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两个逃跑民工的检讨
作品名称:北进序曲 作者:刘国胜 发布时间:2023-05-30 15:29:45 字数:5745
第二天早上,英娃和二赖从河里担水回来往缸里一倒,英娃就说:“二赖,你帮忙烧锅做饭,早上水干净,我再去挑一担水。”
二赖嫌烧锅这活脏,但他又不便明说,反而故意以担水的活重来掩饰推辞着说:“那咋中,要担水也是我去。你岁数小,身子又单薄,你烧锅,我去担水!”
“英娃,二赖要去,就让他去吧!”“对,让二赖去吧!”淘红薯、洗菜的强子、三槐附和着说。
“给我,英娃!”二赖说着,就去夺英娃肩上的担子。
“还是我去吧!”英娃说着,一扭身就往河边走去。
三槐望着英娃走去的背影,有些纳闷:“这个英娃今儿咋了……”
二赖冲着走去的英娃揶揄地说:“哼,当官了呗!”
三槐微微点着头说:“哦,也是!”
其实都想错了。英娃不是因为当了炊食班长,变得积极肯干,也不像英娃说的早晨河水干净多担一挑。而是因为英娃刚才从河里挑水回来时,见一群女工有说有笑地往河边跑,他看见有个像玉梅的姑娘。本来想搁下水桶,撵过去看看,他一想,昨天明明见河湾民工队里,没有玉梅的身影,所以刚才就没在意。可担水回来,他越觉得那女的像玉梅,不禁后悔埋怨自己,为啥不撵上去看个清楚呢?英娃想以担水为名,回头再去看个清楚才甘心。
英娃挑着桶来到河边,一边瞪着两盏“灯”四处搜寻,一边往河边走去。虽然没有搜寻到那个像玉梅的身影,却隐约地听见那些女民工的说笑声。英娃循声一看,发现那群女民工,在河坝里围了一个人圈,正嘻嘻哈哈说笑哩。英娃这一看,碰巧和那个像玉梅的姑娘对个脸。
这一次,英娃看清了。那个像玉梅的姑娘,太像他深爱的玉梅了。不,简直就是玉梅。英娃目视着那个像玉梅的姑娘,就不由自主地担着水桶朝那姑娘跟前走去。英娃愈走愈近,看的也愈清,“是玉梅,真是玉梅!”英娃这么默默着走着,当他再次朝那个像玉梅的姑娘看时,那个像玉梅的姑娘,却又突然不见了。
“大清早的,难道自己见鬼了?”
英娃不禁打了个寒颤。当英娃见恁些担水的民工,都望着那群女民工嬉笑时,他又觉得自己看见的不是鬼。但疑惑的是那个像玉梅的姑娘,咋会不翼而飞了呢?更让他感到疑惑的是,这会儿,岸边的女民工都纷纷往那群女民工跟前走,那群女民工也有挤出人群往岸边走的。英娃正百思不得其解,蓦然又看见那个像玉梅的姑娘进入他的眼帘。英娃急切地往前走了几步再看,这一看确凿无疑。虽然英娃相信自己的神智和眼睛,但他还是要再近前几步仔细看看。因为,他昨天看得清清的,河湾民工队里没有玉梅的身影。
让英娃不可思议的是,他正这么看着想呢,那些女民工突然冲他喊着:“哎——你别傻戳那儿看了,干脆过来看得了!”
那些女民工们一喊,英娃前后那些挑水的男民工们,有的头一缩嘴一扭,手往嘴边一掩“哧儿”一声笑了;有的冲英娃摆手示意他别看;也有的打着口哨,还有的冲他怪声怪气地喊叫着:“哎,你也想钻进那女人圈里哪个呀……”甚至有人说的更赤裸:“嗨,你个大男人掏出葫芦都可以就地解决,还学女人们躲躲掩掩,只怕是你想别的了吧……”
尽管人们怪模怪样地提醒示意,英娃仍大惑不解时。突然有人在他身后逗着喊道:“哎小伙,你也想钻进那女人堆里屙尿呀?”
“啊?原来那些女民工们,围个人圈是在里边解手?解手为啥不上茅厕里,怎么非要在这里围个人圈解呢?”弄得英娃满脸绯红,一脸尴尬好没意思。直到当天上午,英娃参加了开工典礼,才了解其中奥妙。
丹江口水利枢纽工程开工典礼,是在当天上午,也就是1958年9月1日上午九时举行的。那一刻,这个沉寂了千年的小山村——丹江口,就像过大年一样热闹非凡。丹江两岸坡下坡上人山人海,锣鼓喧天,红旗招展,歌声、口号声和鞭炮声,此起彼伏,响彻云霄。上午九时整,随着架在两岸山头上高音喇叭里《歌唱祖国》的歌曲唱罢,设在山崖上的丹江口水利工程总指挥部,通过高音喇叭,发出了破土动工的号令。随着湖北省省长兼总指挥长张体学的一声令下,“轰隆!”“轰隆!”一声声震天的开山巨炮,轰然炸响。立刻,右岸黄土岭、凤凰山上,一朵朵巨大的黄色烟云冲天而起,腾起的土石如同欢呼飞翔的莺雀,遮天盖地。刚刚还高高昂首的黄土岭、凤凰山,顷刻向十万参战的大军低下了高昂的头颅。
接下来从高音喇叭里,传出了总指挥长铿锵有力地声音:“……我们十万参战民工,本着土法上马,以土为主,土洋结合,先土后洋的建坝方针,高举‘大跃进’的旗帜,坚持多快好省的原则,我们坐火箭,放卫星,大干苦干,争取三年时间,完成丹江口大坝枢纽工程……”
英娃听了喇叭里讲的话,这才明白。原来,就眼前这个弹丸之地,竟然先生产,后生活,在短短一两天的时间里,十万民工在此云集,可以说到处都是人,又没个固定的厕所,男民工解个小便,转过身扭个脸一站,随手掏出家伙哗哗一放,问题就能解决了。可女民工们,就不那么方便随意了。难怪她们急中生智,自解自救,围个人圈解决大小便问题。英娃这么想着,不禁赞佩不已,谁说女人们头发长见识短,我看女人们是头发长,见识也长。过去书上说女巢氏,戏里唱女巾帼,还有些疑义,现在看来确有其人其事。英娃自语着,不由他脸颊有些发热,自觉尴尬地摆着头说:“唉,看来这世界上的事啊,还是不清不白,糊涂点好啊!”
是啊,英娃弄清楚了,倒觉得又尴尬,又好笑,又不好意思了……
当天上午举行开工典礼人太多,英娃仍然没有见着玉梅。下午,英娃去船上领粮食,又没顾着去寻找玉梅。一直到第四天晚上,英娃吃罢晚饭,才腾出空去河湾民工队,打听玉梅到底来工地没有。
大坝刚刚开工,物资匮乏,加上当时的丹江口,只不过是一个交通不便、荒凉贫瘠的小山村,10万民工云集在如此狭小闭塞的地方,不说各种机械设备,施工材料,就连当地最充足、最廉价的木头材料也供应不上。当时又不通电,偌大一个工地,仅靠一台30千瓦的柴油发电机发电,只供应总指挥部照明。一个个几十号民工的宿舍棚里,仅靠一盏油灯照明,条件好的也不过点盏桅灯罢了。
所以,到了夜晚,一个十万人的工地,到处一片昏暗。加之初到工地,各连、营、团只划块,又没挂牌,吃饭以连、排为单位起灶,工地上到处是工棚、伙房。所谓的伙房,不过是在地上挖个坑,搬几块石头一搁,放一口大锅,再用四根木杠往周围一戳,用几根棍子一结,搭个牛毛毡厦就算伙房。所谓的营房,就是栽几根木杠,用铁丝或草绳把几根横杠一绑,盖上油毛毡,或搭上茅草,四周再用芭茅,或高粱、苞谷秆子一围就是营房,割些茅草往地上一铺就是大床。别说初来乍到,连、营、团都没有挂牌,就是挂有牌子,仅淅川一个民工师,就有十一个团,一个团按三三制编,就是三十三个营,九十九个连,共有两万八千多民工。男宿舍棚、女宿舍棚,可想有多少个宿舍棚。
英娃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河湾民工连的住地。让英娃失望的是,他找到的河湾民工宿舍棚里,却是黑灯瞎火,漆黑一片。他们都已熄灯睡了?英娃这么想着,喊也无法喊,看又看不见,只得又扫兴地折了回来。
因为没见到玉梅,英娃不免有些遗憾,也有些焦虑和惶惑。他没有先回营房,而想一个人到河边听听水声,吹吹夜风,消除内心的焦虑和惶惑。英娃独自往河边走哩,隐约地听到了说话声。他循声一看,昏暗中,他隐约地发现似有好多人坐在那里。
恁多人在那儿干啥?英娃立刻提高了警惕。那时刚解放不久,防敌、防特、防止地富反坏右破坏的弦,时刻在人们心里紧绷着。他首先想到的是,难道是敌特想搞破坏?他立时猫着腰朝那里摸去。待英娃快靠近人群时,却又迟疑了。三天前的那个早晨,他差点儿闯进女民工人墙厕所的情景,立刻在他眼前闪现。“会不会又是女民工们,围在一起解手?”他一转念,“不可能,天这么黑,别说扒开裤子屙尿,就是把身上衣服全扒了,也无人能看得清你。哪是敌特坏分子,在此开会密谋搞啥破坏?”
英娃这么想着,就不声不响地靠上前去。
果然判断正确,那里是在开会,但不是敌特坏分子密谋什么,而是民工连连长多援朝,在给大家开会。英娃听到这儿,没再往前靠近,他就地蹲那儿一听,这才明白,原来是连里两个民工,因怕在工地吃苦受罪,而偷跑被追回来了。多援朝还兼着营长,怕张扬开来产生不良影响,但是为了杀一儆百,趁着夜色在此召开全连会议。只听多援朝,说:“好了,我没啥再讲了,下面就让他俩当众检讨吧!张磨杠,你先检讨,检讨你为啥主动报名来修水库,为啥来了又要偷跑回家?”
张磨杠是个实腾腾、直通通的人,说话办事,直来直去,曾不拐弯抹角。“要我说,我就说。我叫张怀亮,张磨杠是人们送我的外号。这外号还是去年吃食堂,大家才给我起的。”张磨杠果然是个老实疙瘩,接着就把他那张磨杠的来历讲给了大家。
张磨杠生得头大脸大,脚大手大,身板也大,饭量更大,他一顿能吃四五个人的饭。可他人大力不亏,多吃不浪费,他一人干活能顶四五个小伙子。平常在家吃饭,他老婆都要给他多做几碗饭吃,即使缺米少面,也要多下些菜,多添两瓢水,让他把肚子灌饱。可到了去年吃食堂饭时,可就满足不了他啦。吃食堂不论饭量大小,而是一人一份,平均打饭,谁也不能多吃多占。由于他饭量忒大,别人吃一份都不够,他吃一份就更不够了。这样一顿两顿,他勒勒裤带忍忍,可时间一长,他实在受不住了,就去找队长,要求给他多打份饭。队长说:“哪怎么行啊,食堂的规定是一人一份,谁也不能多吃多占。”任张怀亮说出个大天来,队长也不敢答应给他多打份饭。
但是队长是个好人,张怀亮也的确是实际情况,眼看他瘦的不像个人样了,再饿下去非出人命不可。队长又不敢自作主张给他多打饭,只好领他去找大队长请示。把他领到大队长跟前,队长把此事一讲,大队长也是放牛娃出身,没啃过书本,肚里也没装墨水,说话办事,那可是豁子吃凉粉——利利亮亮。听队长一讲,他哈哈笑着对张怀亮说:“好啊,咱们社会主义的分配原则,就是按劳分配,多劳多得嘛。让你多吃几份饭,我不能准确答应你。但我给你说,从今天起,你张怀亮能干几个人的活,我就让队长给你打几份饭!”
张怀亮一听,感激得差一点儿没给大队长磕头下跪,连声说:“谢谢大队长,谢谢大队长!”
谢罢大队长,张怀亮就回家做了根山榆木扁担,人家挑粪用俩箩头,他就用俩背篓。一挑担三个人的粪,队长就给他打三个人的饭。
那天,队上一头牛死了,他听说食堂晌午改善生活,要蒸酸菜牛肉包子吃。为了再多吃一份饭,他就一挑担四个人的粪。好家伙,四担粪就是四百多斤。那知,张怀亮虽然担起来了,可担子却经不起。他担起粪挑子刚走了两步,只听“咔嚓”一声,扁担被压断了。人们不以为是扁担经不起,倒以为他没恁大的气力。惹得人们哈哈大笑,甚至有人嘲笑他没恁大的胄子,竟敢吃恁多的过药。
众人面前,弄得张怀亮面红耳赤,尴尬无比。一赌气,他跑回家拿了根磨杠当扁担,一挑担了五个人的粪,竟然担了一上午,晌午队长给他打了五个人的饭。从此,人们不叫他张怀亮,就叫他张磨杠。
张磨杠仰着头只管讲,讲得大家哈哈大笑。听得多援朝恼羞成怒,恼得“啪”照大腿一拍:“张磨杠你走题了,说说你为啥要报名来修水库,你来了又为啥要逃跑!”
张磨杠叹了一声气,说:“唉吆,我说个实话,在队里黑明白天放卫星砍树烧炉子大炼钢铁,屋里洋瓷盆、铁锅也砸完了,连家里旧锄、断镢头也都拿去交到大队炼铁炉子上炼铁了。我怕再干下去,得掏钱买盆、买镢头拿去炼钢铁。所以,我才报名来修水库。”
英娃听张磨杠说得恁实在,实在得他差一点儿没笑出声来。只想张磨杠说到这儿,该说为啥逃跑呢。谁知,张磨杠却又接着说:“这是其一,其二是我饭量大,说实话,在队里吃食堂饭,刚开始一天还两干一湿,顿顿杠子馍,虽然那馍皮儿薄得跟我这烂布衫似的,又包一肚子酸红薯叶。但吃到肚里还能顶一阵子,而到后来顿顿汤汤菜菜,下几块红薯片子还是发霉变质的。本来我饭量就大,顿顿灌一肚子稀菜汤汤,说个不好听的话,几泡尿一尿,这肚子就空荡荡的。我实在饿的不行,听说报名来丹江修水库,肯定顿顿不是白面蒸馍,就是吃白面条子。所以就第一个报了名。谁知道……”
听到这儿,英娃正忍不住想笑哩。忽然听见张磨杠在哭,只听他呜咽着,说:“谁知道黑夜里睡地下不说,顿顿不是清水熬红薯,就是熬南瓜,吃了不耐饥,还光解手尿尿,连个茅厕都找不到,白天还要起早上山割柴,你们说我咋不逃跑啊……”
张磨杠说着禁不住呜呜地哭,民工们听得忍不住嘎嘎地笑。多援朝听得一肚子胡臊:“算了,算了,你别再胡呱嗒了!”
张磨杠真是个老实疙瘩,多援朝说算了,他该借坡下驴,闭住嘴不言语算了呢。谁知,他还一蹦一蹦地犟着说:“谁胡呱嗒了?我、我说这都是实话……”
多援朝上前推他一下,说:“好了好了,下边叫李跃进检讨!”
李跃进原名叫李二能,“大跃进”时,他撵时兴,改名叫李跃进的。李跃进身瘦个小,小头、小脸、小鼻子、小眼,恰巧和张怀亮形成一个鲜明的对比。别看李跃进身瘦个小,但他小得精灵,人也忒能,尤其嘴巴忒巧。其实,他是怕在家黑夜白天放卫星大炼钢铁受累,再加上家里吃食堂生活害,才争着报名来修水库的。只想水库工地吃住条件好,活路轻,想来图轻闲享福哩。谁知,他一来到工地,住的草棚油毛毡庵子,吃的红薯南瓜稀菜汤子,虽说封他个后勤排长的衔,明知是多援朝怕他耍滑,才拿个官帽子套住他,跟大家一同起早贪黑爬坡割柴,李跃进受不了这罪,所以才偷着往回跑。
但他能啊,他心里这么想,表面上却耷拉着脑袋,装得一脸大公无私、为国家积极奉献地样子,说:“大家都知道,俺原名叫李二能,那是因为俺哥是个憨子,俺是老二,不憨,俺爹就叫俺二能。李跃进这名,是‘大跃进’时,我自己改的。刚才多连长,哦不,是多营长说了,让俺检讨检讨,俺为啥主动报名来修水库,来了又为啥要逃跑。我这老实人不说假话,当初一听说来丹江修水库,其实俺也不知道水库是个啥,只想俺在队上都在‘大跃进’大炼钢铁,那修水库,肯定干的比队里那炼钢炉子还大,炼的钢铁更多,更跃进,所以俺就自告奋勇报名来了。可俺不来不知道,来一看不炼钢铁,而是挖土炸石头,加之又让我领着20多人上山砍柴,所以,俺决心跑回去,再参加‘大跃进’大炼钢铁,为国家多做奉献。可我刚才听多营长一讲,这修水库眼下能发电、防洪和浇地,长远还能南水北调,也是为党为社会主义做贡献……”李跃进说到这儿,头呼哧往起一抬,“我李跃进在这儿向毛主席保证,我往后再也不逃跑了……”
英娃听着,心里说:“这个李跃进可真能,不但不认错,反倒说得他偷跑的有理,还显得更加进步积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