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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树静风止

作品名称:流年      作者:沈流年      发布时间:2023-05-09 20:36:35      字数:8304

  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变故往往缘于一瞬间,突然得让人只有招架之力毫无还手之功。我接到邻居打来的电话时,大脑应该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几秒甚至几十秒过后才反应过来,就像河沟里的水正常流动时,突然滚下来一块巨大的石头,阻拦了河水的流动。隔了一段时间,河流复又冲破阻力,缓慢地向前流动。我的脑电波在中断几十秒后才开始正常思考,怎么会这样?我应该怎么办?
  母亲头天晚上喝了两杯自家酿造的青梅酒。每年梅子成熟时,母亲都会挑选个大饱满的果子放到包谷酒里泡置一段时间,就酿造成了青梅酒。她习惯每天临睡前喝两杯酒,她酒量很好,年青时能够喝七八两白酒还能行动自如头脑清醒思维敏捷,即使上了年纪,她的酒量也保持在半斤左右。而且一般情况下,她很理性,会把酒量控制在自己能够接受的能力和范围内,这也是她喝了这么多年酒而从未出事的原因。她早上起床时觉得有点头晕,靠在床头休息了一段时间,感觉到肚子有点饿了,准备到厨房弄点吃的,还没走到厨房门前就觉得头晕目眩,感觉眼前好像有很多星星在闪烁,她扶着墙壁准备去客厅拿手机给我打电话,刚迈出脚步整个身子像一截树桩直直地往地上栽去,意识也在那一瞬间如风一般溃散。几个小时后,隔壁邻居去我家找母亲借针线盒,走到院门口发现倒在地上人事不省的母亲,在拨打120急救电话的同时拨打了我的电话。
  我的身子控制不住地颤抖,如飘在风中的落叶,脑子不受控制地乱想起来,我把手机紧紧地捏在手里却不知该打给谁,谁又能帮帮我,此时应该怎么办?我紧紧地咬住嘴唇,通过嘴唇上的痛感让自己冷静下来,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母亲千万不要有事。顾不上给学校书面请假,我哆嗦着手指给刘老头发了一条信息,大概意思是家里出了紧急事故需赶回家一趟,回来后再补书面假条。也不管刘老头看没看见,回不回信息,赶紧订了最快到达南溪的列车票,简单收拾两套换洗衣服放进背包里,就往火车站赶去。
  我赶到医院时,母亲躺在病床上,脑袋上鼻孔里都插着管子。她躺在被子里,瘦瘦小小的一团。若不是脑袋还露在外面,根本看不出被子里躺着一个人。我轻轻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也很瘦削,一点肉都没有,只一层皮包着,鸡爪子一样躺在我的手心里。什么时候,母亲竟瘦成这样了。近段时间以来,我只顾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完全忽略了母亲。我很久没有主动打电话问她家里怎么样她的身体怎么样。有时她打电话过来问我工作如何跟同事相处如何,我嫌她唠叨总是说不了几句话便挂了电话。此刻,她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脸上已经有了很明显的皱纹,细细地密密地爬满了整张脸,两侧的颧骨高高突起,有一块凹出的地方,能够塞进一个乒乓球。我握住她的手时,她没有任何知觉,整个人躺在床上,枯瘦得如同干柴一样的肌肤,像一具风干的木乃伊,可以闻见腐败的死亡的气息。
  “急性脑溢血,出血点已经控制住了,能不能挺过来只能看她的造化。你要作好最坏的准备。”医生机械冰凉的声音响起。
  他俯身查看母亲的情况,确认无异常后离开了。病房里很安静,连空气都是静止的,唯有病床旁边的柜子上监测仪发出幽幽的蓝色光芒。我坐在病床边上,紧紧地握住母亲的手。我相信她能感应得到,她的女儿回来了,此刻正守在她的身边,陪着她与死神赛跑。脑海里浮现出小时候,我生病时四肢冰凉,身上盖了两床被子仍冷得发抖,母亲用姜片死劲地在我的脚底搓擦,她的脸在灯光映照下闪着光,脸上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嘴里一直叫唤着我的名字,年儿,别怕,妈妈在。等我身上有了温度缓过劲来时,母亲瘫在我边上,呼出的气息像水牛的喘息声。
  “妈妈,你说过,我们要一起等爸爸和小满回来。你不会说话不算话的,对不对?”我俯在母亲身上。小时候,她的怀抱总是很温暖。天冷时,她会把我的双脚捂在她的胸口,用她的体温将我冻得如凝冰一样的双脚捂热。而此刻,她毫无生息,冰冷地躺在床上,白色的床单覆盖在她的身上,让她整个人没有一丁点温度。我学着她的样子,使劲用自己的手掌去摩擦她的手心,试图将身上的温度通过手心传递到她的身上。我把自己的手掌搓红了,也把她的手心搓红了,她的身体仍是冰凉的,一点温度都没有。
  我爬在她的身上,轻轻地陪着她说话。自上高中起,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像现在这样依偎在她怀里,静静地和她说话了。我和母亲都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她不会像别人的母亲能说会道。更多时候,她简明扼要表达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后就不再言语。而我长大后,和母亲有了代沟,我想这样做,她偏希望我能那样做,我们的分歧越来越大,很多事情我宁愿和同学分享,也不愿意向她透露。我给她讲第一次来例假时,不好意思向她要钱购买卫生棉,经血全部糊弄在裤子上,老师叫我站起来回答问题时,裤子上一片殷红,引得后座男生坏笑连连。直到现在,我见到那个男生仍会脸红。我给她讲,我其实特别早熟,六年级时暗恋班上的一个男生,交换座位时将写好的明信片夹在抽屉的缝隙里,后来那男生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我还给她讲我和陆以墨的故事,我去L市看他,他却结婚了,我虽然若无其事地回来了,每晚却只能依靠酒精的麻痹才能入眠。
  后来,我在她身上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见母亲和我一起去桂林旅游,路上遇见一个男人,很友好地和我们打着招呼,却趁大家不注意时抽出身上的尖刀砍向人群。眼看着刀尖就要划向我的脑袋,母亲冲过来俯在我身上,尖刀直直地刺进了母亲的肚子,鲜红的血液喷涌出来,模糊了整个世界。我想大声呼喊,喉咙里仿佛塞满了棉布发不出任何声响,只能徒劳地伸出手想去抓住母亲,她却像一截木桩缓缓地倒了下去。我的心空出了一个大洞,上下左右都在灌风,嘴巴里、耳朵里充斥着破布一样的声音,使劲乱舞着双手,使劲抓扯着母亲。她的身上仿佛也破了一个洞,鲜血像喷泉一样涌了出来,止都止不住。
  母亲是在凌晨走的,梦里的情景重现了一次。我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心里很平静,平静得没有掉一滴眼泪,只是颤抖着手在死亡确认书上签了字,随后让医院的救护车将母亲送到了殡仪馆。在母亲的遗体即将被推进火化室时,入殓师让家属最后一次瞻仰死者的遗容。许是见到其他逝者身边都有众多亲属,母亲面前只有我一个人,入殓师心生恻隐扶住我,“姑娘,你没事吧?”
  “没有。”我仍是平静地回答。
  “你的家属呢?”他又问。
  我的家属呢?我茫然四顾,也许我应该通知他们的。父亲虽然离开了,还有一个伯伯和几个堂哥堂姐,尽管过去的10多年与我家基本没有走动。而母亲这边,外公外婆早已逝世,姨妈早年间远嫁安徽,几年都不回来一次,也无甚少情了。除了近亲,就是邻居,按理我应该要通知一下,让他们来送母亲最后一程。事发突然,一切都没有按照预想的结果发展,而我也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该干什么不该什么,要不要通知亲属,通知哪些亲属?
  “孩子,要坚强,没有过不去的坎。”他拍着我的肩膀,说话的口吻像极了我的父亲。
  “嗯。”我的眼睛有点酸涩,喉咙里一阵腥甜,摸了摸唇角,一抹血丝粘在手指上。
  我摇了摇头,伸手去整理母亲的衣襟。母亲特别爱干净,就算是一件旧衣服,她也会洗得干干净净,熨烫得平平整整。她不会允许衣服上有一点污迹,也不会允许衣服上有一丝皱折,她经常教导我们,人穷水不穷。按照南溪的风俗,我给她换上了寿衣,她还不到知天命的年纪,若她健在,定然不会喜欢这种上了年纪的人才会穿的衣服,黑色衣服上绣着夸张的花朵,她喜欢素净的颜色,平日里穿的衣服要么白色,要么㳀蓝。脚上的布鞋也不是她喜欢的,她素来心灵手巧,照着鞋样做出来的布鞋比供销社柜台上的布鞋都要漂亮。你就将就一下吧,我只能依照地方习俗给你穿衣戴帽。我在心里叹息了一声,从上至上理顺她的头发,擦拭掉她嘴角溢出的血丝,抹平她衣服上的皱折,最后将寿鞋穿到她的脚上。
  做完这一切,我跪在她的面前,看着殡仪馆的人员将她推进火化间。大理石地板的凉意像蛇一样从膝盖滑进身体里,我的全身冰凉异常,眼前的人和物,天和地都在旋转和模糊,而我心里也明白和确认了一件事,我没有爸也没有妈了,天地间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了。悲伤像小虫子爬满了全身,一寸寸啃噬着我的身体。母亲真的走了,什么话都没有留下,猝不及防,当头棒喝,我连最基本的心理准备都没有,就这样眼睁睁地望着她的生命在眼前凋零。我俯在地上想通过地板的凉意来让自己清醒,却仍是意识迷糊,脑壳里乱成一团浆糊。
  “姑娘,地上凉,快起来。”有人过来拉我。
  我没有回应,也没有起来,我的膝盖像在地板上生了根。
  “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吧。”又有人过来拉我。
  我还是没有动,过了很久,火化间要求家属去取骨灰,工作人员叫了几声仍没有答应,遂举起柜台上的广播进行呼叫。
  李素梅的家属.....
  李素梅的家属.....
  冰凉的声音在大堂里一遍遍回响,四面灌来的风吹进身体里,我慢慢地爬起来,长时间跪在地上,麻木的躯干支撑不住身子,我晃了几晃才稳住身形,没有摔到地上。我走到柜台前抱着小匣子,小匣子还有些余热,如母亲的怀抱。小时候,她抱我,现在换成我来抱她了。
  我抱着她一步步走出去,我也不知该往哪里去。脑袋仍是木木的,应该是从接到母亲摔伤消息的那刻起,大脑就停止了思考。而我就像一只木偶一样,机械地去做每一件事。我沿着道路走起来,街道一如既往的热闹,我们是百万人口大县,县城常住人口30万,相当于边远小县全县的人口。走在街上的人们都带着奇怪的表情,或许是我的面无表情映衬了人们的丰富多彩。他们走走停停,有从店里买了一大包衣服眉开眼笑的,也有没买到玩具坐在地上撒泼哭泣的,还有依偎在树下旁若无人亲吻的。我走过他们面前,走到买商品的店铺,从人行天桥走到街心花园。街心花园里聚集了一群老头老太,老头们围在桌子旁下象棋,双方厮杀正酣,忘乎所以;老太们穿着花袄子,灵活地扭动身子,在跳黔北花灯。若是母亲在,她定是不会参与这类活动的,母亲和我一样,我们都不是长袖善舞的人,更多的时候,我们喜欢呆在没人注意的角落,看人来人往世事无常。
  电话响起来,从进病房到现在,我只专注了一件事。而母亲的生命终究没有留住,我坐在台阶上把小匣子抱在怀里,另一只手从衣兜里摸出手机。居然还有电量,我是该感激杂牌手机的超长待机功能吗?几十个未接来电。原来,在我悄地声息离开古城的这20几个小时里,在乎我的人还是很多。我拣重要的电话回拨过去。
  马妹听到我的声音就咋呼开了,“死姑娘,你玩失踪吗你?”
  “没失踪,我还好好地活在地球上。”我身边车水马龙,人流如织。
  “那你跑哪里去了?电话也不接,今晚咱们去狼欢嗨一下。”
  “我这边还有事,你身体刚好,悠着点。”
  “你怎么啦,声音怪怪的。”
  “没事,我老家这边有点事,我回来了。”
  我三言两语挂了电话,免得让马妹听出声音里的不正常。重新调整了一下情绪,等呼吸正常了,我又给陈洛尘回电话。
  “小年,你还好吗?”陈洛尘的声音焦急异常。
  “好呀。”眼泪却流了下来,抬起头望向天空,白云在悠悠流动。
  “我去你家,他们说你去了县医院。我赶到县医院,他们说你去了殡仪馆。我现在殡仪馆,他们又说你已经走了。你在哪里呢?”他又问道。
  我茫然四顾,我在哪里呢?熟悉的人民桥,母亲带着我在桥上卖过田螺。当时,我问她,这桥为什么叫人民桥呢?她说,因为是人民修建的桥啊。那什么是人民呢?她抓挠着头发想了半天,我也不知道。人民桥对着的那座山叫象山,是因为山上有象还是山形像象,母亲同样说不上来。只知道那次卖完田螺后,母亲带着我从人民桥走到了象山上。象山不高,环绕着山边有石板小路,沿着石阶拾阶而上,山上树木很茂密,偶尔会有小松鼠从林间窜出来,见到生人一点都不害怕,仍是自在地在林间觅食,还会抬起脑袋好奇地打量着上山的们。山顶上有一块宽敞的坝子,巨型石刻雕塑上书写着象山两个大字,笔法苍劲有力直画如剑,点如危峰坠石,撇如兰叶拂风。我和母亲站在坝子边缘,俯瞰脚下的县城如玉带一样缠绕在象山脚下,远处琼楼玉宇高耸入云,近处华灯初上璀灿艳丽。
  “妈妈希望你好好读书,有一天走出南溪走到这县城来。”母亲的声音响在耳边。
  我抚摸着小匣子,“可惜您再也看不到了。”
  陈洛尘终究还是找到我了,县城不算小,但也不算大,就那么几条街道,一条街道一条街道找过来也不过半个小时的事情。我没有意外,脸色如常地望着他。他揽着我的肩膀走到停靠在路边的车子旁边,打开车门将我扶进去,帮我系好安全带。我仍是平淡得没有一丝表情,木然地看着他的这些动作,双手紧紧地纂着匣子。他坐到驾驶座位上,一只手开车一只手握住我的手。他有一双属于外科医生的手,细长、纤瘦、柔软,没有任何瑕疵,更像是艺术家的手。而我的手小时候经常做家务,磨蛎得很粗糙,每个指头都有鎌刀割过的痕迹。我只看了一眼他的手便将目光移开。我没有阻止他握我的手,阻止或拒绝又怎样?他还会如此。而我的注意力,或许我根本就没有情绪地目视前方。
  “小年,天塌下来有我在。”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咱们回去吧,尽早让阿姨安息。”
  ……
  我没有说话,紧紧拽住小匣子,感受着木匣子残余的温度,感受着母亲最后留给我的温暖。自母亲入院到现在,我的心一直悬挂在半空,随风飘浮着荡漾着,久久落不到地上。
  在陈洛尘和周围邻居的帮助下,我将母亲安葬在后山父亲栽种的泡桐林边。父亲在家时在房前屋后栽种了成片的果树,品种繁多,有梨树、杏树、桃树、李树等等。小时候,我和小满经常吊在树上玩闹,花开时看花,果熟时尝果,多少光阴就在果树上交替更换。后檐沟则栽种了两排泡桐树。盛夏时节,满树繁花。树荫遮掩,庄稼长不好,母亲动过多次将泡桐树砍掉的念头。无奈父亲死活不同意,理由是等我和小满出嫁时,利用这些泡桐树打造十里红妆。其实泡桐树内里中通,材质属于杂木,做家具并不是上乘之选,但父亲固执得像头牛。母亲只得作罢。泡桐树便一年一年茁壮成长,现已蔚然成林。父亲没有回来,就让他亲手栽种的泡桐树陪着母亲,每当有风吹过时,沙沙传来的声音就是父亲在和母亲说话。
  乌乌安静地匐匍在母亲经常躺的那把藤椅下。母亲在世时,每天下午都会在藤椅上躺一会。而乌乌就是这样守在藤椅边。有时,它还会睡在母亲的脚上。母亲高兴时任凭它睡在上面,只在腿脚麻木时轻轻动一下。乌乌则惊醒了,赶紧直起身子。此时,它孤独地依偎在藤椅边,守着这把空空的椅子。它的主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晚上,我睡在母亲房间。小满出生后,我就没有和母亲一起睡了。偶尔赖在她床上不走,待睡着了,她也会把我抱回房间,理由是床铺太狭窄,盖不到被子容易着凉。母亲的房间很干净整洁,大到一床被褥,小到一个针线盒都被她分门别类摆放齐整。书桌上还有个竹篮,里面放置着母亲缝制衣服的工具。另一边是几本旧书,分别是《窗外》和《星河》,书页已经发黄,是我从旧书摊上淘来的。仅读过小学的她认不了几个字,这些书是她用来夹鞋样的。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我们穿的鞋子都是母亲做的。我把抽屉拉开,里面有一个小匣子很精致,没有上锁,轻轻一拉就开了。里面有三样东西,一本存折,一张照片和一张便签。照片是母亲剪下来的父亲那半张,他浓眉大眼,方正脸型,对着我微微地笑。我抚摸着他的脸,无语凝噎,你在哪里呢?妈妈终究没有等到你回来。
  便签上是母亲的笔迹,字写得歪歪扭扭,像一条条蚯蚓在纸上爬。年儿,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这房子还得留着,你爸和小满回来了才能找到家。我呢,也会在这里等着他们。你时不时回来看看,打扫一下房前屋后的卫生,咱们家都是爱干净的人,不能人走了,房子荒芜了。还有,妈妈一直操心你的终身大事,希望你能嫁给小陈。不是陆先生不好,只是他不适合你。结婚是过日子,妈妈希望你幸福……
  泪水从眼眶里喷出来,从母亲出事到现在,我一直很平静,不哭也不闹,在医院守着母亲,看着母亲被推进火化间,捧着母亲的骨灰盒回来,将母亲送还大地……我以为,我的眼睛已经是一口枯井,再也冒不出眼泪。我趴在母亲床上,哭得肝肠寸断。
  过了很久,四周安静下来,我由号啕大哭变成低声呜咽,身体的能量仿佛被抽空抽干了,我是一只失群孤雁被抛到了深不见底的深渊,置身于命运的谷底,来时的路在走的过程中越来越遥远,最后竟然看不到一点影子。我想大声喊出来,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好点了吗?”陈洛尘推门进来,将一碗米粥放在书桌上。
  “嗯。”我睁着一双失神的眼睛望着他。
  “乖,起来吃点东西,我亲自熬的。”他用嘴吹着粥。
  我仍是没有动。
  “闻闻香气。”他将碗端过来,“几天没吃东西了,不饿吗?”
  米粥的清香钻进鼻孔,又从鼻孔灌进肚子,胃里一阵搅动,我已经记不起来自己多久没有吃东西了。
  “我喂你。”陈洛尘将勺子递到嘴边,“把粥吃了,好好睡一觉,明天起来又是新的一天。小年,你要往前走。”
  所有人都告诉我要坚强,不能倒下去,即使现在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了,也要勇敢地往前走。因为我还要等父亲和小满回来。我坐到床边,接过陈洛尘手里的粥狼吞虎咽起来,几天没有好好吃东西,胃里空空如也,像一只邉了的气球。而嘴巴也是苦的,闻着很香的粥吃到嘴里也是苦涩的味道。
  “慢慢吃。”陈洛尘拍着我的背,“锅里还有。”
  我没有说话,认真地仔细地将碗里的粥吃得干干净净,粒粒皆辛苦。母亲不懂这句诗的意思,见到我和小满掉落到地上的饭粒会捡起来吃掉。不脏吗?我问母亲。不干不净,吃了不生病。母亲笑着说,要爱惜粮食。此刻,我感觉她就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我吃饭,嘴角溢出一抹笑意,年儿,好好吃饭,好好活着,等你爸和小满回来。
  我抬起头来,她不见了,唯有陈洛尘认真地盯着我。
  “怎么啦,”我抹了一下嘴角,“有饭粒子?”
  “小年,你瘦了。”他伸出手想过来抚摸我的脸颊。
  我往旁边挪了挪,躲过了他的手。
  他的手在空中僵持了一下,落在碗上。“我把碗拿去洗了,你好好睡一觉。如果睡不着,你可以叫我,我就在隔壁。”
  我重新缩回被窝里,被子上还残留着母亲的味道。母亲喜欢用一种兰花香味的香皂,洗过澡后身上衣服上被子上都是若有似无的淡淡馨香。我把被子蒙在头上,呼吸着母亲的味道,仿佛母亲的手轻拂在身上。几天没有好好休息,身体很疲倦,精神却很亢奋,就像正午喝的咖啡,经过几个小时的发酵,身体里某些分子被激活,全都活跃起来,清醒得过了头。黑暗中,我就这样睁着眼睛,盯着某个地方楞神。也许什么都在想,脑子里万马奔腾,又似什么都没想,乱成了一捆麻,怎么也理不出头绪。滴嗒滴嗒,桌子上的闹钟一格一格地划过,在沉寂的夜里和心跳一样。我其实特别惧怕黑夜,小时候生了病,痛得睡不着,暗黑的夜将痛苦无限延长,盼望着天亮。因为母亲说,天亮了就好了。
  我在黑暗中坐了很久,什么时候睡着的,我不知道。也许是在不知不觉中。毕竟,三天两夜没有睡过圃囵觉了。我睡得并不安稳,沉入各种梦境中。睡梦中,感觉有一双手温柔地抚摸,像小时候母亲半夜给我盖好被子后落在脸颊上的那双手,又像高温烧得迷迷糊糊时母亲抚摸在额头上的那双手,一缕缕若有似无的馨香是迷途之后的一点清明,是沉入噩梦之时的一丝暑光。等我醒来时,已经是两天后了。我在梦境里困了两天,彻底醒了过来,入目即是陈洛尘苍白的脸。他的脸素来白晰,此时却是没有血色的苍白,连嘴唇都是苍白的。原本好看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眼窝深深地陷了进去,下面是一片青色。我后知后觉,我睡着的这段时间,陈洛尘一直守在床边吗?
  “你没有睡觉吗?”我看着他憔悴的面容。
  “眯了一会,听到你的声音就赶紧过来。怕你又做噩梦,没敢离开。”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谢谢。”我知道,陈洛尘不想听到这两个字。但我能给予他的只有这两个字。
  “瞧,睡一觉是不是好多了。”他捏住我的手腕,“脉搏正常。”
  “是很正常。”我抽出手,“咱们走吧。”
  “好。”陈洛尘拥住我,“你还有我。”
  我开始收拾行李,乌乌一直跟在我脚边,赶都赶不走。如今,它也只有我了。我将它抱在怀里,用下巴蹭着它的脑袋,“乖,你在家里好好守着屋子,等我们回来。”
  它似是听懂了我的话,乌黑的眼珠望着我,汪汪地叫了两声,似是回应。我把唯一的那张全家福连着母亲剪下的半张父亲相片一并放在钱包里,然后到堂屋母亲的遗像前向着她瞌了几个响头。母亲望着我,脸上溢出几缕笑意,似是说,年儿,妈妈在呢。
  我的眼眶里酸涩难当,慢慢蓄满了水珠,轻轻一眨便掉了下来。
  “别哭,妈妈看着呢。”陈洛尘扶住我,“乖,咱们走了。”
  跨出小院,熟悉的景物依旧,门前是一颗葡萄架,上面的简易秋千是父亲制作的,年深日久腐败不堪;旁边是母亲的花园,栽种了蔷薇、月季、玫瑰、三角梅等花卉,其他花都枯败了,唯有三角梅开得正艳,紫色花朵随风起舞。篱笆墙上还有母亲栽种的南瓜、丝瓜等蔬菜,瓜藤爬满了整个院墙,几个小瓜吊在墙头。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院子已经是一座空院子了。乌乌追着我跑到公路边,我蹲下身子拍了拍它的脑袋,乖,回去。
  它似是听懂了我的话,一步三回头,向着家的方向而去。车子驶出一段距离,透过车窗向着家的方向遥望,看见乌乌孤零零地蹲在院子前,像一个小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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