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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第一章:搬迁工作队

作品名称:北进序曲      作者:刘国胜      发布时间:2023-06-02 11:52:15      字数:8635

  小算盘往榛子沟嫁闺女的事像一阵风,在丹江两岸吹过一阵,也就慢慢平息了。丹江两岸的人们,家家在包产到户种好土地,同时又在河边、渠边和坡边,大力开垦小片荒地。农民们有了地,仓里有了粮,槽上喂了猪,河坝放着羊。正蓄钱积粮准备盖新房哩,一个动荡人心的消息,再次传到了一江两岸人们的耳朵里——停工两年多的丹江口水库,突然于1964年12月6日,再度复工了。
  随着丹江水库的复工,人们饭前午后闲聊的话题逐渐转入到搬迁一事上来。丹江水库的复工,无疑向一江两岸的人们昭示,搬迁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这时人们的话题总离不开搬迁,或以搬迁开头,或以搬迁结尾。有的叹息,有的埋怨,有的说从青海、邓县返回的移民如何遭罪,如何艰难,同时大多数人难免又扯起了小算盘的话题。
  这次说小算盘的话题,同前者有着本质的不同。这一次不是人多嘴杂、众说不一,也不是对小算盘的嘲笑、鄙夷和贬低。这次可是异口同声地赞誉、恭维和敬佩。说小算盘算得真准,说小算盘料事如神,说小算盘有先见之明;还说小算盘是诸葛亮再生,刘佰温转世,算就要搬迁,事先把闺女嫁到榛刺沟而躲避搬迁……
  果然,1966年3月,三官殿、埠口两区,首批移民工作队进村入户了。于同年4月,这两个区一万多移民,迁到了湖北荆门和钟祥大柴湖。随着丹江水库的不断施工加高,库区水位不断上升,这就意味着大批库区移民搬迁要开始了。现时也告诫人们,要想不往外搬迁,只有一条路可行,那就是投亲靠友!于是,凡在搬迁线内的人们,开始明的暗的找亲戚朋友投靠,没亲戚朋友投靠的,就效仿小算盘,往山里嫁闺女。甚至有的人为急于投亲,竟降低嫁闺女门槛,宁愿让闺女嫁个家境穷点、长相差点,甚至憨点、傻点的女婿。一句话,只要能让全家人投亲落户不搬迁就中。还有的采取转亲、换亲,没闺女的让儿子倒插门入赘……
  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事情并非像人们想的那么简单,啥事儿少了可行。当大家都效仿争着去做时,那就烂了,那就乱了,那也就不可行了。当初人家小算盘把玉梅嫁到山里,就人家一家,虽然那时丹江大坝已恢复动工,再度扬起了搬迁的风波,但是玉梅嫁的是大队会计的娃,玉梅一家人的户口又是提前落到榛刺沟大队的,那是理所当然的,也是合情合理的,是谁也不会阻拦,谁也无法阻拦的。
  然而现在面临搬迁,屎已憋到屁股门上了才去挖茅坑,不说来得及来不及,关键是大家都想借投亲靠友不搬迁,全县十几个搬迁区社,那么多线内搬迁移民,谁没个三朋四友;加上张三闺女要嫁来,李四女婿要入赘,王五要过继儿,真是五花八门,无不借此找门路钻空子投亲靠友插迁,别说老百姓针尖对麦芒,不会答应。就连大队、生产队干部谁也不敢答应。如此一来,不搬迁的队干部谁也不敢放开口子,往本队插迁一户。于是,老百姓眼瞪得跟铜铃一样看着干部。气赌到这份上,投亲靠友这条路算堵死了。这一堵,谁也不能投亲靠友了。到了这个时候,人们对小算盘更加崇拜、赞赏了,无不夸小算盘深谋远虑,有远见卓识。
  这些天河湾村的人们,不管是在饭场里,还是饭后三五个人聚集房前村边或地头,无不议论着怎么搬,往哪儿搬,或者议论着那些已搬迁的如何返迁回来,咱们可不能随意答应搬迁……或者议论着怎样逃避搬迁,以及谁家如何效仿小算盘嫁女,谁谁家儿子招亲入赘,甚至还有个别人抱着侥幸心理,侥幸中还抱着一线希望。因为据路透社消息,说村南边的外迁,村北边的后靠。村南边的人家自然没想了,但是村北边的人家都还有望后靠。尤其住在南北交界的村民,有的希望偏南划界,而有的又担心偏北划界。路透社归路透社,猜测总归猜测,这线到底从哪儿划,还是个未知数。
  议论归议论,侥幸归侥幸,议论、侥幸最终代替不了搬迁,也挡不住搬迁。面对工作队的到来,搬迁已成为现实。自达县搬迁工作队进入河湾大队后,议论得给锅滚一样的话题,都销声匿迹了。尤其任汉林和连新民分包那个生产队的社员,更是守口如瓶不说话了。这也难怪,从解放到现在,那么多挨批被斗的人,无不是老牛卖个驴价钱,吃了嘴上的亏。无不认为搬迁是大家都搬迁,又不是瞅谁老鲨一,让谁搬迁。无不认为全队恁多能踢能咬的人,咱不说话,还怕没人说话?再说了,就是队上人都不出来说话,王大炮能不站出来说话?
  王大炮其实叫王大宝,他是一个年近八旬的孤老头子,无闺女儿孙牵挂,不说在生产队长、会计面前,就是在大队、生产队社员大会上,他说话随意,毫无顾忌。加上他年岁大、块头大、性子直,声音大,一说话就像从大炮筒子里打出的炮弹一样声如雷炸。平常队上开会,队长、会计都让他放当头炮。为此,人们不叫他王大宝,都叫他王大炮。
  其实,工作队的干部也不是吃干饭的,早掌握到王大炮这个炮筒子性格,工作队只怕他站出来放当头炮,怕他当头炮一放工作难度大,特意把河湾村的工作,分配给年纪最轻的任汉林和连新民两个队员去做。一是他俩年轻机灵,二是他俩一个是从学校抽来的民办教师,一个是从公社抽来的宣传员,二人听话好使,工作又积极肯干。
  任汉林和连新民,明知这个队工作难度大,但他俩自知根子不硬,又没靠山,就知难而进,硬着头皮子接了重任。二人驻队以后,没有贸然行动,而是采用先排查摸底,做到知根知底,心中有数,后开展行动。二人通过排查摸清底子,他们化劣势为优势,没有被王大炮这个炮筒子吓跑吓倒。俗话说言多必失,再说王大炮也有软的时候。1958年大跃进吃食堂,一天晌午,他听收工钟一响,把大粪挑子往半路上一搁,就跑着去食堂吃饭,刚好被大队长看见,让食堂三天不给他打饭。王大炮忍不住饿,照样低头下脸去求大队长。见大队长仍不理他,他就扑通给大队长跪下,大队长才宽恕了他。只要他王大炮好说,就放开口子让他说,等他说失了言,就抓住把柄,先对他开刀。
  二人只知道掌握了人的特性,就等于抓住了牛的鼻圈子。他们却忽视了人的性格,是随着年龄的递增而转变的,随着不同的生活经历和遭遇砥砺而转变的。自他们进驻队后,一连开了两次会了,王大炮这门公认的大炮,却一反常态保持沉默,一句话不说,竟然变成了哑炮。每次开会时,他不是蹲在角落里抽闷烟,就是眯着眼打盹。会后除了钻屋里吃饭,就是噙着烟袋,一边抽烟,一边默然不语地收拾东西准备搬迁。队上那些急性子,不是去找着催他快拿主意,就是去找着将他放当头炮。但王大炮仍然摆摆头,不说一句话。到后来,人们一去找他,他就干脆推说解手,去蹲茅厕,来人几时不走,他就蹲茅厕里不出来。
  王大炮似乎成了全队人的主心骨,他一不放当头炮,工作队一开会,社员们也不说不搬,也不说搬。人们都看着他,要么一言不发,要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瞪着眼干熬。
  任汉林和连新民,见大家每次开会都沉默不语,也不是个办法,眼看距规定的搬迁时间,一天天临近,催大家发言,大家一言不发。催急了这个说:“搬迁是大家的事,我看大家的!”那个附和着说:“对,看大家的!”于是大家都附和着说:“对,我们看大家的!”
  任汉林对此理解啊,说实话,这些年来,那些在运动中被打倒批斗的人,有哪个不是祸从口出惹的祸啊。再加上前次搬迁,因马蹬大队霍有福,为不往大柴湖搬迁,去北京上访,说他破坏革命搬迁,回来就被批斗游乡,差一点儿进了大牢。细想想,他们祖祖辈辈居住在此,猛然让他们搬走,他们向上边找找,说说他们的想法,反映反映些情况,能有多大的错。可他们为自己说了句真话、实话,竟成了反对搬迁的坏货反革命,却被批斗、游乡、拘留……
  这么想着,任汉林怎忍心,再对移民们开刀动粗呢?他们也难呀,做不好移民工作,无法向领导交差,对移民来硬的,又于心不忍。怎么办?于是,任汉林和连新民二人,就绞尽脑汁想法子。
  正如一位哲人说的,办法总比困难多。那天夜里,任汉林终于想出了一个妙方,高兴得呼噜坐起来,就去推躺在身边的连新民。可不论他怎么推,怎么喊,却喊不醒连新民。任汉林正准备吹灯再睡哩,连新民却突然诡秘地一笑,坐起来了。任汉林欣喜地说:“新民,我想出了一个好办法……”连新民也冲他诡秘地一笑,说:“那我也告诉你,俺也想出了一个谁都想不出来的好办法!”“哎,你先别把话说恁绝,谁想的方法好,谁想的方法绝,那还不一定了呢!”任汉林说着,把目光落到连新民脸上,“有句话叫出水才见两腿泥。”连新民颇有底气地争着说:“好啊,那就先听我说!”任汉林也底气实足地说:“那咱谁也不先说,谁也不后讲,干脆咱俩同时说!”
  连新民将头一点:“好,同时说!”
  于是二人四目相对,异口同声地说出了四个字:“你批斗我!”
  哎呀,真是同床同梦,英雄所见略同。二人闻听,当下高兴得差点没跳起来。
  第二天上午,他们仍然和往常一样,让队长将全队社员召集起来开会。连新民向社员们说:“贫下中农同志们,我今天有事回县移民指挥部一趟,由任汉林同志在这儿负责给大家开会。”说罢,不知又向任汉林交待了两句什么,就起身走了。
  奇怪的是,连新民头脚一走,任汉林随即就把话题一转,说:“乡亲们,这些天大家都不愿多说,这我理解。俗话说,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嘛。连同志走了,我给大家说个掏心窝子的话,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咱们在座的不管谁,一旦说露了嘴,一旦说走了调,那就会给你自己招来麻烦。这些,我不说大家也知道啊!”任汉林说到这儿,冲大家一笑:“大家就搬迁这话题,都说说吧!”
  王大炮仍和往常一样,仍然蹲在墙角里一言不发,闷着头只顾一锅接一锅地抽烟。大家也和往常一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仍然重复着那几句话。
  “搬迁是大家的事,我听大家的!”
  “对,听大家的!”
  “我也听大家的!”
  ……
  任汉林见此,冲大家无奈地摆摆手说:“好了,好了,大家没啥说了,那就散会吧。大家回去想想,想好了,明天开会再说!”
  事隔一夜,任汉林又让队长把社员们招集起来开会,会上见大家仍然一言不发,任汉林仍然无奈地将他昨天在会上说的,又原句复述了一遍。任汉林复述罢,仍然冲大家一笑:“大家就搬迁这话题,都说说吧!”
  王大炮还是蹲在墙角里一言不发,仍然闷着头一锅接一锅抽烟。大家也仍然和往常一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仍然重复着那几句话。
  任汉林也仍然无奈地冲大家摆摆手说:“好了,好了,大家没啥说了,那就散会吧。大家回去想想,想好了,明天开会再说!”
  当天下午,连新民就回来了。可奇怪的是,连新民一进村,不去找任汉林汇报开会情况,却先到这家坐坐谈谈,又到那家走走问问。当天晚上,突然让队长通知全队社员开个紧急会议。
  晚会仍然在队房门前的打麦场上开的,主席台上搁了个柴桌,柴桌上搁了盏桅灯。桅灯搁在屋里,还显得比小油灯亮些。然而把桅灯往空旷的打麦场上一搁,就显得昏暗无光了。奇怪的是,今天的会与往日不同,往日坐在主席台上的,有工作队的连新民、任汉林和队长。而眼下主席台上,却只坐着连新民和队长。
  任汉林同志怎么不在主席台上就座呢?正当人们大惑不解时,队长站起来说:“大家静一静,现在开会。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毛主席还教导我们,‘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下边请工作队的连同志,给大家作重要讲话。大家拍巴掌欢迎!”
  顿时,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连新民呼噜站起来,他一脸严肃。百姓们经过接连的“反右”、“四清”和眼下轰轰烈烈“文化大革命”运动,他们不但政治嗅觉敏感,而且也都越发聪明灵动起来了。人们见今天会场气氛不对,台下立刻呈现一派严肃而又紧张地气氛。手头做针线活的女人们,停住了手上的活,抱孩子的女人们忙撩起衣襟,掏出奶子往娃嘴里塞着哄娃子莫哭,男人们停止了说话,甚至连吸得正香的烟都停住了咂。整个会场鸦雀无声,一片寂静,静得树上掉片叶子就能听到……
  连新民沉着脸,干咳了两声,说:“贫下中农同志们,毛主席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毛主席还教导我们,‘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今天得到群众举报,有人竟在移民动员会上,明目张胆地蛊惑我们革命群众,企图破坏革命搬迁!说什么,‘大家都不多说话,这我理解,俗话说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这是连同志走了,我给大家说个掏心窝子的话,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大家知道这话出自何人之口吗?竟然出自我们工作队的干部,任汉林之口!”
  连新民说到这儿,回头冲着队房门厉声喊道:“任汉林你出来!”
  随着连新民这么厉声一喊,全场社员的目光唰一下聚焦到队房门上。人们见任汉林像霜打的大葱一样,蔫蔫地低着脑袋,耷拉着肩膀,从队房里走到主席台前,像被斗的地主恶霸反动派一样,老老实实地向着与会的社员低头站立在那儿。
  连新民随即走到任汉林面前,狠狠地干咳了一声,他一脸严肃,手指头朝人汉林脑门上一点,厉声质问道:“任汉林,这话是不是你当大家面讲的?”
  也许任汉林自知理亏,他被质问得连头都没敢抬,就老实地回答着说:“是、是我讲的……”任汉林低声支吾着,慢慢将头一抬,“但是……”
  “任汉林,你不要在这儿给我但是,我要你明天回指挥部给领导解释!”连新民厉声地说着,冲任汉林看了一眼,见任汉林已低下头,说了声是,这才将目光又转向全体社员,“贫下中农同志们,任汉林的行为,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对于这一新动向,我们所有革命群众都不能掉以轻心,要严肃对待!”
  整个会场更加寂静,寂静得几乎能听到人们的心跳声。
  突然,王大炮将烟袋锅在鞋底上“梆梆”一磕,咳了一口老痰,“呸”一声吐到地上,手往起一举:“我有话要说!”
  王大炮这个哑了多天的炮,顿然开叫了。
  连新民闻听,心里说好,今这戏算唱成了。于是手朝王大炮一点:“好,王同志你有话请说!”
  然而让人们意外的是,王大炮往日说话像放大炮,不管你受得了受不了,只管“咚咚”往外放。而今天,他不但说得音低声柔,而且还带有政治色彩:“哎,广大贫下中农同志们,毛主席他老人家说,革命群众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毛主席他老人家还说,为革命搬迁,咱们就得搬迁。”
  王大炮讲那是不是毛主席语录,在场的好多社员也不清楚。虽然连新民听出来了,但他也不去追究,因为王大炮的话太出乎他预料了。是啊,王大炮的话,不禁连新民没有料到,就连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料到。所以,王大炮这么一讲,就像陡然打翻了蜂箱子一样,刚才还寂静无声的会场,顿时呈现出一片嗡嗡声,这声音包含着意外、惊讶,也包含着疑惑不解和不知所措。
  这些天,社员们实指望王大炮轰当头炮、堵枪眼哩。可谁也没有想到,他不但不轰当头炮,也没堵住枪眼,今天这话,竟打着胳膊肘往外撇。他这一番话,不费吹灰之力,就帮了工作队的大忙。王大炮如此一讲,接下来就你一言我一语讲开了。这个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一切行动听指挥,毛主席叫搬迁我们就搬!”“对,听毛主席的!”“为革命搬迁,咱搬!”“是啊,咱搬!”……
  连新民见大家都表态没意见搬迁,就当即在会上宣布两项决议:第一,他代表县搬迁工作组宣布,让任汉林明天回移民指挥部汇报思想;第二,他宣布该队以村中那眼老井的中心线为界,井南的人家全部外迁,井北的人家全都后靠。
  这界限一划,顷刻间,整个会场顿时哗然了。划归外迁的人,他们后靠的一丝希望破灭了,无不蹦跳跺脚,胡乱埋怨,埋怨王大炮打着胳膊肘往外撇,说他帮倒忙。还有人干脆说他王大炮孤身独杆,是黄土拥齐脖子的人,不管搬到哪儿都是快死的人了,那管别人的死活。然而划归后靠的人们,他们原本的担心和忧虑没有了,人人像吃了定心丸一样,无不欢声笑语,无不为王大炮报不平,说这界限是国家定的,搬迁也是国家定的,咋能怨人家王大炮呢?
  对于王大炮今天的一反常态,尤其对他在会上的发言,让全队社员都难以理解。谁也没有想到,王大炮的思想观念会转变得这么快,发言态度会这么好。在散会回家的路上,张喜胜大惑不解地冲王大炮一问,王大炮苦涩地一笑,说:“喜胜啊,人们都说我这张嘴像没把门的锁,是个大炮筒子。但是这些年我说了恁多话,为啥没被人家抓住把柄?其实,我只把握了两条,一是话到舌尖思一思,二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啊!”王大炮说到这儿,揞了锅烟,燃着咂了两口,接着说,“你光知道白天到队上干活,黑上钻被窝里搂婆娘睡觉。可你知道,去年马蹬往大柴湖搬迁,人们闹腾恁狠说不搬,到最后咋都乖乖地搬了?这事你们都不知道,可我知道啊!是因为马蹬大队的霍有福到北京上访,回来被当成破坏搬迁的火把子,大会批,小会斗。要不是马三奎跑着说情,他差一点儿被关起来了……”
  喜胜闻听,顿时怔得“噢”了一声。他跟王大炮相处这么多年,在他眼里,王大炮不过是个说话直来直去的粗人。时至今日才发现,他竟是一个粗中有细的智者。喜胜由此揭开了王大炮这多年,说了恁些话,却没从口里招祸的奥秘。喜胜佩服地拍着王大炮的肩头,啧啧称赞着说:“大炮叔呀,没想到你还是个粗中有细的智者啊!”喜胜说到这儿,又突然向王大炮问道,“哎,大炮叔,我怎么觉得你刚才的发言有点奇怪,总该不是连同志批评任同志的话,把你吓怕了吧?”
  王大炮将头一低,极难为情地唉叹着说:“唉,不瞒你说,我是被他俩感动的呀!”
  喜胜两眼一瞪,意外地看着王大炮:“那姓连的和姓任的搞窝里斗,你还感动?”
  王大炮沉沉地晃晃脑袋,仍极难为情地叹息着说:“唉,让咱们搬迁委屈,可你哪里知道,他们来做搬迁工作更委屈呀!喜胜啊,连同志和任同志不是搞窝里斗,是他俩提前商量好的呀!”
  “啥?你说他俩是故意演双簧,让咱们看?”喜胜的两眼瞪得更大了。
  “唉,他们那也是无办法的办法呀!”
  王大炮说罢,将他那天晚上,听到和看到的一切给喜胜说了。
  原来,就在任汉林和连新民商量苦肉计的那天夜里,王大炮想把自己听说大柴湖的情况,给工作队同志谈谈。前边说了,王大炮是个直性子,这些天他表面上装得不说话怪沉着冷静,其实他心里憋得早已耐不住了,想去找他们说说冒冒气。谁知他一去,刚好听见他俩商定自我批斗的苦肉计,把王大炮感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王大炮说到这儿,不禁抹了一把眼窝,叹息着说:“唉,咱们都说当干部好,当干部美,咱们都怨恨干部让咱们搬迁,没想到他们当干部的也恁难啊!”喜胜听着,已感觉到王大炮在哭。喜胜两眼一热,禁不住也夺眶而出,再次无言地拍了拍王大炮的肩头:“大炮叔,人说书不好读,有时候读几遍都读不懂。可我却感到,人们心里这本书,更不好读,也更难读懂啊。我跟着你老学了这么多年,到今天才读懂你,你不但是一个粗中有细的智者,而且还是个感情脆弱的仁者啊。”
  这些天,划在外迁线里的人家,尤其那些只有一线之差,划归外迁的人家,就像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的人,想不到一下子检查得了癌症一样不是滋味,无不叹息、抽泣,竟有人还“吭吭”大哭;甚至有人气得嗨吆连天,脚“噔噔”在地上跺着埋怨,“我们这命运咋就这么不吉,就这一线之差,咋就这么争嘴呀?”于是,亲戚、朋友们来看望问候,况且都是带着沉重的心情。一时间要外迁的人们,真如得了不可医治的绝症一般,无不表情低落,心情沉重、郁闷、哀怨、哀伤。
  然而,那些划为后靠的人家,尤其那些刚好划入后靠线的人家,却与之相反。他们心随人愿,恰像自感有绝症之患的人,经检查突然被消除癌病一般自得侥幸,侥幸得奔走相告,逢人就喊着:“张大叔,你家也划在后靠吧,我家和你家一样,刚好在后靠线内!”“王大爷,你家划到搬迁线上也不要生气,哪里黄土不养人,我家也是刚好划到后靠线里的!”
  继而后靠的人们,也不再是欢呼雀跃,奔走相告地张扬,而且每遇到外迁的邻居,故意装出深沉、同情和怜悯,生怕显露出幸灾乐祸地表情,竭力抑制情绪,装出对外迁者的同情、怜悯。甚至有人尽量不声不响躲在屋里,不在村里乱跑乱蹿,有事非出去时,遇见了将要搬迁的邻居,都故意装得没有后靠的得意感,并故意同情怜悯劝慰着说:“其实,走有走的好处。听老人们说,荆州素有富甲天下,名倾九州之美称。还听说那里过去就是楚国,据说楚国人少地多,古时就实行广虚之地移民垦殖,地头可宽了。你们迁到那里,听说人均好几亩地哩,国家还补助救济。可我们留这儿,这地淹完了,后靠插迁到人家队里,占了人家的地。地是什么,地就是庄稼人的命,咱夺了人家的地,不亚于夺人家的饭碗,一天到晚在人家白眼中生活,不说闲言碎语,要把耳朵磨出茧子来,光那唾沫星子,也要把人淹死!”
  外迁者一听,有的点头感激,有的点头说“谢谢”,还有的虽然嘴上不说,却从鼻吼里重重地哼一声,那意思是说,你别嘴一套心一套,看你划到后靠了,你屁股都变得比嘴会说了。别他妈用稀泥巴来唬弄俺们!他们心里这么骂着,嘴上却装得十分领情地说:“唉,嘴是这么说的,可穷家难舍,故土难离啊。那地方再好,谁愿往外迁呀!”
  后靠的人们听了,有的报以同情唉叹着说:“唉,是啊!是啊!”有的劝慰着说:“可话又说回来,啥是故土,啥是故乡,就咱脚下这地方,不也是几百年前,从山西大槐树迁这儿的?不管到哪儿,你住的久了,就成了老门老户,那地方也就成故土故乡了!”
  不论人们咋说,也不论工作队干部咋劝,人们再也不像当年,第一次搬迁去青海支边恁积极报名。当年本来8000人的名额,一下子就报了两万多。这一回人们不说自报奋勇,只要不言不语走就够积极了。甚至有的不信丹江水会倒流,不信丹江水能淹到村里,更不信丹江水能淹到门上,仍显得从容逍遥不在意。直到库水一天天上涨,涨得淹没了整个河洲,淹没了河边的庄田,人们还以为库水怎么也不会淹村前的田地,怎么也不会淹到门前。可人们怎么也没有想到,库水竟在一夜间,把村前的田地淹没成一片汪洋,但人们仍抱有一丝希望,依然以为库水怎么也不会淹没村子和房屋。当村边已被水淹没了,人们还不相信这是真的,甚至怀疑自己看花了眼,怀疑是夜间的梦。直到他们掐了掐大腿肉感觉疼,人们才惊慌失措,相信水真的要淹没村庄了,才真正引起了人们的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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