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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风暴来袭

作品名称:槐荫花影      作者:亦 凡      发布时间:2023-05-25 21:02:50      字数:8407

  大风暴来了,摧枯拉朽,席卷全国每个角落。当然,即使是凤凰山这个风景如画的地方,也不可能躲过。
  大人们闹起来了。经历了破四旧,大伙看了看,只有矗立在凤凰山顶的玉皇庙是一个目标。这时,村里已经分成三派。一派是以七爷爷和我爹为代表的现在的大队支委主要成员,一派是前街姜乃安姜姓家族为代表,还有一派是后街的“羊风箱”杨凤香、“大碟子”唐尧。“羊风箱”杨凤香是现任妇女主任,因为患有先天性气管炎,成天“嗾嗾”地喘气,像拉风箱。
  这座玉皇庙在破四旧时没被拆毁,一方面得到七爷爷和我爹的坚持,我爹当过兵,见过世面,说这玉皇庙建的有些历史了,是文物了,不能随便乱拆,要拆也得上级部门同意。一方面,这座庙里的门神姜子牙和夫人穷神,都是照着姜姓太公和夫人的真人塑的。要毁庙拆神,就是砸姜姓家族的祖宗,姜姓家族势力很大,一贯很霸道,谁也不敢惹。这次,“羊风箱”杨凤香和“大碟子”唐尧,以为表现的机会来了,就想趁机把这庙拆了。他们的目的:一方面想压压姜姓家族的气焰;另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是想借此把七爷爷和我爹这些所谓的保守派赶下台来。
  这天,“羊风箱”他们带着老铁、老黑、半傻二蛋一伙人,拿着锨蹶镐锹就朝玉皇庙冲去。他们来到山顶一看,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为首的是前街的姜路,人照他名字谐音送外号“犟驴”。这是谁走漏了风声,怎么让他们知道了?“羊风箱”和“大碟子”小声嘀咕,心里已有几分怯。因为这个姜路“犟驴”,是村里有名的楞头青,又犟又狠,他祖祖辈辈是杀猪的,脾气性格都好像祖传,打起架来,动不动就提着杀猪刀拼命,人们对他都是敬而远之,不敢去招惹。今天姜路来了,这拆庙恐怕要出事。果不其然,还没等“羊风箱”他们站稳,犟驴姜路举着杀猪刀大喊:“谁敢拆庙!看看这把刀让拆吗!”半傻二蛋举着把铁锨冲着犟驴姜路手中的刀就去了,只听得“嘡啷”一声,那把大砍刀掉在地上。真是椤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犟驴姜路看半傻二蛋拼命的样子,嘴上硬着,但在气势上明显减了。双方就这样僵持着谁也没动手。这时七爷爷和我爹带着几个基干民兵来了,他们背着步枪,刺刀明晃晃的。七爷爷喝斥他们:“都放下家伙儿,谁也不准拆庙,破坏文物,得上级批准!”犟驴姜路看大队里出面保护,又来了劲儿,齐声喊着:“不准拆!不准拆!”“羊风箱”杨凤香一看这个样子就急了,气喘吁吁地说:“唐老七,你别犯错误,这庙是反动的封建迷信,毒害人民,我们就是要把它拆了砸了!”说着一挥手,让跟着来的人动手。眼看一场混战就要爆发,只听得一声大喊:“姜路!”大家一回头看到姜乃安来了,他辈分大,又是贫协代表,顿时安静下来。姜乃安“咳咳”清清嗓子说道:“凤香说得对!这庙就是反动的迷信的。凡是反动的迷信的都要统统打倒。它毒害我们,也丑化我们的祖宗。我们的祖宗有那么丑吗?砸了吧!别放在那里丢人现眼!”姜乃安的话音未落,这边老铁举起大铁锤,就砸向一座泥塑,只听“扑哧”一声泥塑倒了,又是“哗啦啦”一阵金属声响,大家一看,一堆银元散落在地上。见钱眼开,人们一轰而上,一抢而光。抢到的手舞足蹈,抢不到的就去抢抢得到的,又是一阵哇哇乱叫。不知谁喊了一句:“这庙里还有银子,砸呀砸呀!”大伙一听来了精神,有的去砸泥塑,有的去揭瓦,有的去翻地,不到半天的工夫,这座玉皇庙就成了一片废墟。人们也没再翻到一块银子。
  后来,说起那天玉皇庙被拆的导火索时,我爹说:“都是因为姜乃安这个老家伙连祖宗牌位都不要了!”七爷爷说:“是那些泥胎里的银元起了推波助澜作用!”但一个疑点解不开,那些银元是谁藏的呢?那上面打着“万记”,并不能说是万顺家藏的。万顺家的银元早转成了银票存到银行了,一些散银宝贝有夹皮墙,有地窖,不会藏到这庙里。土改后,生产队马棚里的马,曾一蹄子撂开一夹皮墙的银元和瓷器,生产队里开大会,人们一激动,曾经一跺脚跺出一地窖宝贝。万顺家和他的庄园及墓地,经常有翻掘过的地方,这都是寻宝人留下的欲望的痕迹。
  学生也动起来了。我们和大人们不一样,我们向往外面的世界,向往新的东西。听说学生大串联,可以坐火车去北京,去韶山,我们激动了。我、万福、曙光、小槐就商量,去,一定要去!我们长这么大还没坐过火车呢!可怎么去呢?路又不熟,万福想让他哥哥带我们去,他哥哥说我们小走不了那么远的路。那我们就自己去,听说过了东河再往东南走四十里地就是铁路,我们到时拦火车。我们开始出发,正值冬天,东河结了厚厚的冰,可以直接从冰上过河,省不少的路。我们悄悄出门,不让大人知道。出了村口,直奔东河崖,心里高兴极了,曙光甚至唱起了歌,她有一副好嗓子。下了河,河上的冰很厚也很滑,大家小心着滑着往前走。只听曙光“啊呀”一声,摔倒在冰面上不吭气了。万福上去看曙光,说摔“截气了”,于是大家上来又是捶后背又是按摩,曙光终于接上气了,但腿好像断了,走不动了。没办法,万福只好背起曙光,我们又回来了。出师不力,我们很沮丧,曙光很歉疚。大人们知道我们要去串联,就看着我们,走不了了。不过,很快我们也不遗憾了,因为像万福哥哥那些比我们大的学生,也没坐上火车,也没去了北京和韶山,被劝回来了。
  串联不成,都慢慢回到学校。学习的心是没有了,学了也没有用。用万福话说“学来学去,到头来还不是撸锄把子!”于是上课就闹,就打架,老师管就闹老师。
  我们学校有个金老师是公办教师。他高高的个子,得有一米八的样子,瘦瘦的,背稍微有点驼,冬春季穿一身黑色中山装,夏秋季穿灰色的薄制服裤褂,一年到头穿着布鞋。金老师戴一副高度近视眼镜,大大的喉结,说话时不停地滑动,还有一双修长的手,手指骨节凸起,写一手好字,知识面很广,我们很愿意听他上课。但金老师很严肃,好像从来没见过他笑是什么样子。学校没有做饭的地方,学生们轮流管金老师饭。大多是家长做好了,学生送去,也有请到家里吃的。金老师就像吃百家饭的和尚。
  那一年,中国出了个“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反潮流”的黄帅,反“师道尊严”。母亲教育我,师徒如父子,老师是最无私的,毫不保留地教你的,你必须像对长辈一样尊敬他们。别跟他们学什么“反师道尊严”。巧的是我们班上就出了个“黄帅”。
  一天,侯寿的第五个儿子老五侯武迟到了,又没有做作业,金老师严肃批评他。老五就说金老师态度不好,伤了他的面子,让金老师道歉。这件事,最后让贫协代表姜乃安告到了上级,最后把金老师调走了。
  金老师走那天正好是腊八节,天空飘着雪花,他用自行车驮着简单的行李,一条大围巾盖住了没有表情的脸,雪花打在他的眼镜片上,立刻化了,好像晶莹的泪。有些孩子唱着“喝了腊八饭儿,先生就滚蛋儿。”也有一些孩子拉着车子,哭着不让他走。我看着金老师难受的样子,想上前说几句安慰的话,终于没说出口,含着泪看着金老师骑车走了。
  一场大戏的帷幕拉开,也就你方唱罢我登场了。七爷爷,我爹被赶下台。七爷爷原因是唐奶奶历史不清,我爹原因是养着我的地主婆姥娘。“洋风箱”杨凤香和“大碟子”唐尧分别当上了书记和大队长,姜乃安还是贫协代表,“犟驴”姜路当了民兵连长,这两派竟然走到一块儿了。
  七爷爷和我爹他们都是党员,一开始开支部会批他俩,要求他俩与家庭划清界限。七爷爷嘲笑“洋风箱”杨凤香:“怎么划清界限,不和她一块吃饭一块睡觉?让我和她离婚,再让我打光棍?”我爹冲着“大碟子”唐尧:“我怎么划清界限?你回家和你媳妇说说,让她养着她大娘吧!”唐尧的媳妇仙儿,也是陈村的,和我姥爷一个家族,没出五服,叫我姥娘是大娘。在农村,这个界限不好划清。
  过了几天,七爷爷和我爹被交给群众批斗了。那个气势像唱戏,大家在后来的电影电视里都见过。但唯一不同的是被批斗者没有戴高高的纸帽子,没有挂牌子,因为对七爷爷和我爹他们找不出一个名堂挂在胸前。其实他们的真正目的是批倒批臭七爷爷和我爹,他们好掌权。开批斗会时,大部分时间是晚上,因为白天社员还要下地干活。我们学生没有什么事,让参加开会是为了受教育。我和曙光、万福、小槐、顶亮不在台下,批斗时就悄悄溜出来,趁大伙不注意去干我们喜欢的事。小槐去饲养棚趁二爷爷不注意,偷偷拿些豆子,到曙光家炒黄豆吃。吃完了渴了又喝凉水,结果一个个屙裤子。万福去大队里趁人不注意,把那辆“大国防”自行车的车链子绞断,回来研制链子枪,又让顶亮去大队鞭炮厂,趁配药“把头”天路爷不在,偷来芒硝、硫磺、木炭制作火药。制作好的链子枪很像驳壳枪,火药里面掺进翻砂厂的铁砂,很有威力和杀伤力。小槐不喜欢这种土枪,喜欢做弹弓。他的弹弓本身没什么特点,弹丸却是槐树豆子捣碎混合石灰渣而特制的,光滑又坚硬。小槐弹弓别在腰里,弹丸装在口袋里,空中打鸟,地上赶鸡,百发百中。
  我们搅黄了一次批斗会,也导致七爷爷被黑棍打折了腿。
  那天批斗会是晚上开的,会场升起大汽灯,照得如同白昼,天空飘起雪花,像飞蛾一样扑向汽灯。会议台子一排桌子前站着七爷爷、唐奶奶、我爹和我娘,桌子后面坐着“洋风箱”、“大碟子”、“犟驴”和姜乃安。大伙一看今天这阵势都感到好笑,批斗会还有俩娘们陪斗,肯定有好戏看,一时间台下嗡嗡嘤嘤。“洋风箱”用她“嗾嗾”的嗓子喊话让大家肃静,宣布批斗会开始,又连篇累牍地讲了一些最高指示。我和曙光看到自己的爹娘在台上挨斗,当然心里不舒服,但也无可奈何,趁着会场混乱就溜出来了,随后万福几个也跟了出来。我们想远离会场,但又不放心,就转到会场后面趴在墙头上。这儿正好从后面俯视会场,也没人注意。我们转出来这个空档,批斗会已经开始了。
  这时,不知道为什么是唐奶奶在讲话。只听唐奶奶说:“今晚上大伙也看到了,主要是批老七他俩个,为什么我和公社娘也陪着?因为俺俩个不参加,你们不好批他俩!老七从小没了爹娘,是孤儿,几代贫农,还当过兵,公社爹是中农,也当过兵,他们都是党员,都当这么多年干部了,你们批他俩有什么借口?不就是因为我历史不清,老七就成了历史不清他丈夫了吗?不就是因为公社他爹养着我的师娘地主婆,他就成了地主女婿了吗?你们批就批我和师妹俩个吧,批他俩个好人干什么!”我娘也附和道:“是啊是啊!你们朝着我这地主闺女来!别冤枉好人!”这时“犟驴”姜路一拍桌子大吼一声:“住嘴!一个地富反坏分子嚣张什么!你们骑在人民头上屙屎的年代一去不复返了!”我爹见状低声打断我娘:“你俩少说话,没你们的事!”可能受姜路这句话的影响,台下也躁动起来。不知谁喊了一句:“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又有人喊了一句:“扫除一切牛鬼蛇神!”一时间口号此起彼伏,会场沸腾。“洋风箱”一看局势这么乱,批斗没法进行,就“噗嗤”地吹着麦克风,大喊“肃静!肃静!”又敲桌子又砸板凳,会场稍微安静下来。她说:“今天主要是揭发批判唐老七他俩个打入我们内部的坏分子,他们受地富反坏腐蚀,立场不坚定,界限不清楚,已经变质!大家要揭露他们,批判他们!”“洋风箱”这么一煽动,人们马上将注意力转向了七爷爷和我爹。
  这时前街姜老栓的老婆陈美珍,举手站起来,“我要批公社他爹,他真是成了地主分子的孝子贤孙了!听说他给他丈母娘买的寿材是最好的红松,还说在七庄八疃都是头一份,对他丈母娘比亲娘还亲,这还是共产党的干部吗?”台下又是一阵嗡嗡声。我娘又按捺不住,冲着陈美珍发话了:“哎呀,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陈大主任啊,我们是地主孝子贤孙,你倒是好,你娘死了用两块柳木板夹着埋了,真够孝顺的!”这个陈美珍和我娘是小时候的玩伴,在家独生女,娇生惯养,年轻时表现积极,在陈村当妇女主任,一心想嫁给有妇之夫驻点乡干部大老王。事没成,她爹娘就急促促地将她嫁给我们前村老光棍姜老栓。美珍对她娘有意见,也不大回娘家,她娘得急病死了,就让人做了个柳木棺材草草葬了,在当时传为笑柄。今天我娘一提这事,大家又是一阵哄笑。美珍的丈夫老栓本是个老实人,没想到娶了美珍,让人说他是戴了个绿帽子,一直抬不起头,今天见他娘们儿又提起这丢脸的事,气不打一处来,站起来一脚踢翻美珍,骂道:“臭娘们儿,快滚!别在这里丢人现眼!”美珍捂着脸跑了,会场又一阵大乱。混乱之际,只听一个公鸭嗓子叫道:“要文斗不要武斗!造反有理,也得有理说理!”大家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洋风箱”她二大爷杨万洲,不务正业,坏心眼儿特别多,人们送他外号“弯弯轴子”。“洋风箱”知道她二大爷脾性,劝他:“二大爷,可别乱说话啊!”“弯弯轴子”不识好歹,梗着脖子对“洋风箱”道:“你二大爷什么时候乱说了!我今天就是想说,老七家的不能再干赤脚医生了,她偏心眼儿,同样的病,别人去给些西药片,我去就抓把乱草,让我自己熬。”唐奶奶听了笑着说:“不管中药西药,治病就行,给你西药片你也不吃,都拿去倒买了!”大家也都嘁嘁喳喳,哄笑一番。人们都知道“弯弯轴子”倒卖药的事,他从个人手里低价收一些人家没吃完的药或是过期的药,然后再卖给需要的人。合作医疗站的药便宜,他就假装有病去要,让唐奶奶拒绝了。“弯弯轴子”闹了没趣,“洋风箱”脸上也不好看。正在台上人下不来台的时候,台上的“大碟子”开了腔:“大伙儿批斗时,不要有私心,要光明正大。我在支部会上也批过唐老七,他干这么多年书记独断专行,一手遮天!就拿每年分国家救济这个事来说,凭什么年年都有王燕家的,他不就是看好人家寡妇了吗!”大碟子”这一讲可炸开了锅,大伙知道自明瑚死后,王燕拉着小槐过日子可是不容易,中间有人劝她改嫁她不走,说为明瑚守着这个家。一有国家救济,七爷爷他们就想着这孤儿寡母,今天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让“大碟子”诬蔑得如此不堪。七爷爷脾气上来了,回过身就去扇“大碟子”的耳光。这时台下王燕也哭着跑上台子,嘴里骂着:“大碟子,你这个流氓!看我不把你的大碟子嘴撕烂了!”会场哄笑声、口哨声,嘻骂声混乱一片。“洋风箱”又“噗噗”吹麦克风,想控制场面已经不可能了。就在这时,只听“嗖!嘡!”一声,汽灯被打的粉碎,会场一片漆黑,小孩哭大人叫,像炸了锅一样。我回头一看小槐举着弹弓还要再打,我摁住了他,别黑灯瞎火的打了自己人。小槐恨恨地骂道:“便宜了大碟子这狗东西!走着瞧!”说着我们几个撤了。走到家门口,看见我爹背着七爷爷,七爷爷一个劲儿“哎唷”,我问这是怎么了,爹说你爷爷让人打了一闷棍,腿折了。
  这次批斗之后,“洋风箱”他们吸取了教训,提前让人准备好发言,无中生有捏造,连续开了几次批斗会。七爷爷和我爹就被批得“臭不可闻、十恶不赦”了。那一阵子搞得我们也紧张起来,七爷爷他腿不能走也非去不行,让人用小推车推着也得去接受批斗。我还发现,我们两家屋后有人监听,这是我在一天夜里下了一场小雪发现的,后窗跟下垫了几块砖头,留有两行脚印,一直延伸淹没在积雪杂乱的大街上。
  风暴席卷凤凰山的时候,也席卷了县医院和公社卫生院。山河依旧,物是人非。王小红造反成了县医院革委会副主任,刘义成了公社卫生院院长,李医生被下放到公社卫生院了。据说这还是王小红念师生之情,将被反复批斗的李医生,交给了刘义刘院长,刘院长又不负重托,让李医生和其他两名医生组成小分队,巡回指导凤凰山一带的合作医疗站。
  风暴改变了人的思想,有的甚至是革命性的。刘义变得就让人不认识了。先是和老婆闹离婚,闹得他老婆喝农药差点死了。至于离婚的起因,是他和王小红感情已到非结婚不可的地步。还有一个令人吃惊的事,就是向唐奶奶要姥爷遗留下来的“至善医堂医案”,说是王小红副主任要搞什么“中西医结合研究项目”,遭到唐奶奶和我娘拒绝后,竟然停止了唐奶奶的行医资格。
  其实这时的唐奶奶也没法再行医了。她和其他四类分子一起分片包干了村里大街的清扫,真正在做大家伙儿的卫生了。
  风暴袭来,受伤的人很多。青壮年能抗,孩子就是当作个儿戏,最严重的就是脆弱的,多病的和年老的。但在我姥娘看来,“都是要到棺材里去的!”这是她在那段时间经常说的话。我已经是初中生,尚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只是觉得她确实老了。在姥娘六十岁的时候,我娘就给她打下了一口寿材(提前打下的棺材叫寿材),是上好的红心柏木,找了附近最有名的木匠,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才做好了。做好的寿材,通体打了三遍漆,看上去黒里透红,泛着庄严的光,尤其寿材怀前头镂空雕刻着凤纹图案,一个大大的描金“福”字敦厚端庄。姥娘对自己的寿材非常满意,像欣赏一件家具,看看这儿摸摸那儿,一个劲地夸赞匠人的手艺,当然也不忘夸一下我爹这半个儿的孝顺。做好的寿材就停放在西厢房里,平时用草席盖着,只有到每年的春天找个暖和的日子,让我爹刷一遍油漆。风暴来的时候,寿材该刷第十遍油漆了,姥娘好像格外重视,亲自指挥我爹干活,不时说刷匀点儿刷匀点儿。这之后的有一天,姥娘把我吓坏了。我去西厢房找东西,因为当时寿材刚刷过漆,寿材盖在一边,只见姥娘背坐在寿材里面,听见动静她转过身冲我笑了笑,说刚才躺着试了试,挺合适挺舒服。当时,我没反应过来,汗毛一竖,嗖地钻进屋里。我娘知道了这件事,狠狠地数落了她一顿,说不吉利。姥娘笑着说:终归是要躺进去的,我就是想试试在里面的滋味,没想到吓着我的宝贝外甥了。说着摸摸我的头,拍拍我的后背。姥娘还晒了寿衣,这都是她亲手刺绣缝制的,前面我说过她的女红是一等一的。晒寿衣是不让我看的,都是趁着人少的时候,关好院子的门晾晒,直到姥娘去世时才看到她的锦绣衣裳。姥娘病重了,饭量减少,精神还好。唐奶奶每天都来给姥娘诊脉,还亲自煎药喂药,我娘也是衣不解带,昼夜服侍。来探望的人多了起来,姥娘不愿让人看到她生病的样子,嘱咐我娘接待客人。只是刘义来的时候,姥娘见了他。刘义这时已经是县医院的副院长了,他来时唐奶奶、娘和我都在姥娘炕前。这一阵子发生的事刚刚过去,彼此见了很是尴尬,但在姥娘面前还表现的客客气气。
  刘义见到姥娘,满怀关切的目光,不知是不是装出来的。慢言细语叫着:“师娘,好些了吗?每天吃得怎么样?要不跟我去医院住住院调理调理吧!”姥娘也和和气气地说:“难得你有这份孝心!你师父收了三个徒弟,属你有出息,还当了副院长。我不懂医术,也琢磨一些道理。这人的病有的能治,有的不能治。你师父得的是一种病,最后自断息脉死了,没遭什么罪。你师兄傅山得了不治之症,遭了大罪了。还有一种疯魔病,人得上了自己还不知道,现在得这种病的人很多。人最终都要到棺材里去的,我也快了。老天爷是每个人的判官!”这些话当时我不全明白,只感觉姥娘真是大家闺秀,书香门第走出来的,不露声色地教育了刘义一顿。刘义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诺诺称是,不久就告辞了。
  姥娘是在八月初十去世的,还差几天没有过上中秋节。那天下午,我正在上课,爹到学校叫我回家,说姥娘不好了。路上心里慌慌的,姥娘真要躺进棺材了,将永远见不到她了。想到这儿,泪水模糊了双眼。进了院子,首先听到嘤嘤的哭声。来到正屋里,看到姥娘在灵床上,穿着她的锦绣寿衣,盖着锦绣被子,安静地躺着。娘跪在姥娘床前小声啜泣,我也跪在她身边。我看见唐奶奶面色沉重地用听诊器,还在听着姥娘的心脏,手把着她的脉搏。突然,唐奶奶大哭一声:“师娘啊!我的娘啊!”娘也悲痛欲绝地哭了起来,我的泪水不停地流,就是哭不出声。我看见姥娘眼晴里也淌出两行泪,脸变得越来平静,越来越白晰,好像睡着了。
  几天后,姥娘的寿材抬进墓地,和姥爷合葬了。我的心一下子空了一大块儿。屋里没有了姥娘的身影,我真正意识到再也见不到姥娘了,泪水像决了的河堤,汹涌而出。我终于大哭出来,连嗓子和肝肠都要哭出来了。
  中秋节到了。几天前,我就想等到中秋节晚上,应看到明明的月亮,应看到嫦娥宽大的衣袖,翩翩起舞。有一只洁白的玉兔,在捣药。还有一棵飘香的桂树,吴刚在奋力地砍伐,越砍越长。但是,我失望了。美丽的景象,今天并没有出现。天气阴得像我的心情。
  我于是失落,彷徨在路上,一片暗影。我想起了很小时候的一个中秋节。那天的月亮特别明,葡萄架下特别静,只听得蛐蛐在谐鸣。娘带我们赏月,讲了好多好多的神话故事,我在娘怀里迷迷糊糊想睡觉。突然,娘说起月饼和月亮的故事,我打了个激凌。对啊,姥姥说要吃月饼的。我就嚷着要吃月饼。娘拍了我一巴掌说:那月饼是给你姥姥的,你也敢要。
  我不管,我只是哭。姥姥把我从娘的怀里拉过来,哄我说:姥姥的好好(好吃的东西)就是我外孙的。于是,命令我娘,把那个月饼切成十六块儿,大伙一块吃了吧。
  不一会儿,娘用一个小碟端来一个切好的小月饼,每人一块,还剩一块,供在一个祭桌上,算是一个祭月的仪式吧。
  我得到的那一块月饼,真是诱人。烤得金黄的颜色,凑近鼻子一闻,甜丝丝的香里,还有一股桂花的味道。我发现月饼里头有一块亮晶晶的东西,用舌头一舔,真甜啊。这就是冰糖吧?我可不能一口气儿吃完,得慢慢地品尝。我为得到的胜利果实而骄傲,闻着月饼的香味,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等我懵懂醒来,日头儿爬得老高了。我发现手里的月饼不见了,摸摸头想:不会吧?明明有一块月饼的。这时,传来娘的声音:赶快洗漱一下,去给你姥姥上坟去,请她老人家回来过中秋节。
  这是很久远的一个中秋梦,是我失去姥姥的第一个中秋节,一个永远失落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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