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对 牛 弹 筝
作品名称:北进序曲 作者:刘国胜 发布时间:2023-06-07 11:10:27 字数:16232
当天黄昏,随着一声“呜呜”的汽笛声,淅川航运局的胜利号客轮,披着红红的晚霞,在距丹阳村不远的新建码头靠岸了。英娃扶着父亲下了船,满堂叔往码头上一站,他目不由己地寻找着生他养他的丹阳村。然而,不说他当年居住的丹阳村及邻近村庄,更不说当年扒去房屋的墙院房基,就连当年偌大的淅川老县城,扒去城郭的残垣断壁,也已被库水荡为一片平地,平地上早已被各种杂草占居。杂草有高有低,参差不齐。高的是狼尾巴草、驴尾把蒿、野艾蒿、野黄蒿、白蒿、米子草、苇子茅。低的有香夫子、鸡冠草、灰灰菜、野苋菜、喇叭花、蒲公英、刺蕨菜,还有蚂蚁草、筛罗秧、勾勾秧、牵牛花等一些不知名的蒿草。这些蒿草大多已结出了果穗,青黄色的是狼尾巴穗、驴尾巴穗、野苋菜穗、灰灰菜穗、黄蒿穗、白蒿穗、米子草穗,青白色的是野艾蒿穗,紫白色的是苇子茅穗,还有青棕色的是香夫子穗、柚子草穗。在这参差不齐的杂草中,还点缀着大红的喇叭花,淡红色的鸡冠花、次蕨菜花,黄色的蒲公英花,还有攀爬在蒿草上那淡红的勾勾秧花、紫红色的牵牛花,在这些花草里,还加杂着诸多干枯倒伏的苞米杆子。
透过这些苞米杆子,可以看到落消地苞米苗子被汛期库水淹没的痕迹。尽管这些杂草果穗都是播撒荒芜的种子,但却给世人一个秋实的感觉,人们也会从这秋实的感觉中想到,那些苞米苗子,若不遭遇库水的淹没,展现人们眼前的就不是一片荒芜的杂草,而是一片长着牛角似的玉米棒子的青黄色苞米地……
“只想村庄没了,房子扒了,还留着残墙断壁,回来用木杠子一棚,盖上房草,就能遮风挡雨藏头了,可现在……”满堂叔无望地默默着,突然“啊呀”一声,蹲在地上抱着头“呜咽”起来。
英娃闻听,急忙放下东西,喊着:“爹,你又咋了?”
满堂叔哭着指着,说:“咱那村庄没了,房也没了,咱们去哪儿落脚呀?!”
英娃麻利蹲下,安慰着说:“哦,爹,我忘记给你说了,咱回来先住小三家,到时在河边搭间庵棚,咱就有处住了!”
满堂叔冲他头一摆:“那咋中,咱俩大男人,加上小三子一家人,咋住?!”
“爹你放心,我回来前就打听了,原来小三子他爹退休回来住在他家,几年前他爹走了,小三子还没成家。他一个人,怎么不能住?”英娃拍着满堂叔的肩头说着,掏出手绢给爹擦着眼泪,“再说住他家也是眼时,等咱把庵棚搭好,就搬出来了!”
英娃说着,扶起他爹,拎上东西,一路问着来到新建村。一连问了几个人,也尽管他们说“小三子就是多援朝的弟弟”,但是人家都摆摆头说不知道谁叫小三子。最后,他们遇着一个曾和小三子是一个村的邻居,才问着小三子的住处。当他们说为啥问几个人都不知道小三子是谁,那人噗嗤一笑,说:“你们搁这儿问小三子大多都不知道,你要问谁叫大哥,一问一个准!”
英娃疑惑地:“哎,小三子个子不高,咋都叫他大个儿呢?”
那人又一笑,说:“不是他个高叫大个儿,听说有一天小三子从外边做瓦回来,见门锁着进不去屋,就问邻居他爹去哪了。邻居说见他爹去河边了。小三子急匆匆跑到河边,没见他爹,只见有个戴草帽的勾着头在河边摆草鞋,他就上前冲那人喊着问:‘大哥,你见多铁山没有?’那人闻听呼哧抬起头朝他一看:‘啥大哥、大哥?你连老子都认不得了?’小三子一见是他爹,弄得一脸尴尬。这话不知被谁听见传开了,从此,人们一见小三子,就打趣叫他大哥。时间一长,干脆都叫他大哥。”
那人说着,朝挨边那家房门一指:“那就是小三子的家!”
英娃父子谢过那人,来到小三子门前。小三子家的房子盖好了,院墙还没垒,门前是砖头石块堆个圈,再在砖头石块上,扎些树枝、枣刺算作院墙,“院墙”上还爬着丝瓜和豆角秧子。院门口栽俩木桩,中间用一个木栅栏堵着,算是院门。
英娃领着他爹走到小三子门上,小三子正掂着扫帚“唿啦”“唿啦”扫院子。见他们先是一愣,接着有些惊讶地说:“哎呀,你们咋不吭声回来了?”小三子说着,丢下扫帚,木然地望着英娃父子,不知是几年不见,猛然相见激动,还是见他们一脸饥色,穿着破烂而难受。小三子冲英娃父子喊了声“你们……”后边的话没喊出,眼泪就出来了。
小三子是个踩百家门的泥瓦匠,他十四岁就出门跟师傅拎瓦筒做砖坯,虽然斗大字不识半升,肚里也没装墨水,但他从小踩百家门长大,接触的人多,见过世面,知情达礼。他用手把鼻子一捂,随即把眼泪抑制了回去,接着刚才的话说:“回来就好,你们回来就好!”
随即上前拉开栅栏,将英娃父子让到屋里坐下,一见满堂叔脖子上挂个烟袋:“哎呀,叔你搬去两年,也学会抽烟了?”小三子随手从桌上拿起盒烟,掏一支递上,“来,抽一支咱南阳的白河烟!”
满堂叔将头一摆,从脖子上取下烟袋,说:“不,我吸那纸烟没劲,还是吸我这老旱牛过瘾!”满堂叔说着,随手掏了捏烟,往烟锅里一揞,滑根火柴一燃“叭叭”吸了起来。
小三子随即将烟让给英娃:“来,英娃哥你也抽一支!”
“嗷,谢谢!”英娃没有谦让,就接住烟燃着抽了起来。
英娃在老家是不抽烟的,小三子本来是处于礼貌性地让让,没想到英娃毫不谦让,接住烟就吸了起来,并且吸得很专业。小三子见之一笑:“嗨,英娃哥啥时候也学会抽烟了?”
英娃不好意思地看了小三子一眼,说:“唉,兄弟你不知道,整天大集体干活,干得又累又饿,看人家都抽烟歇歇儿,我和我爹都学会了抽烟。”
小三子闻听,大拇指一翘:“哎呀,难怪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老哥你长见识了!我给你说老哥,这吸烟可不能光为了歇歇儿,这里边的学问可大着哩。”
小三子说着,将捏在手上的烟往他面前一竖:“老哥可别看这根烟小,它却像我们撬石头时,杠子头上支那个小石块,别看石块小,但只要你支得恰到好处,能起到四两撬千斤的作用哩。就说这出门办事,这纸烟就是介绍信,让得及时,让得恰到好处,能办成一件事。若让得不是时候,或少发一根烟,轻则找来麻烦,重则会把事情办砸。”小三子正讲得起劲,满堂叔说:“你娃子别瞎呱哒了,我吸这一年多烟了,就没瘾!再说吸烟恁好,那古人咋还说‘三年不吸烟,能买个大老犍’。照你说的,那老祖先都是傻子!”
“他们就傻!”小三子说着,右手指朝左手心一点,“你看过去那些地主、富农,尤其那些富农,他们大冬天戴个烂毡帽,穿个撅屁股小袄,腰里系根烂草绳,一天三顿红薯糊汤往肚里填,一个钱一个钱攒着买地盖房,最后都落个分田、戴帽、挨批斗?再说咱队里那个王老铁,人家都叫他王老鳖。他一年养头猪,卖了钱一个子不花搁着,就连鸡子繁个蛋,他也要卖二分钱压到席底下,凑整了去存。不错,他屋里有俩钱,也有把粮,可几个儿子都长得跟枪杆子似的,干急没人给提个媳妇。你猜人们都说他啥?说他是个王老鳖!再看人家李老害,年年穷得挖东墙补西墙,年年寅吃卯粮。可人家整天穿着八大件褂子,蓝咔叽裤子,身上早晚装着纸烟,公社干部一来都往人家屋里钻。李老害先递烟后倒茶,中午人家又炒菜又喝酒。可人家四个娃子,三个都在社办厂里当了工人,轮到一个没当工人,却在学里当教师。人家没花钱,四个媳妇都跑到屋里!这说明有些人有钱,那是个鳖钱、死钱!有些人虽然没钱,但人家会挪钱,挪来钱又能花到点子上。甚至有时找人家借钱,人家不但不说没钱,而且去借钱给人救急。在人们眼里,人家不但有钱,而且还有人缘,你说说,儿媳妇咋不争着往人家屋里跑?”
过去都说小三子是个排子嘴,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现在听他一说,还满有点道道哩。英娃听得正起劲哩,小三子突然将手一拍,自我埋怨着说:“唉,看我这张嘴,一说起话来就没个把门的。你们坐,我去做饭!”
满堂叔说:“好,那我去烧锅!”
小三子忙拦着,说:“哎,不不,烧硬柴,我一个人就行!”
英娃说:“光棍饭大家办,不让我爹去,我去!”
小三子说:“也好,咱弟俩几年没见了,趁烧锅咱好好聊聊!”
满堂叔说:“英娃你去挑水,我来烧锅!”
“好,这样咱们都不吃闲饭。”英娃说着,从厨房拎出水桶,挑上就走。
小三子说:“不用挑,缸里有水。再说,你知道去哪儿挑水?”
“鼻子底下小北京,我一问就知道了!”英娃说着,头也没回就挑水去了。
待英娃问着把一担水挑回来,小三子炒了盘鸡蛋韭菜、青椒炒丝瓜和一盘炒豆板,外加一盘腌萝卜,四个小菜已端到桌上。
“满堂叔,让火烧着,咱去吃饭!”小三子往锅灶里加了几根木头棒子,冲挑水的英娃喊着,“英娃哥,把水倒缸里咱吃饭去!”
小三说着把英娃父子让到堂屋,这时天也黑了,小三子把灯点上,关上屋门,去里屋拿了一瓶七毛辣。
满堂叔见小三子拿瓶酒出来,忙摇头摆手,说:“不喝酒,不喝酒,喝一瓶得花七毛多,多糟蹋!”
英娃也说:“是啊三儿,咱不喝,搁那儿等来客了再喝!”
小三子冲满堂叔和英娃嗔怪地说:“看你们说那啥话,咱喝了又不是倒了,再说谁是客,你们才是客哩,正喝!”
英娃说:“喝一点就喝一点吧,喝点酒解乏!”
“哎,这喝酒可不光能解乏。”小三子一边往盅里倒酒,一边往满堂和英娃面前端着,“这喝酒的学问大着哩!”
接着小三子又倒一盅端上,说:“来,咱们先喝一盅利利嗓子!”小三说着,一饮而尽,继而边往盅里添酒,边让着说,“吃菜,吃菜!”
酒过三巡,小三子端起酒壶倒满三盅,说:“按咱淅川的规矩,叫先喝为敬。我先喝三盅,再敬你们三盅!”小三子说罢,接连倒满三盅酒喝下。然后起身给满堂叔连敬三杯,又挨着敬英娃三杯。敬罢酒,小三子又自倒一杯端起喝下,将酒壶递给满堂叔,说,“满堂叔,我刚才喝了个免辈酒,给,你也敬个酒。”
满堂叔拦住,说:“不喝了,不喝了,喝恁些有啥用?”
英娃也说:“是啊,喝恁些有啥用,不喝了!”
“有啥用?这喝酒用处大着呢!”小三子说着,端着酒壶又理论起来,“说个难听话,这喝酒就像闹媳妇!说到这儿,你们谁知道为啥接新娘子那天要闹媳妇?”
英娃父子都说:“闹着热闹呗!”
小三子将酒壶往桌子上“当”一搁,说:“错,那是因为新媳妇刚过门,那些姑父、姐夫、表哥、表弟及亲戚朋友们,不进新房闹闹媳妇,新娘子咋认得他们?过一天去了,若表哥或表弟在家还好说,若表哥或表弟不在家,新媳妇认不得咋办?可通过闹媳妇,闹得相互认识了,过一天你去了,不管表哥或表弟在不在家,表媳妇都认得你了。这喝酒何常不是如此?坐一个桌上喝酒的不一定都认识,但通过喝酒敬酒,猜枚划拳闹酒,相互加深了印象,等下次再见,不但相互认识,而且还能相互办事,这就是喝酒的用处之一。其二,通过喝酒才能办事,你们没听人家说,托人办事,烟是介绍信,酒是迷魂阵,本来不好办的事,一场酒一喝,他心里一高兴,或是他一喝马虎眼,大笔一挥,就签字盖章把事给你办了!”
英娃和满堂叔闻听,无不点头赞誉:“嗯,说的还真有点道道。”
“有道理就好,你们不敬酒也中,咱今儿干脆也猜拳喝!”小三子说着,刚将六个酒盅挪到一起倒满,就听见有人敲门。小三子起身开门一看,顿时有些迟疑,接着马上冲来人勉强一笑,说,“噢,是包队干部来了,请进,请进!”
看样子来人是见屋里有客,只瞪着两眼往屋里看着,没有往屋里进。小三子忙说:“哦,不进来算了,那就给包队干部端两盅酒,再给你扒点菜!”小三子喜笑颜开地说着,回头从桌上一手端一杯酒递给那人,“来,喝两杯!”
英娃见那人把酒喝下,忙起身端起那盘韭菜炒鸡蛋来到门上,借着灯光朝那人一看,他不由怔了。咋?原来那是一个脏得灰头灰脸的男子,一头脏如乱麻的长发披到肩上,两眼深陷,颧骨凸起,他不像个人,倒像个鬼,若深更半夜遇着他,非把你吓个半死不可。直到那人把碗呈到英娃面前,小三子抗抗英娃提醒着说:“快把菜扒到包队干部碗里!”英娃这才往来人碗里扒了些韭菜鸡蛋,把那人乐得,笑嘻嘻地走了……
目送那人走出院子,直到回头坐到凳子上,英娃还大惑不解地问小三子,说:“他、他这个包队干部,咋这样?”小三子被问得“噗嗤”一笑:“啥包队干部,他是个疯子!整天在村里要饭吃。这人古怪,他别处哪儿都不去,就认准我们这个队要。更古怪的是,他这人要饭,每顿只要一家,并且也不东要一家,西要一家,人家从村东挨家要到村西,再从村西挨家要到村东。你别看这人是个疯子,他的记性忒好了,他在这村里要两三年饭了,一家一家挨着要,从没错过。尤其他那鼻子贼灵,只要谁家来客吃个香香炒个菜,他就破例找上门要一点。咱这生产队里没有集体食堂,上边一来干部,就挨家轮流管饭。所以,人们就叫他包队干部。”
听了小三子的话,英娃更觉奇怪:“他是哪儿的人,咋非要在这儿要饭?”
小三子听英娃一问,叹息着说:“唉,听说他是顺阳川人,叫范多芬!”
英娃惊得呼哧扬起头来,瞪着一双惊愕的眸子望着小三子:“啥?你说他叫范多芬,他会弹古筝不会?”小三子将头一点:“嗯,会呀,咋,你们认识?”英娃意外得照大腿“叭”拍了一掌:“哎呀,这个范多芬,是我在老城初中低一届的同学,他这人偏爱音乐,又聪明好学。在学校跟音乐老师学会弹筝,那古筝弹的可好了,经常在学校登台独奏。后来听说他考上省艺术学校,他好端端的咋就疯成这样呢?”
“唉,这就是命啊,不是咋说人有旦夕祸福呢。”小三子说着,就讲了范多芬疯癫的前后经过。
范多芬原名叫范建中,只因他上初中时酷爱音乐弹筝,立志要成为中国的贝多芬,就改名叫范多芬。他勤奋好学,又有音乐天赋,善于不耻下问。尤其初中毕业考上省艺术学校后,在学校老师的指导下,他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从乐理到弹奏,练得娴熟自如,弹出的乐曲声情并茂,超凡脱俗。不但多次在学校演出独奏,而且在省城举办的国庆12周年晚会上登台独奏。正当范多芬的音乐生涯,如朝阳东升时,1962年,他所在的艺术学校停办,他也回到老家参加生产队劳动。范多芬虽然回到了农村,但他酷爱弹筝的意志不减,仍然白天参加劳动,晚上苦练弹筝,直到“文化革命”开始,公社成立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他由此成了宣传队的古筝演奏员。
人们说红花须得绿叶配,然而演员也是如此,不论谁登台演唱,只要有他伴奏就增光添彩。正因为范多芬的优美伴奏,使宣传队在县里的文艺汇演中,连连夺魁。县里曾点名要范多芬到剧团弹筝,可公社却不让大队给他开证明,公社不让大队给他开证明的原因,不是因为他筝弹得好不放他走,而是因石东升不让范多芬走。
石东升是公社宣传队的队长,此人吹拉弹唱样样外行,登台演戏,不说演技,连台词都说得差三落四。尽管他啥也不会,因有公社李革命的提拔,他被安排在宣传队里当了队长,自然没人敢得罪他。说也奇怪,宣传队恁多姑娘他不爱,他偏偏爱上了张美丽。说是爱,其实是剃头匠的挑子一头热,张美丽却不爱他,只爱弹筝的范多芬。石东升却不从自身找原因,却怨天尤人,硬说宣传队里不该多了个范多芬。
为此,石东升恨死了范多芬,一听说县剧团点名要范多芬,正想借此把范多芬撵出宣传队时,却突然听说张美丽也要离开宣传队。一打听才知道,张美丽是因范多芬要去县剧团而要离开。石东升当即去公社找李革命一说,李革命当即一个电话,大队不给范多芬开去县剧团的介绍信。
李革命是石东升的姐夫,他原名叫李二能。1958年“大跃进”时,他赶潮流,改名叫李跃进:“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又撵潮流改叫李革命。李革命那年从丹江水库回来,老支书看他年轻有文化,就提拔他当了大队团支书。“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摇身一变就成了大队造反派头头,于是就造了老支书的反,登上大队革委会头头的座位。紧接着,又鼓动几个同学造了公社书记的反,他又一跃爬上了公社革委会头头的宝座。石东升也月亮跟着太阳沾光,由一个平头百姓晋升为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队长。为夺得张美丽的爱,他将范多芬打成反革命技术权威,并撵回生产队劳动改造。
生产队长是个好人,见范多芬身子单薄,没让他去干那担担抬抬的体力活,就照顾范多芬到牛棚喂牛。说是牛棚,其实只有两头牛,其它牛都分在各家各户养。这两头牛,肩头高耸,身高体大,臀大肥圆,四腿如柱,四蹄如升,眼如铜铃,两只不长的角,青里透亮,就像一对嵌在牛头上的青玉雕成的玉器,又像一对刚刚露土的竹笋。特别是那一身滚瓜流油,油得发明闪亮的黄膘毛色,像黄绸子一样光亮。这两头牛都是纯一色的南阳黄牛,是队上花大价钱买回来驾车的辕牛,也是生产队最值钱的生产工具,所以生产队派人单独饲养着。自范多芬当饲养员后,视牛如宝,十分勤劳,他白天赶着两头牛到丹江河边吃草,晚上住在牛棚里给牛饮水加料。一腾开手就弹古筝,弹筝则是他的最大乐事快事。以他的话说,只要每天还能弹筝,叫他干啥都中。
石东升只想把范多芬撵出宣传队,张美丽就爱他哩。谁知爱情,却不是任人随心所欲而摆布的。你想给谁就能给谁,想让谁爱就能爱的。其实,爱情这个东西,就像流动的江河,只有顺其自然,却不能强堵硬逼。强堵硬逼的结果,只能是流势愈来愈强,势能越来越大,越有溃堤倒坝之险。虽然石东升借用他姐夫的权威,将范多芬撵出宣传队,在他看来,范多芬和张美丽一个在宣传队,一被撵回生产队,二人之间的爱情就会从此中断。但他哪里知道,他分离了一对相爱的人,却没能分离两颗相爱的心。再说公社和范多芬所在的生产队,沿丹江边一条大路连着,相距不过十几里路,张美丽中午不午休,骑个自行车就能跑个来回。更不说晚上不演出时,张美丽就去找范多芬谈情说爱,谈到高兴处,就一个唱,一个伴奏。不但二人的爱情,没有因分离而衰减,反而通过简短的分离,更增大了他们的爱情张力,二人的感情更加深厚,也更加密不可分,如胶似漆。
范多芬和张美丽私自相会的事,不久就被石东升发觉了。石东升对范多芬干个只喂两头牛的轻活,尤其听说范多芬天天还弹筝自乐,比在宣传队里还活得逍遥自在,本来就气。现在又听说他和张美丽常在牛棚私会,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石东升气又冒不出火呀,人家两个未婚男女自由恋爱,这是社会主义婚姻法允许的事。倒说以公社宣传队长的名誉,对张美丽批评管制吧,又怕得罪了张美丽,增加他俩分歧。睁只眼闭只眼不管吧,又咽不下这口恶气。石东升思来想去,就决定致范多芬于死地。于是,石东升就将范多芬对牛弹筝的事儿,对李革命添油加醋说了……
李革命闻听大为恼火:“他范多芬真是老天爷不长头发——无(发)法无天。我现在就打电话整他狗日的!”李革命火冒三丈地抓起耳机,却随即又把耳机压到了电话机上。
见李革命拿起的耳机又放下了,石东升忙哭丧着脸乞求着,说:“姐夫,你可要给我帮忙啊,再不帮忙整住他,那张美丽就和人家生米做成熟饭了!”
“你懂得个球!”李革命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扑通坐到了藤条椅上,“整整整,你就光知道整,那整的不是地方了能行吗?就是逮鳖还得找肷窝哩!”
石东升闻其一说,顿时心领神会:“是啊,我只是听说范多芬白天在河里放牛弹筝,晚上在牛棚弹筝,这耳听为虚,眼见才为实呢。”石东升这么一想,“姐夫,知道了,我今天就去找他范多芬的肷窝!”
从李革命办公室里出来,石东升没有回宣传队,当即就骑车直往范多芬的牛棚走去。他来到牛棚没见牛,也没见范多芬。一问老队长,老队长说范多芬去河坝里放牛去了。石东升立即骑车到河边一看,不但看见范多芬在河坝放牛,而且老远就听见范多芬弹筝的乐声。
石东升暗自一乐,好你个范多芬,果然在对牛弹筝,并且还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老子就给他来个上纲上线,说他被打成反革命技术权威下放牛棚改造,他不服改造反而整天对牛弹筝,就是把革命者,看得连牛都不如,牛都听他弹筝,革命者不让他弹筝。这足以说明他对党对革命不满,这下可抓住他范多芬的肷窝了。石东升这么想着,没有打草惊蛇,为找个有力的旁证,回头找着老队长,一同来到范多芬放牛弹筝的地方。石东升没先把自己的目的告诉老队长,而却装得十分新奇惊异的样子,老远就满脸喜笑着迎上去:“哎呀,范老师真不亏是大师啊,这筝声弹得优美动听,我们硬是被你这优美的乐声,吸引到这儿来了!”石东升说着,扭头看着身边的队长,“老队长啊,范老师真是事业心强,精神可嘉,竟然一边放牛,一边弹筝!”
前边说了,老队长是个大好人。他见范多芬天天在外放牛弹筝,晚上在牛棚喂牛弹筝,本来就同情感动,现在见石东升对范多芬大加赞赏,就趁机对范多芬表样夸奖着说:“是啊是啊,范老师不光白天放牛弹筝,而且每天夜里还在牛棚里喂牛弹筝哩!”
范多芬本来就知道石东升对他怀恨在心,今天见他又突然找到这里,肯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听队长这么一夸,虽然没猜出石东升会对自己上纲上线,但却预料到他不会对自己善罢甘休,肯定会找茬害他。
范多芬刚想到这儿,石东升突然冲老队长一笑,随手掏出一个笔记本:“噢,我还以为范大师放牛弹筝,是今天一时之兴哩,照老队长这么说,范大师不只是白天对牛弹筝,而且每天夜里还对牛弹筝啊!”
石东升一边说,一边用笔在本上记着。老队长见他记范多芬的事迹,也处于对范多芬的好意,就用肯定的语气,向石东升“嗯”着应着。石东升记罢,将笔记本和笔朝老队长手里一递,说:“老队长,请你看看,如果我记的属实的话,就在上面签个名,我好向公社革委会领导汇报表彰!”
老队长本来就有心帮范多芬解难,却无能为力,现在见石东升亲自来采访范多芬的情况,并连连夸奖范多芬事业心强,还说要把范多芬的事迹,向公社革委会领导汇报表彰,老队长就欣然签上自己的名字。石东升从老队长手里接过笔记本,认真仔细地看了老队长的签字,然后对范多芬又一字一句地念着,说:“原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古筝弹奏员范多芬,下放到牛棚劳动改造,每日白天在野外对牛弹筝,夜晚在牛棚对牛弹筝。对不对?”
正在低头弹筝的范多芬闻听,不禁停住了弹奏,抬头木木地望着石东升,他顿觉刚才的预感,已将成为现实。听得出,石东升不是在问自己,简直像是在审问自己。
石东升将笔记本往兜里一装,冲范多芬一种怪异地强笑,然后回头就走了。
范多芬目送石东升走去,展现在他眼前的不是石东升的背影,倒像是石东升那张阴险可怕、笑里藏刀、皮笑肉不笑地狰狞嘴脸。
当天,石东升不但向李革命汇报了范多芬对牛弹筝的事,并且还添油加醋,说范多芬这个反革命技术权威,不但不服改造,反而白天黑夜对牛弹筝,范多芬这种行为,不仅说明他把革命者看得连牛都不如,牛都听他弹筝,革命者不听他弹筝,并且透视出他对党对革命的不满,而苦中作乐对牛弹筝!石东升说着,并将队长的签字证明,递给李革命看了。
李革命见人证俱全,当即把电话打到范多芬所在的大队部里,要他们立即将范多芬押送到公社水利工地劳动改造。大队革委会主任虽然同情范多芬,但迫于顶头上司的压力,不得不派红卫兵,将范多芬连夜送到水利工地。白天让范多芬到工地劳动改造,晚上开会批判斗争。三天没过,范多芬就被折腾得,一脸憔悴,弯腰耷背……
说也奇怪,就在范多芬离开牛棚的当天,一桩怪事就发生了。范多芬喂那两头牛,竟不吃不喝发病了。更奇怪的是一连找了几个兽医,又是给牛打针,又是给牛灌药,两头牛仍然不吃不喝。生产队立即将此事汇报到大队,大队觉得事情严重,又立即向公社作了汇报。李革命闻听,立刻意识到这是范多芬贼心不死,临走时给两头牛喂了什么慢性毒药。于是就当机立断,立即把范多芬押回牛棚,并骇言说两头牛若有一失,就将他抓起来问罪!
范多芬押回牛棚一看,猛然见两头牛病成那样,他非常心疼。虽然牛和人不是同类,但它们毕竟和范多芬,朝夕相伴恁些日子,就是两块石头,也早被他暖热了,怎不让他痛心怜悯?范多芬“扑通”将被子往床上一扔,就去给牛筛草,喂料,饮水。不管他给牛喂草,还是给牛喂料、饮水,却无一牛动嘴。老队长一边把替范多芬保管的古筝交给他,一边又派人去兽医站请兽医,直到请来兽医,给牛看病打针喂了药,老队长才对范多芬说:“多芬呀,我已经连熬两个通宵了,我先回去倒床上合会儿眼,再来换你!”
老队长走后,范多芬看着两头不吃不喝的牛,正闹心犯愁时,几个红卫兵突然闯进牛棚,不问青红皂白,将范多芬抓到大队。说他罪大恶极,阴险毒辣,还说他反革命思想恶劣猖獗,问他给牛喂了啥慢性毒药。红卫兵一逼再逼,范多芬只是一句话:“啥药也没喂!”范多芬不认罪,红卫兵不是拳打就是脚踢,幸亏老队长闻讯赶到,向红卫兵求情作保,才将范多芬救回牛棚。
范多芬虽然被老队长救回,但他看着两头仍然不吃不喝的牛,想着红卫兵的批斗打骂,想着两头牛一旦有个闪失,自己轻则被抓起来问罪,重则会判刑蹲监狱,他难受得坐在铺上,正双手抱头暗中落泪,忽然听见蹲在一旁的老队长,也在呜呜哭泣。范多芬随即抹了一把眼窝,劝慰老队长,说:“别哭大叔,眼泪治不了牛的病。”老队长听了范多芬的话,无奈地摆摆脑袋,深沉地叹了一声,说:“唉,我不是只为这两头牛哭泣落泪,我也为你娃子的安危担忧落泪呀!”
范多芬闻听,世界上竟还有人为他同情落泪,不禁感慨:“老队长,大叔,这牛怕是不行了,看来,我也将被抓去问罪判刑蹲监狱了。我范多芬别无他物送你,今晚,就给你弹个离别曲吧!”范多芬含泪说着,随手掂起床上的古筝,摆正支好,弹了起来。
不知怎的,范多芬今天的弹技,特别的高超,弹出的乐曲也特别的优美动听。更奇怪的是,范多芬一曲没有弹完,两头牛竟然奇迹般吃起草来。开始两头牛卧着吃,吃着吃着,两头牛都站起来吃。
老队长一见,高兴得冲着忘我弹筝的范多芬喊道:“多芬,快看,牛吃草了!哎呀,两头牛都吃草了!”
范多芬闻声一看,高兴得差点儿没把筝弦弹断……
牛吃草喝水的事,立刻从村里传到村外,第二天一早,就传到了大队红卫兵的耳朵里。红卫兵们不感到庆幸,反而更怀疑范多芬给牛喂啥慢性毒药,定是他回来喂了解药。不然,这牛怎么又正常吃喝起来了呢?
第二天上午,红卫兵就将范多芬抓到大队部里,又是给他挂黑牌、戴高帽批斗,又是对他“架飞机”游乡,问他到底给牛喂啥慢性毒药。不管红卫兵怎样对他摧残、批斗、游乡,范多芬的回答仍是四个字:“没喂啥药!”红卫兵一气,就向公社作了汇报。李革命闻听,立刻下令将范多芬押到公社审讯。
范多芬被押到公社,不论红卫兵对他吊打、烟熏、火燎,还是往他鼻孔里灌辣椒水逼供。但是,范多芬的回答还是那四个字——“没喂啥药!”
红卫兵如此对范多芬折腾了两天两夜,案情仍无进展。正准备对他动大刑时,大队又打来电话,说那两头牛又不吃不喝了。红卫兵一听,更觉案情复杂、蹊跷,问题严重,立即将此事向李革命作了汇报。李革命没有办法,只好下令把范多芬再次押回牛棚。并限他在两天内将牛医好,两头牛若有闪失,就立刻把他交到县公安局审问。
这次不同上回,老队长见红卫兵把范多芬押回牛棚,不是对范多芬同情怜悯,而是对他痛恨气愤,气愤得二话没说,就冲范多芬劈头盖脸地埋怨开了:“范多芬啊范多芬,你让我咋说你呀,你娃子太不象话了,你有冤,你委屈,我知道。但是冤有头,债有主,你小子有能耐,有本事,就去冲他们明来!可牛是个哑巴畜牲,对你无冤无仇,你咋能拿这两头牛赌气呀!这两头牛是咱队里的大财产、命根子,两头牛一旦有个闪失,不说咱队没有驾车的牛,让我咋给全队社员交代呀?”
面对老队长的埋怨,范多芬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他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咽。老队长见范多芬被埋怨得没话说了,只得强压怨气,抑制情绪,再次派人去请兽医。
可是,一连请来几个兽医,不管兽医给牛打针,还是灌药,从白天等到黑夜,两头牛仍然不吃不喝。范多芬看着两头不吃不喝的牛,他的心情更加沉重起来。因为那两头牛病饿交加,憔悴不堪,连它们的呼吸也像害了痨病似的。范多芬怕了,想着李革命向他下的最后通牒,若天亮前两头牛再不吃喝,就将他交到县公安局问罪的话,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将要被判刑坐监了。危急关头,他突然想起晋代嵇康,曾在刑场斩首前弹的那曲“广陵散”,心里不禁升起一种悲壮感。于是,就纵情弹起筝来。他弹得严峻凌厉,弹得悲壮激昂。筝音低时如泣如诉,唏虚慨叹;筝音高时似江水滔滔悲壮苍凉。时而筝音诉说中带着无奈、悲凉和茫然;时而筝音如高山流水,似万马奔腾,激情豪放;时而筝音又似杜鹃啼血,别样花红。难怪古人曾用“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如神”、“坐客满庭都不语,一行鸿雁十三声”的生动诗句来描绘古筝艺术所达到的令人神驰的境界。
更令人奇怪的是,随着筝声,两头牛立刻睁眼抬头来了精气神,继而都张口吃起草来……
老队长陡然明白了,他顿时两眼一亮,欣喜若狂,一下子将双手按在范多芬的肩上,一边前后摇着,一边向范多芬惊呼着:“哎呀多芬,这下你娃子可走运啦,谁也把你撵不出牛棚啦!”
范多芬听老队长如此一说,倒让他半夜接个馍,不知黑白了。弄得他僵持地按着古筝,木然地望着老队长,望了好一会儿,才大惑不解地说:“老队长,你就别黄楝树下吹笙——苦中取乐了?”
老队长没有回答,只是一边乐着,一边指指两头吃草的牛。
范多芬朝老队长指的牛一看,见两头牛都吃草了,顿时欣喜不及:“哎呀,老队长,我咋说你恁高兴,原来两头牛都吃草了!”范多芬说着,一蹦跑到牛槽跟前,又是往牛槽里添草,又是大把抓着豌豆料,伸到牛嘴边让牛舔着:“牛吃草了!牛真的吃草了……”
老队长喜笑颜开地走上前,用手轻轻拍着范多芬的肩膀:“我不光为牛吃草高兴,我更为你庆幸啊!”
范多芬苦涩地一笑,木木地晃晃脑袋:“老队长,你就不要安慰我了,我的处境我清楚,这牛不吃草,人家拿我问罪。这牛吃草了,人家既要对我审讯批斗,又要送我去水库工地劳动改造,不论怎样都逃不脱那帮人的手心。”
“多芬啊,叔错怪你了。你只知牛不吃草,可你却不知牛为啥不吃草,又为啥吃草啊。”老队长笑笑地举起右手,在范多芬眼前轻轻晃着,“我来告诉你其中奥妙。这牛不吃草,是因为你弹筝,现在这牛又吃草了,还是因为你弹筝啊!”
闻其一说,范多芬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啥?你说都是因为我弹筝?”
老队长神秘地一笑,说:“对,自你来到牛棚,你白天在外放牛弹筝,夜晚你在牛棚喂牛弹筝,牛在你的筝声中吃草,牛在你的筝声中吃料、喝水,牛还在你的筝声中休闲、倒沫、睡觉。牛是有灵性的动物,有灵性的动物似乎也有感情。所以天长日久,习以为常,一旦没了筝声,牛就变得无精打采,吃起草料就寡淡无味,继而就不吃不喝了。你想想,你不弹筝,牛听不到你的筝声,牛就没了依托,没了食欲,也没了吃兴,就显得萎靡不振,如同大病。为了两头牛的安生,李革命和那些红卫兵们,就再也不敢把你撵离牛棚,你说怎不让我为你庆幸啊!”
范多芬果然从此安生了,石东升却没能安生。石东升眼睁睁地看着范多芬,仍然整天干着喂牛的轻活,仍然白天在野外放牛弹筝逍遥,晚上在牛棚里弹筝自乐,尤其见张美丽仍然到牛棚和范多芬约会谈情,弄得他整天吃饭不香,睡觉不甜,真是坐卧不安。正当石东升为之头疼闹心时,丹江库区移民动迁开始了。
石东升一家仗着李革命的特殊权力,在本公社插迁了。借此,石东升托媒人到张美丽家提亲,条件是只要张美丽答应嫁给他,张美丽一家就可以在本公社插迁。这条件可比当时最流行、最时髦、最日眼的三转一响(自行车、手表、缝纫机收音机)的条件优厚多了,这让那些不想外迁,想投亲靠友无门的人,做一百个梦都想不来的好事呀。正愁投亲无望的张美丽她娘闻听,真比想瞌睡送来个花枕头还乐。尤其听说把闺女提给公社革委会主任的内弟,一个别人可望不可求的官亲时,张美丽她娘连给美丽她爸一声招乎都没有打,就自作主张满口应诺,并且答应随时嫁女。但唯一的条件,必须先将全家户口插迁入队。媒人对于张美丽她娘的要求,当即拍板答应。
美丽她娘对美丽和范多芬的事,虽然略知一二,但从没听张美丽正面提过,只想闺女年幼,像小孩子过家家胡闹腾,也就没在意。可眼下,当她把此事给张美丽一说,张美丽气得一蹦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一口回绝:“我不同意!”
张美丽说这不是气头子上的话,而是她经过深思熟虑地决断。虽然石东升长得要身高有身高,要人貌有人貌,但是,老话说男子有德就是才。张美丽讨厌的正是他既无德又无才。
有首歌词里说男人爱漂亮,女人爱潇洒。这一语就彻头彻尾地道出了,男女选择伴侣有着截然不同的标准。正是由于男女择婚标准的不同,才导致了天下恁多有权有势和恁多才貌出众的好男人,将那些脸蛋漂亮、身材苗条性感的女人,盲目娶之为伴。结果婚后,不是女人整天无理胡闹,就是女人惹事生非。不是闹得家身不安,就是闹得男人里外没面子。致使天下的好男人,却一个个被糊涂女人,闹腾得没个男人的样子。然而,对于心细的女人来说,女人就比男人精明细心谨慎多了。女人在选伴侣时,则不只注重男人脸蛋的漂亮,言语的甜润,而且更注重男人沉稳刚毅,举止潇洒大方。也许,女人信奉的是老话中说的郎才,而男人却信奉的是女貌。张美丽之所以死心塌地追范多芬,而对石东升的热贴猛追不理睬,不仅是张美丽注重了范多芬的才,更注重了范多芬的德。她讨厌石东生的无才,更讨厌石东升的自私无德。所以,她母亲一说要她和石东升成婚,当下就一口回绝。
张美丽从小在母亲身边长大,她太了解自己母亲的性格脾气了。她父亲是个不会操心只会干活的人,加上她母亲有主见,爱操心,会操心,她父亲对于她母亲的决定是妻唱夫随,言听计从。在她看来,她母亲说出的话,如同吐出的钉,就是说,她母亲的决定一出,就如板上钉钉,绝无回改余地。
果然不出所料,张美丽一较劲,她母亲仿佛被她女儿用棍棒当胸戳了一下,“呼哧”往起一站,手指尖朝她眼窝一指:“张美丽,你娃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老娘现在就站你面前看着,你娃子敢再说半个不字,老娘今儿就一头撞死在你面前!”
张美丽当即被母亲的话镇住了。面对眼前指手画脚的母亲,她有满肚子的话,从肚里涌向喉咙和嘴里。可她太了解,也太知道自己母亲的秉性了。这会儿,她若有半点不慎,不说一肚子话全迸发出来,若是她要冒出半个不字,她母亲真会撞死在她面前。她不得不咬住嘴唇,将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然后闭着嘴低着头看着地下,把肚里话变成一股别类气体改道而行。
母亲见她没敢言语默认了,这才坐回椅子上,盯着她长叹一声,劝慰着说:“闺女呀,不是你娘心狠,强逼你娃子呀,眼看一家人要离乡背井往外地搬迁,多少人急着投亲靠友,想嫁闺女都找不来个合适的点。人家东升他姐夫是公社干部,东升这娃的身条人貌哪儿不好?再说,他又是你的顶头上司,你嫁了他,不但珠联璧合,天生一对,地生一双,而且又能将咱全家插迁落户,这可是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啊!”她母亲说到这儿,随即压低了声音,“闺女呀,娘可不是说着让你听的,你没看河湾村那个王玉梅,她可是你同学,人家可是能担能挑,又能说会道,人样好,手又巧,哪点不如你呀?为了一家人投亲靠友不搬迁,嫁到榛子沟那老山沟里。再说她嫁那是个啥娃,黑得扔到炭堆里都找不着。你娃子手拍胸口想一想,让你嫁给石东升,你说娘哪一点亏你了?”
不论她母亲咋说,张美丽仍是闭着嘴低头看着地下,气也不吭。张美丽她爹见女儿一气不吭,也就妻唱夫随着,说:“丽丽呀,你娘说这都是为你好,也是为咱全家好啊!你没听人家常说,女娃子家菜籽命,撒到哪里哪里生。再说人随天意,这婚姻大事,可不能强使性子由着自己啊!”
知女者莫过于娘。张美丽她娘也最了解自己闺女的秉性。她娘知道女儿不和她犟,并不意味着完全同意,只有让女儿,亲口从嘴里说出同意,才真算女儿同意。为此,她娘一言不发地看着面前的屋地,紧紧咬着牙关。明眼人谁都看得出来,她娘这是在和女儿拗性子较劲儿。这不,她娘一边竭力抑制情绪和女儿拗着,一边瞟眼看了一下女儿的表情变化。她这当娘的知道自己女儿,不但遗传承袭了她这当娘的轫性,而且也遗传承袭了自己丈夫的柔性。从而形成了她女儿的倔中有柔,柔中有韧的独特性格。这对同样倔强的母女,女儿终于没拗过母亲,张美丽呼哧抬起头,对娘果断地说了“我同意”仨字。
做母亲的虽然在性格对峙中占了上风,但她娘却没抱太大乐观,在她娘的印象中,好像女儿往往采用的是嘴上先答应,心里却不同意的缓兵之计。要么和范多芬私奔,要么和范多芬生米做成熟饭,再逼她这当娘的就范?她娘正为此犯疑呢,张美丽突然在刚说出的话后边,又加了一句定语:“但是我同意这仨字,不许对媒人说,也不许对他石东升讲。待我亲自去对石东升说后,他石东升再托媒人来给你们定!”
听女儿又加了一句定语,虽然明知那是女儿一贯采取的自我取胜的表现,但她这当娘的总算没有疑虑了,心里那根一直紧绷的弦松弛了,一直阴沉着的脸也绽笑了,一镢头一块、生硬如冰的话,也变得似发了的面团般柔软,冲女儿连连点头应着说:“对对对,你们两个的事情,你们自己商量着定,商量好了,让媒人来给你爸和我通个气就中了!”她娘这样说是想让自己的女儿,在分享自我取胜的喜悦中,达到自己嫁女插迁的目的。
果然,张美丽说话算数,事隔两天,媒人就向张美丽家送来了财礼和插迁落户的证明;并根据张美丽的意见,不看点,不认亲,先领结婚证。但是结婚的日子,必须定在人们搬迁走后的第二天。张美丽的父母,理解女儿的心情。知道这是女儿怕结婚早了,人们骂他们为了逃避搬迁,拿着闺女给一家人换插迁户口。石东生更是这么认为,他不仅知道张美丽怕人们捣脊梁骨,而且知道张美丽更怕人们骂她为了插迁,抛弃了和她谈了多年、爱了多年的情人。石东升虽然也怕张美丽变卦,但一想人家财礼已收,张美丽又和他领了结婚证,量她也不会变卦。再说也不敢硬上弦,石东升就顺其自然,答应了张美丽的条件。
其实,他们谁都不知道其中的真正用意,唯有张美丽自己最清楚。她不只是顾自己的面子,也不只是顾父母的面子,而是为了顾范多芬的面子。张美丽知道自己做这事,对范多芬的伤害太大了,但她要让自己最心爱的人,尽量减少伤害。为此,她没和范多芬当面了断爱情,而是托人给范多芬捎去了一封信,她在信中表明了爱情的忠贞,并在忠贞后边,加上了“水落石头现,久后见人心”一句。
范多芬是一个有着忠贞爱情的男子,他最看不起那些见利忘情,见风使舵的小人。他接住张美丽的信,刚看了几行,就气得把信一捏“啪”掷到地上,他突然又把地上的信捡起来,但他没有再看,却沉沉地哼了一声,随手把信夹到一本书里。那言外之意是说,我倒要看看,你这个见利忘情者会有什么好下场!此后,范多芬也没去找张美丽乞求缓和,而是毅然和她诀别,并悄无声息地随家人外迁了。
迁到外地后,范多芬本想给自己赌一把,发誓要去参军或者通过招工,给自己找一块施展才华的天地,干出一番事业,让张美丽这个见利忘情的小人看看。谁知,他为此把一切精力,都用在参军和招工上,直到参军、招工无望,尤其听说张美丽在新婚之夜就投河自尽时,他的心疼痛了,疼痛得如无数根针在扎他的心。他眼前立刻闪现出当初搬迁那天,他在车上看见张美丽独自躲在村口那棵树后,偷看着开动的车辆,继而顺着村边那条小路飞跑撵上公路……
范多芬突然想到了什么,慌忙把夹在书里那信拿出来一看,他涌在眼里的泪汪,立刻变成了两串泪水,哗一下滚出了眼眶,堵在心口那一疙瘩剧烈的痛楚,顿时涌到他的喉咙。于是,他便不由得哇地哭出声来……
他不是对张美丽的薄情无义之死得意、激动而哭,而是为张美丽对他的真情实义而哭,而是失去真心爱他的人而哭啊……尤其看到美丽那“水落石头现,久后见人心”的语句时,范多芬当即就晕了过去。虽然他被人掐鼻子咬脚跟抢救过来了,但他一醒过来,就一蹦从地上爬起来,疯了般飞出屋门,一边飞跑,一边呼喊着张美丽的名字……
后来,范多芬就背着古筝,独自跑出家门,不知他沿着汉江边跑了多少个黑夜白天,也不知他怎么就疯疯癫癫地摸到了丹江岸边的老家。从此,他就整天独自一人,在丹江岸边喊着张美丽的名字寻找。再后来,他干脆钻在丹江岸边一个土洞里,白天在洞门上面对着丹江河弹筝,以筝声代替喊声,呼唤他的美丽。夜晚坐在土洞里弹筝,以筝声代替催眠曲,让他的美丽在丹江库底沉眠安息……
人们处于对范多芬的同情,所以谁也不把他当做讨饭的。他每天一到谁家,都管他吃饱喝好。范多芬虽然疯癫,但他却很知足,一天三顿饭,一家一天挨着讨。所以,队上人都不叫他要饭的,都称他叫包队干部……
英娃听到这儿,不禁叹息着,说:“唉,这太让人同情了。若不是搬迁,那张美丽不会投江自尽,这范多芬也不会疯成这个样子,兴许还能成全他们一庄美满姻缘!”
“英娃,别只顾看戏掉眼泪,替他人担忧了。听说这两年返迁回来的人不少,快说说,你们搬到大柴湖咋样?”
小三子一问,英娃将话题转了过来,他从初到大柴湖的柴沼泽污水滩,说到柴泥巴机瓦房,又从一天供应七大两口粮,天天饿得咕咕辘辘叫饥肠,讲到满地柴苗子不长粮,饿急了到农场拾人家不要的麦子,吃了发霉的麦面上吐下泻……
英娃含着眼泪讲着,讲到难处、苦处,禁不住哽咽着抹一把眼窝。讲得小三子黯然落泪,他禁不住带着哭腔摇着头颅,冲英娃摆摆手说:“不说了,千好万好,你们回来了就好。回来就住我这儿,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们吃的!英娃哥,要不嫌我这泥巴活脏,往后你就跟我去拎个瓦筒挣钱。好了,咱们可好好喝两盅,吃点饭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