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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告别

作品名称:北进序曲      作者:刘国胜      发布时间:2023-06-02 13:11:02      字数:10195

  一
  人们到了不搬迁不行,到了真正要搬迁走的时候,这时候焦虑和紧张几乎不需要掩饰,因为从划清搬迁界限的那一刻起,搬迁人们的神经就一天比一天绷得紧了。仿佛是一种禁忌,人们开始埋怨祖宗,当初咋不往界限以外的高处住呢?其实,这都是紧张和不情愿搬迁的表现,尤其到了搬迁要走的前一天,人们更不需掩饰。他们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哭泣,好像不是让他们搬去生活安居,而是要他们赴沙场、上断头台似的。特别往车上、船上搬东西时,似乎全大队的人们都知道,再过一夜外迁的人们就要走了,不管是外迁的人们,还是后靠的人们,无不体味到黯然伤感地离别情绪。
  后靠的人们,有心出来帮忙,可又怕外迁的人,见了他们心里更加难受。于是,他们就关住大门躲在院里、屋里……
  尤其后靠不搬迁的多铁山大伯,他噙着烟袋,蹲在猪圈门上,只顾闷着头“叭哧”“叭哧”抽烟。多大婶戴着一副老花镜,坐在院里补衣服。听着村外传来的阵阵鞭炮声,她不时地看多铁山一眼,看着看着,她终于忍不住了,就冲多铁山埋怨着说:“唉,我说你个老东西呀,往天你跟风筝似的,噙着烟袋满村串。今儿你那双脚,咋跟钉钉在地上一样不动弹!明天你那些老伙伴们都要走了,你还不快去跟人家坐坐!”
  多大婶这话虽然说得声大音重,但是却像对墙头子说的。多铁山好似啥也没听见,仍然只顾闷着头咂烟。急得多大婶冲他瞪着眼骂着说:“日你妈,不知道你们男人那心,都是铁打钢铸的,眼看人家明儿就要走了,别的不说,你总得去看看人家老王大哥吧!”
  这回多铁山被骂得再也忍不住了,将噙在嘴里的烟袋,呼哧拽出来,“啪”一下掷到多大婶面前,一蹦跳起来,冲着老伴就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日你妈,你那张嘴今儿不说话能急死了!你当老子是不想去跟我那老伙伴们坐呀?我、我是怕去了,让他们更加难受啊!”
  多大婶的眼泪“哗”一下淌了出来。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起来拾起烟袋走过去,拍着多铁山的背劝慰着说:“我、我不也是急嘛,想着他们明天就要走了,才催你,别难过了,你听孙女、孙娃们又回来了,让他们看见你这样……”多大婶含着眼泪说着,扬起袖头替多铁山擦拭眼泪……
  关住大人,可关不住孩子。孩子们像暴雨前的蜻蜓一样,一会儿小孙女飞跑回来,神秘兮兮地跑到多大婶跟前,用一双小手比划着,说:“奶奶,奶奶,我看见前院王大爷包多大一包黄土,还装几瓶子井水呢!”多大婶听了,叹息着说:“唉,这土和水,是源,也叫汁。等他们搬迁到远处,水土不服时,就捏一捏儿家乡的土,倒一点家乡的水,熬熬一喝,就服当地水土了。”孙女不懂啥叫不服水土,就追问着说:“奶奶,啥叫不服水土?”多大婶就跟孙女解释着说:“不服水土,就是肚子不舒服!”
  一会儿小孙子又飞跑回来,冲多铁山喊着说:“爷爷,爷爷,喜胜大叔不知咋了,他一个人噙着烟袋坐在村边那老井口上,都坐一下午了!哦,还有我香花婶也不知咋了,她坐在村边那石碾盘上流泪……”多铁山也叹息着说:“唉,那是你大叔、大婶们,舍不得那世代吃水的老井,和那曾陪伴他们碾谷的石碾啊!”
  听着村边那“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多铁山老人知道,那是移民们向祖宗和已故的亲人们,做临走前地祭祈和告别。虽然坟园都在村边,甚至有的坟园距村里更远,但那焚纸的烟火和鞭炮声,却像发生在村里一样,鞭炮声“噼噼啪啪”,一团团烟雾,犹如一团团升空的云雾,弥漫着大半个天空……
  连新民的心被这噼呖啪啦的炮声震得酸溜溜的,他循着炮声望去,猛然见顶着一头白发的王大炮,在村边那座孤坟前放炮烧纸。这王大炮在给谁烧纸放炮?连新民正纳闷呢,喜子走过来了。连新民就问:“喜子,那坟是王大炮他爹的坟,还是他娘的坟?”喜子苦涩地摆摆头,唉叹着说:“唉,那是他儿子传传的坟!”连新民闻听顿觉惊异:“王大炮不是光身吗,你说他还有老婆儿子?”喜子说:“有!”
  接着喜子给连新民述说了王大炮老婆和儿子的事儿。
  传传是王大炮的独生儿子。王大炮五十岁,才娶上一个讨饭的女人为妻。王大炮比老伴整整大了二十岁。老伴嫁到王大炮家里时,黄皮刮瘦,整天药罐子不倒,眼看嫁来八九年了,还怀不上娃。王大炮已五十八九了,再过一个年头,就六十岁了,膝下还无一男半子,急得自我怀疑:“是不是自己年岁太大不中用了?”他刚一想出,又立刻否认。听老辈人讲,女人怀娃不怀娃,只要不超过四十五岁,身上不干(来月经)就能受孕生子。而男人岁数不限,男人岁数再大,若对着一篮子草木灰尿泡尿,只要能把篮里灰冲个坑,就说明他还能生育立后。
  王大炮为了测试自己能不能生育立后,于是就背着老伴,装了一篮子草木灰,拎到茅池边,对着篮里灰一尿。你猜猜,王大炮一泡尿刚尿了半泡,不但将篮里灰冲个坑,而且一下子冲见了篮底。王大炮见不怨自己,那问题肯定出在老伴身上。接下来就一边四处求医寻药,给老伴医身子,一边领着老伴,背着供香馍,又是上七龙山朝娘娘奶,又是登武当山朝祖师爷。
  也许是老天有眼,也许是神灵应愿。王大炮终于在六十五岁那年,老伴给他生下了一个带把子的娃。王大炮老来得子,喜出望外,在娃生下来那天,他喜得在院里一蹦老高喊着:“我老王家传宗接代有后了!我老王家传宗接代有后了!”于是就给儿子起名叫传传。王大炮只想自己是黄土拥齐脖子的人了,享不了儿子的福,就给老伴逗着说:“你可要好好奶娃,将来你肯定能享娃的福,我这一大把年纪了,只怕没那个福分了。”
  可世上的事儿,谁也说不准是黄叶先落,还是青叶先落。人啊,不管年岁大小,一口气上不来就完了。王大炮怎么也没有想到,在传传半岁时,老伴却得病先他而去了。老伴丢下娃一走,可苦了王大炮了。王大炮只恨自己,生了一双奶子下不出奶水,硬是靠羊奶把传传喂过岁。
  虽然传传过了岁,由于半路绝奶,一岁多了,看上去还没有人家那半岁娃大。又黄又瘦,瘦得皮儿包骨头,抱在怀里,头都抬不起来。左邻右舍的人们,谁见谁就摇头说不成人。看着王大炮一天到晚,下地把娃背在身上,回家把娃抱在怀里,人们无不潸然泪下。
  老话说有苗不愁长。自传传过了岁,能吃了,也能喝了,王大炮一顿让娃吃一个烧红薯,一天三顿地喂。喂得传传身上见肉了,头也抬得起来了,一双眼睛也忽灵忽灵有神了,传传也慢慢站起来会跑了。
  难怪说小着是个病芽芽,长大是个铁疙瘩。自传传过了俩生以后,连个风发咳嗽都没得过。长到六、七岁上,就能自个儿背着书包上学了。传传这娃上学跟吃书一样,人家那娃一个字念半天,还不会读。而传传,只要听老师教一遍,就会读会写了。传传不光语文好,而且算术也好,一学期一个奖状往家拿。不说王大爷夸嘴,就连左邻右舍的人们,都说传传他娘埋到文曲星那脑门上了。
  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那年秋天,淫雨不断,致使丹江库水骤然上涨,一夜间,李官桥、三官殿、下寺,三个公社有21个大队,52个村庄,2237户受灾。淹毁了农作物三万多亩,倒房400多间。也就是在那场洪灾中,王大炮家的房子夜里被水泡塌,王大炮虽然躲过了这一劫,可他那十一岁的传传,却压在土坯下永远地走了。
  连新民听了喜子地述说,禁不住长叹一声:“唉!王大炮一生太不幸了!”
  是啊,常言说,人生有三大不幸,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可怜的王大炮,命是何等的苦啊。他十岁上就死了父母,儿子生下半岁,又死了老伴,而他七十又七那年,却又死了儿子。你说,王大炮这一生是多大的不幸啊!
  眼看明天就要迁离故土了,永远地远走他乡了,白发苍苍的王大炮,他看着别人领着儿子,拉着孙子,有的到祖宗坟上祈祷,有的去父母坟前告别,而他却独自一人,顶一头白发,来到儿子的坟前告别。你说说,这让一个年近八旬的王大炮,怎不万分痛惜呀……
  连新民叹息着回到村里天已黑了,队长喊他去家里吃过晚饭,他又和队长一起,到码头上察看了停舶的货船,才放心地回到住处休息。谁知,他带着一身的疲惫刚倒床上,突然被村里一阵嚷嚷声,惊得一别坐了起来。仔细一听,才知是村里一个叫香花的女人失踪了。
  香花刚满二十九岁,人也长得俊俏,为女时曾堪称村花。好端端一个大活人,咋就突然失踪了呢?
  连新民闻听,这可不是小事,这不仅仅是一条人命,而且直接影响着明天整体搬迁的行动。他一蹦跳下床,急火火地飞跑出去,慌忙组织人员,分头寻找。
  之所以连新民为之惊恐急火,是因这香花的搬迁工作最难做了。由于她爷爷和娘,划归后靠线里,她不愿意撇下爷爷和娘远走他乡。这些天来,不管连新民咋劝,香花死死咬住一句话:“宁愿死在家乡让水泡,也不愿往远处搬。”几经周折,多方做工作,才勉强将香花的工作做好。现在这香花一旦失踪,不说众多移民借故闹腾,单说香花她爷和娘跑来闹着要人,不但他们的工作要前功尽弃,挨领导的批评,而且会直接影响明天的整体搬迁行动。
  可人们去香花娘家找了,河里找了,沟里也找了,连水井、茅池和水坑,都用竹竿搅过了,也没找着香花个人影。
  正当连新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时,突然有人喊着:“快来人呀,香花在这儿啊——”
  大家循声跑去一看,只见香花独自一人,竟爬在村边一座孤坟前哭泣……
  人们见此,不说香花的丈夫奇怪,就连村里的人们,也无不奇怪。谁都知道,这座坟里埋的不是别人,而是当年饿死在七龙山上一个叫石铁毛的尸骨。
  石铁毛是石家沟村一个光棍汉子,据说他1961年春上去湖北讨荒,饿死在七龙山娘娘庙里。从春上一直搁到七月十八,传说那天是西王母娘娘生日,李香花去庙里朝爷发现后,特意请王大爷去捡回尸骨埋这儿的。说来也怪,自铁毛的尸骨埋这儿后,李香花年年清明节、十月一,就要来坟上磕头烧纸。起初,村里人以为她是同情石铁毛呢,谁也没在意。可年复一年,人们就无不疑问嘀咕:这李香花和石铁毛,到底有啥瓜葛?
  香花她爸1959年把老爹和香花撂给病秧子老婆,独自报名移民到青海支边饿死在昆仑山下的荒漠上。此时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大饿饭,村里那些男人在屋的,不是老爹、老娘饿死了,就是闺女、老婆饿死了。然而奇怪的是,香花一个十五六岁的弱女子,却能让年迈的爷爷和她那病秧子娘都活下来。会不会是香花为了养活爷爷和病秧子娘,和这石铁毛有啥说不清道不明的事?人们为此说三道四,传得沸沸扬扬,害得她前年才提了一门亲事,香花家都去看了,男娃也来把亲认了。后来男娃听了人们的传言,硬把这门亲事给退了,香花一恼之下,就嫁给了本村的张歪瓜。
  张歪瓜原名叫张全娃,由于他18岁那年腮下长个毒疮,被医生割了,虽然把他疮治好了,却留下一个歪瓜样,人们由此就叫他张歪瓜。害得他二十七、八还没说来人。一年前才和香花成了家。现在见香花偷偷给石铁毛烧纸祭拜,人们更怀疑她,甚至有人干脆说她和石铁毛生前有一腿。
  本来张歪瓜是说不来人,才委曲求全和香花结婚的,再说张歪瓜虽然脸歪,但他不傻。他脸再歪,那也毕竟是张人脸呀,现在听人们说三道四,急得圪蹴到香花跟前,说:“香花,咱回吧,你是个女人家不怕人说,可、可我是个男人呀!”
  香花脸子一沉,呼哧扭过头,翘起下巴看着他:“哎,你张歪瓜,啥我是女人家,你是个男人,分明说我不要脸,你要脸是不是?”香花说到这儿,手指朝张歪瓜脑门上一点,厉声说道,“我告诉你张歪瓜,这是我李香花在娘家的事,你管不着!”
  “香、香花,俺知道你有难言之苦,有啥苦咱回去搁家里说,别在这儿说中不中?!”张歪瓜低声下气,极难为情地乞求着说。
  “不,我今就要在这儿当着大家的面说!”李香花一蹦站起来,她含着眼泪,当众诉说了一件让人心酸、心痛的往事。
  那是1961年的春天,正是我国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再加上浮夸风的波击,全国城乡闹了粮荒,丹江岸边的河湾村和全国一样。尤其香花一家,她爹移民支边去了青海,饿死在昆仑山下的荒漠上。家里一个年迈的爷爷和她病秧子娘,都已卧床不起好几天了。
  香花为了爷爷和娘能吃上饭,她已经连着出去要两天饭了,除了讨点野菜汤外,连半块红薯片也没讨到。
  这天香花又起了个大早,准备到与湖北搭界那山里,看能不能讨点红薯片啥的,回来给爷爷和娘增加点营养。谁知,香花刚到山下,就被一个讨饭的大娘,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说山那边也饥荒得很,听说好几处都饿死人了。
  尽管大娘说山那边讨不来食物了,但是香花一想到爷爷和娘那一张张病态、饥饿、苍白、干瘦地面孔,都在瞪着一双双企盼她会讨回口食物来的眼神,香花仍然要到山那边碰碰运气。由于七龙山太高,香花好几天都没吃上一顿饱饭了,累得两腿发软,直出虚汗。加上刚才那盆冷水一浇,香花上到半坡已心余力绌,就在她准备折回来时,猛然见前边有一男子,正背着半布袋东西往山上去。
  这会儿,香花看见那人背的东西,就像饿虎发现了猎物。她不由两眼一亮,顿时失望变成了希望。于是浑身来劲,迅即向那人追去。
  香花追了一程,眼看快追上那人时,那人却突然加快了步伐。是发现有人追,还是那人急着赶路?香花这么想着,也不由加快步伐往前追去。说来也怪,香花一快,那人跑的更快了。香花干急追不上那人,只恨自己两腿太不争气时,却见那人没再往山那边跑,而向山上那座娘娘庙走去。
  啊,那人是去庙里朝爷的?香花乐了,心想那人背的一定是供香馍,香花顿时来了精神,似乎不觉得饿了,也不觉得累了,连两只脚也跑的快了……
  待香花追进庙里一瞅,那人不见了。香花低头一找,忽然见那人正用头拱着往娘娘爷身后钻。香花正不知那人为何躲避时,见那人刚挤进去半个身子,却又陡然不动了。她慌忙照那人的腿,轻轻拍了一巴掌,还不见那人动弹。她顿感不妙,就赶紧抱住那人的腿往外拽。
  这一拽,不但那人会动了,而且那人竟不情愿地退了出来。香花见那人周身抖动,正不知他患何病症时,突然见那人瞪着两眼直直地望着自己。虽然那人没有说话,却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是在问她撵着干啥。
  直到香花把目光从那人身上,移到他身后的布袋上时,那人才领悟,撵他没有恶意,只是冲着他袋子里那东西而来。就随手掏了一把红薯片递给她,说:“妹子,看得出你是饿了,给,你拿上吃吧!”
  香花接住红薯片,就慌忙咬着吃了起来。香花几乎是狼吞虎咽般吃了两块红薯干,但她马上又不吃了,却看着那人摆摆头乞求着说:“大哥,我家里已经断粮几天了,我爹移民支边去了青海,死在青海那荒漠上。撇下我爷爷、我娘和我,我爷爷年老体弱,俺娘病饿交加,他们都已经卧床不起几天了,我、我一连跑出来两天了,却没讨来一片红薯干,今天你就……”
  那人听出来了,是想多要些红薯片,拿回去救她爷、娘的命。可她哪里知道,这点红薯片,既是那人出门逃命的路费,又是他出门求生的路途干粮啊!那人向香花摆摆头拒绝了。
  香花见那人拒绝,想着已病饿卧床的爷爷和娘,香花脸一红,心一横,极为羞涩地向那人乞求着,说:“大、大哥,哪、哪我给你换行不?”香花的话刚到唇边,却“嘎”地一声咬住压在了舌底:“我饿死都不能那样,那样我还算人吗?”香花心里说着,她一转念:“不,我饿死没啥,可我爷、我娘,他们病饿在床,我死了,他们怎么活?古人有割腚喂母,有自卖自身孝老葬母,我怎么就不能为爷、为娘,以身换食呢?”
  想到这儿,香花为了爷爷和娘,她什么都不顾了,当即“噔”跪到那人面前,两眼含泪,喃喃地乞求着说:“好、好大哥,我、我给你换行吗?”
  “换?你拿啥我也不给你换!”
  那人说罢,朝跪在面前的香花一看,陡然怔了。那人咋也没有想到,香花将脸扭在一边,紧闭双目,竟用手解她的上衣扣子。一个,两个……
  香花虽然闭着眼睛解扣子,但凭她一个成熟女子特有地感觉,和她对青春男子的想象,再加上耳边的动静,香花已感到那男子心动了,那男子眼直了……
  香花这么想着,她闭着眼睛,红着脸庞,直到解开最后一枚扣子,然后一动不动地闭目等着……
  她等了好一会儿,还没有动静。香花这才羞怯地睁开眼一看,她登时瞠目了。眼前只有那半袋红薯片在她面前立着,而那男子却不翼而飞了。此刻,香花含着的眼泪“哗”一下淌了下来。她喊不出,也叫不出,香花双膝盖当脚,“噔噔噔”跪着撵到庙门上,没见那人,回首冲着庙宇四周看着找找,也没见那人,又慌忙起身跑出庙外找找,还是没见那人。香花这才回过头,来到那半袋红薯片跟前,正为感谢找不到那人,报恩不知那人姓名时,她入眼看见那袋子上,歪歪扭扭写着石铁毛三个黑字。顿时感激泣零,她抱着那半袋子红薯片立在庙门上,憋了半天,只憋出三个字:“好——人——呀!”
  当天,香花拿着红薯片回了家。也正是那半袋子红薯片,让香花一家三口,度过了那个饥荒的春天。香花满以为,那是庙里娘娘爷显灵恩赐,救了她一家呢。为此,香花特意在那年的七月十八,也就是传说的娘娘爷生日那天,亲自提着供香馍,到七龙山朝娘娘爷时,发现在娘娘庙的屋角里有一架人骨,才明白那红薯干不是娘娘爷恩赐的,是那个石铁毛把红薯干全给他而饿死的。为了报答石铁毛的救命之恩,香花特意请王大爷,替她收回尸骨,帮她在此挖坑埋下……
  “张歪瓜,乡亲们,这就是我李香花,和坟中石铁毛的不清白呀!”香花说到这儿,照胸口“啪啪”拍着,“张歪瓜,乡亲们,你们说我李香花什么都行,但不许任何人,说石铁毛一个破字!”香花说着,放声哭了起来。香花哭着,将搁在坟头上那个家织布袋子,拿起来捧在手上,“张歪瓜,乡亲们,你们看看,这、这就是当年装红薯干那个袋子呀!”
  香花说着,将袋子呼哧扔到张歪瓜怀里。张歪瓜沉沉地展开袋子,人们借着手提的马灯和手电筒光亮,看见了袋子上那歪歪扭扭的石铁毛仨字……
  张歪瓜不语了,在场的人也都黯然无声了……
  张歪瓜愧疚地抹了一把眼泪,上前向香花低头认错,说:“香花,我、我错怪你了。夜深了,咱、咱们回去吧!”
  香花木木地摆摆头说:“你先回吧!我在这儿,再、再多陪铁毛一会儿……”
  张歪瓜又抹了一把眼窝,向在场的人们沉沉地摆摆手说:“乡亲们,你们都先回去吧,我、我和香花在这儿,再多陪铁毛一会儿。”
  
  二
  
  同在这天晚上,靠嫁女投亲到榛子沟的小算盘,这会儿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直到玉梅她娘刷罢锅碗喂了猪,又把第二天早晨下锅的红薯洗洗,搁到筐子里去睡时,小算盘还在床上扑通扑通翻烧饼。玉梅她娘一见,一边上前问他哪儿不舒服,一边把手背贴到他脑门上,看他发烧不发烧。玉梅她娘的手背,刚挨住小算盘的脑门,小算盘呼哧把玉梅娘的手往开一推,冲着玉梅娘就没好气地说:“别动不动就用你那爹妈牌温度计给老子量体温,我没发烧!”
  “没发烧,那你哪儿不得劲,喝两盅酒连饭都不吃?”玉梅她娘的话还没说完,小算盘手指往心口窝里一捣:“就这儿不得劲!”玉梅她娘见他捣着心口窝说不得劲,知道他有个老胃病根子,以为他心口又疼了,忙说:“那你先躺着别乱动,我去给你熬点花椒汤喝喝!”小算盘冲她白了一眼:“你他妈真是个榆木疙瘩!我是听亲家黑上来一说,说得我这心里堵得慌!”
  “你堵得慌,我这儿还堵得慌哩!”玉梅娘气呼呼地说着,扭身坐到床梆上,“不是我说你,亲家哪点对不起咱?”玉梅娘说着,呼哧站起来看着他,“咱玉梅到大队学校当老师,玉平到大队林场当技术员,又让你到生产队里当菜板,你手拍胸口想一想,哪一件不是亲家给办的?不知亲家今来说句啥话,你变顔失色,弄得人家不欢而散。”小算盘气得两眼一瞪:“你他妈越说越离谱,我是听亲家说我啥了?我是听说咱河湾村的人明天要搬迁走,我这心里才……”
  小算盘听说老家人明天搬迁走,还是吃晚上饭时,在饭桌上听他亲家说的。
  这天下午,小算盘往菜地里浇大粪,尽管队长派的有人担粪,但人家只管把粪担到菜地里,他得一瓢一瓢往菜地浇。他浇了一天,累得腰酸背疼,收工回来,就让老伴给他炒了个酸菜盘,外加一个青辣子端上来,倒了一盅七毛辣,刚喝到肚里,大队罗会计就来了。
  罗会计是小算盘的亲家,一进门就说:“哎呀亲家,你这小日子过得还挺有滋味啊。这不逢年,不过节,又没来客,自己咋喝起小酒来了,是不是……”
  小算盘正一个人喝不起劲哩,见亲家来了,一边冲厨房里的老伴喊着再炒个鸡蛋,一边掂起壶倒了三盅酒,往亲家面前一端,打断亲家的话说:“有啥要说的话,你先喝了这三盅酒再说。咱这儿的规矩,入场先喝三盅酒,喝了这入场酒,你才有发言权。”
  他亲家性情秉直,也好这一口,他没推让,端起酒杯说:“好啊,入乡随俗嘛!”二话没说,三杯酒下肚,手指头向小算盘面前捣着,喜笑颜开地说,“亲家啊,我这话给你一说呀,你保准要高兴得喝个一醉方休!刚才碰上支书从山外边回来,他说你们河湾大队明天就要搬迁走啦;还说移民们哭天流泪,尤其到了下午,村边那坟园里炮声不断,光那烧纸焚香的烟雾,都罩了大半边天空!说个不好听的话,跟家家死了人似的……”
  小算盘正掂起酒壶倒酒,听亲家一说,气得将壶“当”往桌上一搁,难受地摆着头,说:“别说了!”
  本来他亲家的意思,是想说搬迁人们的酸楚、难受,小算盘能躲过搬迁这一劫,会庆幸得意哩。谁知,反倒扫了小算盘的兴,自己也弄得一脸尴尬,忙强笑着说:“好,不说了,不说了,我受罚,我自罚一盅!”
  不管他亲家咋说,咋自罚,小算盘仍一脸沉闷,一言不发。他亲家等玉梅娘将那盘炒鸡蛋端上,极为强勉地一笑:“亲家,我今可反宾为主,来个借花献佛。咱这的规矩,先喝为敬。”罗会计说着掂起壶连倒两盅喝下,随即又倒满两盅冲小算盘让着,“亲家,你的酒,我的手,这两盅我敬亲家!”罗会计说着接连端起两盅酒敬小算盘喝下,又挟了一筷子炒鸡蛋往嘴里一填,故意推托去大队开会,连饭都没吃,就告辞走了。小算盘勉强起来送到门口,回头连饭都没吃,说身上不得劲,就进里屋睡了。
  是啊,眼见自己的侄儿和邻居们,就要远走他乡了,这一别,不知何时还能见面,怎让他睡得着呀!
  玉梅她娘一听为这,就劝慰着说:“我知道,你是为俩侄儿,求你往这安户口,没安成而亏欠。但这又不怨咱,当初咱往这儿迁户口时,叫他们往这儿迁,他们不迁,还看咱笑话。到后来见真要搬迁了,他们想往这儿搬,可摸着枕头天明了,人家亲家也难办了。”玉梅她娘说着,将小算盘往被窝里按着,“睡睡睡,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
  小算盘既惋惜,又同情地说:“唉!不管咋说,我明儿还是得去看看,送送他们和乡亲们啊!”
  “去送也得等到天明,现在总得先睡觉才是!”玉梅她娘说着,往床上一坐,“噗”将灯吹了。
  第二天早上鸡叫二遍,小算盘就催玉梅她娘起来做饭。小算盘吃罢饭天才蒙蒙亮,赶他跑出山口,太阳还没露脸,小算盘看看还早,加上一口气跑了好几里山路,也有点累了,就掏出烟袋,坐在路边石头上抽起烟来。
  他一屁股坐那儿抽了两锅烟,觉得身上有点凉意。这是他刚才跑得太急,衣服汗湿了,现在一歇,身上自然有些凉意。他一边在石头上磕着烟锅,一边又抬头看看太阳,估计有七点多了,这才起身往村里走去。
  小算盘一边抽烟,一边往村里走着。快到村口时,突然又觉得这样不妥,现在往村里去,岂不太招摇了?本来人们今天搬迁走,心里就不好受,现在见了他,人们心里岂不越发难受?再说那些通情达理的人,会知情晓意,说他来送送他们,而那些不通情达理者,岂不说他幸灾乐祸,是来看笑话的?再说这时走进村里,见到乡里乡亲们,说话不合适,不说话也不合适呀。
  小算盘思来想去,他没有往村里去,而是从小路绕到村边停车场旁边,在几篼芭茅后边蹲下来。他一边闷闷地抽烟,一边隔着芭茅望着乡亲们上车。当他看着乡亲们扶老携幼,恋恋不舍,一步一回头地望着村庄,擦着眼泪上车的样子,小算盘这个爹死娘终都没落泪的人,不觉两眼一热,情不自禁地滚出了眼泪。
  他含着眼泪,看着人们全上了车,见送行的干部和亲戚朋友,以及邻里乡亲们,都站在车跟船旁,招手欢送。这时汽车启动了,船上的马达也轰隆隆地响了,小算盘知道,车要走了,船也要开了。他这会再也蹲不住了,他要起来为他侄儿和乡亲们送别。可小算盘刚站起来,慢慢地举起右手,正准备向车、船上的人们招手送行哩,小算盘突然见车上的王大炮,冲他“呼哧”站了起来。小算盘以为王大炮看见藏在芭茅后边的他,向他招手告别哩。谁知,王大炮却突然冲着岸边,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我的传传儿呀——爹要走啦——”
  前边说了,王大炮身板高大,脸盘也大,声音也大。他这一喊,简直像打开了哭声源的开关,一下子将满车人都喊哭了。好像这哭声会传染一样,立时间,所有车上、船上的人,以及车下、船下送别的人,无不吭吭大哭起来。小算盘也扑通坐到芭茅后边,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声震天撼地,哭声撕心裂肺。一时间,哭声淹没了水声、风声,也淹没了车声、船声……这场面,这情景,不像欢送告别,倒像是在送葬……
  平常说“背井离乡”“故土难离”这些词,不觉得其真正含意,可就在这一刻,“背井离乡”“故土难离”的含意才真正体现出来了……
  难怪说金坑银坑,舍不下穷坑;金窝银窝,舍不下穷窝。何况移民们舍弃的却是城区和古镇,舍弃的是清澈甘甜的丹江河和美丽的伏牛山,舍弃的是一脚踏出油的沃土良田。而他们迁居的却又是,一个曾经被汉水十年九淹之地,这无异于从生窝挪到死窝里,让他们一下子迁到千里之外的异地他乡。在那交通、通讯极不方便的上世纪六十年代,不说写信,就是翻个电报,最快也得三、四天传递的年月里,这无异于万水千山,千山万水啊!夸张点说,那就是与家乡亲人的诀别呀!怎不让他们为诀别故土而痛哭,为诀别亲人而流泪,为诀别祖宗英灵而悲伤啊!
  这悲壮的场面,不禁让人想起两千多年前,楚国大夫、一代诗坛巨匠屈原,曾站在丹江岸边的岵山脚下,望着眼前秦楚之战的沙场,八万楚国将士在此为国献躯,而触景即发的悲叹:“悲莫悲兮生离别……”
  小算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眼睛一直望着搬迁的车队,不知望了多长时间,直到最后那辆车,淹没在灰黄色的烟尘里,小算盘才“啊呀”一声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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