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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霍 有 福 其 人

作品名称:北进序曲      作者:刘国胜      发布时间:2023-06-07 16:07:23      字数:9021

  英娃回来的第二天,就急着去找霍有福。
  霍有福是二赖的朋友,英娃回来时,二赖特意托他打听清霍有福的情况后,回个告知信儿。英娃还想借有福妹夫帮忙,把他父子的户口落上。
  二赖和有福认识,还是没搬迁前的事儿了。那是1962年的春上,光身一条的二赖和对河的秋红一结婚,二赖就发起了惆怅。这也难怪,过去他光身一条过日子,是灶王爷绑在腿肚上,人到哪儿家到哪儿,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现在一结婚,多了张嘴,新婚的蜜月刚度过几天,二赖家里就快断粮了。二赖见秋红一脸忧愁,为了讨秋红开心,二赖不得不指着挂在墙上的鼓,安慰秋红说:“媳妇,家里没粮了你别怕,只要我把这家伙背出去转两天,就有你吃的了。”
  虽这么说,但二赖自己碟大碗小,二赖自己知道。说实话,虽说二赖早就学会说大鼓书,那只是逢年过节,或者平日里喝罢黑了汤,在村头、或打麦场上给大家说书图乐。二赖还真没踩过百家门,靠说书挣过钱粮呢。二赖这么说,本来想先安慰安慰秋红的心,再想法借点粮度过眼下这道坷呢,不料秋红却当了真。二赖头天说出的话,秋红第二天就催着把二赖撵出门说书去了。
  初次出门说书,二赖不但张不开口问着找场子,而且也没经验联络。所以,他那天一大早出门,沿着丹江河边的村庄,一直问着跑到李官桥,不但没找到说书的场子,而且连晌午饭都没混到嘴里。又问着跑了一下午,眼看天都迎黑了,二赖还没找到说书的场子。二赖为之一肚子丧气,加上又累又饿,又舍不下脸到村里讨口饭吃,真想一转身回家算了。可一想到回家,二赖又为难了。我一个男子汉,红口白牙对秋红说出的话,就像一口吐到地上的唾沫,怎么能再舔起来呢?二赖这么默默着,只好又勒勒裤带,走到一个村庄的麦秸垛跟,准备在麦秸窝里拱一夜,来日再跑一天看看。
  那知,二赖刚坐到麦秸垛跟,就碰上霍有福他娘小大姐,背个背篓来拽麦秸喂牛。小大姐见他耷拉着脑袋坐在麦秸垛跟儿,就怜悯地说:“哎,年轻人,要饭咋坐这儿?你没看天都迎黑了,还不趁饭时去村里要,过一会家家都喝罢汤了,你去问谁要?”
  二赖一听说自己是个要饭的,他那张脸羞得“噗轰”一热,随即扬起头,红着脸支吾着为自己证明辨身说:“大婶,俺、俺不是要饭的,俺是来找着说书的!”
  小大姐闻听:“你是个说书的?”
  “嗯!”二赖嗯着低下头,极难为情地说,“家里没粮了,想出来找着说几场书,给家里挣把红薯片子下锅。谁知,我从早上出来,都跑一天了,也没找到个说书的处。走到这儿又饿又冷,我就……”
  二赖说到这儿,声音已有些呜咽。
  小大姐不禁同情,二话没说,就将二赖领到家里,一边给二赖做饭,一边让儿子有福,去挨家喊着喝罢黑了汤,都到打麦场上听说书。
  有福听娘一说,顿觉为难,看自己不是队长,又不是个大队干部,咋能出头露面,喊社员们去场里听说书?再说人家这书也不能白说呀!有福这话又不能当二赖的面说,就跑厨房里准备给娘说哩。谁知有福走进厨房,没等话说出口,他娘就说:“别的不用你操心,你只管去喊人!”小大姐一句话,就把有福的话堵了回去。有福无奈,就极不情愿地到村里喊人。
  待有福跑村里喊了一圈回来,小大姐已经安置二赖吃罢饭,就催有福把小桌搬上,让二赖拿着说书的鼓和鼓架,跟着有福往打麦场上走去。
  有福领着二赖来到打麦场上,刚把桌子摆上,小大姐就提了一盏马灯,搬了条高板凳来了。小大姐将马灯往桌上一搁,板凳往地上一放,就冲二赖催说:“先架起鼓,敲着热闹起来!”
  “哎!”二赖对小大姐点头应着,随即架起鼓,接着就一手敲鼓,一手打响了月牙钢板。在那敲敲铁锨就能吸引半稻场人的文化极度贫乏的年代里,二赖这鼓一敲,钢板一打,就像开戏前的闹台,引得满村男女,除了扶老携幼的,抱娃子搬凳子的,无不争先恐后,纷纷向打麦场上跑着占位置。加上二赖这鼓敲得响,钢板也打得脆,不多会儿工夫,就坐了半稻场人。
  见来了那么多人,二赖也来了精神,顿时将鼓“咚咚”很敲两槌,来了个回板说道:“说书不说书,上前先作诗。”二赖说着抡起鼓槌“咚咚”一敲,顿时扬起头,眯着眼睛,拉着个腔调,晃着脑袋:“小颤鼓一敲咚咚咚,小月牙一打叮当叮。天上下雨地下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门槛搁在门外头,儿子问娘的哥弟喊舅舅。几句闲言道罢,书归正段。说的是锅不打不烂,白开水没糖不甜,牛肉吃着顽,羊肉吃着膻,毒药不能往嘴里填,辣椒面可不能往眼里揞……”
  二赖说的书帽风趣,声音也宏亮,没等二赖一段书帽说完,不但全村男女老少搬椅子、拿凳子来听书,而且四邻八村的人们,也都闻声跑来听书。那人多得,整个打麦场上,你只见中间的坐,周围的站,也有的立在石磙上看。真是你挤我抗,黑压压一片。
  一段书帽说过,二赖就开了正板,说的是抗战长篇大书《烈火金刚》。二赖声音宏亮,雄健豪放,演表自如,运腔清婉,吐字清晰,说得生动形象,演表得惟妙惟肖。说到惊险紧张处,说得严峻凌厉,惊心动魄,扣人心弦;说到风趣处,说得妙趣横生,诙谐幽默,不仅引人发笑,而且能让人想着想着笑;说到英勇悲壮处,说得英雄虎胆,荡气回肠;说到情感处,说得春风暖阳,似小河流水,似森林莺啼,情深意切;说到喜庆处,说得碧水蓝天,山花烂漫;说到悲凄处,万花凋谢,秋风落叶。真可谓起伏跌宕,绘声绘色。大家听得聚精会神,如临其境,如闻其声。当二赖正说到八路军被日本鬼子团团围困在一片树林里时,他突然刹住板,丢下一个大悬念,说:“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二赖刚刹住板,小大姐就突然站起来,冲众人喊着,说:“乡亲们,世上无君子不养艺人。咱们凭下地挣工分吃饭,人家靠说书养家糊口。大家都回去,拎一篮红薯片他不嫌多,抓一把麦子,端一瓢苞谷,他也不嫌少。他书说得好,咱们的心意也要到,莫让人家说咱是个小气包!”小大姐说罢,立马回去挎着一篮子红薯片走到二赖跟前,故意当着众人的面,将红薯片“哗哗”倒进她自己拿来的布袋里。不用小大姐多劝,善良淳朴的乡亲们一见,你看我,我看你,有的端碗麦,有的端瓢苞谷,也有的提半篮、端一筐红薯片……
  由于二赖开场书说得声情并茂,引人入胜,再加上霍有福帮他说合联络,二赖由此村挨村说,队连队演,在这一带连着说了几天,挣了些苞谷、麦和红薯片子,使二赖这个刚刚组成的二人之家,度过了我国三年自然灾害后的第二个荒春。从此,二赖也在这一方说书出名,不管春夏秋冬,二赖有空就来这一方说书,二赖也由此和有福一家解下了不解之缘,二人就成了不是兄弟胜似兄弟的哥们。
  二赖急着去看霍有福恁上心,不只是受二赖相托,也不只是想让有福帮他父子安家落户,更主要一个原因,是有福当年为移民迁居大柴湖条件太差,主动去北京向毛主席党中央国务院反映,而对霍有福的崇拜。
  那是1967年,第二批往大柴湖搬迁启动了。按常规没搬迁之前,由县领导先去选点,后带领区社大队干部和移民代表去安置地看点、定点。起初,霍有福被选为移民代表,代表生产队移民,去大柴湖看移民点时,他说这移民点是县领导选定的,尤其听说那里不错时,有福说:“既然都说不错,我们相信干部相信党,还选啥代表去看,这不是六指抓痒多一道子嘛?”听着有福的叨叨,他女人春娥就埋怨他说:“瞎叨叨啥,乡亲们选你,那是大家信得过你,别人想当代表,大家还不选他呢。再说这是公家出钱管你坐车住店,一天还管你三顿饭,这打着灯笼都难找的事,请去!”有福睥睨地看了春娥一眼,说:“就你们这女人家眼皮子浅,我是说这过程不该走,这叫六指抓痒——多一道子!”
  一直在厨房忙碌的小大姐,听有福和媳妇高腔大调嚷嚷,忙出来熄事压茬,说:“好了有福,你娃子别再嚷嚷了,啥叫六指抓痒多一道子、走过场?你没听人家说,生活就像唱大戏,既然是戏,就得一场一场来,那过场再简单,也必需得过。春娥说的对,请去!”
  本想这移民点是县领导选定的,肯定没有问题。谁知,当有福同大队、区、社干部跟县领导到大柴湖一看,有福和众人无不傻愣了。原来,大柴湖不像人们说的那里不错,而是满目沼泽,㭎柴林立,待大家愣过神来,无不发出不可思议地疑问:“这哪是人住的地方?”“是啊,这哪是人住的地方?”……
  面对代表们的疑问,区、社和大队干部,有的支支吾吾,有的茫然无语。大家顿时都把疑惑、疑问地目光,定格到代表淅川县委、县政府的民尽忠脸上。
  民尽忠时任淅川县农工部长,他受淅川县委、县政府的委托,全权代表淅川县委、县政府为移民选点定点。此时,他见大家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自己,他无奈地上前劝慰着说:“同志们,我知道这地方环境差,这地方不好,但总比迁到青海那地方好得多吧?我们这次来看点的,不是革命干部,就是共产党员,还有的是移民代表,都有相当的觉悟性。再说地是人种的,家园也是人建的嘛!”民尽忠说着,手往上游一指,“大家看看,人家把围堤都给修好了,这路也给咱修通了,等移民房给咱一盖,剩下的不就是来垦荒种地吗?”
  虽然见大家不语了,但民尽忠知道,大家这是无奈的极不情愿地默认。于是,民尽忠又接着劝慰着说:“至于这里环境条件差点,长江委主任林一山,早已作出了要把大柴湖建成移民样板工程的规划。好了,我也不多说了,下边我领大家就地走走看看!”
  民尽忠本来让大家走走看看,是为了让大家轻松轻松,畅快畅快开点心。可他咋也没有想到,结果却事与愿违。当领着大家转到附近一个叫红光的村里,代表和大队、区社领导们,在向当地村民交谈时,无意中听说大柴湖地下水吃了对人体有害,并听说几年前国家要在此建劳改农场,就因为这里环境条件差,才另换别处。
  大家本来就是无奈地默认,现在闻其一说,更不可思议了。尤其霍有福听了这话,使他刚刚抑制住的情绪,顿时又像翻江巨浪的洪峰,向他心灵的闸门,猛然重撞起来。
  是啊,他是全队村民举手推选的移民代表,肩负着全队父老乡亲们的重托,来为乡亲们选定迁居点的。现在一听这里水对人体有害,地害点少打点粮,若是人身体坏了,还何谈种地、建家园呀。有福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情绪,冲带队的民尽忠和区社领导们说:“你们听听,一个水吃了对人体有害,一个当年建劳改场都嫌环境差的地方,怎能让移民往这儿迁居呀?”
  有福这话,就像一块石头投进刚刚平静的湖面上,大家立时间哗然了。
  “这劳改场都不能建的地方,怎能让移民们往这儿迁居?”
  “是啊!”……
  面对大家的咄咄逼问,面对着一双双刺向自己那如刀似剑的目光,民尽忠没有丝毫的意外和不测,也没有丝毫的回避和支吾。反而显得极为沉着冷静,沉着冷静得有些淡漠淡然。民尽忠这样,不是他对移民不负责任,也不是他把移民迁居点不当回事,更不是他不在乎大家的咄咄逼问。而是因为,代表们这不可思议地疑问和强烈反响,是早已在他预料之中的。这正和他当初代表淅川,来这里为移民选点时发出的疑问和反响一样。为了稳定移民不出乱子,能够顺利搬迁。民尽忠不得不昧着良心,一边拿林一山那已经夭折的移民样板工程规划,再次劝慰大家,一边严肃地向大家强调:“各位党员干部和代表们,我要求大家回去后,任何人不许把这里的实情泄露出去。对移民们公开讲的,只有四个字:那里不错!”
  大家闻听,再次默然不语了。但大家嘴上不语,心里却不平静,尤其霍有福的心里,更是无法平静。他想的不是党票,而他想的是乡亲们选他为代表,他又是个共产党员,共产党的宗旨是什么?是为人民大众谋利益,是为人民大众谋幸福的。若如此红口白牙向移民们说谎,将移民们往这如此恶劣环境的地方骗,岂不等于睁眼看着,把移民乡亲往火坑里推吗?这不仅辜负了移民乡亲对自己的殷切期望,而且自己也不配做一个共产党员!
  这么一路想着回到县里,霍有福再也忍不住了。他亲自去找县领导,提出更换移民安置点的请求。但得到的回答和解释,仍和民尽忠的回答解释一样。
  霍有福憋着一肚子话回到家里,心里就像圈了二十五只老鼠,真是百爪抓心。弄得他吃喝不下,坐卧不宁。经过思考斗争,斗争思考,终于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不向移民们透露实情可以,但不能不把实情,向党中央毛主席和国务院周总理汇报。于是,霍有福就背着家人,抽血卖钱当路费,拿着烧红薯当干粮,只身搭车去北京上访。
  到了北京,霍有福虽然没有找到党中央、国务院,也没见到毛主席和周总理,他却找到了国家水电部,并有一位执勤的军管会同志接待了他。他也如实汇报了大柴湖的情况,那位同志也答应对他提出的问题,由湖北、河南两省协商解决。霍有福闻听,高兴得连夜就搭车返回来了。
  霍有福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兴高采烈的回到家里,就被视为破坏革命搬迁的坏典型抓了起来,并当成破坏革命搬迁的火把子游乡批斗。于是,一顶顶“坏分子”“反革命”“破坏革命搬迁”的帽子,接二连三地落到了他的头上。不管红卫兵给他戴高帽、挂黑牌、驾飞机批斗,还是让他敲锣锣游乡。他不但一口咬住民部长嘱咐那四个字,说“那里不错”,而且面对一次次批斗和游乡,他不说一句怨言,也不喊半句冤枉。只是含着苦涩,忍着疼痛,唯心地承认,自己造谣惑众,自己破坏革命搬迁……
  每当有福被批斗后回到家里,他妻子春娥就气得埋怨着说:“有福啊有福,你咋当冤大头啊,你傻呀你,咋不把你在大柴湖看到和听到的实情,说给大家听啊!”有福总是木讷地晃着头颅,对春娥说:“不能说呀,说了虽然我肚里这气冒了,但乡亲们,可都要陷入痛苦、伤感的情境呀!我不说,只苦了我一个人,可我说了,那要苦了几万移民啊……”春娥忙劝解着说:“什么苦啊难的,我是让你把实情说出来,别再骗移民们了!”
  闻听春娥说他骗移民,霍有福恼得呼哧瞪大了眼睛:“什么?你也说我在骗移民们?”有福把到嘴边的话顿时咬住咽回肚里,立刻显得无奈地摆摆头,苦涩地一笑,叹息着说,“唉,反正我也不给你说,就是给你说了,你也不懂!”
  每每这时,一直背着儿子痛心落泪的小大姐,好像读懂了儿子的心,总是含着眼泪,用手拍着有福的肩头,勉励他说:“有福啊,你说得对,你娃子真是娘的好儿子呀!”
  说个掏心窝子的话,有福不是骗移民,他也不是被批斗怕了,而是不忍心说出实情,让乡亲们带着痛苦和伤感离开故乡啊!
  有福只想这样,他自己苦一人,苦一时,等迁到了大柴湖,移民们就会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呢。谁知迁到大柴湖后,人们不但不理解他的良苦用心,而且还有个别人,竟捣着他的脊梁骨骂着说:“霍有福!你也算是咱庄里三老四少一个有头有脸的人哩,你算瞎披了张人皮!当年选你当代表,你咋给我们选这样一个鬼地方呀!”甚至那些造反派红卫兵,还妄加罪名,说他造谣惑众,欺骗革命移民,给他戴高帽、挂黑牌批斗游乡接连折腾,使有福1959年在丹江修大坝时,落下的气管炎和关节炎后遗症复发;加上红卫兵派他去修堤围坝,繁重的劳动,把有福折磨得不说干活,连走路都十分艰难。
  一天,红卫兵又逼他去工地修堤,霍有福实在干不了就没去,红卫兵由此不让队上派他下地干活。那年月全靠下地干活挣工分分粮,队上不派他下地干活,他就等于失业。有福一大家子,上有老娘,下有老婆孩子七口人,光舌头接起来就有尺把长。不让他下地干活,单靠他老婆下一天地挣七分工分粮,一家人不是要挂锅挨饿吗?
  小大姐怕这样在大柴湖待下去,不说一家人要饿饭,怕连儿子的命也要丢到大柴湖了。于是就去找二赖帮忙,举家返迁回到了淅川老家。回来一两年了,有福只给二赖打过一封信。二赖给有福回信后,却没接到有福的回信。二赖为之牵挂,一来托英娃打听有福一家的情况,给他回个信,二来希望有福的妹夫,能帮英娃父子落个户口。
  按照二赖说的地址,英娃来到有福落户的生产队一问,有的人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也有的问他是霍有福的啥亲戚。当英娃说是从大柴湖回来的时,一位好心的大伯低声对他说,有福一家一年前就被撵出队了。
  英娃闻听,咋也不相信这是真的。“不会,绝对不会!”
  大伯将脚在地上一跺,深沉地叹息着,说:“唉!看我都撅一嘴胡子了,咋会骗你?不瞒你说,我就是这个队上的人!”
  英娃见大伯说的实在忠恳,就呆呆地望着那位大伯,支吾地打听着,说:“那、那为啥被撵出队了?”
  大伯仍深沉地叹息着,说:“唉!人情如纸,世态淡凉。惨啊,他们一家进队不久,有福他妹夫就突发急症死了,他妹夫死后头七没过,一家人就被撵出队了。”
  “那他一家搬到哪儿了?”英娃一问,大伯木納地摆摆头,唉叹着说:“唉,具体去哪了,俺不知道。你就沿着库区边问着找吧!”
  英娃抹了一把眼窝,告别了大伯,就沿库区边问着打听有福一家的下落。
  这时库区边的情景同英娃的心情一样沉重,这里没有当年村庄里那种喧闹和欢乐地气氛,也没有当年那片沃土地上的田园风光。在他的记忆里,靠路北的山边曾经是一个个村庄,村庄里是一家家民房,村庄里炊烟袅袅,人声喧嚷,鸡鸣狗叫,鸭鹅声声,猪哼羊咩。靠路南是一片肥沃的庄稼地,人们在庄稼地里忙着耕作浇灌,施肥锄薅,一块块庄稼长得像乌牛一样,呈现着一片丰收的景象。尤其到了秋天,田里玉米长得跟身着绿色军装的兵士,昂扬肃立在练兵场上一样,一个个胳膊粗细的玉米棒子上披着棕红色须缨,就像兵士斜握在手里的钢枪。然而如今的村庄、良田,却成了一片荒芜的河滩,没有了房屋,没有了村庄,没有了炊烟,没有了人声喧嚷,没有了鸡鸣狗叫,没有了鸭鹅声,没有了猪哼羊咩,也没有人们在田里忙碌耕作,过去的村庄、田园,已被杂草、野蒿占居。空旷荒芜的河滩里,除了几个割草、放牛羊的老人娃娃,除了薅野菜、挖香夫根的人外,再没有其他锄薅劳作的人了。在这块空旷荒芜的河滩上,除了偶尔看到一个石磙、石碾,还能见证这里曾经有人在此居住的迹象外,过去的村庄和田园早已荡然无存了……
  英娃带着失落、沉重的心情,在库区边走着打听着。打听了好几里远,也没打听到有福一家的下落。后来在河边遇着一个放牛的大爷,英娃随口问了有福的下落,老人却沉沉地叹息一声说:“唉,你来晚了,他已经走了!”
  起初,英娃还以为有福一家又搬走了呢。当他又问走哪儿去了,老人指着河边一个草庵,说:“他走了,他老婆和娃子还在那儿住着。”英娃这才似有所悟,慌忙朝老人指的草庵跑去。
  那是一个不大的草庵,草庵里支着两张柴床,一个床大而宽点,一个床小而窄些。那个大而宽点的床,没有床腿,是用石块和砖头支着的。那个小而窄的床,虽然有腿,但是一个用草绳盘绞的马扎床。庵子外边又搭了间偏厦算是厨房。厨房里支着一个泥灶,灶边支着一个案板,案板下棚着一排木棍,木棍上扣着几个碗。挨边搁着一对蓝色塑料桶。两个半大的孩子,正在庵子旁玩泥巴,一脸泥星,两手泥污。娃们见英娃来到门口,抱着手里泥巴,瞪着一对杏核眼,像一对受惊的小鹿,怯生生地望着他一动不动。英娃怕吓着孩子,他冲孩子们笑笑地走过去,蹲在俩娃跟前,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块,呈到俩娃面前。那个小点的娃,一边瞪着杏核眼,木木地望着他,一边怯生生地伸出泥巴手去拿糖。站在旁边那个大点的娃一见,猛然一步抢上前,一把将弟弟拉到身边护着。瞪着一双敌视地目光,望着陌生的英娃。
  看样子是哥哥不让弟弟吃糖,弟弟“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大国,你咋又惹小国啦?”随着喊声,从河边走来一个中年女人。那女人扛着一捆青树枝子往草庵跟前走来,扑通将树枝捆子扔到地上,不问青红皂白,上去就给大娃一巴掌,“让你看弟弟,你咋又惹他哭了!”
  那个叫大国的娃,木木地摸着打疼的脸,吭吭哧哧地说:“他、他要吃那特务的糖……”说着,大国也委屈地“啊”一声哭了……
  那女人这才看见一直蹲在地上的英娃:“你、你是……”
  “大嫂,我是英娃,昨天才从大柴湖回来,我和二赖是一个队的,是二赖让我回来替他来看看有福哥,不想把娃们吓哭了……”
  妇女闻听二赖让英娃看他们,不禁疑惑。原来女人的丈夫不叫有福,而叫刘福。刚才那放牛老人把有福听成了刘福,就把英娃指到这儿来了。所以女人闻听是二赖让他来看有(刘)福,二赖是谁?是不是他找错人了?女人一想男人家认识的人多,她认不得,肯定和有(刘)福认得。就忙向英娃招呼着说:“哦,快坐,快坐!”女人喜笑颜开地说着,从庵子门上搬来一个小马扎凳递给英娃,然后扭头对俩娃说,“快过来叫叔叔!”
  英娃没有先坐,他放下凳子,把一直握在手里的糖块,递给两个娃,娃们接住糖,冲英娃叫了声叔叔,相互一笑,撒着欢跑河边玩去了。女人看着两个跑远的娃,笑着说:“前几天黑上,娃们在村里看电影,电影里有个特务给娃们糖吃,所以……”
  英娃听了一笑,望着远处玩耍的娃们,怕触到嫂子的痛处,没有提有福哥咋走的,也没问有福一家怎么被撵出队的事。只说:“嫂子,有点落消地种着,吃的和花的还行吧?”
  那女人闻听摆了摆头,唉叹着说:“唉,啥吃的花的呀,别的没啥进项,就靠种点落消地,水上来的晚了收一把,水上来的早了连种子都瞎了。兄弟呀,嫂子说了也不怕你笑话,回来时变卖房子、家具几个钱,一路回来的车船费花花,不说你刘福哥看病吃药,剩下几个都顾一家人的嘴了。今年你哥又走了,连那棺材钱,都是我在娃他舅家借的……现在连吃盐点灯的钱,都靠我在河里挖点香附子疙瘩卖钱去买。”英娃说。
  “哪香附子疙瘩多少钱一斤?”
  “不值钱!”那女人晃了晃头,伸出一个指头,“晒干一毛钱一斤!”
  英娃说:“晒干一斤才毛把钱?哪挖一天能挣几个钱呀?”
  女人叹息着说:“唉,养女不说饭钱,一天总能挖个一斤多,挣个吃盐钱呗!”
  “唉!”英娃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唉,都说好人有好报,可你刘福哥不知前辈子做了啥孽,他会……”女人呜咽地说着,拧了一把鼻子,她呼哧抬起头来,“多亏回来了,知道你哥临走时,对我说了一句啥话呀,说他总算把尸骨埋到家乡黄土里了呀……”
  英娃闻听,如同一杯酸楚、苦涩的酒水,从嘴里、眼里和鼻子里渗入他的心里肺里,一下子触动了英娃的心灵。不知是伤感,还是心痛,英娃在心灵深处啊呀一声,这就是一个移民的由衷心声啊!这样的文字,这样的语言,这样的情感,若不是英娃亲耳所听,别说英娃,即是一个作家,任他绞尽脑汁,也难以想出一个如此反映移民心声的词语呀……
  见太阳快到头顶了,英娃怕晌午了给她们添麻烦,就起身向女人告辞说:“好了嫂子,日子再难也得过。不看别的,就看在你这俩娃的份上,你一定要把日子撑下去。只要把俩娃拉巴成人,我有福哥在九泉之下也瞑目了。”
  英娃说着随手掏出身上仅有的两块钱,往女人手里一塞:“嫂子,我还有别的事要办,那我走了!”
  “哎呀兄弟,嫂子咋能要你的钱?”女人说着见英娃已扭身走了,忙喊着撵着,“哎兄弟,你吃了饭再走!”
  “不了嫂子,我还有事呢!”英娃说着,连头都没扭直往回走去……
  英娃不是对有福一家被撵出队没扭头,也不是自己落户无望而不扭头,更不是嫌有福人走茶凉而不扭头,而是面对有福举家的凄惨遭遇,自己叹莫能助而不堪回首,而是面对有福举家的凄惨遭遇无法向二赖书信交代而不敢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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