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遗憾

　　20世纪90年代初，大学毕业还包分配。按部就班过日子，无论干啥，到现在都很不错。从政的有一官半职，做生意的衣食无忧，教书的不是当了主任校长，就是评了高级职称；就算停薪留职下海，也赚得盆满钵满，然后潇洒上岸。只有立君有些例外，跳出体制去打拼想象的天地，却慢慢变成了别人眼中的疯子。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自己害了自己，这在就业时就露出了端倪。在大学里，跟着老师们纵横千年历史，超然神往，有滋有味。这样喜欢历史，就应当一直读下去，上了硕士又读博士，最后到科研院所或者大学搞研究当教授，就算东不成西不就，也可以把释迦沟的历史和家族的辉煌搞清楚，成为一名地方史专家。立君在骨子里有乡村人的实在，大学不断扩招，考大学那年全国招60万，毕业那年就是100万。等到硕士博士毕业，再也不会有好的就业机会。况且历史是不实用的专业，甚至会无处就业。干啥都得走在前，立君决定先就业。
　　每年毕业季，省直部门、各市地州都到大学招人。好多同学都选省直部门、科研院所，历史专业比较呆板，常常得不到好的回应，退而求其次，立君把目标定在地市州。现在看来这个决定比较草率。母亲的总结很到位：“少不省事，只有踏入了社会，才晓得锅儿是铁铸的，明白就晚了。”
　　立君也进行了实事求是的剖析。之所以这样，关键是有一个好家庭。无论怎样折腾，都能支持自己。这成就了神话，也造成了现实的尴尬，也是人到中年排除万难，要实现内心梦想的思想根源。变相地害了立君，使他抛弃了诗和远方，失去了成名成家的可能，整个家族也失去了脱胎换骨踏上更高阶层的机会。要知道那是一个火热向上的时代，读书是发展上升最便捷的通道。葬送了光明前途，至今还在苦苦挣扎，全是因为见识短浅，少了理想格局，让人输得心服口服。
　　不能怪父亲，他长在大山，靠着敢闯敢干，在释迦沟第一个办了加工厂，第一个买了农用车，第一个组建了运输队。当年，只要提起梁勤华，张家场没人不知无人不晓。一个纯粹的农民，踏着改革开放的节点，一步步走向城市，用无与伦比的勇敢成为成功典型。也不能怪母亲，她作为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养育了三个儿女，勇敢地离开土地，到城镇经营客栈超市，本身就是奇迹，不能再指望她成为人生导师。当然，更不能怪大姐立贞，她是80年代末的觉醒者，虽然只是中专生，却是家里的启蒙思想家，二姐和立君就是在她的鼓励下考上了大学。母亲也是在她的谋划下，开了客栈和超市。她去了深圳，从最落后的地方到了最发达的城市，成为公司老总，实现了物资和精神双丰收。如果要怪，只能怪事物的内在逻辑，没人能凭空跨越阶层。
　　人的格局总是很小，都是坐井观天，没人主动去看外面的世界。总是得过且过，自我满足，自欺欺人，用光鲜亮丽的外表掩饰流血的伤口，沉浸在愚昧的自我肯定中，慢慢走向毁灭。如果能够跨越阶层，抬头看天赶路，那就是英雄。这不是英雄时代，愚昧和吹捧占据着每个人的大脑，算计让社会素质整体下滑。一切都在轮回，唯一的差别只在于速度。立君用故事去再现和证明观点，一次次把读者代入，让他们为主人公也是为自己，不停地伤心苦痛，欲罢不能。立君在黑暗中，炮制着一个又一个故事，在网上兜售一个又一个观点，圈着一批又一批粉丝。然后把粉丝高度肯定的故事，装扮得更加漂亮，出卖给书商和肥皂剧组。从这个角度讲，不得不佩服历史学者的远见卓识。
　　毕业那年的7月，在众多的招聘摊位前徘徊，立君最终选定绵州文化新闻出版管理局。可以看出，在潜意识中立君还是向往学术，准备做学问。无论是父亲母亲，还是大姐二姐和立君本人，都很满意。那时的绵州只算中等城市，人口不过五十万，同读书的蓉城相比，清静安宁，毫不拥挤，不会让人焦虑，非常适合才进城的乡下人。
　　局机关设有办公室、财务科、人事科、出版物管理科、音像电子科、印刷业管理科、出版发行科，挂扫黄打非办牌子。立君在办公室工作，任何一项工作都用不上历史，读了四年中国通史、世界通史、历史文选、共和国史、史学概论、历史文献、宋代社会生活史、古代经济史、近代经济史、西南区域史、国际关系史、古代文官制度与历史地理等等，从此留存在大脑里，置放在书架上，慢慢落满灰尘。
　　写作是机关最实用的技能。所有的一切工作仿佛最终都可以落到写作上。安排工作要计划方案，工作各个阶段都得汇报，一季度一小结，半年全年得总结。更不用说领导们在系统内讲话发指示，去市委市政府或者省厅发言汇报，到兄弟市州联谊交流，一切都落在稿子上。办公室工作，感觉天天都像大学期末。每年十几门功课，必修科要写论文，选修科得交文章，思政课要心得，老师偶尔还安排点小文章，兴趣所至想抒发表达感情。整日里都在打着小九九，庆幸主任没把某篇稿子任务下达给自己。
　　好在文科生都会写，立君也不例外。无论是讲话还是汇报，也不管是调研材料还是领导署名文章，任何一种文字都难不倒立君。如果领导不提要求不给大纲，每项任务由着性子，立君可以写成长篇大论，也可以写成精致短文。机关人员学历普遍不高，大学本科生不多，名牌大学的更少，不像现在到处都是硕士博士。领导们心胸开阔，讲究实际，不耍花架子，很尊重知识分子，允许自由发挥。无论你怎样写，只要把事情安排清楚，要求讲明白，就能轻松交稿。不明白清楚的地方，领导还会主动同你交流。立君顶着一流大学的光环，在机关里过得自由自在。
　　都说机关上班，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立君却觉得像打仗，时常加班。除了写稿子作方案，还要计划着到县市区调研，准备着接待或联谊，搞好与兄弟单位的关系。最为重要的时常迎接从国家到省厅的各种检查验收，关系着每个人的切身利益，一点儿也不敢大意。时常下乡去检查各县市区或乡镇工作，每年都得计划塑造几个亮点，总结出一两套经验，以便作为接待迎检的典型。每个科室只有一两个人，甚至有的就只有科长一个光杆司令，既要与省厅对应处室搞好关系，又要指导县市区工作，还得同兄弟市州搞好联络，能不忙嘛？在你来我往中，时间悄然逝去。
　　办公室人手相对多一点，但只有分管副主任和立君写稿子。周副主任已经写了若干年，等着安排新岗位，总把各种文稿放心的交给立君。加班结束，走在月朗星稀，灯光阴暗的街道，立君觉得人生正在给他开着不大不小的玩笑。一边是精神自在，一边又忙忙碌碌。政府部门在世人心中高大神秘，身在其中却这样普通难过。加班让立君忘了世俗生活。才20多岁，还得恋爱结婚，生儿育女，何时才是尽头？
　　这个世界到处都是围城。体制外的向往行政机关。乡镇的同志向往县里，县里的向往市里，市里的向往省厅。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立君不向往省厅，估计省厅也差不多，甚至还会更艰难。立君想跳出围城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就像当年考上中专不去，高考前由理科转文科，相信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应付自如，都能过得实在舒心。随着工龄的延长，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
　　逢年过节回到张家场，无论是街上的邻居，还是释迦沟的族人，对立君总是礼貌有加，称立君为市上领导。立君内心纠结无比，脸上却全是笑容。父亲和母亲嘴上谦逊，满脸都写满得意。一点儿也不敢泄露怨气，在毕业前一年，大姐立贞在乡政府办了停薪留职远走深圳。二姐立淑大学毕业，根本就没动回家的想法，直接跟男朋友去了外地，一年四季见不了几面。立君再不要工作自谋发展，估计父母在沟里永远抬不起头。作为父母最疼爱的幺儿，总得撑撑脸面。况且，人还年青，走走看看吧。
　　立君没爱好，最大的消遣是看书。去租书店，弄一堆武侠警匪小说，在金庸古龙和雪米莉营造的氛围中，仗剑天涯。偶尔也约几个同学朋友打台球，或者去录像厅看镭射录像。那是多么纯洁的时代，一切欣欣向荣。如果不是偶尔看看三级片，完全比得过欧洲中世纪教士。在全民皆麻将的四川，甚至没学会搓麻将，遇到三缺一，不能凑桌子，慢慢就格格不入。也就乐得清闲，偶尔写些文章发表在下属单位的报刊杂志上，挣点儿稿费。表面云淡风轻，内心却很焦虑，一颗心蠢蠢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