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上门 9、改革

　　小野子让立君去家里，说是肖叔的意思，得喝一场庆功酒。第一次上门，总得带些礼物，在买酒买烟买茶中纠结，只好讨小野子的主意。
　　“啥都不买，一副肩膀一张嘴，去就是了。”小野子说。
　　“不好吧！还说我不懂规矩。”
　　“随便你，问我搞啥？”小野子不理立君。
　　两人的矛盾常常从一句话开始，有时会很快过去，更多时候则是不断发酵，最终演变成激烈冲突。事后平静下来，往往找不到任何缘由。静心一想，并不是相互之间有多大矛盾，而是根源于家庭和环境。从根本上讲，两人不是同一时空的人，这种深入骨髓的东西难以改变。在大山深处，无论是石家沟还是张家场，立君总沿袭着梁氏家族几千年的传统，自以为知书识礼，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注重别人看法，考虑礼尚往来，不肯在人前落下口实，总在取舍中纠结。肖家不同，生活的绵州大气繁华，肖叔当过领导，不算官也可算作吏，见过大世面。对待同样的人事，自有不同的方法，任何办法也改变不了。
　　小野子说：“小里小气，看着就生气。怕这怕那，过啥日子！”这话实际宣告了爱情的寿终正寝。可立君不明白不觉醒，以为她在说气话。在山里人看来，一对男女明确了关系，就等于宣告了将结婚生子共度余生。立君笑嘻嘻应对着，让小野子更加生气，说立君死皮百赖，扶不上墙。立君只得去讨母亲主意。
　　“肖老板抽烟不？”母亲问。
　　“抽啊。”
　　“喝酒不？”
　　“喝啊。”
　　“烟酒都买吧！”立君买了两瓶泸州老窖，一条红塔山，一盒佛泉茶，花去一个月工资。
　　“渣渣草草的，买一样东西，又轻松又上档次。不晓得你咋想的！”小野子教育立君，买两瓶茅台比啥都强。
　　立君不出声，小野子觉得太强势，换了口气：“我爸不缺这些，最好啥都不拿。你下个月喝西北风！”
　　立君心怀感激，笑着回答：“我妈这个月来绵州，到时喊她支援。”
　　“莫出息，啥事都靠家里，能不能争口气！”立君陪着笑，无话可答。多年以后明白了，已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跨进城郊小野子家古色古香的四合院，走进院子最里边那幢两层小楼的大门前，立君还希望两人能修成正果。可一踏进客厅，立君就知道这种希望早晚得破灭。那是立君见过的最豪华房屋。直到现在，立君依然描绘不出它的气派，只记得当时的气短和惊讶，大脑里反复在想，这就是书里一再谴责的奢侈豪华宫殿吧。小野子扯扯立君衣袖，让立君把手里的烟酒茶放下。肖叔很高兴，同立君东拉西扯，主要讲某某局长、某某主任是他以前的领导或同事。立君除了局机关，同外面交道不多，对四大班子毫不了解，远不如小野子那样清楚，只能嗯嗯呀呀应付。
　　好在阿姨比较体贴：“不要说那些，小梁才参加工作几天？哪晓得你那些关系。”便让小野子领着立君到处看看，立君边答应边跟小野子窜了出去。
　　小野子告诉立君：“莫同我爸说，他同领导们熟，逢年过节，有些还来家里吃饭。他下海好多年，还经常说行政上的事，八竿子都打不着，上了年龄的人都这样。”
　　立君对四合院了解不多。除了石家沟地主院子，这是见过的第二座漂亮宅子。地主院子雕梁画栋，经过分拆，陈旧破败。小野子家的四合院，青砖绿瓦，外面看毫不起眼，可跨进大门，绿植花卉生机勃勃。深红家具闪着光泽，一尘不染，自然显出一股气质。这样的家庭，当然不会让独生女儿永远生活在边陲小城，更不可能让她嫁给一个不会出人头地的普通干部。这种想法一入脑门，就不断地发展升腾，搅扰着心情。现在想来真愚蠢！既然领进了门，一定对立君的前世今生，作了深入分析，说不定拟定了许多发展道路。只可惜背着历史专业的名声，立君却根本不懂人生乾坤，最终放弃了阳光大道。事实上，吃饭时肖叔也曾明确对立君说，局长副局长都很认可立君，好好努力，说不定五年十年之后，就能坐上局长宝座。
　　“不是说在本地升上去。人生总得有目标，才有方向，工作才有干劲。”肖叔喝了酒，豪气干云，仿佛一切都在眼前，唾手可得。
　　“先干好本职工作，可不敢想那些。”立君陪着笑。
　　“我当年也是这态度，看不起勾心斗角才下的海。”肖叔喝口酒，“后来才明白，一官二吏三僧四道是有原因的。女儿上大学时有所感悟，分配时就更明白，钱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在中国当官第一条，再有钱人家都不认你，有个一官半职就完全不同。你现在当了领导，这个科那个科，总有用得着的地方，相互间总是相互照看。我如果不下海，还在行政上，说不定女儿就留在省直机关了。”
　　“喝酒喝酒。”小野子说，“过了的事，有啥意思。”
　　“经商有经商的好处，人是辛苦，求人的时候多。但过得自在，没得那么多条条框框。”肖叔看看女儿，摆摆手，“天生一人必有一路，顺势而为。现在当了厂长，两种前途都攥在手里，看你咋选择。要从政，当几年就回机关。要经商，就用心学。天天喊改革，世道变化快，关键是抓住机会。”小野子不高兴，早早吃完饭下了桌。
　　肖叔低声说：“有性格，总体还不错。”
　　“你说啥哦！”阿姨阻止肖叔，偏过头看立君，“小梁，不错啊，年纪轻轻就当了领导，好多人一辈子也当不了厂长。小野子脾气不好，都是老肖宠的，想去省城去沿海。只养了一个，我们想留在身边。不像你妈，有儿有女，多好！你肖叔当时在政府不敢多生，依我至少要生两个才够本。”
　　“哪里哪里！阿姨，当厂长是你们关心，是你们帮忙，凭我，想都莫想！”
　　“哈哈哈哈！”肖叔边笑边点头。
　　阿姨笑笑，小声道：“也没帮你啥。赵局长和你肖叔早就认识。关键是你有能力，赵局长认可。一辈子要经好多事，慢慢来。只要上进走正道，我们都支持。你们两个耍我放心。”
　　阿姨的话让人轻松，立君就放开了，同肖叔你一杯我一杯，一瓶酒轻轻松松见了底，肖叔要再开一瓶，阿姨不同意：“在外喝回家喝，天天都是酒，臭死人，少喝点！小梁第一次来，好好说说话。”
　　小野子说立君表现不错，得到了肖叔和阿姨肯定，分析到：“主要赢在憨厚老实。实话实说，把当厂长这事归功给妈老汉儿，讨得了欢心。”来回走几步，从头看到脚，“长相一般，身高将就，优秀在哪里？”立君苦笑，脑海里闪现出四合院，两人确实不在一个层次。结婚成家，生儿育女，将来不知要经历多少次打量和审视！
　　多年以后，立君才明白爱情是斗争的结果。女人同你住在一起，横挑鼻子竖挑眼嫌这嫌那，她是在比着想象中的丈夫改造你，让你变成她喜爱的样子。这是艰难博弈。彼此认可，接受度高，就会相互妥协退让。一方强势，另一方认可，就会退让迁就，才有希望。如果针尖对麦芒，矛盾不断升级，最终分道扬镳，面对质疑，却找不出一条实在理由。
　　立君当了厂长，在单位威风八面，回到家却是这种待遇，落差太大，很难切换。不断滋生的怨气压制着初交时的好感，萌生的希望一点点被驱逐。又不愿意坐下来，平心静气沟通交流，怨念一日盛过一日，最终劳燕双飞。
　　
　　9、改革
　　
　　厂长是发展战略的制定者也是执行者，核心是做大产值增加利润，为局机关和职工谋福利。同杨科长谈话后，面对若大的工厂，立君心中无底，胸中发虚。由于没任命文件，不能光明正大去厂里，立君想一阵愁一阵，又欢喜又害怕。到任的前一天，绞尽脑汁准备任职表态。搞文字材料出生的，得表现出水平，肯定不能拿着稿子念，得潇洒自如，出口成章。但又不能文绉绉的，让人觉得书生意气，啥事都只在表面儿上打转儿，没点儿深度。对印刷业是外行，根本不可能说出内行话。如果生搬硬套，就是一眼假。只得老老实实，脚踏实地讲几句。
　　人事科长宣读任免文件，杨科长发表离职感言，轮到立君表态：“同志们，感谢领导关心，组织信任，任命我担任厂长。大家都知道，参加工作以来，我一直在办公室，现在当厂长，工作有很大不同。对业务从未涉足，一切都得从头学起。但我相信，有局领导关心重视，有同志们帮助支持，我不断学习，努力工作，上下一心，一定能推动印刷厂加快发展。任职期间，我将以提高壮大印刷厂产值和利润为中心，持续改善生产生活条件，为局机关和各科室谋福利，为工厂的发展做贡献。争取全局上下，从领导到职工都来关心支持印刷厂，让厂里有变化，让大家收入有增加。说一百句漂亮话，不如干一件实在事。以后的工作中，请大家多支持多监督，共同努力，为工厂发展做贡献！”
　　职工们热烈鼓掌。熟悉的职工称赞立君：“以为你要讲多久，哪晓得几句就完了，实在！有些人一讲就半天，我们都操心手上事，哪里坐得住，啥都听不进。”
　　说起容易做起难。厂里业务量并不大，全年产值在七八百万间徘徊。业务主要两部分，相对固定的包括下属杂志报纸印刷、史志年鉴、四大班子和市级部门各类会议材料，各部门的培训资料、政策性宣传读本。另外的是国企、个体和书商产品印制，依靠领导和业务员争取。全厂5名干部，7名正式职工，15名合同工，除人头工资和各种费用，只能算运转正常。各种报表却做得很好看，职代会上的报告写得很不错，大家心知肚明，笑呵呵地过着日子。
　　看着报表，想着机关的种种评价，立君有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冲动，想让工厂有大的飞跃和质的提升，短期内看到变化，显示能力，树立权威。可是用历史眼光分析，这样做极其危险。立君死死按住这种冲动，不断告诫“稳重稳重再稳重”，即便要烧三把火，也得搞清楚火从哪里来，烧到哪里停，起什么用，达到什么效果。
　　立君带着何副厂长、综合科长、财务科长、生产科长四处转悠。四人长期在厂里工作，有许多想法，希望工厂发展壮大。可每届厂长总是小心谨慎，没有大动作。大家都知道，厂长是名义上一把手，真正的决策者是局长。现在局长身边的人当厂长，这是真正要改革了，个个充满期待，摩拳擦掌。
　　立君想过改革，毕竟全国上下的国企都在改革，印刷厂却迟迟不动。中央一再要求政企分开，印刷厂却按兵不动，宏观上讲是不讲政治不守纪律。微观上看，全厂有编制的职工只有7人，干部和合同工都不在改革之列，难度并不大，为啥不落实？当然从局里出发，不改自有不改的道理。
　　立君反问几位手下：“凭啥说我来就要改？”
　　“老大，你来当厂长很明显。”何副厂长说，“你水平高口碑好，在局长身边工作，大家都服你。赵局长来了，啥都有声有色，方方面面都变样。图书馆信息中心都改了，只有印刷厂没动静。你现在来，明摆着嘛，是不是？”
　　用改革促发展，用发展解决问题。大家都在等改革。顺应人心是历史发展的必然，是成功的关键。印刷厂的改革水到渠成。领导们在京城研究的抓大放小、鼓励兼并、规范破产、下岗分流、减员增效、实施再就业等国企改革方针，飞越千山万水，居然落在自己头上。立君暗暗好笑。
　　面对新岗位，有三项工作摆在面前。理顺工作，大幅提升产值利润；启动改革，紧跟大政方针；改变形象，让工厂焕然一新。当然也可以把顺序改一下，先说形象，再说利润产值，最后改革。无论如何排序，立君认为最紧迫最重要的是提出改革方案，提交局党委研究确定。启动改革，以改革促发展进步，是印刷厂加快发展的根本办法。
　　国企要三年脱困。改革目标是建立现代企业制度。得将厂改成公司，建立三会一层治理结构，转变员工身份，建立科学规范的制度。最难的是转变员工身份，厂长、副厂长、综合科长、财务科长、生产科长5人是干部编制，还有7名有工人编制，如何做通12人思想，有技巧的安置好他们是工作核心。余下的15名临时工不存在安置问题。
　　员工安置方法很多。可以不折不扣执行政策，所有涉改人员，无论是干部还是工人都统统变为员工，意味着从此丢了铁饭碗。也可以换汤不换药，把12位人事关系放到机关科室，依然从事原来工作。当然也可以折衷处理，7个工勤编制解聘，与新公司签用工合同交社保，5位管理人员保留干部身份，放在机关科室，局里发文安排5位同志到印刷厂搞管理。立君认真学习文件，理清思路，准备了《印刷厂工作设想报告》和《印刷厂改革思路报告》，打印成册，漂漂亮亮装订好，到赵局长办公室做了详细汇报。
　　赵局长很高兴：“很好很好，符合三年攻坚安排。改革是大事，是中央要求，也是时代主题。局里以前对改革重视不够，一直没破局，派你去选对了人。你认真想事，认真谋事。支持想干事能干事的人干成事，事业才有希望。开头很好，关键是抓落实。我原则上都同意，只是有几个地方需要细化，当然也可以把思路拓宽，改革的步子大一点，争取一步到位。我批转给同志们，让分管同志牵头尽快研究，提出具体意见。你要下定决心，坚定信心，勇往直前，党委支持你。有几点再思考下：一是先抓好调研。安排具体工作的同志去山东考察，学习经验，避免走弯路。省内的宜宾也可以去看看，他们走在全国前列。二是细化方案。在调研基础上，把方案具体到可操作的程度，按程序报市政府审批，我会专题向领导汇报，争取成功。三是成立机构。你同办公室，还有老杨商量，尽快成立领导小组。这是大事，我当组长，分管同志做副组长，你和人事科长具体做事，加上老杨，他情况熟，把机关党委、机关纪委的同志纳进来。你都熟，想仔细，方案完善好，一成熟就把工作铺开。不能拖后腿，得朝前撵出成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