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关于三十六座孤塚的故事
作品名称:北进序曲 作者:刘国胜 发布时间:2023-06-01 12:58:54 字数:9182
霜冻开始以后,天气便更加寒冷起来。冷风袭来,将那原本已落叶的枝枝条条和草蒿杆子吹得随风摇摆,把已干枯的杂草吹得朝同一个方向傾覆着。尤其那天早晨,那是一九五八年农历十一月二十六日的早晨,老天爷一睁眼,就黑丧着那张老阴脸冲人们使性子,风婆婆也像牛一样,拼命吼叫着加闹子较劲。大西风像鞭子似地,抽得一河两岸的枝枝条条和枯草蒿杆,发出吱呜呜地呼哨声,甚至把一些原本干枯脆弱的杂草杆子吹得猝然断折。
农谚说西风头大,东风腰粗。顾名思义,那意思是说,西风开始刮得大,但却由强到弱,刮着刮着就停了;而东凤开始小,中间大,尾声小。果然照谚语所说,到晌午时大西风虽然小了,但是老天爷那张老阴脸,却越来越黑,而且黑着黑着,又下起了雨冰。这正应了一句老话:秋后西风雨。
雨冰是下午上工后,开始下的。绵绵不断的雨冰,犹似无数条从天垂下的银纱,密密麻麻,构成了一幅银色的巨型帷幕,徐徐向大地垂下。它落得轻飘细微,落得不声不响,一河两岸的枯草、枝条和枝杈,不知不觉都披上了一层银装,寒风一吹支呀作响,使冬味显得更加浓郁,寒气也显得更加凛冽尖峭。但是,坚守在工地上的民工们,仍然是你追我赶,争先恐后地推车推担挑,使工地上仍然呈现出一派热火朝天的繁忙景象。民工们担一挑、拉一车发给一颗黄豆籽或豌粒,到收工时,谁发的豆籽豌豆粒最多,谁就是模范。由连部报到营部,营部报到团部,团部再上报师部。师部先在大喇叭里广播,后在《工地战报》上表扬。民工们为了这一粒粒小小的豆籽,他们完全沉浸在“多快好省”、“大干快上”、“你追我赶”地紧张劳动气氛中。他们谁也没有感到寒冷,谁也不知道自己衣服、头发、胡子和眉毛上,早已罩上了一层雨冰,谁也不知道渗入内衬的冰水与体内流出的汗水,早已在人们的肉体上交融。直到收工吃了晚饭,人们才感到衣湿身冷,这才在宿舍生火脱衣,烤晾各自的衣服……
这天晚上,玉梅和女工们正在宿舍里,你逗我笑的烤衣服。
英娃仍然和往常一样,独自向玉梅的宿舍走去。
英娃曾多次去偷看玉梅的宿舍了。尽管每次都有些胆怯,毎次心都紧张得有些忐忑,一旦被人发现,就会遭到众人的唾骂,遭到领导的指责;也尽管毎次过后,他又有一些不道德的自责,但玉梅那长长白晰的颈脖、白白圆润的肩头,那被红肚兜掩饰得神秘莫测的酥胸,以及她那大而丰腴性感的腚,就像鱼饵一样诱惑着他。他被诱惑得身不由己、鬼使神差一般,一次又一次跑去偷看。
这天晚饭后,英娃又和往日一样,不由自主地朝玉梅的宿舍走去。当他不声不响地来到玉梅宿舍门前,入眼看见一个披着大衣的身影,站在玉梅的宿舍门外,正伸着右手推门。大概是推不开门,就扒着门缝往里看。
也许英娃是处于嫉妒,加上人所特有的私欲本能,好像这个女工宿舍的一切,是上天特意赐给他的私有观赏品,只许他肆意吞噬享用,不容许他人有丝毫掠夺和占有。所以,他见有人往里偷看,顿时吃醋不已,一股强烈的嫉妒和懊恼愤然而起,恨不得大喊一声,冲上去抓住那人,臭骂他一顿,再打他一顿耳光。但英娃又立刻抑制情绪,深知这样黑吃黑的结果,必然是两败俱伤。他也深知那样“亡羊补牢”的最终结果,是堵住了狼的出入,也堵住了他自己偷羊的通道。英娃只是踮起脚尖,屏住呼吸,轻手轻脚走到那人背后,扬手照那人的背上轻轻一拍,那人顿若触电一般,若不是英娃在后面扶住,那人差一点儿没跌坐到地上。待那人扭过头来,刚好和英娃对了个脸,二人惊得差点没叫出声来。
英娃认识那人。那人叫赵明远,也是淅川丹阳公社人,曾和英娃是县中的同班同学,也是玉梅的初恋情人。英娃和他一同在县中毕业,赵明远有幸考上了武汉水利学校。那是新中国建立后,我国新办的第一所水利工程施工专业学校。虽然第一届新生刚刚入学,但因国家缺乏水利工程专业人才,就将这个水利工程专业班移至丹江水库工地教学基地,仅集中培训了一个星期,就将学生分到基层施工单位任技术员。其实,赵明远并不知道玉梅也在工地,玉梅更想不到赵明远也来到这里。二人还是当天下午邂逅相遇,约定晚上见面的。所以,赵明远吃过晚饭,就按约来找玉梅。
英娃和赵明远在此偶然相遇,还没等二人相互招呼的话说出口,只听工棚里扑通一声,玉梅所在的工棚突然发出了惊呼声。
“救火(我)呀——”
“救火(我)呀——”
“救火(我)呀——”
……
玉梅等女工们都喊岔了声。
原来,玉梅和同宿舍女民工们,正顶着屋门,围着火堆烤衣服,突然听见了门外的动静,玉梅知道是赵明远按约找她。多天的别离,加上她只顾烤衣服忘了和赵明远的相约,使玉梅顾不得衣裳烤没烤干,就急忙穿衣服,准备出去和赵明远相会。偏就急中出乱,就在玉梅穿上衣时,不慎衣袖把照明的油灯打倒地铺上。只听噗轰一声,顷刻间人高的火舌拔地而起。
若是内行,甚至略懂一点灭火常识的人,遇到这种紧急情况,只要抱起被子往火上一蒙,即可遏制熄灭如此突发之火。怎奈玉梅等都不懂灭火常识,加之急中失智,随意抡起手上的衣裳,照着铺上的火舌乱打乱拍,致使铺草乱飞,火势蔓延,骤然引起满屋大火。火光照得屋里屋外一片光亮,映得黑夜浑如白天。一时间,姑娘们被这大火烧得乱作一团,有的拿着衣服不知道穿,有的抱着被子找不着门出,唯独玉梅大胆沉着,慌而不乱,一边指挥大伙往外逃离,一边帮大家往门口引路……
英娃和明远见女民工们都争先恐后跑出来了,眼见大火已封住了屋门,却不见玉梅的影子,赵明远急得冲屋里“玉梅!玉梅!”地喊着,将大衣往头上一顶,就欲往屋里冲。
“慢!”英娃说着,一把抓过赵明远头上的大衣,随即在地上泥水滩里按了几按,然后顶着大衣,一头冲进屋里……
这会儿,四周的工棚已被燃着……
赵明远一见,顾不得等英娃救玉梅出来,就护送着刚逃出的女工们冲出火海。
那年月,正是大跃进时期,只讲多快好省、大干快上和奉献;加上工程仓促上马,缺乏统一规划,没有任何消防意识,没有备用消防器材,也无备用救急管道,工棚都搭在荒山坡上,搭得棚挨棚,棚连棚,一棚失火,火烧连营。加之干部们当时都在开会,民工们一时群龙无首,慌乱一片。外边的民工急着进宿舍抢衣被,里面的民工急着往外逃命,致使人挤人、人绊人、人踩人,结果一些民工,被挤倒、绊倒在火海里……
人们折腾了大半夜,才将这场大火完全扑灭。点了所有被烧工棚里民工的名字,发现有36位民工遇难,烧伤者众多,重伤者7名。其中大面积烧伤者,连夜送医院抢救,后转武汉救治……
当人们在现场清理遇难者的遗体时,无不为眼前的凄惨情景痛心、痛惜、愕然。那些遇难者的遗体,有背靠在一起遇难的,有仰脸翘头背手抠着地遇难的,有勾头弓脊爬在地上遇难的,也有抱在一起遇难的。那烧焦的遗骸扭曲变形,形态各异,简直像一堆炒煳的干虾,横七竖八的展现在人们面前。那情景惨不忍睹,让人痛心疾首,撕心裂肺……
也许,民工们没有见过如此凄惨的场面和情景。也许,他们一夜前还在一起说笑、吃住、劳作的同伴,突然被天降大祸,而如此凄惨离去,不忍面对他们的惨状,更不敢触摸他们被烧焦变形的遗骸;也许,是多援朝曾在朝鲜战场上,见过如此凄惨的情景,他一边招呼在场的干部民工清理现场,一边率先上前抬挪遇难者的遗骸……
遇难者的遗体,已烧得面目全非,用肉眼已辨不出死者是谁,只能凭死者生前个子的高低,身体的胖瘦,脸盘和手脚的宽窄大小,来区分辨别他们的姓名。他们中有终身没娶的光身汉,有没度完蜜月的新婚丈夫,有已定婚没来得及娶亲的年轻人,也有撇下妻子儿女的丈夫。还有一位最年轻的死者,他刚过18岁生日。18岁啊,他才刚刚步入青春花季……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天上的雨冰,早已变成了淅淅沥沥的牛毛细雨,下得沉寂悲凄,似乎毫无声息,犹如老天为人间突发的灾难而哀伤抽泣。人们冒着淅沥的雨丝,看着昨天还生龙活虎的同伴,一夜间变成了一具具惨不忍睹的焦尸;继而这一具具焦尸,在工地后边的荒山岭上,堆成了36座孤魂野冢,不说送葬的人们,禁不住“吭吭”大哭,就连奋战在工地上的10万干部民工,无不凄然泪下。尤其肇事的王玉梅,除了痛心疾首,追悔莫及,她还极度地害怕,又极度地失望和绝望……
在这之前,玉梅的前途是远大的,玉梅的希望和理想也是美好的。当初,她报名去丹江口修水库,不仅是处于年轻人的一腔热血与激情,而且更重要的是听说将来水库修好后,要挑一些年轻有文化、表现好的民工,留在丹江水利工程管理处当工人。玉梅想着将来自己若有幸留下当工人吃卡片粮拿工资,就能和考上武汉水利专科学校的赵明远没啥差别了,就可以和赵明远门当户对结婚了。为此,玉梅自来到工地至今,她是小病忍,大病抗,每天是多担快跑,忘我争先。只想更好的表现自己,为将来能留下当工人创造条件。而现在,偏就肇事,致使36条鲜活的生命葬身火海,酿下了震惊全国的滔天大祸,一旦上面追查肇火根源,那可不是吃不了兜着走的问题,不仅是她的前途、希望、理想都完了,而是还要判刑蹲监狱的呀。怎不让玉梅除了痛心疾首,追悔莫及,更让她极度地失望、绝望……
玉梅为此想了很多。玉梅曾想求同宿舍的女工姐妹帮她保密,让她们统一口径,证明火是由屋外引燃的,但是她不能如此,也说不出口。玉梅也曾想主动去投案自首,争取政府对自己宽大处里,但是她怎么也鼓不起勇气去自投案,甚至玉梅也曾不只一次想过去死。但是,玉梅却怎么也下不了去死的决心。到了这生也难死也难的田步,她就等着同宿舍姐妹把她肇火的事举报出来,她再去面对认罪。
可同宿舍的姐妹却把她肇火的事庇护下来了,弄得玉梅这些天不管是在工地,还是收工回宿舍,甚至她晚上睡觉钻到被窝里,都好像有人在跟踪盯视着她。好像所有民工都用怪怪地神色窥视她,好像一见人们在一起说话,或是坐一起歇息聊天,玉梅就会感到,是在对她说三道四,是在对她议论指责,说她就是那场大火的肇事者,指责她企图逃避肇事罪责。弄得玉梅低着头来,低着头去,就连收工吃饭,她不是蹲在角落里,就是一个人端碗饭跑得远远地去吃。甚至晚饭后,她也独自一人到河边转悠,等宿舍里的姐妹们都已熟睡,她才偷偷回去,蒙头钻进被窝里。如此这搬,把玉梅折腾得生不如死……
那天晚饭后,玉梅再次独自来到丹江河边转悠着,再次想到了死。她这一次想到死,是她不容犹豫,痛下决心而决定的,而且连死法都想好了,想好的死法是投河。当她痛下决心,欲投河那一刻,玉梅陡然照自己的额头猛拍一掌:“我怎能如此一死了之呢?如若这样,我不仅死得不明不白,而且让36位遇难乡亲,也死得不明不白。怎能36位遇难乡亲含冤九泉呀?我不能就这么死去,更不能让36位遇难乡亲死得不明不白。我明天就去主动投案,不,现在就去投案,我要向组织言明我肇火的罪证!”玉梅这么想着,转身要去主动投案呢,却猛然见几个身影向她走来。由于是夜晚,加上天气阴沉,看不清来人衣装容貌,也辩不出男女身形。玉梅第一感觉不是公安来抓自己,就是工地干部来找自已谈话。不管是公安来抓,还是领导来找她谈话,玉梅心意已决,她没在多想就毅然决然,迎着身影走去。
“哎呀,原来玉梅姐你在这儿?”
“是啊,你让我们好找呀!”
玉梅一听是吉焕和大改她们。“是、是连长叫你们找我?还是……”
吉焕说:“不是,是——是我们商量——好,来找你的!”
大改等附和着说:“对,我们已商量好了,来找你的!”“是啊!”
说话间大家已凑到玉梅跟前。
玉梅木然地望着大家,“你——们量好——来找我……”
见大家相互看着不说话,玉梅正不知大家为何找她时,大改低声解释着说:“其实,找你没别的啥事,关于那天着火的事,我们商量好了,大家统一口径,就说火是从屋外引燃的!”
吉焕等附和着说:“对,这样就没人追究你了!”“是啊!”
“唉,不!”玉梅极难为情地晃了晃头,叹息着说。
玉梅本来因肇火烧死36位生灵,又没有勇气主动找组织认罪,让葬身火海的36位英灵,如此死得不清不白,含冤九泉,她自己已感到罪孽沉重,无颜见人了。加之同屋姐妹把她肇火的罪孽一直掩饰庇护着,沉重的负罪感已让她难以承受,已让她感到自己在同屋姐妹中不仅孤伶,而且孤凄,已让她悔恨愧疚,生不如死。可如今,姐妹们要统一口径,把此事隐瞒下来保护她,使玉梅的心越发被一根带刺的钢丝来回拉动一般痛疼难受。再说,她肇事的真相同屋姐妹们一目了然,她们虽然统一口径不说,但在姐妹们心里已深深地打下了她卑下、鄙陋、两面派、不诚实和虚伪的肮脏卑劣品质的烙印!只有主动自首,才能解除她自责、自卑、自愧的内心痛苦和负疚。玉梅婉尔一笑,说:“大家的好意,我王玉梅领了,只、只是我已向领导如实交代了一切……”
大改、吉焕和二妞等听她这么一说,无不埋怨。
“你咋这样直杠、性急?”
“是啊!”
……
玉梅当天夜晚,就主动找领导交待了事实真相,然后就去找着感谢救她的赵明远。可当她听明远一说,才知道救她的不是明远,而是英娃。尤其听说英娃因救她烧成重伤,已由飞机转送武汉治疗,玉梅正准备去武汉看望英娃时,却因肇事罪被拘留了。
玉梅被关进拘留所后,多援朝认为玉梅虽然是肇火者,但关键她不是故意纵火肇事,再说由于工程仓促上马,工棚乱搭乱建,缺乏统一规划,民工们又缺乏防火意识。王玉梅固然有错,但不应承担全部责任。于是,就逐级将玉梅非故意纵火的情况上报给丹江水利工程总部,总部根据当时实际,连同后来黄土岭施工系学生向子璋,因错误指导,搭错掩体方向,不但打死打伤民工,而且致使他本人高位截瘫;以及施工系学生赵明远,因误用干电池测试爆破线路,导致山炮提前15分钟引爆,致使12位民工丧生,2人重伤等事故……都因土法上马,技术员边学边干,安全防护意识不强,措施不力所至。特对王玉梅、赵明远、向子璋等,给予宽大处理,无罪释放。
玉梅被释放回家时,已是1962年的夏天了。那时丹江大坝工程已因质量问题,暂时停工检修,10万民工也早已撤离回家。
从拘留所出来,玉梅没有立即回淅川老家。她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买香纸鞭炮,去祭拜当年因她,而葬身火海那36位英灵。玉梅带着沉重的心情,沿着一条羊肠小道,来到那片坟地。
此时,丽日当空,天上无云,草间无风,掩埋着36位孤魂野冢的荒山岭上,静寂得让玉梅揪心,静寂得让玉梅心痛。是啊,玉梅当年肇事那场火灾,就像刀子一样,在她心灵深处,刻下了一道不可抹灭的伤痕。虽然当年那场火灾的痕迹,已被岁月之手抹去,抹得早已无从寻觅,但是,玉梅望着眼前那一座座坟冢,她心里却泛起的是说不清的感慨和说不上来的滋味,似乎那一座座坟冢在向她无声地怒视,又好像在冲她无声地痛斥、唾骂。因为,那一座座遇难者的坟冢,却永远见证着她肇事引发的那场无情大火,致使36位民工葬身火海的深重罪恶。那长在坟冢和坟冢周围的一根根芊芊野草,和那一棵棵挺挺的树木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忠实的记录着36位英灵遇难过后的岁月。那毎年交替轮换的春风、夏阳、秋霜、冬雪和星月,也永远传唱着36英灵不幸遭遇的悲壮挽歌。这一切像一把无型的重锤,无声地撞击在玉梅那心灵的伤疤上,让玉梅疼痛难忍,懊悔莫及。
此时一股浓重的檀香味挤进玉梅的鼻孔,继而沁人肺腑。也正是这股浓浓的香味,一下子把玉梅从沉浸的往事中拉回眼前。她循着檀香味一看,玉梅惊疑地发现,在那36座坟冢旁边,又增加了许多坟冢。有人刚刚在这些坟前烧过香纸,没有燃尽的红色香柱,仍在冒着袅袅青烟,那股浓郁的檀香味,就是由此飘来的……
“是谁在这里上坟?”玉梅心里默默着,往周围一看,猛然见一个青年男子,正立在远处,向她木木地望着。不知玉梅是心理原因,还是她看花了眼,玉梅觉得那人是赵明远。“他来这儿干啥?”
一想到赵明远,玉梅不觉来气。玉梅气她在拘留期间,赵明远这个薄情汉,从没去看过她一眼。玉梅此刻要当即喊住他,当面责怪他一顿。可没等她的话出口,赵明远却主动向她走来。“你个无情汉,现在看我出来了,想来撒谎蒙我讨好我,鬼才上你当呢!”玉梅这么愤愤地说着,闪身往回走去。玉梅往回走到一个大石下隐身一看,见赵明亮已回身向山下而去……
望着赵明远远去的背影,玉梅狠狠地呸了一口唾沫,还下意识地骂了他一声,她才回身走向那片坟前。玉梅点燃手中的香,从左向右,挨个儿给每一座坟插上香,然后又从左向右,挨个给每一座坟烧纸、拜祭。接着就是将余下的香纸,给旁边那些后添的坟头插香烧纸。最后,玉梅再次站到那36座坟前,默默祈祷:“各位遇难的父老和兄弟们,若各位在天有灵,我王玉梅今天给你们上坟来了!”玉梅低语着,将手中的一沓火纸一举,“请各位看着,这36张火纸,就权作你们36位的牌位。我发誓,今后每年的清明节、十月一和你们的祭日,我都会准时面对你们的牌位磕头祭祀,插香焚纸!”
玉梅含着眼泪说罢,用手将嘴一捂,她怀着无限愧疚的心情,猛然一个转身,耷拉着头颅,迈着沉重地脚步,踏上了回家的路……
玉梅是当天下午到家的。
她到村里时,已是夕阳西下了。玉梅抱着一个包袱,她已经没有当年姑娘那特有的端庄靓丽和风韵气质。她当年那双会唱会说会笑的凤眼,已变得干涩无神;那对瓷光发亮,从头顶搭到她那丰满起伏、极度性感的腚上那对大辨子,也已变成一对干涩、松散、毛茸的刷子疙瘩。她没有衣锦还乡那种神采飞扬的气度,而是无精打采,木讷抑郁,一脸沮丧落魄地神态。她也没有在村里停留,而是三步并作两步跑回门上,一头钻进院里,直到天黑都没在门外露过面。她正是因为自己过失肇火,致使36位乡亲葬身火海,而沮丧愧疚,而无颜出门面对邻里乡亲为之。
说实话,玉梅是个有血、有肉、有心、有肺的人。自她肇火致使36位乡亲葬身火海,玉梅把肠子都悔青了。前边已经说过,玉梅为之自责过,自怨过,也自骂过。她也想过,以死来弥补自己的过失,但玉梅没有。她认为死,那是一了百了地逃避。于是她面对事实,承认过失肇火的错误。尤其在被关进拘留所的那段日子里,她想的最多的就是自责、忏悔,她几乎天天都在默默地祈祷,她真诚希望,那36个冤魂来找她复仇算账。可那36个冤魂,没有一个来作祟吓过她。甚至她在睡梦里,也没有梦见过他们一次。好似故意以静制动折磨她,静得让她难受,静得让她窒息。越这样,玉梅心里越不能平静,越发使她不得安宁。似乎那36个孤魂都找来吓她、闹她、要她偿命,制她于死地,她才好受、安宁些。
乡亲们不理解她,尤其那些遇难者的家人和亲属,虽然大多都同情宽恕玉梅的无辜,但还有个别,却把失去家人亲人的痛苦,都算在玉梅身上。就在玉梅回家的当天晚上,个别死者的家属,纠集亲朋,连夜向玉梅家找来。他们怒气冲冲,对玉梅抱着极大地仇恨、泄愤而来。那气,那怒,大有将玉梅从屋里揪出来,先骂她个狗血喷头,再打她个断胳膊折腿,也难解恨泄愤地气势。
快到玉梅门前了,领头者暗暗叮嘱众人:“别声张,以免打草惊蛇,让她跑了。”他们屏住呼吸,走得悄无声息。他们越走越近,不但看清玉梅家的门了,而且看见玉梅从院里走出来了。于是,他们放轻了脚步,放慢了步伐。他们这样不是放松,也不是忍让,更不是退阵,而是想对玉梅来个突然袭击。
近了,更近了。然而,他们没有突然出击,却陡然停止了脚步。
原来,他们借着昏暗的月光,见玉梅不是逃跑,而是独自一人,来在门前的十字路口,弯腰往地上撒着什么?
是玉梅得知有人要来闹腾,故意往路口撒皂角刺、或扔碎玻璃渣伤人?
人们正这么胡思乱猜时,突然见玉梅燃着了一把什么。
她燃的是啥?莫非看见他们来了,点燃引发雷管炸药的导火索?
人们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上。直到人们提心吊胆地,看着玉梅没往他们跟前冲来,更没有拿什么可燃可爆品,往他们面前掷,却见玉梅将手里那燃着的物品,一撮撮往地上插去。大家数着,一撮,两撮……整整插了36撮。
啊!人们终于看清了,玉梅是在给那36位遇难者,插香祭祀啊!人们也终于明白了,玉梅刚才提着篮子,并非往路上撒刺、扔玻璃渣子,而是给36位英灵撒灰圈,插香、烧纸呀!
香焚了,纸燃了。人们嗅着随风飘来的浓浓的檀香味,借着燃纸映起的光亮,发现在每个火亮前,都映照着一个牌位。玉梅虔诚地向每一个牌位磕头跪拜,然后起身,面向36个牌位,垂首哀悼着说:“在位的父老乡亲们,你们若在天有灵就听着,今天我把你们接回家了!”
那些死者的家人和亲属,无不为眼前的情景,蓦然感慨,潸然泪下。然后含泪,无言而去……
这会儿,玉梅家的院门吱呀一声开了,小算盘从院里走了出来,望着玉梅垂首默哀的身影,默默无语,黯然泪下。不禁仰首唉叹:“唉,我小算盘算来算去,算不过天呀!”
是啊,小算盘也算得上这一带人精了。小算盘是他的外号,他大名叫王俊龙,别看他一脸无肉,周身干瘦,他不但颇有心计,而且精打细算,人送外号小算盘。他虽然是驾船放排的船工出身,但他小时候念过两年私塾,十五岁就到老河口铺子里当相工学生意。眼看他学徒快熬成账房先生了,岂料他驾船的大哥,得急病死了。家中爹娘都年老体弱,嫂子又丢下儿女跟人走了。
眼看家里一条大船没人撑,加上他十三岁时,就曾跟大哥在船上学驾船,因为与大嫂不和,十五岁那年,他一气之下离开船,自个儿到老河口铺子里当学徒。现在大哥已去,他不得不回家驾船养家。直到解放后公私合营那会儿,有的船家观望,有的船家参加了公私合营。而小算盘怕公私合营吃亏,却抢在公私合营之前,把船卖了回家种地。
谁知,算处不打算处来,人家那些公私合营的,后来都成了工人,连老婆娃子,也成了吃卡片粮的市民。而小算盘精算来细算去,不仅把自己从船工算到了农村,而且把家人也算成了种田地农民。小算盘虽然给大队干部送礼说情,在大队渡口上,摆渡挣个月工分,他由于自己的失算,给全家人带来了亏欠。为了给家人补亏,这次一听说丹江水库修好后,要挑一些有文化的民工留下当工人,就让玉梅报名去丹江修水库,并嘱咐玉梅到工地要积极肯干,将来好留下当工人。谁知,没给家人补上亏,反让女儿背上了罪,怎不让他叹息呢?
小算盘见玉梅低着头,面向十字路口那36个灰圈,仍像霜打的苗苗一样,戳在那里不回屋。他就走到玉梅跟前说:“玉梅,夜已深了,可回屋睡吧!”
玉梅仍耷拉着脑袋,戳在那儿一动不动,不理不应。
小算盘就劝她说:“玉梅啊,其实这也不全是你的错。我去找指挥部领导,反映你的情况时,人家领导就说了,这不能全怨你,主要工棚间的距离太近,又都是些草棚、油毛毡房,再加上各级都缺乏防火意识,咋能只怨你呢?”小算盘说到这儿,接着又讲了一施工技术员,误用干电池测试线路,致使山炮提前15分钟引爆,当场炸死李官桥民工12人,炸伤十多人。以及另一技术员,错把防护掩体方向搭反,致使众多民工受伤,该技术员终身瘫痪等实例来劝玉梅,并说造成事故的原因,不单是某个人的问题,也因为干部领导缺乏防火意识,技术人员缺乏实际工作经验的问题。
“不!”玉梅抹了一把眼窝,摆着头自责地说,“不管怎么说,我都逃避不了干系,是我对不起他们呀!我今天回来和家人团聚了,可他们却……因我而永远葬身在远离家乡的荒山野岭上啊!”
玉梅背对着小算盘呜咽着,扬起手朝脑后轻轻地摆了摆,低沉地说:“爸,你先回去吧,让我在这儿站一会儿,我这心里才好受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