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这是谁给我们选的家园
作品名称:北进序曲 作者:刘国胜 发布时间:2023-06-03 16:55:00 字数:11076
英娃也在这次迁往大柴湖的车上。这次同迁的有丹阳、河湾两个大队,两三千人。家具等什物装船从水路行,人们乘敞蓬汽车从公路走。两三千人,乘近百余辆汽车,在公路上排好几里长。尤其在公路大转弯处,坐在首、尾车上的人们,往(前)后远远望去,黑压压一串汽车,在弯弯的公路上呈曲线形排开,真是车流如水,十分壮观。
车上的人们,随着汽车一路颠簸,离开家乡的一切伤感和酸楚,渐渐被困乏和车声、风声淡漠了些许。那些心宽体胖不善操心的人们,早已打起了蒙眬。那些善于操心的人们,仍然操着装在船上的大东小西,一会儿想着船到哪儿了?会不会碰坏了缸缸坛坛?会不会被人偷了家具?一会儿又想着能不能人到船到?别让人搬错了东西。而那些善于想象的人们,仍在想象想着迁居的地方,那里一览无余,那里是肥土沃田。甚至那些憧憬美好,想象丰富的人们,更是憧憬在美好地想象里。想象着新房子已经盖好,全是清一色的砖墙大瓦房,屋里地面平整,墙搪得瓷光亮堂,屋内没有老屋里那黑黢黢的烟熏,墙根也没有老鼠打的窟窿,睡觉也听不到老鼠扑腾……特别那些搬迁过一次,尤其那些从青海返迁回来没房住的人们,更是有着到新家、住新房的美好想象和企望……
就这样,人们有的睡眼蒙眬,有的沉浸在新家乡、新房子的美好企望,洋溢着得意,充满着热情。有的一路操心着船上的东西,还有的一路看着娃子,照顾着老人,随着车子的一路颠簸,终于在当天下午,到达了湖北襄樊移民接待站。此时夜幕早已降临,襄樊城里已是满城灯火。
人们在接待站下了车,就听接待站的人喊着开晚饭。晚饭是凭卡领饭,卡是从淅川走时按人发的,一人一卡,发一个半斤重的馍,面汤随便喝。
晚饭后,接待站将两三千人,不分男女安排在一个大仓库里。仓库是个没有界墙的大通房,每间房里除了铺一层稻草,别的什么也没有。移民们以队为片,一家人挤在一团,一家挨着一家,人们就像排红薯母一样,和衣睡在铺着稻草的屋地上。
可笑的是,第二天早晨起来时,有的喊着女儿不见了,有的叫着娃儿不见了;更可笑的是,竟然有个叫冬梅的女人醒来,猛然见自己睡在一个叫春雪的女人跟前,而春雪的丈夫醒来,却发现自己睡在那个叫冬梅的丈夫身边,弄得面面相觑,尴尬无颜。
这也难怪,一个一间连着一间的大通房,没有墙隔,一屋子挤恁多人,我的天,别说黑夜,既是白天,如此黑压压一片,也让人眼花缭乱。更何况白天经过一路车颠,人们困得躺那儿如同小死一般,夜里起来解罢手回来,迷迷糊糊,难免不睡错地方。人们不觉好笑地说,幸亏是男的错睡到男人跟前,女的错睡到女人跟前,若是男女睡错,那可就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说不清非吵嘴打架不可!
人们正为之可笑好笑时,突然听一妇女喊叫着,说:“哎呀,老天爷啊,不得了啦,河湾大队张歪瓜的媳妇李香花,昨晚跑不见了……”
这突如其来的喊叫,不亚于石破天惊。立时间,众移民一片惊慌、哗然。尽管那妇女说的是真话、实话,也尽管张歪瓜的老婆李香花真的不见了,但怕闹出乱子,闹慌民心,带队的领导和接待站的干部,一边当众批评那妇女造谣惑众,一边立马给大家开饭,饭后立即集合点名上船。
人们乘的船不是客轮,而是驳船,驳船就是在水上运输的货轮。人们上船后,随着一阵呜呜的笛鸣,货轮启锚开船,顺着汉水,一路南下。
船上的人们,有的无心观赏汉江两岸的景致,仍一心操着装在船上的家具,有的仍然睡眼蒙眬任船漂流。也有一些人,仍然望着汉江两岸的平原,想象着迁居的地方,想象着那里的新村、新房,想象着那里是一览无余的辽阔平原,土地肥沃,可以种好多好多的麦子,还可以种好多好多的红薯。红薯吃不完,可以喂猪,可以卖红薯片子,还可以磨粉面,做粉条……孩子们在船边新奇地望着徐徐退去的江岸,无不有着新奇和轻舟荡漾地快感……
因为人们乘的是驳船,船上不能供应茶水,船上也不能供应饭食。随着行船时间的递增,人们感到饿了,孩子们的饿感更强。饿和渴这两种感觉,好像是一对双胞胎,往往是同时产生,相继出现。尤其船行到第二天下午,别说小孩们饿得哇哇直哭,就连大人们,也饿得难以忍受。但大人毕竟是大人,他们忍着饥饿,哄着孩子,说:“别哭,再忍一会儿,等到码头下了船,就能吃白馍、喝面汤了。”
大人和小孩都带着到了码头,就能吃白馍、喝面汤的无限希望,极度地忍着干渴和饥饿。一直忍到第二天下午5点左右,船终于在钟祥大王庙码头靠了岸。也许是他们终于盼到吃白馍、喝面汤的幸福时刻,大人们来了精神,孩子们也绽开了笑脸。大家扶老携幼,欢快地上岸一看,无不失望得瞪大了双眼。这里不但没有接待站,而且连一个接待的干部也没有。空洞无物的码头上,不说卖饭的,连个卖茶水的也没有。两三千移民,就像逃难的一样,一家蹲在一堆,东倒西歪在岸边挨饿。大人们饿急了,有的倒仰在岸边解饿,有的歪靠在袍袱上唉叹。孩子们就不同大人了,他们饿得直嚎,大人哄不住孩子,不得不盛来江水让娃们喝着充饥。水毕竟是水,喝了还饿,饿了还嚎,有的娃喉咙都嚎嘶哑了……
尽管带队的干部,不时地安慰大家,说一会儿接待的干部就来了,但等到夜深人静,接待的干部仍然没来。一直等到来日天蒙蒙亮,才来了位一瘸一拐的人,自称是来接待的干部。他一边喊大家醒醒,一边向大家道歉,说:“乡亲们,对不起,我来晚了……”闻听他是来接待的干部,大家顿时恼怒交加,冲着那位干部就气不达一处来:“来晚你娘个头!”“是啊,老子们在这差点被饿坏冻僵了,你他妈钻哪个老鼠洞里了?”“就是,咋他妈现在才爬出来?”人们骂骂咧咧地嚷嚷着,有几个火性子,抓住那干部的领花子,就拳打脚踢扇耳光……
“哎呀,你是民部长?!”带队的干部正为劝不住大家而着急呢,忽然看清那接待的干部是民尽忠,一声民部长喊出,大伙立即停止了打骂。
民部长是个好干部。民部长叫民尽忠,他时任淅川县委常委兼农工部长,民部长善解移民,也善待移民,大家早有所闻。他不但是亲自负责迁往钟祥大柴湖,第一批、第二批安排接待的领导,而且听说他家,也是第一批迁到荆门的移民。特别当民尽忠说:“乡亲们,昨天我本来想提前赶到码头,接大家哩。谁知,我这老关节炎病又犯了,两腿不听使唤,说个不好听的话,走着跟打梿枷似的。我怕跑得慢了误事,在路上遇着了一台拖拉机,就求人家带我一程快些。”民部长说到这儿,他哽咽着抹了一把泪,接着说,“谁、谁知,那拖拉机途中翻车了,我又把拖拉机手送到医院,就往这儿跑。可我实在跑不快,所以来晚了,让乡亲们在这儿挨饿受冻了一夜。乡亲们,我这里向大家赔礼了!”民部长双手抱拳说着,深深地给大家打了个躬。
大伙听民尽忠如此一说,感激得眼泪都出来了,人们无不喊着:“民部长,我们错怪你了!”“我们错怪你了,民部长!”……
大家说着,突然见民部长一个趔趄,人们争相去扶他时,这才发现他脚面上有血。英娃慌忙去扒民部长的裤腿,民部长却不让扒,英娃强勉扒起他的裤腿一看,呀!民部长腿踝上有一道血口子,还在殷殷流血,流得满腿踝是血。顿时间,大伙含着的眼泪,“哗”一下滚出了眼眶,甚至有人竟哭出了声。
大伙无不愧疚、忏悔地说:“民部长,你是个好干部啊!”“民部长,我们冤枉你了!”……
“大家啥都别说了,是我让大家挨饿受冻了,走,我领大家快到接待站吃饭去!”
民部长说罢,领着大家来到接待站,安排大家吃了饭。这时车也来了,大家让民部长坐在第一辆车驾驶室里带路。
人们在车上又经过大半天地颠簸,当汽车把大家拉到地方停下,人们还以为是前边的车抛锚了呢。直到司机下车,喊着说到了,人们这才开始下车。当大家下车一看,太出乎人们的预料和想象了。眼前竟是一眼望不到边的㭎柴林、污水滩,有些地方竟然踩一脚就是污泥。移民们无不蝎蛰蛇咬般惊呼:“哎呀,这是一个什么鬼地方啊?!”“是啊,这哪是人住的地方呀?!”
是啊,大概生长在汉江岸边上年纪的人,谁都不会忘记,这里曾在1935年遭受过洪水淹没,致使8万余人劫难,可谓烟火断绝,房屋村落淹没湖底,其惨状令人掩卷难书。这里由此成为一个无名的荒漠,直到把此地定为移民安置区时,开国总理周恩来才根据此地㭎柴茂密如林,而给予它一个“大柴湖”的特殊名分。一个污水沼泽、㭎柴如林的荒漠,怎是人常居的地方呀?人们顿时气炸了,接下来是愤怒了,大家都又呼啦啦爬上了汽车,死活不下来。有人喊着骂司机,说司机不该把他们拉到这鬼不下蛋的地方。司机忙向大家解释着,说:“乡亲们,冤大头啊,我们是开车的不假,可领导让我们往哪儿开,我们就得往哪儿开,这怎么能怪我们呀!”
移民们闻听司机说得在理,就哄一下骂开了,他们有的骂移民代表,有的骂大队干部。骂得大队干部无奈地说:“其、其实当初,虽说让我们来看点,可这点都已经是县领导看罢定死的呀!”移民代表们,也都无奈地咐和着说:“是啊,都是上边已经定好的点呀!”
众移民闻听,又哄一下骂开了:“日他妈,这是谁给老子们选这鬼地方!”“是啊,不是他狗日往这儿迁,这要是他狗日的往这儿迁,打死他狗日的也不同意往这儿搬!”“走,咱们坐车回去找县里,看是哪个长狗眼的干部来选这地方,非将他那狗眼珠子抠出来喂狗吃!”“走!”“走!”
司机们乞求大伙,说:“乡亲们,求求你们都下车吧,我们只有送你们来的权利呀!”“是啊!”
不管司机们怎么说劝,人们仍然又哭又闹,死活都不下车。
这时候,民尽忠从前边一瘸一拐走过来,他双手抱拳,边走边向大家点头歉意:“乡亲们,我民尽忠对不起大家了,请大家都下车吧!”
大家知道民部长是个好干部,都一下子变得和蔼地说:“民部长,我们不怪你,你让我们回去找县里,看是哪个长狗眼的干部,给我们选这鬼不繁蛋的地方!”“是啊,让我们回去找那个长狗眼的干部!”
见大伙痛哭流涕地怨骂着,一个个都死活不下车,民尽忠又大张嘴无法解释。万般无奈,民部长让各队派个代表和队干部一起,随他去一个地方看看。可大伙不派代表,并说让代表去那地方看啥。民部长就和颜悦色地给大家解释着说:“大家不是骂那个长狗眼的干部吗,我现在就领你们的代表和队干部,去找那个给大家选点的干部给大家出气!”
大家闻听。“好,冤有头,债有主。走,去把那个长狗眼的干部!”“对,毛主席说为人民服务,让他狗日来看看,他给咱们服务的啥,找这是个啥鬼地方!”“走!”“走!”
大队、生产队干部和移民代表,都跟在民尽忠身后,不知道他要带大家到哪儿,弄得大伙一头雾水。
是啊,有句话说是官刁似民。民部长会不会把他们领到附近,让派出所先把他们抓起来?有可能,老话都说打蛇先打头。他们这些代表和队干部,尤其这些代表,不但都有口有舌,而且在村里、家族里,都是些能说会道,一言九鼎的头人。若他们一旦被抓,剩下的哪个还敢吵闹?
他们跟着民尽忠走着这么想着,无不警觉起来。果然见民尽忠不走大路,却顺着一条新开不久的小路走,越走越荒凉,不说社员代表,连大队、生产队干部,都弄不清他这葫芦里到底装的啥药。正当大家纳闷不解,有几个精明的代表,竟上前拦住民尽忠质问着说:“民部长,你是要把大家往哪儿领啊?”“是啊,会不会把我们领到社里、区里、或派出所里,把我们铐起来呀?”
民尽忠冲大家一笑,手在胸脯上“啪啪”拍着:“乡亲们,我民尽忠的为人大家知道,我这肚里装的,是咱老祖宗创造的方块字,可不是那牛马畜生吃的草。我是认真的,请大家相信我!”
人们闻听,仍然怀疑、忧虑、担心地说:“民部长,你让我们凭啥相信你!”
民尽忠仍然坦坦当当,和颜悦色地说:“毛主席说相信群众相信党,就凭你们是三千多移民的代表和队干部,就凭我是一个将近二十年党龄的老共产党员。今天若找不着那个长狗眼的干部,我就仰脸躺在地上,我这张吃饭的嘴,就让大家当茅坑拉尿!”
大家闻听,这才似信非信地说:“好,那我们今儿就信你一回。走!”
果然民尽忠说话算话,没将大家领到社里、区里,也没有把大家领到派出所里,而把人们领到一个移民新村里,在一户移民门前停下。民尽忠二话没说,走进那家屋里,不一会儿,他扶着一位满头白发的大伯出来,接着是一位中年妇女,扶着一位同样满头白发的大娘出来,由于两位老人年老体弱,扶着站那儿,都有些颤抖。接下来是几个不高不低的男娃女娃,搬来椅凳,让二位老人坐下。民尽忠又冲着挨门几家,喊着:“乡亲们,咱淅川老乡来了,都把家里凳子搬出来让大家坐!”
乡亲们闻听,都喜笑颜开地应着,热情地搬来凳子椅子,有的还提来茶壶、拿来碗,给大伙让座、倒茶。大家话没出口心里嘀咕,原来民尽忠是让这些已迁来的乡亲们,当活教材劝说大伙留下?
可奇怪的是,民尽忠没有让老乡们劝大家,而他却冲大家挥手一笑,说:“乡亲们,都先坐下喝口水吧!”
大家都是通情达理的人,谁也没有再说怪话,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民部长,你啥也别说了!”
“不!”民尽忠将手一举,斩钉截铁地说着,指着那两位老人,“乡亲们,你们知道这两位老人和他们这一家子,原来是咱淅川哪儿的人吗?你们不知道,我来给大家说。他们就是咱淅川宋湾人,仅和你们一河之隔,他们原本就住在宋湾街上。大家知道,宋湾是一个仅次于老县城的水旱码头大集镇,有一条三、四里长的古街,曾是宋湾区政府的所在地。他们这一家子,就住在那宋湾街上,他们的孙子、孙女们,端碗饭就能跑到学校里吃,他们家在街上有门面房,地边渠里的水清澈见底,春夏不断,有自家的菜园子地,队里有水稻、莲菜地,还有鱼塘。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们过去住的是街房,走的是街道,喝的是清澈甘甜的井水,种的是一脚踏出油的黑土地,汽车从门前过往,端着碗吃饭,就能看见丹江河里过往的行船。他们交通方便,又吃不愁,穿不愁。可现在,却来住这㭎柴围的、泥巴搪的机瓦房,整天在这㭎柴窝里垦荒种地。乡亲们,不瞒大家说,凭他们那当官的儿子,完全可以在老家后靠插迁,或者选一个比较好的地方迁居。但他儿子却没那样做,反而让他一家老少,都迁到这大柴湖来。知道他们的儿子是谁吗?大家不知道,我还给大家说。他们的儿子就是那个代表淅川县委、县政府,来为咱移民看点选点的那个干部,也是大家刚才骂那个长狗眼的干部!”
民尽忠说到这儿,手往胸口上重重地一拍:“这个干部不是别人,就是我民尽忠啊!”
大家咋也不相信,民部长说的是实话,肯定是他怕大伙再坐车要返回,故意把责任推到自己头上劝慰大家。有几个急性子代表,干脆直言不讳地说:“民部长,不要自己抓屎往头上糊着来劝我们啦!”“是啊,我们不找你的事啦!”
民尽忠再次将手往胸口上重重地一拍:“不,好汉做事好汉当!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实事求是’。我民尽忠刚才说了,我是吃饭长大的,是喝墨水成人的。今天我实话实说,我就是代表淅川给大家看点选点那个干部!不光这地方是我来看的选的,而且咱淅川移民迁居的邓县、荆门和这大柴湖,都是我民尽忠代表淅川来看点选定的!”
这时,人群中不知谁突然说了一句:“你不要编瞎话骗我们了!”又有人接着说:“对,你不要骗我们,我知道你的家属搬迁到荆门去了!”
“各位老乡,大家听我说!”突然有位移民老乡说着,从一边走来,“乡亲们,我叫魏民英,我在这里给民部长证明,民部长一家搬迁去了荆门不假,但民部长又主动要求,把他全家人迁到这大柴湖来了!”
“不不不,民英说的有点夸张了。不是我主动请求,而是因为我在这大柴湖区里工作!”民尽忠说到这儿,有些极难为情地唉叹了一声,“唉呀乡亲们,说一千道一万,我民尽忠对不起大家呀!”
民尽忠说大柴湖这移民点,是他代表淅川来选的点不假,但他把责任揽到自己头上,说他对不起大家,就有点过于自责了。
其实,民尽忠当初代表淅川,来一看大柴湖这地方,就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他只知道大柴湖,原是一处富饶美丽的鱼米之乡。虽然1935年那场洪水,使汉江14处溃口,导致老河口以下悉成泽国,淹没耕地670余万亩,受灾人口达370余万,淹死8万人之多。仅大柴湖一处,就有数万百姓葬身鱼腹,10万亩良田沦为汪洋。但只想这里仍是一片广阔的土地,移民迁到这里割草开恳耕地,不说能种出小麦玉米绿豆芝麻,就是只能种出红薯,移民们也有吃不完的红薯片子。只要能让乡亲们来这里吃饱肚子,他也算无愧于移民了。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地方竟糟糕得如此不堪入目,竟是一望无际的㭎柴林、沼泽滩。加上从㭎柴深处,不时传出飞鸟野兽的啼鸣嚎叫,如同鬼哭狼嚎,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使民尽忠陡然从木呆中震惊过来,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是来给几万移民选安居地的,顿感肩负的担子不轻,责任之重大。
是啊,他是代表淅川县委、县政府,来为移民选安居生息的家园,移民家园选的好坏,这可事关移民子孙后代,在此劳作生息的百年大计呀!他这一口唾沫落地,就再也舔不回来了。民尽忠禁不住脱口而出:“这哪是人住的地方啊?”
直到民尽忠听了长江委和河南、湖北两省领导人的解释说明,他才完全明白,原来这大柴湖移民安置点,是根据长江委主任林一山汇报的方案,经专家论证,报党中央毛主席圈阅,国务院批复既定的。就是说,这已成定局,是谁也不能更改的,也是没有任何选择余地的。之所以让他代表淅川来看点,那也不过是走个过程,让他知道安置点在哪儿,能把移民领来而已。但面对如此糟糕,如此不堪入目的地方,他不得不再次向领导们请求,更换移民点。
可是,湖北、河南两省的领导听了他的请求,只是无奈地一笑,说:“不能更换!关于这里的环境问题,长江委林一山主任已作出了,把大柴湖治理成移民样板工程的规划。”
民尽忠听后明白了,这里环境条件差是暂时的,很快就会得到治理的,他也就默认了。可咋也没有想到,等他后来带领社、区干部和移民代表来看点时,长江委主任林一山,早已在“文革”中,连同他的“移民样板工程规划”,一并关进黑屋夭折了。但为了安慰看点的同志们,民尽忠不得不昧着良心,仍拿着林一山的移民样板工程规划,来劝慰大家。尤其在回淅川的路上,民尽忠还特意向大家嘱咐着说:“大家记住,回去都要说这里不错。这里情况,我已向县主要领导汇报过了,你们任何人,都不要把这里的真实情况说出去,一旦泄露出去,本来就不好做的移民工作,那就更加难做了。”民尽忠说到这儿,并严厉地叮嘱大家,“这是一条纪律,每个同志,都要以党票保证!”
民尽忠这个被群众称为工作认真、诚实忠恳的好干部,他打小父母就教他要做诚实的孩子,尤其他当了干部以后,父母曾多次叮嘱他,要他做个一心为民的好官。他不但牢记父母的嘱咐,而且把父母给他起的名字民建忠,也改成了民尽忠,表示他一心为民,尽心为民尽忠。所以,这多年来,他诚实待民,尽心为民,他对百姓从没说过一句瞎话。民尽忠对百姓的爱,百姓们也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也夸在嘴上,在他接触过的百姓中,无不说他是个不说假话的好干部,是个信得过的好干部。
然而,民尽忠这次却愧对父母的嘱咐,愧对老百姓的赞扬,他昧着良心,第一次向自己父母和移民乡亲们说了假话。其实民尽忠也难啊,倒说冒着开除党籍,摔掉头上的官帽子不要,将大柴湖的一切如实告诉人们,可这样不但给移民们换不了迁居的新点好点,反倒让移民们带着痛楚和伤感往这里迁居,那样只能使移民们更加痛苦,更加伤感。民尽忠不得不痛下决心把实情憋在心里,窝在肚里,昧着良心劝移民往这㭎柴林、沼泽污水滩里迁居。不得不痛下决心守口如瓶,连自己的父母和妻子、儿女,他都瞒着没道出一丝实情。
就这样,民尽忠一个被大家公认的诚实忠恳,从不说假话的好干部,却第一次向他的生身父母说了假话,向他的妻子儿女和他的移民乡亲说了假话,并将他们骗到大柴湖这个㭎柴林、沼泽污水滩里来了!
有谁知道,一个明知是毒药的人,却劝他的亲人和乡亲们去喝,其实他心里比喝毒药的人更加难受啊!虽然民尽忠把大柴湖的实情掩饰住了,也虽然把家人和乡亲们顺利的迁到大柴湖定居了,但这件事整天就像一根鱼刺在喉,让他咽不下吐不出般地难受。只能自我悔恨、愧疚,只能把一肚子的苦涩、酸楚,变成一句发自内心地歉意:“乡亲们,我民尽忠对不住大家呀!”
每说这句话时,民尽忠不但不能把憋在肚里的委曲和愧疚释放出来,反而使他心里一次比一次更加愧疚,一次比一次更加苦涩、酸楚。他多么希望移民们能冲他谩骂一顿,甚至希望大伙扬起巴掌,照他脸上狠狠地扇一顿耳光,似乎那样他心里才感到好受些。
此刻,民尽忠竭力忍着痛疼,抑制情绪:“乡亲们,说个掏心窝子的话,别说你们,就连我民尽忠,也不愿意往这儿迁居呀!我也明明知道,将大家迁居在此,大家将来会怨我、骂我,甚至会骂我八辈祖宗……可我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谁让我是个共产党员?谁让我是个革命干部呢!”
虽然民尽忠没能把这些话说出口来,可他那双含泪的眸子,已诉出了他内心深处地痛楚和伤感。但他竭力不让眼泪流出眼眶,依然激情乐观地劝慰大家,说:“乡亲们,在我国历史上,曾有过充军大迁徙、支边大迁徙、垦荒大迁徙和天灾人祸大迁徙。但在这些大迁徙中,不管是当年秦始皇,从山东迁徙十万户大姓到关中,还是元、明朝从山西大槐树向中原大迁徙,还是新中国成立前的1938年夏天,蒋介石炸开黄河,四十四个县淹没,致使数百万难民逃亡大迁徙。哪一次迁徙,不是绳捆索绑、强迫押解人们迁徙,或者人们拖儿带女、沿路乞讨迁徙。而今天,我们的党和政府,在国家极度贫穷落后,经济极其匮乏的条件下,给大家做工作搬迁,给大家盖房子建家园,还敲锣打鼓欢送大家,还给大家派船、调车、路途接待、安排吃住,又给大家无偿供给。乡亲们,这是历史上,任何一个王朝时代的大迁徙,都无法和我们相比的呀!”
那些大队、生产队干部和代表们,听民部长说到这儿,不知是大家感激,还是大家愧疚,还是大家委屈,无不酸泪楚楚、嘤嘤哭泣……
民尽忠抹了一巴眼窝,接着又说道:“乡亲们,我民尽忠求各位,回到车前劝慰大家留下吧,搬迁是国家行动,现在又是非常时期啊!”
各大队、生产队干部和代表们,他们本来已被民部长劝出了眼泪,民部长现在又这么掏心掏肺地一说,犹如向大家敲响了警钟,又如向大家无言地提醒,“乡亲们呀,现在是什么时期,现在是帽子乱飞,棍子乱打的‘文革’时期啊”。
是啊,面对这场来势凶猛地运动,多少身经百战的老英雄、老革命和老党员,当年在枪林弹雨中都没倒下,却在这次运动中,被打倒批斗关进了牛棚。何况我们这些小官小吏小百姓,我们只有顺势顺从,谁敢硬撞硬顶!大家默然着,不得不纷纷抹去眼泪,面对满眼含泪、叹息的民尽忠,面对爱莫能助的民尽忠,一个个无奈地,悄然无声地,转身向等在移民车上的乡亲们走去……
汽车仍然在那里停着,车上的人们也仍然没有一点准备下车的样子。他们耐着性子在车上等待着,等待着他们的大队、生产队的干部回来,等待着他们深信无疑的代表们回来,希望他们能带回好的希望和喜讯。看来他们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大有不给他们换一个顺心如意的地方,或者不给他们许诺一个能接受的条件,他们决不下车,他们也决不善罢甘休!
然而,等待的人们见到他们大队、生产队干部和代表们往回走来,满以为给他们带来了返回或更换地方的喜讯呢。当看到他们的大队、生产队干部和他们信赖无疑的代表们,那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向他们打着无奈地手势,和一句低沉无奈地声音“都下车吧”的时候,人们无不怔怔地站在车上,木木地望着他们的干部和代表一动不动。人们不知他们的干部和代表,被民尽忠领去吃了啥药,还是给他们动了啥刑,或者是他们受了什么特殊地教育,不然刚刚都还趾高气扬、信誓旦旦、不依不饶的干部和代表们,咋就去了一个来回的时间,怎么都变得蔫头蔫脑,变得无话可说,也变得服服贴贴,还急促地催大家:“都快下车!”
人们不知是各自的耳朵出了问题,还是他们的干部和代表们发错了命令,是下车,还是不下车?大家正这么不可思议地想着,像草愿上的羊群一样,望着他们的头羊,仍犹豫不决地,瞪着一双双眼睛等待着,等待着他们的干部和代表,对刚刚发错的命令加以纠正。
然而,让人们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他们的干部和代表,看着他们仍然站在车上不动,好像士兵不听将军的命令,好像将军失去了指挥权的自尊一般,气得冲着人们,厉声吼道:“你们都还站车上干啥?!”
这一下,人们内心的喜悦和希望就顿然消去,那执拗、坚强的表情顿然就崩溃了。
人们这才明白,不是他们的耳朵出了问题,也不是他们的干部和代表下错了命令,那定是他们的干部和代表,挨了领导的严厉批评,或者受到了莫大的政治压力,不然刚才还主张都不要下车,死都不往这鬼地方搬的勇气,咋都一下子失去了呢?因为他们的干部,尤其他们选的代表,都是他们认为能踢能咬、能说会道、颇有主见的人。在老家时,大伙不管谁碰到急事、难事和棘手的问题,无不找他们出点子想办法,可以说在大家心里,被他们推举为代表的人,就是他们佩服的能人,就是他们尊崇的头人,或者干脆说就是他们的族长。他们的想法、做法和主张,就是人们的行动纲领和指南。现在他们叫大家无条件下车,一定是他们已到了无奈、委曲和无能为力的地步,大家不得不无条件地服从。大家正这么想着准备下车呢,他们的干部和代表们,再次催喊着说:“下车呀!都还磨蹭啥?!”
从这句话里,大家再次感到了他们的无奈、委曲和无能为力。人们这才像霜打的茄子一样,一个个蔫头耷脑,一脸无奈地扶着老人、拉着孩子,纷纷跳下车来……
人们下了车,地上也没有通往移民住房的路,他们在缓缓西去的夕阳下,用手扒开㭎柴,踏着污泥浊水,像躲避追兵一样,像遇到劫难一样。一个个鸦雀无声地沉着脸,就连孩子们哭叫一声,大人们轻则冲娃狠狠地瞪一眼,恶狠狠地说:“不许哭!”重则不是扬手照娃头打一巴掌,就是抬腿照娃屁股踢一脚,低沉地骂道:“你号丧呀!”
随着夕阳的无声西下,天色渐渐变得暗了下来。他们托儿带女,他们扶老携幼,他们一边躲避着脚下“哧溜”乱窜的青花蛇,一边踩着污泥,向他们所谓的新家园走去……
人们终于在㭎柴深处,找到了他们的新家园,人们在那里挨门寻找着,寻找着属于他们各自的房屋。
说是新家园,其实只是藏身于㭎柴林中的移民新村,不像人们在家里和路上幻想的砖墙大瓦房,只不过是以当地特产的㭎柴,就地取材往支撑檩条的砖柱和穿在砖柱上的横木上一结,里外用泥一搪为墙,一排十间,一模一样,同一色的红砖柱,同一样的红机瓦房顶,门上已标着各家户主的名字。
人们找到标着自己名字的房门,走进屋里一看,无不张嘴、瞠目了。原来房与房之间只有砖柱和穿在砖柱上的横梁,没有垒隔墙,家与家是通的,屋内也不是瓷光亮堂的白墙,屋地也没做水泥地平,不像是为移民们盖的永久性住房,倒像临时搭建的兵站营房。屋里根本说不上是个屋子,地上堆着老高的土堆,土堆上冒出老高的㭎柴芽子,甚至有的墙上,也萌发出了㭎柴芽子。每家屋里堆着150块红砖,这是给各家备用修锅灶的。每家还搁有二、三十斤稻草,这是给各家准备铺床的铺草。看到这儿,不说女人,就连不易流泪的男人们,也都淌出了眼泪。女人们哭着,急得拍着大腿跺着脚,说:“这、这日子该咋过呀!”几乎家家都是同一种情景,同一种感觉,也是同一样地悲伤。有的男人像是自我安慰,又像是劝慰家人:“唉,咋过,总比人家当年去青海支边强吧?再说你不住,还能去哪儿呀!”
是啊,在那荒唐的“文革”年代,别说到哪儿安居,就是出门探个亲,你没有粮票,就是拿着钱,到食堂也买不来饭。你不带上公社、或大队给你开个二指宽的证明条条,不说旅社不让你住宿,你就是黑上蹲在大街上过夜,也要被当作流窜犯,把你抓进收容站往回遣返。你说说,条件再苦,环境再害,能有什么办法啊?回去吧,房子扒没了,地被淹没了,户口也没有了,不住这儿,他们还能回哪儿?再说谁能批准他们回去呀?他们不能过,也得过。他们不能住,也得住。可以说,他们别无选择,他们不得不噙着眼泪住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