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老谋深算的小算盘

　　夏天。
　　太阳像火球一样，在人们头顶上，从东往西地滚动着，一刻不停地滚到傍晚落山，把大地烤得像蒸笼般闷热。人们热得冲老天爷埋怨着，这个死老天爷，都傍晚了咋还恁闷！
　　人们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其实夏天最热是在中午和傍晚。尤其到了中午，骄阳似火，当顶照射。据说这时候的太阳，距地球的位移最近，所以中午最热；到了傍晚，虽然此时太阳已擦屁股溜进西山了，但它向大地释放了一天的热量，使大地仍然显得闷热闷热。
　　农民们降温不像城里人，用电扇降温，而农民们全靠自然降温。中午人们都挤在树荫下乘凉，女人们穿个半截袖，男人们有的穿个背心、大裤衩子，有的干脆光着上身。甚至吃过午饭，干脆跳到丹江河里用水降温。到了夜晚，人们更加自由了。大姑娘小媳妇们，有的偷偷揭起怀透凉，有的干脆解开怀凉快，有些妇女更为大胆，竟然像男人们一样，下身穿个大裤衩子，上身穿个背心凉快；甚至有的干脆脱得光着脊梁裸怀，一双肥大的奶子，像葫芦般倒吊在胸前晃悠。
　　唯独英娃显得格外特殊。他自武汉治好伤回来，不管再热的天，不但不穿裤衩，不穿背心，而且连短袖都不穿，更不打光身。更让人扑朔迷离的是，英娃也不好下河洗澡，既是下河洗回澡，也从不和人们一起洗，总是要独自一人，跑得远远的，躲到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去洗。于是村里一些人就冲他戏谑，说他比过去那女不露皮儿的小姐还小姐。也有人对他疑惑不解，说他是不是有点性变态，甚至有人背后指指捣捣，干脆说他在丹江那场火中烧成了阉人……
　　无论人们怎样说三道四，英娃却闻若未闻，任其纷纭。
　　这天中午，村里男女社员收工回来，都挤在村边那棵大柳树下凉快，唯独英娃却跑着往屋里钻。人们见他衣裳都汗得粘到身上了，都喊他凉快一会儿再回家。英娃明知人们都用怪怪地眼神看他，也明知有人指指捣捣嘀咕他，却装得跟啥也不知似地，说他渴得慌，赶紧回家里洗洗喝碗水。
　　英娃回到家里，他没有先洗脸喝水，而是先钻到屋里脱下衣服，用毛巾把身上汗擦擦，然后把干衣裳换上，随手把换下的衣裤一洗。正往绳上搭着晒哩，一阵咳嗽声，突然挤进他的耳朵。
　　闻声一看，发现玉梅站在身后，英娃登时怔了。
　　这是玉梅第一次到他家来，英娃既感到莫名其妙，又感到疑惑不解。更感到玉梅的情绪和眼神异样，这种异样，是英娃从来没有见过的。望着玉梅面颊上泛着的玫瑰色红晕，英娃要把他满腔表达爱心爱意的话，向玉梅一吐为快。可没等英娃张嘴，就觉得喉咙干涩，周身就颤抖起来。使他怎么也没能把肚里话说出来。只是疑惑地看着玉梅，默默自问：“今天她怎么徒然到我家来了？”
　　是啊，英娃这多年来虽然酷爱玉梅，但那是剃头匠的挑子，一头热呀。玉梅在过去从没正眼看过英娃，玉梅曾来她姨家多次，不说没踏进他家门一次，就连英娃的名字，也没给她姨提过。在玉梅眼里，英娃好似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人。今天她突然来到英娃家里，以英娃的话说，就是做一百个梦，也想不到她会来家里。英娃正对玉梅的到来不知为何呢，玉梅冲他一笑：“哟，看不出，你还会洗衣裳啊！”
　　英娃嗫嚅地扬手抓着后脑，支吾地说：“胡、胡闹呗……”
　　“哎哟，你胡闹就洗恁净，要是正经八板洗，岂不把旧衣裳洗成新衣裳啦？”玉梅说着，随手取下英娃刚晾的衣服，拿在手里一叠，“叭”“叭”拍拍，然后又搭到绳上，“这样晾干的衣裳不皱，穿上周正！”
　　“噢，玉梅，你、你啥时回来的？”英娃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不得不明知故问。其实，他早知道玉梅回来了。玉梅没说自己是啥时回来的，却所问非所答地说：“要不是你那天救我，只、只怕早没我这个人了！”“看、看你说那啥话？这人命关天的事，换、换谁都会相救的！”“可你为救我受了重伤，我、我却没去看你……”玉梅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继而将头一抬，“可你一出院，就到拘留所看我……”英娃见玉梅泪珠挂上了脸颊，忙从晾衣服绳上拽下手巾递上，说：“你、你啥都别说了，咱是同学，去看看你，那是情理之中的事。”
　　“唉！我过去真算瞎眼看错人了！”玉梅抹了一把眼窝，失望地摆了摆头，“没想到赵明远，他、他连看都没去看我一眼！”
　　“玉、玉梅，你错怪明远了！”英娃说着，往前走了一步，“其实，失火那天晚上，明远我俩都在场，当时明远顶上大衣，就要冲进去救你。我怕干大衣易燃，才抢过他的大衣，放在泥坑里一踩，顶到头上进去救你的！”
　　“可你出院还亲自去看我，可他……”玉梅呜咽地说着，猛然回头跑出门外……
　　“玉梅，你听我说，”英娃冲玉梅喊着，撵出门外，“明远没去看你，那、那一定是他有急事耽搁了……”英娃没敢把明远错用干电池测试电路，而肇事致死12条人命的事直说出。
　　从此，玉梅来她姨家的次数也多了，每次来都要到英娃家里。一到英娃家，不是帮英娃洗衣服，就是帮英娃擦桌子扫地。见了英娃他爹，也叔长叔短，叫得可亲了。虽然玉梅嘴上没说爱英娃，喜欢英娃，但英娃却感觉，玉梅是真地喜欢他了。
　　说也真怪，过去玉梅爱着赵明远的时候，英娃却暗暗地爱着玉梅，爱得如痴如迷。但那时是剃头匠的挑子一头热，他热人家玉梅，玉梅却不热他呀。而现在玉梅不仅主动热他,并且是真心实意地喜欢他，英娃应该主动靠近玉梅才是，他怎么又避而远之呢？难道英娃真在那场火灾中，失去了生育能力？再不就是为了增大和玉梅的爱情张力，故而和玉梅若即若离？不然英娃怎能对玉梅避而远之呢？
　　其实都不是，而是英娃因丹江那场火灾，给他落下了一身惨不忍睹的疤痕。虽然英娃心里仍一如既往地爱着玉梅，仍然爱得歇斯底里。同时英娃也知道，玉梅现在是真心爱他、主动亲近他。但英娃怕的是，他和玉梅一旦相爱结婚，自己那一身惨不忍睹的疤痕，就会让玉梅一览无余，这无疑会给玉梅带来终生的不快。但英娃这些想法，都在心里藏着，英娃却又说不能说，解释不能解释，他的最佳选择，只有故而冷漠蔬远玉梅。但玉梅对他的真心相爱和主动亲近，加上他发自内心，仍歇斯底里爱着玉梅，让英娃又无法回避和拒绝玉梅对他的爱。所以，玉梅越对他爱得真挚，越主动爱他亲近他，越让英娃说不能说，解释不能解释，英娃也越难疏远回避玉梅。这种连锁地反应，就像一把钝刀、木锉，无时不锯锉着英娃的心。
　　一天晌午，英娃吃过午饭，掩住门准备歇晌。可他刚解开一个衣扣，玉梅就喊着来找他，英娃慌忙扣好上衣应着出来。可有些奇怪，英娃让玉梅坐，玉梅不坐，英娃给玉梅倒茶，玉梅说她不渴，硬要英娃陪她去黑龙泉玩。
　　黑龙泉在丹阳村后的沟垴处，一条沟四五里路，沟里没住一户人家，除了上午下午有人种地砍柴割草外，只有潺潺流动的小溪，和一沟两坡的树木花草。别说玉梅一个姑娘家，就是一个大男人，不说夜晚，就是大白天走一趟，也有些害怕。玉梅让英娃做伴，按玉梅的脾气，英娃若说个不字，玉梅非独闯黑龙泉不可。所以，玉梅一说，英娃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丹阳村通往黑龙泉的路不宽，是一条凸凹不平的石子路，仅能过个架子车。路两边长着刺槐树，虽然刺槐树大的只有碗口粗，但是刺槐树密集，枝叶繁茂，路两边树枝交叉，形成了一条弯曲的绿荫通道。尽管夏天中午的骄阳似火，太阳像一个淋浴的巨型喷头一样当顶射下，也没能完全透射到路面，也不过照得花花斑斑而已。时至当午，种地割柴草的人们都已回家，山沟里除了潺潺流淌的溪水、蛙鸣声，以及躲树荫里乘凉的鸟啾、知了声，就是微风吹过林子的响声。英娃和玉梅走在这条天然的绿荫道上，有着一种别有洞天地感觉。
　　这会儿，英娃置身于绿荫道里，和自己相爱的玉梅，徜徉在这样一个二人世界里，更有一种别样地感触。
　　“英娃，慢点！”玉梅突如其来地一喊，打破了英娃的美好心境，玉梅更觉得英娃走的太快了。
　　“唉吆，英娃，你慢点！”玉梅喊着，撵上英娃，“让我走前边！”
　　英娃主动走前边，是怕前边有蛇，或偶尔有野兔、山鸡出没，怕玉梅受到惊吓。但他没有明说，却说：“不，还是我走前边吧！”
　　“不，让我走前边！”玉梅说着见英娃仍不让开，就抓住英娃的衣襟往后拉着，“闪开，让俺走前边！”
　　“玉梅，不是不让你走前边，是怕前边有……”英娃故意没把后边的话说出口，只是把话一转，“还是我走前边吧！”
　　“不，你走前边我撵不上！”玉梅执拗地说着，一步抢到英娃前边。
　　玉梅慢慢悠悠的在前边走了一会儿，来到一段山沟宽阔的地方停下，指着沟里流淌的溪水，说：“英娃，我跑热了，你看这河沟又宽又平，水清如镜，咱们下去洗洗凉快凉快再走吧？”
　　英娃怕挽裤腿挽衣袖露出疤痕，但又无法向玉梅解释，只得故而满脸含笑地推辞着说：“有这天然帐篷遮着，看你脸上连个汗珠都没有，热个啥？再说这河沟里凉快，那可是毒蛇出没的地方。一旦碰上蛇，多吓人呀！”玉梅闻听河沟里有蛇，也就没再执拗着要下河沟去洗了，不得不继续往前走去。
　　二人又往前走了不远，玉梅突然一声惊叫：“哎呀，狼！”玉梅喊着，猛一回身扑到英娃怀里，双手紧紧地搂住英娃不放。“别怕，狼在哪儿？”英娃说着，大有英雄救美地气度，慌忙挣开玉梅，惊恐地往周围看着，“连个兔子都没看见，肯定是你看花眼了。没事，请走！”
　　听英娃如此一说，玉梅用嗔怪的目光朝他一瞪，埋怨着说：“唉呀，你就是个榆木疙瘩！不去黑龙泉了，走，回！”
　　玉梅恶狠狠地丢下这句话，一扭身就往回跑去。
　　望着玉梅奔去的背影，英娃似有所悟地晃悠着脑袋笑着：“哎，玉梅，你等等我——”
　　英娃突然冲玉梅喊着，疾步追向前去。
　　玉梅个大，体壮，腿长，在她家姊妹几个中又是老大，父亲整天在渡船上忙，家里的担担挑挑力气活，都由她帮娘撑着。虽说她是个姑娘，却比个小伙子还强壮。她一跑起来，英娃怎么也撵不上。赶英娃追到村边，玉梅已走进她姨家院里了。
　　看着玉梅跑进她姨家院门，英娃觉得不好意思，又觉得好笑地摆了摆头，然后转身往回走去。
　　英娃回屋里不一会儿，上工的钟声响了。随着钟声，只听队长喊着：“男劳力拿镢头锨修渠边，女劳力下地摘绿豆！”英娃随即拿把镢头，跟他爹上工去了。
　　这一下午，英娃虽然人在修渠，心里却一直想着中午和玉梅的事。不是镢头挖在石头上碰出火星，就是镢头和他爹拿的铁锨，碰得叮咣叮咣，弄得他爹只吵他。父子俩嚷嚷了一下午，总算赖到了收工，英娃拿着镢头就往回跑。他刚回到院里，玉梅就找上门了。玉梅走进院门二话没说，将一个纸团往英娃手里一塞，还没等英娃愣过神，玉梅可一扭身跑了出去。
　　“哎玉梅，你……”赶英娃喊着追出院门，玉梅已跑进她姨妈家院里了。他随即展开纸团一看，只见上面写道：“今晚，我姨和姨夫不在家，你晚上来和我做伴！”
　　当天晚上，玉梅关住门坐在大木盆里，先用毛巾淋着把浑身上下仔细擦了一遍，后用肥皂打打搓搓洗了一遍，又端了几洗脸盆清水把肥皂沫冲冲，然后把大木盆里脏水舀舀倒掉；再把木盆刷净换上一盆清水，又用香胰子把浑身上下涂涂洗洗，最后又用凉水冲净擦干，才去烧锅做晚饭，并特意给英娃煮了几个鸡蛋。吃过晚饭，玉梅又将姨妈屋里收拾了一遍，然后将院门虚掩上，这才拿个麦秆扇子，搬个椅子坐到院里扇着等英娃。
　　这会儿，她一听见院门外有脚步声，就急切地往院门上看看有没人推门，就连风吹动了院门，她就以为是英娃推门。但她如此等了好一会儿，仍不见英娃来推院门。她姨妈家只给英娃家隔着一条小路和一个院门，却仿佛搁着几十里远似的。等啊等，正当她等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终于听见了轻轻地敲门声。玉梅知道是英娃来了，她高兴地应着“来了来了”，就去开门。玉梅喜盈盈地拉开院门一看，她登时怔那儿了。来者不是英娃，而是英娃他爹明满堂。玉梅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满堂，只见他左手抱个枕头，右手拎个席卷，她支吾地说：“噢，是、是满堂叔来了，你、你进，你进……”
　　“噢，是这么回事，英娃有事去南街了，就让我来给你做伴！”满堂叔说着，就走进院里，顺手解开席子往院地上一铺，回头对玉梅说，“你可回屋里把门插上睡吧，大叔在院里给你做伴！”
　　“哎，哎！”玉梅僵直地哎哎着，极为扫兴、伤感地走进屋里，连灯都没点，就插上门睡了。
　　玉梅虽然独自躺在屋里床上，可她瞪着一双眸子，干涩地望着窗外的月光，怎么也睡不着。玉梅睡不着，不是她患有失眠症，而是玉梅眼下着急呀！急的是她父亲小算盘，托媒在榛子沟给她提了一门亲事。
　　起初，小算盘一提，不说玉梅不同意，就连玉梅她娘也不同意。当即就冲着蹲在墙根吧嗒吧嗒吸烟的小算盘哀怨着，说：“你疯了还是吃错药了，丹江两岸那么大的地方，搁哪儿不能给闺女找个家儿，咋非要把娃往那老山沟里嫁？！”
　　小算盘唿哧从嘴里拔出烟袋，两眼看着地下，语音重重地说：“那娃他爹是个大队会计！”
　　“大队会计咋？！”坐在木墩上的玉梅娘一听，她破天荒冲小算盘发起了脾气，恼得一蹦从木墩子上弹起来，“那榛子沟是个啥地方，我当年跑老日就在那儿住过，坐屋里都看见坡，出门不是上坡就是下坡，干个活不是担就是抬，眼一马虎不打趔趄，就蹬搓脚，一年四季啃红薯疙瘩，啃得都从嘴里吐酸水！再说，嫁闺女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这关乎娃们一辈子的事，我不同意！”
　　听玉梅她娘说不同意，小算盘没有说啥，反而把烟袋往嘴里一戳，仍然看着地下，吧嗒吧嗒咂了起来。玉梅她娘可忍不住了，急得往小算盘跟前走了一步，手指头朝小算盘低着的脑瓜一戳，恶声恶气地说：“我问你话哩，咋非把闺女往那穷山沟里塞！”小算有些不耐烦了，忽哧拔出烟嘴，翘起下巴看着玉梅她娘，似哀求又像解释着说：“我不说了，那娃他爹是个大队会计！”
　　玉梅她娘据理力争，又顶了小算盘一句，说：“他爹是大队会计咋了，咱闺女嫁的是他娃，又不是嫁的他爹！”
　　小算盘低下头看着地下，沉郁地唉叹着，说：“唉呀，有些话，我不能给你们这女人说……”
　　气头子上，听小算盘一说她女人，玉梅她娘气得手指往小算盘低着的额头一捣：“你别张口女人闭口女人，世上没有我们女人，还没有你们男人哩！不就是咱玉梅在丹江烧死过人，都嫌她妨人，不好找点嘛。今可把话给你撂这儿，我闺女在平处找不了好点，咱就找个害点。哪怕找个瘸子、拐子，也比找到那穷山沟里强！”
　　玉梅她娘跟小算盘结婚二十多年了，从没在小算盘面前发过这么大的火。小算盘想事精细，计划打算又周到。所以平常家里大事，都是小算盘说咋干就咋干，玉梅她娘从不问为啥。既是玉梅娘过问，小算盘也不给她过多解释。今天，小算盘突然被玉梅娘顶到牛角尖上，他不得不苦笑一下，唉叹着说：“唉呀，本来这事关系重大不想明说，可你现在把我逼到这牛角尖上，我不得不说了。”小算盘说着呼哧翘起下巴，随即把他听说马上就要搬迁，以及把玉梅嫁过去，将来全家好投亲落户不搬迁的话一说，玉梅她娘才无奈地点头不言声了。
　　当小算盘把此事给玉梅一说，霎时间，仿佛一块石头投进了平静的湖面，玉梅心中顷刻掀起了波澜。玉梅想说自己有相好的，但她又说不出口，也不能说。只得推辞着说嫌山，说啥也不愿往那里嫁。没等小算盘再劝的话说出口，玉梅她娘却眼泪哗哗地劝着说：“玉梅呀，其实娘也不愿把你往那山里嫁，可你知道个啥，眼下那丹江水库一修起，咱这儿就要往远处搬迁。人家那里虽然是山，可人家娃他爸是个大队会计，人家答应你往那儿一嫁，就把咱全家都搬去住，这样咱就不往远处搬迁了！”小算盘见玉梅仍不答应，就急忙接着劝，可玉梅却吃了秤砣铁了心，不管她爹妈咋劝，玉梅只是一句话：“我死也不往那山里嫁！”
　　玉梅嘴说不往那里嫁，可她这小胳膊，怎扭得过她爹娘那大腿呀？去丹江找赵明远吧？上次她出事，赵明远看都没去看她一眼，玉梅至今还生着赵明远的气呢。玉梅思来想去，只有来找英娃了。
　　其实玉梅知道，这些年英娃不单是对她有意，而准确地说，尽管英娃没有亲口说爱他，尽管英娃没有向他传递眼神和字条，流露只言片语爱的信号，也尽管英娃从没向他流露过那种炽热的眼神，但是玉梅知道英娃是爱她的。这是一种本能，这也是她的一种直觉，直觉和本能告诉她，英娃的的确确是爱她的。只是那时玉梅心里装着赵明远，对于英娃的爱心知肚明，她故意装得毫不知情，故意装得毫无察觉。
　　自赵明远对她一冷落，加上深知英娃暗恋着她，尤其英娃那次为救她烧伤住院，英娃一出院又到拘留所看她，玉梅就把爱心倾斜倒英娃身上了。加上眼下父母逼着她往榛刺沟出嫁，于是就决定和英娃亲密接触，待生米做成熟饭，再逼着她爹娘就范。人都说男人和女人之间，仅隔着一层纸，一接触就会捣破。为此，玉梅特意主动和英娃接触，并故意让英娃陪她去黑龙泉玩，故意说有狼往英娃怀里扑，本想往英娃怀里一扑，英娃会心领神会地搂她抱她吻她呢。哪知，英娃这个榆木疙瘩，却当真有狼，气得玉梅捣着英娃的眼窝，说他是个榆木疙瘩。玉梅只想一提醒，英娃会悟出个七七八八，捣破这层纸呢。才给英娃传字条，让他今晚来给做伴。谁知，英娃这个榆木疙瘩，不但不开窍，竟然说有事，让他爹来替他。你说，这让玉梅咋睡得着觉呢？
　　虽然玉梅接连两步棋，都没达到目的。但她却不怪英娃，只怪自己这些年，一直把爱情投入到赵明远身上，而冷落了英娃。现在突然让英娃领悟，未免有点操之过急。
　　玉梅只想性急吃不了热豆腐，只要诚心和英娃接触，别说英娃本来就爱她，他就是一块石头，也能把他暖热。所以，第二天上午，玉梅就特意找着让英娃送她回家。并且不走大路，偏要英娃陪她走河边那条小路。
　　英娃听玉梅说要从河边走，未免有些为难。因为河边那条小路，要经过两条小河沟。冬春时节，河沟枯竭踏着列石可行。可现在时至夏秋之交，既是有列石也被水淹着。但是玉梅提出要走小路，他虽然有些忧虑，但还是顺从的和玉梅向河边那条路走去。
　　玉梅和英娃走在丹江岸边的小路上，除了河边放牛放羊的娃娃，或偶尔碰上一个过河赶船的行人，别无他人干扰。二人走在窄窄的小路上，玉梅不是无话找话，说她小时候和伙伴们过家家，就是说上学时的事儿，说过年过节时，如何和伙伴跑着捡炮，如何和伙伴们逮狗娃、捉迷藏欢乐。再不是一会儿双手搭到英娃肩上，推着英娃走，一会儿编个柳条圈，戴到英娃头上。还不时逗英娃，逗得英娃嘎嘎地笑。二人的欢声笑语，伴着丹江河的流水声和船工们拉纤的号子声，耳边呼呼吹过的风声，河坝里传来的牛羊咩哞和蛙鸣鸟叫声，简直像大自然特意为他们奏响的爱情合奏曲。玉梅和英娃在这里品尝着美景，分享着幸福，分享着快乐，分享着喜悦。玉梅多么希望她和英娃，如此永远走下去，走他个一生一世，走他个长命百岁，走他个地老天荒……
　　二人走到一棵柳树下，玉梅故意说热、说累，要歇歇儿，英娃就陪她坐树荫下歇一会儿，就催着说：“走吧，还有好几里路呢。”玉梅闻听，仰脸看着英娃，懒洋洋地伸出双手，晃着脑袋，撒着娇说：“拉我呀，你不拉，我就不起来！”英娃就听话地，将玉梅拉起来再走。
　　玉梅跟着英娃来到第一条小河沟，还好，虽然已是夏秋之交，但由于天热干旱，小河沟里的列石，还一块块露在水上面。英娃到了河沟，自顾自地飞步踏住列石过去了，回头冲玉梅喊着嘱咐她，说：“玉梅，来呀，紧过列石慢过桥。你要走快些！”玉梅却站在对面，一脸犹豫地望着河沟的列石，故意装得娇惯的样子，飞蛾般伸着一双胳膊，蜻蜓沾水般点着脚尖试了几次不敢过。英娃急得催着说：“过呀，快过呀！没事，列石稳稳当当，又不光滑，你请大胆地过！”
　　不管英娃怎么说，怎么给她鼓劲，玉梅仍露出一脸胆怯的样子望着英娃，极难为情地吭哧着，说：“英娃，你、你还是过来，把俺背过去吧！”
　　见玉梅望着列石胆怯的样子，本来就有心背玉梅，可人家玉梅一个姑娘家，又没发话，英娃不好意思说背她。现在玉梅主动说让他背，英娃就欣然回头把玉梅背了起来。
　　难怪说香气识美女，煮酒论英雄。英娃将玉梅背在身上，那感觉可不像昨天玉梅扑到他怀里。那时的感觉是玉梅说有狼，猛然间扑到他怀里的。英娃当时只顾找狼撵狼保护玉梅，哪顾及品尝玉梅身上的异香和拥抱的感觉。然而现在将玉梅背在身上，玉梅脸上那雪花膏味，连同玉梅衣服上的香胰子味，以及玉梅周身散发着姑娘那特有的青春韵味；加上时至夏秋季节，玉梅和英娃的酮体，都还被一层薄薄的夏衣掩饰着。尤其玉梅胸前那对挺挺的奶子，随着英娃高一脚低一脚，踏列石的步伐，就像玉梅那双拳头，在英娃的背上轻轻弹敲着。弹得轻柔轻巧，轻柔得就像两只羔羊的舌尖，一下下在他背上舔着，舔得英娃从背上痒到心里，让英娃眼前油然闪现，他当年偷看玉梅烤衣裳那精彩镜头。
　　当年那对可望不可及的奶子，现在就在他的背上弹跳着，他的身背和她的酥胸，仅隔着两层薄薄的夏衣，立时间，英娃的青春激情，一下子从他周身汗毛眼里喷发出来。英娃此时激情无限，飘飘欲仙。他忘了压、忘了走，犹似背着一个仙女，飘在云朵里一般……
　　直到玉梅催他走，他才回过神儿来。为大破尴尬局面，就即支吾着说：“玉、玉梅，你抱住我别动，咱开始过列石了！”
　　这会儿，英娃背着玉梅踏在列石上，他多么希望今生今世的路全是列石，永远如此背着玉梅往前走啊！可遗憾的是，英娃这么想着，他的脚已不知不觉，告别了最后一块列石。英娃却仍然沉浸和享受在，背着玉梅踏着列石行走的快乐里，忘我地欢快着往前走啊走时，玉梅却说：“放下我自己走！”玉梅这句话，一下子将英娃从欢快的梦幻中唤了回来。英娃忙放下玉梅，红着脸自我掩饰着，说：“我、我当你连路也不敢走了呢！”
　　英娃今天和玉梅从河边走的感觉真好，背玉梅踏列石过河沟的感觉更好。当他们来到第二条小河沟时，不用玉梅撒娇提醒，英娃就自觉将玉梅背过了河沟……
　　当天中午，英娃虽然没去玉梅家里，但玉梅和英娃走到河湾村边那棵老槐树下，玉梅突然在英娃的脸蛋上叭哧啃了一口，扭身就朝村里跑去。
　　玉梅的嘴唇吻到英娃的脸蛋，虽然又蓦然离开，但英娃却感到她那热烘烘的嘴唇，顿觉有一股美满味道的热流如电一般，从他的脸上流到的身上。似乎他浑身都震荡起来，刹那间地震荡过后，英娃的一双眼睛直了，人也呆了。他瞪着一双瞠目的眼睛，木木地望着旋风般飞去的玉梅，手指机械地摸着刚被玉梅亲吻的脸，直到他狠劲地拧了一把大腿感到尖疼，英娃才从梦幻般的感觉中，一蹦一跳地回到眼前的现实中来。他不时用手摸着玉梅刚才亲吻的脸颊，他觉得玉梅亲吻的刺激和香味还没消失。一边将手移近鼻孔品味，一边贪婪地望着玉梅走去的方向，两股蚯蚓似的泪水立刻拱出眼角，顺着他的脸颊倐溜溜爬到了地上。
　　这是英娃高兴的泪水，也是英娃快乐、激动的泪水。是啊，这个吻让英娃太难等了，让英娃等了这么多年，玉梅终于吻他了。英娃乐得突然像疯了狂了般，向丹江河边跑去。他跑到河边扎着个马架一站，双手比了一个喇叭，冲着丹江河连声大吼：“我爱你——”“我爱你——”顿时间，山川、河道的回声交向回应，“我爱你——”“我爱你——”
　　英娃一阵喊过，猛然想到自己那满身烧伤的疤痕，不由周身一颤，他那颗一厢情愿、酷爱玉梅、终于被玉梅接受，并主动说爱他……他的心像突然被人撕裂般疼痛，一种比欢乐和委屈更复杂、更强烈的情感，似一根细微的铁丝，紧紧地勒着他那颗，极度激动欢乐的心。勒得他痛苦难受，喘不过气来，站立不稳，使他趔趔趄趄地踏上了，转回的河边小路……
　　自此以后，英娃尽管打心眼里爱玉梅，尽管玉梅曾多次主动约他相会，也尽管他每次都应约而去和玉梅相会，但他每次都是带着顾虑和玉梅若即若离。
　　玉梅和英娃相爱相约的事，不久就被小算盘发觉了。
　　因为河湾村地处丹江岸边，眼看河湾村以下的李官桥、三官殿、下寺三个公社，因丹江水位上升，都已经相继搬迁了。看来河湾村的搬迁，只是早晚的事儿。小算盘实指望将玉梅嫁到山里，一来到搬迁时，好投亲靠友不插迁；二来，山里柴方水便，荒场也大，能开小片荒地，还能多种些瓜菜红薯，这么一举多得的好事，小算盘怎么舍得放弃？现在闻知玉梅和丹阳村的英娃好上了，就等于他的美好计划要全盘落空了，你说小算盘能不竭力反对吗？于是，小算盘就对玉梅严加看管。
　　可管得住玉梅的人，却管不住玉梅的心。老话说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玉梅白天不能和英娃见面，她就约英娃晚上相会。玉梅借着床靠后窗的特殊地理位置，和英娃约定在夜深人静时，只要听到英娃用木棍照窗轻弹三下，玉梅就心领神会的出门，到村边的老槐树下与英娃约会。
　　玉梅这一招，瞒得住小算盘，却瞒不住她娘啊。她娘见她和英娃如此相约，担心长此以往，怕他们这男女之间，一旦约出事来，小算盘一辈子脸朝外，又是说人的人，到时他咋在村里抬得起头啊。玉梅的娘正为这事闹心呢，突然听说丹江水库报废停工了，一河两岸不搬迁了，忙和小算盘商量玉梅和英娃的事。谁知，玉梅的娘和小算盘一说，小算盘就劈头盖脸，骂了玉梅她娘一顿。
　　“你们这女人家家，真是头发长见识短，看事看到脚面前，耳朵根子也忒软了。”小算盘骂着，把声音压低了八度，“村里人说不搬就不搬了？他们那些井底的蛤蟆，都见过多大的天？老子十几岁就跟着我哥在丹江河上跑，十五岁就到老河口坐铺子学生意，十七八岁又代哥到丹江河里驾船，上到龙驹寨、商南、西安，下到老河口、襄樊、武汉，三江四码头，我哪儿没到过。不说我眼观六路，起码也耳听八方。”小算盘说到这儿，咬着玉梅娘的耳朵嘀咕着，“老婆子，我实话告诉你吧，老早都听说丹江水库停工了，但不是你说的报废不建了，而是大坝质量出了问题，现在是停工检修！”玉梅她娘说：“你说的都是真的？”小算盘一双小眼一眨：“当然是真的，看我能给你说假，这可是我从河道上，一位老朋友口里得的信儿。”
　　小算盘嘀咕到这儿，他警惕地朝门外看了看，然后接着说：“听说，现在正组织技术专家补修，一补修好就要复工。这话打死都不能往外说，咱只管一口吃个破鞋，底在咱肚里就中！”小算盘说到这儿，又特意叮嘱玉梅她娘，“你可要把玉梅给我看好了，一旦和丹阳村那个明英娃生米做成了熟饭，咱山里那门亲可就黄了。到时咱投不成亲，那就得往远处搬迁！”
　　玉梅她娘胆小，又忒实诚，经不住小算盘三言两语叨叨，就吭吭哧哧，将玉梅和英娃夜里约会的事说露了嘴。满以为小算盘一听，当即会大骂一场呢。让玉梅她娘意外的是，这一回，小算盘不但没骂，也没变颜失色地埋怨，只是沉着脸，啥也没说，就夹个狗皮卷子，一倔一倔到渡口船上去了。
　　再说玉梅，虽然每次她约英娃都来了，但却感到英娃从没有主动近她碰她的勇气，并且感到英娃，对她有着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甚至玉梅既是试探着主动和他亲近，英娃也不是怎么投机。玉梅这次约英娃相会，她要来个更加猛烈实在的主动亲近，力求与英娃生米做成熟饭，力争把他一举拿下。
　　这天晚上，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这也是玉梅下了决心，她发誓主动出击，要和英娃生米做成熟饭，来个一次定终身的约会。
　　吃罢晚饭，玉梅就特意洗了个澡，又特意在身上打了香胰子，还特意在脸上抹了雪花膏。然后独自躺在床上，侧身望着后窗，等着英娃的到来。可奇怪的是，玉梅等啊等，等得两眼发涩，也没等到英娃轻敲窗子的暗号。玉梅奇怪了，是英娃有事耽误了，还是他路上出啥事了？玉梅想着，不免有些担心起来。玉梅正准备起床去看呢，突然听见窗户被轻轻弹了三下。玉梅慌忙起床，轻轻将门一拉，欢快地飞向她和英娃约会的老槐树下。
　　玉梅来到老槐树下，隐约地望见英娃面向树站着等她的背影，听见她的到来，英娃却不嗯不啊，也不主动转身靠近她。玉梅知道英娃这是羞怯，不好意思主动近她。于是她就飞跑走过去，低声喊了声英娃，就不顾一切地扑到英娃怀里，就主动在英娃那脸上狂亲狂吻起来。玉梅疯狂地亲吻了一阵后，感觉那个英娃仍没有一点主动亲她吻她的感觉。玉梅不由来气，她顿时停止亲吻，瞪大两眼看着面前那个英娃，正欲问他为何冷淡她时，却陡然发现此人是小平头，而英娃是分发头。玉梅惊得差一点儿没啊出声来，她一把抓住那人的领花子，声音低沉地说：“快说你是谁？是谁让你来的？说呀？你要再不说，我、我就喊人了……”
　　听玉梅这么一说，那人慌忙伸手捂住玉梅的嘴，颤抖地哀求着，说：“唉、唉别、别……”
　　那人刚说到这儿，一道手电光突然照了过来。玉梅循着光束一看，打手电的不是别人，竟是她父亲小算盘，小算盘后边还跟着她娘。玉梅心里一格噔，慌忙回首朝那男子一看，差点没懵了过去。
　　原来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小算盘托人给她在山里提那个男娃。
　　男娃姓罗，叫罗建国，是榛子沟大队会计罗青山的儿子，只因长得忒黑，人送外号罗黑蛋。玉梅这才明白，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她爹小算盘精心策划、精心导演的杰作。玉梅气得扭头就朝树上撞去，却被罗黑蛋一把拉住了。
　　玉梅娘见她还一蹦一蹦挣着要往树上撞，急忙上前拉住玉梅，含着两汪眼泪，劝道：“玉梅，你、你为啥要这样啊？！”
　　“问我为啥要这样？我还要问你们为啥要这样哩？今天不给我说清楚，我、我就撞死在这老槐树上！”玉梅一板一块地说着，不依不饶地等着她爹娘的回答。
　　这时立在旁边，一声没吭的小算盘，走到玉梅面前，压低声音说：“玉梅，你要问为啥，可以，但我不能在这儿说！”
　　“不，我今儿，就要你在这给我说！”玉梅仍一板一块地说着，仍然不依不饶地面向老槐树看着。
　　“玉梅，这话咋能在这儿说，走，跟娘回去，叫你爹给你说清……”
　　“不，我就要他在这儿给我说！”没等玉梅娘的话落音，玉梅就冲娘咄咄逼人地来了一句。
　　小算盘无奈，只得扬手拍了拍玉梅的肩头，深沉地叹息一声：“唉！闺女呀，爹这话憋在肚子里，都憋好几年了，除了你娘，爹谁都没敢说呀。你娃子咋这么烈性，爹是怕说出来惹祸呀！既然你非要爹在这儿说，好，那爹就在这儿给你说！”
　　玉梅将手一摆：“别说了，你不说我也知道，不就是大坝在检修，检修好再复工，一复工就让搬迁吗！”
　　“不！”小算盘低声说着，又往玉梅身边靠了靠，“玉梅呀，这话在爹肚里憋得有些天了，今儿不把这话说出来，爹是再也憋不住了！”
　　接着，小算盘就把憋在肚里的一件往事讲了出来。
　　那是几年前开春的一天傍晚，天都擦黑了，小算盘估摸没有人过河了，他已收篙将船锚在岸边，准备回家吃晚饭时，突然岸边传来一个微弱地喊声：“哎，我过河——”
　　小算盘循声一看，一个人喊着，正招手往岸边走来。小算盘就应着催道：“你快点，把你送过河，俺还要回家喝黑了汤呢。”豫西南一带都把吃晚饭叫喝汤。
　　小算盘说着，将岸边的锚提起来放到船上，回头催那人快点呢。谁知，不但没听来人应腔，而且也没见那个要过河的人了。小算盘不禁打了个寒颤：“我的娘哎，刚才明明看见听见有人往岸边走着喊着要过河，咋一转眼就不见人了呢？会不会是遇着……”小算盘一个鬼字没说出口，急忙自我壮胆安慰着，“不可能，我在这丹江河里驾了这么多年的船，还没遇过这邪事呢！”他心里说着，把船往岸边一锚，拿起篙一蹦跳下船去。他听说鬼怕恶人，何况他有篙在手。篙是什么，篙是竹竿，竹竿辟邪。小算盘一边给自己壮胆，一边掂着篙向岸边走去。
　　这会儿，天已完全黑了下来，小算盘突然发现一个黑影在地上爬行：“啊！狼？！”
　　俗话说狗怕摸，狼怕戳。人的自卫本能，使小算盘随即将篙朝那黑影戳去。
　　小算盘的篙刚出手，只听那黑影，有气无力地喊出了一个“我……”字。
　　“啊！是人？！”小算盘惊愕着，手中的篙当即缩了回来。只见那人爬在地上，一只手拉着根木棍，一只手往前扒着，嘴里“呼呼哧哧”喘着粗气，艰难地往前爬着。小算盘旋即上前一步，影绰的看见那人身着的棉衣，脏污破烂得一絮一吊，蓬乱的头发一纂一纽的炸着；尤其那张又脏又瘦的脸，若不是那双眨动的眼皮，和那对透着神色的眼珠，以及刚才发出那个有气无力的“我”字，真以为是一条断了后腿的狼……
　　小算盘打消了鬼的念头，他没顾多想，就丢下篙将那人抱上船。只见那人气喘吁吁，用手朝嘴指着，小算盘知道他是饿的。先往那人嘴里喂了点水，就赶紧支起锅灶，给那人做了两碗面水，就吹着凉着，喂那人喝。刚喂下半碗，那人竟坐起来，自己端上喝。小算盘见那人狼吞虎咽地喝，生怕他被面疙瘩噎着，就说：“你慢点，不急，不够了我再给你做！”小算盘说着，又做了三碗菜糊汤，想着那人再吃一碗，剩下那两碗自个一吃，就算喝黑了汤呢。谁知那人吃一碗又一碗，两碗吃罢，望着锅不丢碗还想吃。小算盘慌忙劝他说：“你都吃四碗了，再吃别撑坏了！”
　　“大叔，我能吃，撑不坏！”那人说着，自己起来将锅刮刮，又刮了一碗吃了。
　　小算盘将心提到喉咙眼上，直到看着那人把饭吃完，还能弯腰起坐，他才放心地点亮桅灯，刷了碗，又倒水让那人洗了脸。他这才看清，那人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娃。小算盘心疼地问他：“娃，你从哪儿回来，咋饿成这样？”
　　听那人一说，小算盘才知道，原来那人叫王女子，是双河镇人，1959年移民去青海支边。那年他才14岁，因为那年咱这正逢三年自然灾害大饿饭，村里榆树皮都刮吃光了。王女子为了去青海，能吃个饱饭，就虚报两岁，支边去了青海。王女子坐火车到甘肃河口一下车，他就有些后悔了。尤其在去西宁的路上，王女子见一辆车翻到悬崖底下，一车人无一生还，他更后悔，也更后怕了。可后悔后怕已晚，王女子这时已身不由己了。特别到了青海一个叫嘎让的小地方，他们村去的16个人，分在一个连。不想那地方恁冷，一天到晚刮大风，刮得天昏地暗，刮得干冷干冷。说个难听话，冷得刚尿出的尿都冻结了冰。一天到晚开荒干活，出力受累都没啥，只要能吃饱肚子就中。谁知，一天只吃两顿饭，顿顿吃洋竽，还吃个半饥不饱。加上一天到晚在冰天雪地里干活，地冻得跟石板一样，挖一镐一个白印，手蹾得发麻。别说他一个14岁的娃，就是一个大小伙子也受不了啊。王女子见这样再待下去，只怕连命也要丢那儿，见有人偷跑，他也跟着往回跑。那天，他们一起3个人偷跑。不想他们刚跑到贵德县，就被抓住了，抓回去每人吊打了半夜。王女子又住了几天，每顿分吃的洋芋更少了，他想再这样下去，等身上肉瘦干了，想跑也没力气跑了。于是，他又跟着两个人一起往回跑。
　　根据上次的经验，他们这一回跑到县城没停，一直跑到黄河边，只想趁着黄河封冻，逃过河就安全了呢。哪知，他们没命地赶到黄河边一看，无不绝望，黄河已经开冻了。他们过不去河，就急中生智，扒了身上的军装，呼哧往黄河里一摔，换上从家里带来的衣裳，就从黄河桥上往北跑。怎奈桥是浮桥，人上桥一走就发出咯吱吱地响声，幸好夜里天黑风大，加上他们轻步慢行，没被岗楼上的人发现。
　　他们过了黄河，又跑了一天到西宁，只想搭上车就一路顺风没事呢。哪知，他们躲在厕所里过夜时，被西宁的公安抓住了。那时到处都在抓盲流，他们不敢说是淅川人，更不敢说是支边移民，公安就把他们当盲流送到收容站。在收容站挖了几天城墙，王女子又独自偷跑出来，恰好遇上一辆货车停在路边。为了逃命，只想逃一步是一步，他也不管是去哪里的车，就爬了上去。刚爬上车，司机就从厕所里出来，开上车就走。只想等车开一段，再问司机车的去向呢。谁知，他往车上一躺，却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赶他醒来，车已经走一天一夜了。他吓得又呼又叫，司机闻听吓了一跳，忙刹住车一看，这才发现车上有人，一问，才知道他的去向。司机指着他一笑：“算你小子走运，我正好到甘肃河口火车站拉东西，再走一天多就到了！”
　　王女子虽然年幼，但却精明。忙将身上仅剩的一块干粮掏给司机吃，司机没有接。见司机不接，他又掏出一沓钱递上说：“司机大哥，我除了买车票的钱，就剩这么多钱了，全给你！”
　　司机也是个好人，也没有接钱，只冲他笑笑，说：“小兄弟，路还远着呢，你留个饭钱吧！我知道出门人的难处，你放心，我一定把你送到火车站。来，坐到驾驶室里暖和些儿！”真算遇上好人啦，他感激得跳下车，二话没说，就“扑通”跪到司机面前：“大哥，我给你磕头了！”“哎，谁叫你下跪呢？快起来上车！”伺机说着，把他扶到驾驶室里，开着车就走。
　　他乘车到甘肃河口，又搭上火车到了西安。不幸的是，他下了火车，去汽车站买票时，突然发现兜里钱被人偷了。顿时哭天没路，悲痛欲绝，到了这等地步，他别无选择，只有要点干粮翻过秦岭，一路讨饭回家了。而就在西安讨要时，又被当盲流抓进了收容所，后被遣送到陕西与河南交界的商南县，就不管了。他一个人从商南，一路讨饭回到这儿……
　　那人痛哭流涕地说到这儿，给小算盘说：“大伯，说不得呀，咱淅川去的2万多人，病的病，死的死，听、听说都死好几千人哩！”
　　小算盘的声音不大，这长长的一段话，几乎是哭着说出来的。他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字字如针扎在玉梅的心上……
　　见玉梅听了难受感动，就接着劝道：“玉梅呀，不是爹心狠，爹是怕咱一家子，这老的老，小的小，迁到外地受罪呀！”小算盘说到这儿，他一个大男人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玉梅娘一边劝小算盘，别哭坏了身子，一边对玉梅劝慰着说：“玉梅，你爹都是为了咱这一大家子人啊，常言说金坑银坑舍不下穷坑。再说，你爹说那远的，咱就说这近的，听说搬到邓县的都去几年了，房子还没盖起来，又缺吃少穿，都返迁回来了。返迁回来咋办？不说老屋房子扒了没了窝，既是搭个草庵子住下，那也是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不走人家能依？再说，这娃你也见了，他也是个好娃，除了长得黑点儿，人家哪点不好？再说人家那地方柴方水便，山里荒场又大，又能开小片荒地，再咋也不会挨饿！你、你就答应了吧！”
　　罗黑蛋也在一边，吭吭哧哧地向玉梅打着保证说：“玉、玉梅，俺、俺有的是力气，保、保证一辈子对你好！”
　　玉梅被爹娘这一劝，又听罗黑蛋一说，不知是她心软了，还是她默认了，就默然不语了。
　　小算盘见玉梅被劝得默然不语了，紧接着就添油加醋地劝道：“看那个英娃，别人不知道他，我能不知道他？他和你姨偏对门住，父子俩，一对光棍，过得吃了上顿没下顿，你跟了他能有啥好？”
　　玉梅她娘见玉梅仍不透口，就接上说：“玉梅，要叫我说人家建国这娃也不害，人家都给咱挑来几斗麦了，咱要不答应这门亲事，就是他们罗家不说，别人也要捣着脊梁骨骂咱。我不说了，这建国不就是黑点，咱又不是千斤小姐，再说你爹也红口白牙答应了人家……”只想这么一劝，玉梅会答应嫁给罗黑蛋呢。谁知，她娘的话音刚落，玉梅就陡然挣开她娘，转身一头扎进了夜色里……
　　玉梅的突然离去，使玉梅娘和罗黑蛋望着漆黑的夜色，顿时不知所措了。似乎唯独一旁的小算盘，此刻明白将会发生什么，他冲玉梅跑去的方向，急促地喊了一声“玉梅——”慌忙回首冲玉梅娘和黑蛋催叫着，“你们还不快追，都还愣这儿干啥？”
　　真是人到事中迷。玉梅娘和罗黑蛋被小算盘猛然提醒，无不感到后果严重，二人飞步向河边跑去。小算盘也不敢怠慢，迅即向村里那口老井跑去……
　　找遍了河边、水坑，连村里那口老井都用竹竿搅搅，他们三人忙碌了半天，也没找到玉梅个人影。
　　其实玉梅没有跳河，也没有跳塘、跳井，而她顺着村后的大路，直趟趟向英娃家跑去。虽然玉梅在气头子上，但她颇有涵养，她来到英娃门上，没有疯狂吵闹，而却抑制情绪，平心静气地，照英娃床前的窗户轻轻一拍，压低声音，十分温和地把英娃喊起来。玉梅仍然没吵，也没骂，仍然心平气和地冲英娃问道：“英娃，我来只问一句话，你今晚为啥失约？”
　　玉梅一问，问得英娃好像做了啥对不起玉梅的事似的，他吭吭哧哧地说：“玉、玉梅，我……”
　　奇怪的是，玉梅连问了几遍，英娃那嘴仍然跟吃了棉花套子一样，吭哧着说：“玉、玉梅，我……”
　　玉梅问急了，英娃吭哧了半天，才说：“玉、玉梅，你、你让我咋、咋说呀……”
　　玉梅听英娃这么一说，突然想到了什么，她什么也不问了，猛然转身朝回走去……
　　回到门前，玉梅只听她娘在屋里焦急地跺着脚说：“这个玉梅，跑哪儿了？深更半夜的……”说着不禁哭了起来。
　　小算盘抱着膀靠着界墙圪蹴在那儿，低头看着地下一声不吭。本来就急得像热锅上蚂蚁，见玉梅她娘一哭，他再也抑制不住急躁的情绪，从地上一蹦站起来，冲玉梅她娘吼叫着：“别他妈嚎了！”
　　“你肚子没疼奶没经，你是不哭！就怨你个老东西呀！”玉梅她娘说着，手指头朝小算眼窝一点，“小算盘你听着，我闺女若有个三长两短，我、我也不活了呀！”玉梅娘说着就要往门上撞。
　　玉梅一见，飞步冲进门里拦住她娘，强笑着说：“娘，我这不好好的嘛！”
　　玉梅娘见拦她的是玉梅，双手抓住玉梅的肩膀，上下审视着，说：“玉梅，你可回来了？你可把娘吓死了呀！”玉梅娘说着，一下子将玉梅搂在怀里，二人就像经历了一场，生死离别后的重逢一样，紧紧地搂抱着，淌着泪水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玉梅才松开手来，扭过脸用手将眼泪一抹，回首看着她娘和小算，强笑着说：“爹，娘……”
　　玉梅娘见女儿呜咽着说不出话，就说：“玉梅呀，你、你真要觉得委屈，这门亲事就算了……”
　　小算盘也在一旁吭吭哧哧地说：“是、是啊，玉梅，爹、爹也不能为了咱一家人，苦了你娃子呀……”
　　玉梅闻听呼哧吸了一下鼻涕，两眼一抬，果干地说：“不！榛子沟这门亲事，我同意了！”
　　玉梅娘和小算盘闻听，意外而又欣喜地说：“啥？你、你真的同意了？”
　　一旁的罗黑蛋被玉梅意外地答应木然了……
　　“嗯！”玉梅点头肯定地说着，回头对愣在一边的罗黑蛋说，“罗建国，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但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只要咱俩结了婚，就把我们全家迁到榛子沟去住！”
　　一旁的罗黑蛋，这才愣过神来，木木地望着玉梅，机械地点着头“哎、哎”着……
　　玉梅说话算话，不久就看点认亲和罗黑蛋登记结婚了……
　　小算盘一个如此精明算计之人，突然将闺女嫁到榛子沟那穷山窝里，可算是一件奇闻怪事，立时，在丹江两岸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这是小算盘贪财、高攀，攀那娃他爹是大队会计，家底厚实。”也有人附和着说：“可不是，那娃他爹是大队会计有得，都给他家担几挑子粮食了！”还有人反对说：“错，这小算盘比兔子还能，他这叫狡兔三窟，小算盘是不是以防搬迁，想到时投亲靠友！”有人将手一摆，揶揄地一笑，拉着个强调说：“要是为这，他小算盘这回可失算了。丹江口水库早就停工不修了，他这回可能错了！”“可不，你没看李官桥、埠口和三官殿迁到邓县那些人，都返迁回来了！”“嗯，他们有的回来在老宅上搭起了草棚，还有的在老宅上盖起房屋呢！”
　　不管人们怎么说，小算盘却含而不露，笑而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