛头指到玉梅她公爹罗有声身上。不久就把罗有声从大队会计的位上拉了下来。罗有声受不了造反派的批斗打骂,一气之下就喝农药走了。造反派头子徐老害,由此当上了榛子沟大队会计。那个强迫玉梅和他睡觉的男子,就是徐老害的独生儿子徐海娃。徐海娃是个瘸子,干不了重活,徐老害一上任,就让他当了大队的护青员,混个月工分(每天10分)的差事。
徐海娃腿瘸不是他胎里带来的,也不是他小时摔折的,更不是他得腿病落下的后遗症,而是玉梅嫁到榛子沟的那天夜里致残的。
之所以徐海娃在玉梅嫁到榛刺沟那天夜里致残了一条腿,是事出有因的。当初媒人将玉梅往榛子沟提亲时,最先是提给徐海娃的。徐海娃天生一张大白脸,大鼻子大眼,人们都说他命硬,没过岁就把他娘妨死了,是他爸徐老害一手拉扯大的。徐老害对他宠爱有加,把他稀奇得如同宝贝疙瘩。徐海娃小着不上学,徐老害就由着他在家玩,他从小娃玩成个大小伙子了,徐老害仍稀奇得连个拾柴铲泡粪的活也不让他干。一年四季不担不挑,背不驼,腰不弯,长得似笔竿一般。媒人领他一见玉梅,他一眼就看中,并一百个同意满意。
徐老害幼年上过二年学堂,人又精明,他听儿子说玉梅识字,人又长得漂亮,就多了个心眼,既然王玉梅人长得漂亮,又念过书识文断字,哪她咋不在平地找点?是她大人脑子进水了?还是犯了混?怎么非要把闺女往这穷山沟里嫁?买家没有卖家精,说不定这个玉梅有啥不可告人的事隐瞒着。徐老害暗中一打听,方知玉梅在丹江肇事烧死过36条人命,就觉得玉梅妨人,是个祸星,就回去对儿子说了实情。
听徐老害一说,徐海娃虽然舍不得放弃玉梅,但他又怕妨了自己的性命。徐海娃不得不忍痛割爱,推了这门亲事。
徐海娃把玉梅这亲事一推,媒人回头又把玉梅,提给大队会计罗有声的儿子罗建国。上次没把玉梅在丹江肇火死人的事明说,遭到徐老害父子一顿埋怨。这次媒人学能了,先把这事说了。但罗会计不信邪,加上儿子年岁偏大,又天生忒黑,人送外号罗黑蛋,不但一口答应了亲事,而且也答应把玉梅一家的户口迁到榛子沟来。
听说罗黑蛋给玉梅定婚了,徐海娃是又气又后悔,发誓要说个比玉梅长得更漂亮的媳妇。
这说媳妇可不是到商店买东西,你想要啥,只要舍得花钱就能买到的,而是凭命运碰的。命运是啥,命运就是机会。这机会来了,一定得抓住,若稍有不慎,它就擦身而过,就让你追悔莫及。就像常言说的,机不可失,失不可再来。为之,徐海娃又是提着四色礼篮子托媒,又是搁他爹面前一死一活闹腾,结果不说比玉梅好的,就连个比玉梅孬的也没提成。直到大搬迁那年,媒人终于登门提了一门亲事,但条件是安排女方一家人的户口。可徐海娃父子,又是找生产队长、会计说,又是找大队支书、会计求。尽管找了所有大队、生产队干部,但谁也不敢松口答应安置户口的事。
大队、生产队不答应徐海娃给女方一家安置户口,不是徐海娃父子得罪了大队、生产队干部,也不是大队、生产队干部,故意刁难看他徐海娃笑话。而是因为当时为了投亲靠友逃避搬迁,往榛子沟提亲嫁女的太多了。有提给大队、生产队干部儿子的,也有提给平头百姓儿子的。这下麻烦就大了,想给儿子说媳妇的干部社员,都拥护投亲落户。然而那些儿子小,或那些没人提儿媳,和那些只有闺女没有男娃的,以及那些鳏寡孤独的社员,都竭力反对投亲落户,加上反对派占大多数,结果多数压倒少数,一下子将嫁女投亲落户之道堵死了。这一堵,不论大队、生产队干部,还是平头百姓,一视同仁,谁也不能开这绿灯。徐老害借此造谣惑众,说这都是大队会计罗有声在幕后操纵的,不然他咋儿媳妇没接,就把玉梅一家的户口先迁到榛子沟来?
罗会计冤枉啊,虽然小算盘将玉梅往榛子沟嫁,是早有预谋的,但罗有声却并不知情。他娶玉梅当儿媳,将玉梅一家人的户口迁入队里,完全是他儿子年龄大长相差,怕夜长梦多,才打鬼就鬼,提前把小算盘一家的户口迁入队里。
不管徐海娃父子怎样造谣惑众,但舌头是软的,理是端的。加上程支书公正无私,他一屁股坐住没动,杜绝了嫁女插迁的漏洞,从而毁了徐海娃赌气娶美妻的一场美梦。
从此,人们无不夸罗黑蛋命好,说他丑人有艳福。同时也不乏有人对徐海娃挖苦、嘲笑,甚至竟有人给他编了一段顺口溜:
徐海娃大白脸,
笔杆身子艳福浅。
多好个美人他不要,
送给别人搂着玩。
徐海娃没娶到玉梅,他本来肠子都悔青了。现在听着人们的揶揄挖苦,好像一根尖长的钉子扎在心上,浑身猛地一颤,顿时后悔不堪,自觉无颜。每听见娃娃们喊叫那段顺口溜,他就脸红身躁,无地自容。特别玉梅和罗黑蛋结婚那天,他眼睁睁地看着,原本属于他的美人,和罗黑蛋拜堂成亲入了洞房。尤其那天新婚之夜,当闹房的人们一哄而散后,徐海娃偷偷地蹲在新房的后窗下,望着红红地窗纸,想着罗黑蛋不费力娶了个漂亮媳妇,想着自己连个丑媳妇,都没娶来的厄运遭遇,顿觉自己太可怜了,顿觉上帝太不公平了。尤其听着新房里吱吱呀呀的床响,本来就后悔、嫉恨的徐海娃,此时简直发疯发狂,两腿间那个不安分、不争气的东西,更是蠢蠢欲动。徐海娃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更管不住他那个不争气的玩意儿,他不禁虎生从窗下站起,但他却没有勇气冲着窗内骂,也没胆量捣破窗纸看,他却疯狂般往家里跑去……
第二天早晨,徐老害起早给牛添草,准备喂牛推磨哩。跑到牛圈门上一看,牛圈门开着,牛圈里空着,他惊得“哎呀”一声,就慌忙去茅厕里喊徐海娃帮他找牛。他刚起来时门是虚掩着的,他知道那是儿子上茅厕时开的门。徐老害跑到茅厕一看,茅厕里无人。就急忙跑到儿子房屋里去看,也空空无人。他顿时慌了,就四下跑着找牛找儿子,一直找到日上三竿,徐老害才发现牛在对门坡上啃草。
“哎,牛怎么跑到那儿了?”徐老害心里说着,麻利朝牛跟前跑去。没等跑到牛跟,就看见徐海娃满脸是血,一条腿还在石缝里别着。有人说,徐海娃是在母牛背上轻骚发泄摔下来的,也有人说,他是起早上坡放牛,不慎腿别到石缝里的;还有人断然否认,说徐海娃大白天都不放牛,怎么会起早去放牛?不管他是从牛背上摔下来折了腿,还是起早上山放牛折了腿,反正徐海娃就此落下了瘸腿的残疾。
从此,徐老害就把儿子说不来人,和儿子致残这两笔账,算在了程支书和大队会计罗有声的头上。所以,他整程支书没成,就反过来夺了大队会计罗有声的权。
徐老害整死了罗有声还不解恨,把玉梅的弟弟王玉山从大队林场撵回家,又把教学的王玉梅也撵出了学校。
校长同情玉梅,就劝她低个头拿个礼,去找徐老害求个情,留下继续教学。
“哼,求他?有句话我留在肚里暖肚子,也不去求他!”别看玉梅是个女人,但她是个有骨气的要强女人,也是一个知恩知意的女人。她心里这么说着,却又十分感激地对校长说了声谢谢,然后二话没说,就毅然离开了学校,当天下午就下地参加劳动。让玉梅万没想到的是,她下地干了几天活,那天去记工时,记工员每天只给她记6分,并说这底分是徐老害特意给队长交代的。
玉梅忍无可忍了。按劳分配,同工同酬,这是社会主义的分配原则。她和全队女人干同样的活,出同样的力,人家干一天都记7分,怎么只给她记6分?丈夫罗黑蛋怕她气着,就劝她忍忍,不就是少1分嘛。
听丈夫一劝,玉梅更是气不达一处来。“1分咋了?这叫尿泡打人,臭气难闻!”本来就心气高,自信不服输的玉梅,气得当即就去找徐老害。见了徐老害,她抑住恼怒,冲徐老害微微一笑,说:“徐会计,我立那没哪个女人高,是没有哪个女人粗,还是比哪个女人干活不下力,干一天咋才给我记6分?”
自徐老害当上大队会计,除了支书,谁见他不是礼让三先,毕恭毕敬。见玉梅竟敢对他如此口气问话,气得眼珠子差一点儿没弹出来。但随即把火气往肚里一压,瞪着两眼朝玉梅怪异地打量起来。
玉梅不禁一阵恶心。徐老害瞪着那双贪婪的目光,从玉梅头到脚品味着。这是他一贯厚颜无耻的目光,常常使玉梅浑身起鸡皮疙瘩般难受不自在。但玉梅每次都抑制情绪,却跟没发生任何事一样,见面给她说话,有事公事公办去找他,甚至见他故意露出微笑,笑得温柔甜润,让他想恨也恨不出来。今天玉梅和往日一样,当她微笑着再次问他“咋给我定6分底”时,徐老害不仅满脸是笑,而且开口就给她长了个8分底,并说若她嫌少,就给她长个10分底。
经过那个年代的人谁都知道,那时候在生产队里,一般女劳力干一天都记7分,即称7分底。男劳力干一天都记10分,亦称10分底。徐老害给玉梅个8分底,并说若嫌少就给她长个10分底。明眼人一听就知道,这是徐老害故意戳玉梅鼻窟窿的。但是玉梅就来了个就鬼打鬼说:“那俺就要个10分底吧。”
玉梅这话一说,徐老害不仅满口答应,而且随手掏出钢笔,并从纸烟盒上撕下一团纸片,当即给玉梅写了个10分底的条子,让她拿去交给队长。玉梅接住字条,冲徐老害微微一笑,说了声谢谢,就扭身来到队长门上,把字条交给队长。队长二话没说,只是冲她一笑,说:“我知道了,你把条子拿去交给副队长吧!”玉梅随时拿着字条找到副队长家里,副队长接住字条一看,明知这是徐老害故意整玉梅的,也明知这是队长故意把皮球踢给他的,副队长也虽然对玉梅同情怜悯,但又不能明言,就随即发给她一担茅桶,说:“明天一早往对门坡上担大粪,一早一担,半天三担,完成任务了记10分。”副队长只想故意拿着茅桶一吓,玉梅会认输收回字条哩。谁知玉梅却面不改色,不怯不懦,冲副队长笑笑地嗯了一声,就拎着一担茅桶,昂首、自信的朝家里走去。
人们见她拎着一担新茅桶,从副队长院里出来,知情的人们无不同情担心,为她捏着两把汗。不知情者,尤其个别对玉梅有成见者,冲她瞥一眼捂着嘴窃笑,也有仨俩一堆冲她指着窃窃私语……
面对人们的同情,面对人们担心,面对个别人的讽刺、嘲弄和窃笑,面对人们在背后的指指捣捣和窃窃私语,面对众人多色和复杂地眼神,玉梅视若没睹,闻若未闻,毅然沉着冷静地往家里走着。她的步伐显得格外自信、从容、沉稳,她那从容、沉稳、自信的气度,她那大方自如的神态,她那掷地有声地脚步,不言地告诉那些讽刺嘲笑她的人们,以及那些为她同情担心,为他捏着两把汗的人们说:“我行!”
说实话,当玉梅决定走出学校那一刻起,不仅把自己看作再也不是大队会计的儿媳了,再也不是捧着书本捏着粉笔,站在学堂给学生娃讲课的教师了,再也不是一个月发7块钱,挣三百个工分的天天工了,不仅知道自己经和全大队所有女劳动力一样,整天下大田挖地锄薅,收割担挑劳动了,而且她相信自己,一定会比别人干得更加出色。
玉梅的自信,不是来自她的狂妄、高傲和她一时冲动,而是来自她的真实体质和能力。玉梅当初在娘家时,她在姊妹中是个老大,她爹小算盘天天在渡口摆渡,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她经常担着家里那担木桶,到村边的井上担水,尤其当年在丹江修水库时,她一根扁担俩箩筐,担的多跑得快,经常和男人们比赛。加上徐老害夺了她公爹的权,害了她公爹的命,玉梅本来就窝着一肚子气,为让冤死九泉的公爹瞑目,她不蒸馒头争口气,才赌气不低头下脸找徐老害乞求说情,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学校回家劳动,今天她又赌气要了个10分底,而故意气气徐老害。
罗黑蛋见她领回一对新茅桶,气得当时就想埋怨她。但他知道玉梅的脾气,只要他认准的事儿,不撞南墙不回头。所以说不敢说,怨不敢怨,气得阴着一张黑脸,蹲在院里那棵老槐树下,低着头“叭哧”、“叭哧”抽烟。
为了让丈夫眼不见心不恼,玉梅将茅桶拎去往茅厕里一搁,就到厨房里洗手做饭。玉梅钻到厨房里,虽然看不见黑蛋那张脸色,但她心里却比看见他那张脸色还要难受。也正是这会儿,玉梅才感到自己不该赌气要个10分底。可一想到徐老害不该拿出个8分底捅她鼻孔,更不该拿男劳力的10分底来嘲弄她时,玉梅又觉得自己错的不仅在理,而且错的有骨气,心里也就好受了许多。这会儿,她没有想着如何去找徐老害道歉,更没有想着如何去找副队长把茅桶退回去。而她想的却是往后如何担好这担茅桶,而且要担满、走稳,并和男劳力一替一担地担,和男劳力并驾齐驱担。她发誓,不蒸馒头争口气,绝不三天两早,更不虎头蛇尾。
玉梅在厨房里一边做饭,一边想着。她做好饭,先给丈夫盛一碗喊他吃时,以为黑蛋还在生她的气哩。谁知,见黑蛋正在堂屋里拿着推刨,“哧棱”、“哧棱”给她推扁担。看到这儿,知道这是丈夫对她的信任和支持。玉梅感动得话没出口心里说,只要有自己丈夫的信任和支持,我绝不给丈夫丢脸。
第二天早晨,天刚麻麻亮,上工的钟声就响了。罗黑蛋就急忙起床,他没敢催玉梅,故意冲玉梅说了声:“我上工走了啊!”
只想玉梅会自觉起来上工呢,谁知,待黑蛋赶到队上大粪池边打满了粪桶,还没见玉梅来。黑蛋正纳闷呢,却见玉梅担着那担新粪桶不急不躁地来了。
不是玉梅起床晚,而是玉梅故意要晚来一会儿。玉梅是想,她若来得过早了,显得自己胆怯,怕跟不上人,人家说她笨鸟先飞。若来得太晚了,显得自己睡懒觉来晚了。所以,她故意不来得过早,也不来得太晚,这样才显得她既不急,又不胆怯。
玉梅一边往茅桶里打粪,一边给等她的黑蛋使眼色示意,让他放心,不让他等自己,她能行!
这会儿,队长、副队长和生产队会计都先后来了,见玉梅不但大胆地挑粪来了,而且把粪桶打得满满的,无不劝她少担一点。玉梅却冲他们一笑:“常言说得好,半瓶子咣当,满瓶子不响。满了不撒!”说着,她担起粪桶,就往对门坡上走去。
罗黑蛋在前边走着,不时地往后看她,真为她捏着两把汗。可出乎意料的是,一路上,大家歇脚,玉梅也歇脚,大家上坡玉梅也上坡。早上玉梅没有落队,顺利的把第一担粪担上了坡。接着玉梅又顺利地完成了上午的三担和下午的三担挑粪任务。
见玉梅顺利的完成了一天的挑粪任务,那些为玉梅担心同情的人们,无不把提起的心放下了,那些为玉梅捏着两把汗的人们,无不松开了拳头。而那些讽刺、嘲弄、嘲笑等着看玉梅笑话的人们,有的折服了,有的失望了,也有的说玉梅这一天是强撑的,甚至有人干脆从鼻孔里浓重地“哼”一声说:“今天他强撑过去了,明天他非拉稀繁软蛋不可!”
其实,玉梅一口吃个破鞋底在自己肚里装着。自己担一天大粪,除了腰酸腿疼肩膀疼,她并没有一点强撑硬努的感觉。只是玉梅没想到的是,在她背后,不但有个别男劳力看着她,而且也有个别女劳力看着她,甚至徐老害也躲在暗处,等着看她撂挑子退坡的笑话。可是,人们如此等了几天,玉梅不但没有撂挑子退坡,而且她越干越像个男子汉担粪了。徐老害见这招失算了,他一气之下,就把玉梅在丹江肇火致死人命那笔旧账翻了出来,并上纲上线,将玉梅划到“地、富、反、坏、右”黑五类一条线上。
按说玉梅被划为黑五类行列,不仅队上的重活、脏活都得派玉梅去干,就连队上一早一晚送通知、传人开会,也得派玉梅去干。只是队长对玉梅受徐老害不公遭遇的同情、怜悯,没把玉梅当黑五类看待罢了。
不巧的是,一天上午,队长吃罢早饭去打钟上工呢,拉住钟绳刚敲了一下,“嘭”一声钟绳断了。队长将鞋子一脱,正准备上树绑钟绳呢,碰巧遇上徐老害路过看见喊住他,说:“哎、哎,这苦差事你咋能去干哩?你的阶级立场上哪儿去了?我不都在会上给你们说了吗?往后各队一早一晚送通知、传人开会、担大粪这些苦差事,统统让‘地、富、反、坏、右’去干吗,这么高的树,你咋能上去绑钟绳呢?”
队长苦笑一下说:“我知道,可俺们队上不说地主,连个富农都没有,我不干谁干?”
徐老害当即把脸往长里一拉,厉声说道:“没有地主、富农,哪你们队上有坏分子呀?你要把那王玉梅保护那儿当爷敬啊?快去把她喊来绑钟绳!”
队长难为情地说:“我的大会计,那王玉梅是个女的,我……”
“女的咋?你说那地主婆、女特务、女反革命,还有那女右派、女坏分子,都不批不斗、不专她们的政了?”徐老害说着,冲队长催道,“快把鞋穿上,去叫那个王玉梅来上树绑!”
队长仍难为情地推托着说:“大会计,我不是说不批不斗王玉梅,而是说她个女人家,怕她上不去这树呀!”
徐老害两眼一瞪:“她王玉梅是个女人,可她男人总是个男的吧?她上不去,让那罗黑蛋上!”
队长见徐老害真发火了,急忙点头应着说:“是是是,我这就去喊她来!”
队长跑去一喊,只想玉梅会让她丈夫来呢。谁知,她二话没说,随即扛个铁耙来了。
罗黑蛋知道那树粗高大,生怕玉梅上树出个偏差,就慌忙撵来帮玉梅。
谁知怕出事,就偏出事。待罗黑蛋上去绑好钟绳下树时,却不慎掉下树来,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他的腰却疼得站不起来了。
徐海娃得知罗黑蛋卧床不起的消息,喜得瘸着腿跑到对门山上,“他就不配享有玉梅这样的美人儿!”“他就不配享有玉梅这样的美人!”他在心里得意地说着,就恶得像条翘首的眼镜蛇一样,立在榛子坡那块大石头上。好像在说,“俺爹让俺失去了占有玉梅的机会,但上帝却给我送来了又一个占有玉梅的机会!”徐海娃贪婪地俯视着罗黑蛋的屋门,得意地一笑,他不由地攥紧了十指。
罗黑蛋往床上一倒,可苦了玉梅。本来她公爹死后,先被撵出学校,后被打成黑五类。现在丈夫又瘫卧在床,她一个女人家整天屋里屋外,既要照看孩子,又要下地挣工分,还要给丈夫端吃端喝,给丈夫请医熬药喂药。加上她娘已病逝,除了她爹和她弟弟抽空来帮她一把,她一个女人家成了黑五类,就像一泡臭狗屎一样,谁也不敢来帮她。半月没过,把个玉梅操劳得像老了几年,人瘦了几圈,累一天躺到床上,浑身骨头就跟散架了似的。
再说罗黑蛋一个大男人躺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人,任劳任怨,不知疲倦,整天像架机器一样为他忙碌,他就疼痛难忍,生不如死。特别一想到自己,连屎尿都不能自理了,一个人走到这等地步,更觉得自己活着不如死了。于是,黑蛋那天趁玉梅不在,双手扒住床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挪到床边,两眼一黑,一头往床下栽去,准备一死了之……
“黑蛋——”随着玉梅一声惊呼,飞步冲到床前抱住他,“黑蛋呀,你咋能寻这短见啊!”
“玉梅,你抱住我干啥?就让我一头栽死床下算了吧,我,我他妈窝囊啊!”罗黑蛋挣脱着说着,“啊呀”一声哭了。他双手抱住头,那尖圆的下巴左右扭动着,由于扭动的幅度太大,不仅左右肩膀上下扭动,而且整个上身也都扭动着。玉梅没见过男人如此哭过,尤其罗黑蛋这样的男人,那年他爹喝农药猝然死去,他也没有哭出声来。只是苦愁着脸,难过悲伤地“哼嗤”“哼嗤”吸溜着鼻子,不时的用袖头抹抹鼻头而已。此时却痛苦流涕,哭得痛心,哭得悲伤。
玉梅知道这是丈夫自卑,这是丈夫自疚。罗黑蛋身上没有星点窝囊的成份。他虽然人黑点,他的身躯也虽然不高大魁梧,但他肢体上的每根骨节,都说明他的勤劳和能干。玉梅见他突然变成眼前这个样子,气得“啪”一掌打在罗黑蛋的脸上……
“玉梅呀,你打得好,你打得越狠,我这心里越好受啊!”
玉梅见此,两眼冲他一瞪,没好气地厉声埋怨着说:“罗黑蛋,你知道我忍着痛苦,累死累活伺候你为的啥?为我那死去的公爹争口气,为和害咱那徐老害赌口气,也为盼你能站起来,气气他徐老害呀!谁知你,谁知你却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谁知道你却是个驾不起来的鸭子蛋!”
虽然玉梅这话说得又冷又硬,冷硬得似从嘴里吐出来的冰块子,但却都是肺腹之言。这也是玉梅第一次,向罗黑蛋倾诉的肺腹之言。尽管语气太重,也尽管言辞冷硬刺耳,但罗黑蛋知道玉梅这话都是为他好,也都是为了他这个家好。感到玉梅这话就像向他伸出的一只只救命之手,一下将他从失望、绝望的悬崖边处拉了回来。他感动得不禁含着眼泪,翘起下巴望着玉梅说:“玉梅呀,不是我扶不起来,也不是我鸭子蛋啊,本来你为一家人不搬迁,委曲求全嫁给我,就够难为你了。现在你又被人家从学校撵回来干地里活,还被红卫兵当黑五类批斗……如今我又成了这个样子,怎么忍心看着你如此遭罪伺候我呀……”
说到这儿,罗黑蛋亲切地去抓玉梅的手。当他猛然触到玉梅的手掌,随即翻转过来一看,急忙抓住她的另一只手,仿佛这多年第一次看到它们似的,这时他不禁一怔,吓得周身都凉了。简直是一双陌生的手掌,怎么也不相信这是玉梅的手。在他的记忆和感觉里,玉梅的手白皙、柔软、湿润还带有一种油腻感。然而展现在他眼前的这双手,由于劳动摩擦、冬冻夏晒和这一年多为伺候他而过于劳累,已经变得十分干涩粗糙,手掌里已结了厚厚的茧子,指尖上的指甲磨损得已禿丧变形。他一手拉着她的一只手梢,两眼心疼地审视着她手上的老茧:“这是一双我见过的最了不得的手,因为这双手太坚强了,你这手上的每一个老茧,都是为了我和孩子磨下的,都是为了撑起咱这个家磨下的。玉梅,你这每一个老茧,都是一张大奖状啊!”罗黑蛋无限感慨地说到这儿,他愧疚地眼泪哗一下涌出了眼眶……
玉梅一下子将罗黑蛋搂在怀里,呜咽着说:“看你说那多外气呀,咱不结婚是两家人,可结了婚就是一家人了。什么为你为孩子为家,都是为了你能站起来!”玉梅说到这儿,轻轻将黑蛋往床上一放,顿时变得一脸严肃,手指尖朝他的眼窝一点,“罗黑蛋,我刚从山里一个老中医那儿,买回一个疗程的中药给你治腰。我现在可把话给你说死了,从今天起,再让我发现你寻短见去死,我王玉梅就一头撞死在你面前!”
王玉梅这头刚按住葫芦,那头又冒出了瓢。常言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徐海娃仗着他爹的权势,竟扬言一定要占有玉梅,发誓让罗黑蛋离婚破家。尽管徐海娃曾乘罗黑蛋瘫痪在床,对玉梅百般调戏、威逼,但是直到罗黑蛋腰好站起来,徐海娃也没沾到玉梅的身子边。徐海娃一气之下,趁罗黑蛋的腰伤刚好,就鼓动他爸把罗黑蛋派到水利工地上干活。害得玉梅一个女人家,又要在家带娃,又要到生产队里干活,左邻右舍的人们见她难过,不是偷偷帮她担水,就是偷偷给她送柴。徐海娃借此捏造事实,炮制谎言,不是说玉梅和这个老光棍有一腿,就是说她和那个老光棍挂有茬,加上村里那些祸水娘们,添油加醋虚构,把绯闻编排得有鼻子有眼,说得活灵活现,传得沸沸扬扬满村风雨。不但害得没人再去给玉梅帮忙,而且原本就爱吃醋的罗黑蛋,醋意大发,每次从工地回来,不是和玉梅闷着头打冷战,就是指鸡骂狗和玉梅闹。甚至村里个别祸水娘们,背前面后冲玉梅指指捣捣嚼舌头,有的还往玉梅门上挂破鞋,冲着玉梅呸唾沫。把个玉梅气得天天黑夜钻到被窝里哭鼻子,白天还要抹干眼泪强忍着下地干活。从此,棒刺沟人再也见不到玉梅过去的模样了。她见人不言不语,下地独来独往,一停下活就独自坐着发呆。徐海娃仍然对玉梅百般调戏,虽然玉梅都一次次巧妙摆脱,但徐海娃却是晒干的大葱心不死。今天又对玉梅栽赃陷害,逼其就范,若不是碰巧英娃相救,玉梅险些被徐海娃糟蹋了……
想着玉梅的如此遭遇,英娃不禁自责、自怨、自悔、自恨。他责怪自己那天晚不该故意失约,不该故意没回答玉梅问他为啥失约的话。他怨恨自己那一身不堪入目的伤疤,悔恨不该顾忌掩饰自己那一身伤疤,致使玉梅误会而赌气另嫁他人,导致玉梅沦落到今天这等地步。也是,根据玉梅认准的事十八头骡子拉不回头的性格,她绝不会因父母威逼而改变自己的意愿,也绝不会因为逃避搬迁,而嫁给榛刺沟那个她不爱的石黑蛋,她也就不会有如此的遭遇和迫害。这怎不让英娃为玉梅的疼心、痛心而自责、自怨,怎不让英娃为玉梅的伤情、伤感而自悔、自恨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