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第一章: 丹 江 的 记 忆
作品名称:北进序曲 作者:刘国胜 发布时间:2023-06-07 09:15:57 字数:5853
满堂叔又醒了。这是他第三次醒来,满堂叔每次醒来,他都要把鼻孔对着手掌“噗”、“噗”吹两下。城里的干部、工人在家看时钟掌握时间,在上班工作和野外看手表掌握时间。乡下老百姓在家里,听鸡叫掌握时辰,在田野,看太阳掌握时间,夜晚看月亮、看星星掌握时间。然而,满堂叔既不像城里的干部、工人,看时间钟、看手表掌握时间,又不像农民百姓,听鸡叫、看太阳、看月亮、看星星掌握时间。而他的时点钟,既不是外国罗马、瑞士产的,也不是北京、上海、天津产的,而是爹妈牌的。他这爹妈牌时间钟,在他没生下来时,爹妈就把它安装在他鼻孔里,不管春夏秋冬,不管晴天、阴天和雨天,不管白天和夜晚,也不管在屋里或者在野外,只要满堂叔将鼻孔对着手掌:“噗”、“噗”吹两下,看左右鼻孔哪边吹的气粗,然后从左鼻孔开始,左右轮番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地支的数着查,数到出气粗那个鼻孔为止,可根据上午,中午,下午,再由迎黑至午夜,午夜至天亮,按每两个钟头一个时辰,来判断此时是什么时辰,从而推断出当时的时间。
满堂叔第一次醒来,将鼻孔对着手掌吹两下,用手指点着左右鼻孔一数,刚好是子夜。满堂叔第二次醒来,又将鼻孔对着手掌吹了两下,又用手指点着左右鼻孔数一次,已交寅时头了。满堂叔本来怕误船不敢睡了,谁知,他坐着坐着不知什么时候,又朦朦胧胧睡着了。他这会儿一乍惊醒,吓得别一下站了起来。直到看清等船的人都还在,他这才放心地伸出手掌,对着鼻孔很吹了几下,还好,鼻孔的粗气还定在寅时那个鼻孔上。满堂叔断定,此时已是凌晨五点钟了。他抬手推推身边的英娃:“别睡了,五点了!”
英娃识字,满堂叔不识字,候船室虽然挂着个大闹钟,但满堂叔却不认识。英娃醒来朝候船室的闹钟一看,果真五点了,就呼噜站起来,收拾东西准备上船。这时,整个候船室的人们,老人喊着儿女,女人喊着男人,也有男人喊着女人,大人喊着孩子,喊得纷纷起来收拾行李,接下来就是扶老携幼,争先恐后往码头上走去。
满堂父子跟着人们来到码头,码头上早已有人排好了队。赶他们上前站好队,前边的人已开始上船了。船上的工作人员,一边对上船的乘客喊着:“注意安全,不要挤!”一边冲后续的乘客喊着,“大家自觉排队,不要挤!”
英娃扶着他爹上了船,给他爹找了个位子坐下,然后将行李放在他爹挨身的坐位上。自打昨天上午在丹江下了火车,英娃一直在为今天能不能坐上船操心。因为他手里钱不多了,今天若坐不上船,真要在丹江饿饭了。从昨天下午到夜晚,他操的就是今天能坐上船。所以,英娃一上船,他那颗悬着的心就扑通落了地。
这时天还没有亮,英娃坐在船上,望着岸边仍然亮着的灯光,尤其大坝上的灯光,映得库里的水都泛着光亮。
以诗人的话说,触景生情。英娃虽不是诗人,但他却被眼前的大坝触动了心灵,当年开山劈石的炮声,似在耳边轰然回响。当年那十万民工车拉人担,你追我赶的火热劳动场面,和一江两岸那成排成排的油毛毡房和草棚,仿佛又在他眼前闪现。似乎他正透过工棚的缝隙偷看女民工们烤衣服,仿佛看见女民工们那光膀裸背,尤其玉梅露着胸前的红兜肚,和被红兜肚掩饰着的酥胸;又想到了玉梅在去黑龙泉的路上第一次扑进自己怀里,还想到过河沟背玉梅过列石的情景,以及那天玉梅在大柳树下吻自己的脸,和玉梅在他的视线里被人抱进了新房……
想到这儿,英娃不禁悔恨,悔恨自己那天晚上不该和玉梅失约,悔恨自己那天晚上不该把玉梅拒之门外,悔恨得禁不住重重地朝船板上跺了一脚……
这时随着“呜——”一声船笛鸣响,一下子将英娃,从悔恨的情景中拉了回来。
“英娃,你经点心,船到李官桥了叫我一声!”满堂叔说着,下意识地将行李往跟前挪挪。
“哎,知道了!”英娃知道爹是想看老家的李官桥街了,就心领神会地应了一句。
李官桥是满堂叔童年常去的地方,也是满堂叔童年最想去的地方,更是满堂叔童年在伙伴中,引以为荣地去处。英娃打记事起,就常听他爹讲小时候去李官桥的事。英娃他爹说每次去李官桥,总是跟英娃他爷一起去。那时候,英娃他姑家在李官桥街上开着商铺,有好几间门面的铺子,是李官桥街上数得着的商户。
英娃他姑在英娃他爹姊妹中,是长得最俊俏、最漂亮的一个。据说英娃他姑在丹阳村的姑娘中,也是鹤立鸡群,出类拔萃的村花。就是出嫁到李官桥,也靓丽大半个古镇。由于英娃他姑长得太漂亮了,街坊都以为英娃他姑的娘,也一定长得特别漂亮。
其实不然。英娃虽然没见过他奶,但英娃听说他奶长的不是一般,而是忒一般了。本来英娃他奶从没去过英娃他姑家,所以每当街坊们当英娃他姑的面,夸她娘一定长得怎么怎么漂亮时,英娃他姑也不说她娘长得不漂亮,也不说她娘长得漂亮,总是“嗯、噢、啊”地回应。言外之意,就是默认她娘长得“漂亮”。
虽然说儿不嫌娘丑,但再丑的娘也总是要去趟闺女家的。一次,英娃他奶真去英娃他姑家了。其实也不是英娃他姑嫌自己的娘丑,怕娘丢她人,而是因为街坊们都想象着,她娘一定长得很漂亮很飘亮,英娃他姑怕说是她娘来了,把人们心中她娘那美好形象打破了。所以,英娃他姑没说是她娘来了,而说是她干娘来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英娃他姑这话,碰巧被英娃他奶听见了。英娃他奶一气之下回了家,气得害了一场大病,差一点儿丢了性命。从此,英娃他奶再也不去英娃他姑家了。
之所以英娃他爷好去英娃他姑家,是由于英娃他爷长得帅气,嘴也会说。人们都说英娃他姑带英娃他爷的相。加上英娃他爷穿戴讲究,冬天头戴礼帽,身着黑蓝色绸布长衫,夏天黑绸布裤子,白绸布褂子,拄一根长竿烟袋,打扮得跟大掌柜似的。英娃他爷每次去英娃他姑家,总要在客厅吃饭,从不在后堂吃饭。吃罢饭,英娃他姑还要给英娃他爷一些零花钱,英娃他爷就领着英娃他爹到街上转着玩,或到茶馆里喝茶。由于英娃他爹是老小,稀奇娇惯,加上英娃他爹又特别听话懂事,英娃他爷和英娃他姑都特别喜欢。英娃他爹每次跟英娃他爷到李官桥,英娃他爹最大的快乐,就是在李官桥古镇逛街了。
李官桥古镇,在当时是淅川老城、荆关、李官桥三大古镇之一。那是一个坐落在四十五里顺阳川的古镇,镇里有纵横街道7条,集市繁华,商贾云集,贸易兴隆火爆。镇里曾有酒坊、油坊、丝坊、炮纺和中药坊,有日杂铺、百货铺、铁匠铺、篾匠铺和古玩古董铺,还有银行、线行、布行、盐行、粮行、山货行……真可谓坊坊皆有,铺铺不缺,行行不少。据说在抗日战争时期,李官桥仅卷烟厂就有7家,生产的香烟,东南销往河口、襄樊、武汉、南京、上海,西北销往西安、咸阳、宝鸡、兰州。大商号就有30多家,镇中建有一个占地50亩的大广场,广场上建有4个大戏院。
更为别具一格的是,李官桥的城门就有5个。在城门与城门之间,各有三层城堡一座。据说在没有步枪那会儿,城堡上配置有大中小土炮百门,其中最厉害的一种炮,叫“将军炮”,将军炮上醒目地显现着“大明洪武”四个大字。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国家曾决定在此增设丹阳县。听说“丹阳县筹备委员会”的牌子都挂到李官桥镇政府大门上了,还配备了主要干部,并且上级发至县一级的文件,也有丹阳县一份,后因修丹江水库而被撤销。
这里地处淅川、顺阳川、板桥川三川交汇点,西顺丹江经老城通荆紫关入陕西商洛、西安,北经马蹬入板桥川过上集经西峡、西坪、卢氏、童关,可达山西太原,东南经顺阳川,南到襄樊、武汉,由长江直达上海,东经内乡、镇平挺进中原南阳。因而,这里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历史上闻名的秦楚之战,曾发生在距此不远的岵山脚下,致使楚国八万将士在此为国捐躯。一代诗坛巨匠、楚大夫屈原,曾在此为悼念殉国将士,挥毫写下了千古不朽的诗篇——《国殇》。以及明末义军领袖李自成,曾率兵从陕西汉中出武关于此挺进中原,日寇当年于此进入淅川,企图西进入陕,解放战争之初,我军中原突围经此北上陕南……
英娃他爹每讲起当年去李官桥,总要讲最怕陪英娃他爷去茶馆喝茶的事。英娃他爷每到茶馆喝茶,非要把一碗茶喝败再离开。英娃他爹那时候还小,爱动不爱静,总不时地催英娃他爷要走。英娃他爷总是哄英娃他爹说:“等一会儿就走!”
英娃他爹总是等一下子,又催着要走。英娃他爹一催,英娃他爷总是说:“一会还没到,到了就走!”就这样,英娃他爹一催,英娃他爷就推辞说,一会儿还没到。为此,英娃他爹最怕跟英娃他爷到茶馆了,也最怕英娃他爷说等一会了。英娃他爹每听英娃他爷说等一会儿,似乎这一会儿,是世上最长的时间段了。后来英娃他爹问英娃他奶才知道,英娃他爷是故意推迟时间,想多喝会儿茶。直到现在,英娃他爹每讲起英娃他爷说的一会儿,他爹就好笑……
英娃正想哩,忽然又一声鸣笛,船轰隆隆地开了。随着一首《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革命歌曲,从船上的广播里唱罢,广播里传出了一个女播音员的声音,这是一个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语音:“……请所有上船的乘客,到售票窗口买票……”
英娃买过船票,这时天已亮了。他站在船头,望着两岸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青山,都是熟悉的,除了淹没的土地、村庄、沟壑及曾被库水淹没又消去而留下那道明显的泥黄色痕迹,两岸的山坡、山岭和山巅以及山坡上的岩石、树木、柴草,也都是熟悉的。仿佛它们都在诉说着一个个故事,每一个故事都似一块丰碑,在每一块丰碑上,都铭刻着移民们的一段辛酸、苦辣、悲欢、离合、生死和离别的往事。
此刻,英娃就像一个画家,哗哗地翻看着一本珍藏的巨幅画卷,急切地寻找着他向往已久、宠爱有加、亟待观赏的那一页杰作。是的,英娃此刻无心观赏船下的绿水碧波,无心观看迎他而来,又匆匆而去的两岸青山,无心欣赏湖面上那翻飞扶摇的水鸟和船尾抛下那道巨大的燕尾形浪痕,也无心聆听轮船机动的隆隆声、河风的呼呼声和轮船前进的驱水声。他此刻最急着寻找要看的,是他这几年来对家乡的憧憬。
英娃此时瞪着双眼,看着两岸的山树草木,山凹里还不时有村落映入他的眼帘——随着流动的画面不断向后移动,英娃的心不禁飞回了曾经生他养他的家乡,走进了他熟悉的村庄,看见了村边那高高的白杨,弯弯的垂柳,看见了村子里那盘巨型石碾和稻场边竖着或躺着那圆粗高大的石磙,看见了村边那老井和架在井台上的木制轳辘。此时,英娃仿佛站在井台上,一边手按着支架,吱吜吱吜摇着轳辘打水,一边望着村前那弯弯的丹江河,望着丹江河里那过往的船舶,仿佛自己乘着一叶小舟,荡漾在丹江河上,望着两岸耸立的岵山、四峰山和玉皇山,从岸边匆匆走过。那感觉仿佛不是船在江中行,而是山在岸边走,他在江中游。那情景和情感,让他心情荡漾,如痴如醉,也勾起他几多回忆。让他时而想起,自己背着被子,担着箩筐,拿着铁锨,走在去丹江修水库的民工队列里,一路走过古镇马蹬,穿过土墙古寨的埠口街,经过三大商号的三官殿、李官桥和隔河相望的宋湾古镇,及古塔林立的下寺;想起当年在老城上学的花季年代,每到课余时间就到文曲庙、城隍庙、火星庙和关帝庙里游玩,每次总要爬到高高的魁星楼上鸟瞰城域全景;想起独自偷拜魁星爷情景,听说魁星爷就是传说的文曲星,魁星爷能点状元,过去那些赴京考取功名的文人,都得拜敬魁星爷。英娃希望自己学习进步,将来能考个好大学。所以,他每天早自习时,就偷偷钻进文曲庙里,向魁星爷默默祈祷许愿;还想起了同学玉梅,也就想起和玉梅在庙会上的尴尬相遇。
那是在老城四月初一的庙会上,那是豫西南一个大庙会。每年庙会这天,周围百里以外的人们,都云集到老城赶庙会,把个老城街挤得咯晃咯晃的。那天,学校特意放了两堂假,英娃来到街上,顺着人流挤挤抗抗,不知不觉挤到了十字街口。英娃见再往前就挤不动了,不得不转过身往回走。不巧的是,英娃转过身,刚好和玉梅面对面挤到一起,弄得英娃、玉梅俩满脸通红,好没意思。英娃到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尴尬没趣……可突然之间,这一切都戛然消失了,他眼前看见的仍然是船下的江水和两岸的山石草木,及山凹里偶尔闪现的村落,再就是返迁移民居住的俺棚和土洞……
英娃此时站在船上,回想着心中的记忆,他满怀信心地翻看着那卷珍藏的画集,亟待地寻觅着那页珍爱已久的杰作。可让英娃失望的是,从丹江上船,他瞪着的两眼,就像两把梳子一样,在两岸仔细地梳寻着。然而呈现在他眼帘的除了深蓝碧绿的库水,一江两岸那缓缓退去的山石、树木和花草,及返迁移民在岸边搭居的庵棚和土洞,再也寻不到他记忆中的古街、古镇和古道了,再也寻不到他急于要看的那张画页。很难想象,当年那一座座人口众多的古镇和那一个个绿树掩映的村庄,怎么都不复存在了!
此刻,英娃极度地伤感,伤感得几乎要哭出声来。因为那里有他记忆的村庄,有他去过的古镇,有他走过的古街和古道,有他难忘的家呀……
英娃伤感中还有些后悔,他后悔搬迁走时,为何不押着装东西的货船走水路,再看看岸边那一座座古镇,再看看岸边那星罗棋布的村庄,他更后悔这次不该从水路返回……
是啊,英娃此次若不从水路返回,他存放在脑里心里那张完美无缺的美好画页,将成为他永生的憧憬,将永远鲜活在他的心里和梦里。可今天乘船返回,却把他装在心中那张美好画页,一下子被他眼前的情景撕得粉碎,又“哗”一下撒落到眼前这片深不见底的一汪库水中,霎时被库水淹没消溶……
英娃正为之伤感、后悔、失落、失望时,船上广播里突然传出女播音员的声音:“旅客同志们,下寺码头到了,在此下船的旅客,请准备下船了。”
闻听“下寺”二字,陡然把英娃从极度地伤情伤感中唤醒,他不禁抬头朝岸边望去。英娃瞪着一双眸子,伴着呜呜的船笛声,他竭力在岸边寻找他记忆中的下寺。
下寺是香严寺的一部分。香严寺是和开封相国寺、洛阳白马寺、嵩山少林寺媲名的中州四大古刹之一,她分下寺和上寺两个部分。曾有下寺的塔,上寺的钟之美称。不管是上寺的钟,还是下寺的塔,都在中州四大古刹中闻名。下寺不但有塔百座,塔高塔大,而且下寺的塔不是石块、砖头砌的塔,而是浑然一体的汉白玉塔。真可谓百塔林立,蔚为大观,堪称奇迹。之所谓上寺的钟,是说上寺的钟体重高大,据说1958年大炼钢铁,人们取钟炼铁时,仅锯其钟系,几个人就轮番锯了整整七天。当人们把钟系锯断钟落到地上,竟将地下砸了丈余深个大坑,由此可见此钟之大之重。
却怎么也寻不到他记忆中的下寺,他差一点儿没惊叫起来:“这是下寺吗?这是下寺吗——”英娃在心里这么喊着,瞪着一双眸子,竭力在岸边寻找他心中的记忆。然而,映入他眼帘的,仍是返迁移民们搭在岸边栖身的窝棚和开挖的土洞,过去搬迁村庄的残垣断壁,已被连年涨消的库水荡涤得踪影难觅。英娃的心顿若被打了一棒般痛疼难受:“看来李官桥、宋湾街、老城,大凡在库区内的所有,也都受到了如此同样的遭遇……”
英娃心里说着,失落得顿时蹲在船头满目酸楚,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