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新证少了一个4

　　一
　　一觉醒来，又是新的一天。六月下旬的天气，干热干热的，华北居然成了全国最高气温。当年学地理也好，心理上也好，总觉得南方是最热的，想不到北方有最热的时候。天热，但是文革今天轻松了许多，毕竟王清田答应签协议了。他原来听说拆迁难的很，都是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拖延。这次区里的工作真是迅速，让工作组都想不到。
　　他先让妻子张梅从医院回来，帮助老父亲签协议，自己恐怕忙不过来。妻子抱怨说：“你自己就在拆迁现场，还不能把自家的手续办了？人家是要条件需要做工作，你积极签协议这么急干什么？我有案子要开庭，绝对去不了。让父亲过去，你抽空办吧！”道理文革比谁都清楚，这个年龄了有什么奔头。不过他是那种干什么都尽心干的人，不求回报，但求无愧于心。于是，就说：“好的。”在外面与人相处，尽量不求于人，在家里，也是这样。“好的”的背后是自己内心的强大，也是冷漠、无情的表现。
　　二
　　路边吃了个煎饼，把车停在村口的马路边。文革就早早就向王清田家走去。数十台挖掘机、铲车停在村口，收废品的叫卖声，大喇叭的政策宣传声，张家李家因财产纷争的吵闹声，混杂在这城市的一角，远处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半截烂尾楼上伸向远处的塔吊，让从办公室走出来的文革有些激动。人们都在想什么，千百年来一代一代的人们是怎么过来的？司马迁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嚷嚷，皆为利往。”文革喜欢司马迁的文章，但是，他想，历史上那些不为利的人呢？人反正都是有目的性。不为利的，就该为名，抑或是为自己的价值体现和信仰追求吧！
　　来到王清田家，小组的四个人都到了。文革看看手机，才8点。“大家早啊。”文革打招呼，他知道，几个人都离家很远的，平常8点半上班，现在还不到8点。几个人很给力了。
　　“我把孩子都送到奶奶家了。”彬彬噘着嘴说。
　　三个男的没有说什么，大家心理都清楚，知道都辛苦。于是，文革说：“建宝和大军、彬彬去王文山、张炳堂、闫建英家看看情况，我和连江陪我叔办手续，最后我们在大队汇合。”
　　文革和连江等王清田的儿子下夜班回来，四个人就往大队去了。连江再三叮嘱王清田带上身份证、房证。路上，王清田的儿子王小锋和文革并肩走着，小锋长得和父亲不一样，个子一米七多，浓眉大眼，很阳光，从他身上看不到一点农村、农民的影子了，30来岁了，一脸顽皮，像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革哥，你在文教局当办公室主任，权力很大吧！管咱们区的学校。我听说这网吧啊、电影院啊都归你们管的。”小锋看着文革笑嘻嘻地说。
　　“管着是管着，管着能咋办，我们办公室不管，有主管的科室。”文革不紧不慢地说。
　　“我在这个文印中心打工，也归你们管，我都有这方面的经验。我想开个打印店。哥，你给帮忙问问。”
　　“这都正常手续，你现在有钱，找个门市就行。不用请客送礼，你想多了。不是前几年了。”文革想想，接着说：“但有一点，开店可不一定就挣钱。有同行没同利啊！你要有这个思想准备。打工挣的少，省心。开店，至少要养几年，积累经验，积累客户。”
　　“文教局的、学校的活能给介绍点吧！”
　　“能，不过人家都有了固定的客户，熟人不一定好，你懂得。你得自己慢慢培养，既要靠物美价廉、周到服务，又要学会联络公关。我说啊，咱们家人做生意似乎不咋样，你哥虽然在办公室，但是人际交往方面还是差点的。埋头工作，写写画画还说得过去。”文革在向自己堂弟讲，又像是在和自己说。四五十岁了，工作是什么，做人是什么，做事是什么，家族是什么，人生是什么，他经常想，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汉姆雷特，想也想不明白。
　　“不要做生意，我反对他做生意。文革，你给他找个像样的工作，行不？最好在国营企业。老板的钱不好挣啊。”王清田听着兄弟俩的对话，禁不住的插话道。
　　“现在招工都是考试，硬条件都是大学毕业。你就上了两年技校，就得靠技术了。考试你不好过的。”文革接着说：“小峰聪明，专研技术，叔，我看他开店还是可以试试的。”又转向小锋说：“你学习一下现在电脑的视频剪辑，学学那种宣传片制作，反正是新玩意吧，现在单位、个人这方面的需求不小。总之，这个社会，勤奋就能够有饭吃。暴富不一定是好事情。”
　　“我这孩子不如你们家，你们都学习好，孩子都上大学了吧，对，你弟弟的孩子听说是博士了。有出息。”王清田感叹道，他总是羡慕嫉妒恨，心想，怎么这大槐树这么荫庇人家呢？
　　文革心理清楚他这个叔叔心理想的什么。就说：“叔，咱们都是挣的辛苦钱。上学很苦的，半宿半宿熬夜的。”
　　说话间，到了大队。这新的大队办公楼，文革没有来过几次。这栋三层小楼在村民眼里就是大衙门了。文革怎么看怎么土气。他自己清楚，他对大队干部没有好感。这是经历决定思想。文革记忆的大队是几间平房，但是，阴暗破旧的平房里，大队支书的架子不小，板着脸，可当自己是个干部哩。这也是他羡慕英子的原因，英子爷爷和父亲都当过村长和支部书记。后来，文革大学毕业后，闫二虎当了村长，有时候和文革一起喝喝酒，扯会儿淡，小时候对大队干部的印象改变了不少。其实，他自己都没有感觉到是他的地位变了，虽然，他自己感觉位卑言轻。当然，也是时代变了。
　　大喇叭一遍遍高声重复宣读着拆迁政策。村民明白纸，红布标语，挂满了院里院外的墙面。每一户签订的协议复印件都工整地张贴到宣传栏中，无声地向大家宣示：再不签协议，楼房就选不上了。一口文革多年不见的两米的大锅，支在院子的一角，本村的几个老头，光着膀子，正在忙活做中午饭，馒头大锅菜，这是工作人员免费的工作餐。几个武警战士站在每个指挥部的门口，混乱中彰显着神圣和威严。远处一架摄像机对着大门不停地摆动着镜头。工作组人员、签协议的村民进进出出，询问声、吵闹声、电话声、说笑声，一声高过一声，打仗一般。指挥部，总指挥部，第几指挥部，还真名副其实。
　　时间紧急，不由文革想下去。眼前就是赶紧帮本家叔叔把协议签了，这是他的工作。文革和连江陪王清田、王小锋向验房组走去。
　　到了验房组，王清田从布袋里掏出一个塑料袋，然后，颤颤抖抖地取出房证和身份证，交给验房的一个小丫头。验房组是从外面公司请来的，准确地说，他们是为了挣钱的，是政府购买的服务。
　　“大爷，您这是老证，这个作废了。您得拿新证！”小姑娘打扮入时，白皙的面孔，淡黄色的头发，一身休闲装，宽松的T恤衫，让香肩似隐似露，想象丰富。小女孩左顾右盼，柔声细语，煞是可爱。
　　“爷爷，您没有新证吗？”文革紧张了，心想，你今天签不了，我这一组可怎么交差啊。
　　“新证在家里。”
　　“那，你怎么拿老证啊。”
　　王清田拉过文革，冲文革耳朵说：“新证少一个4！”
　　“叔，这个作废了。”转脸对小锋说：“回家拿去看看。你去吧，别让叔叔跑了。”
　　“我也去吧。你们在这里等。”王清田说着，迈着小短腿，蹬蹬向大队院外走去，让人想到水浒里的王矮虎。
　　连江看着王清田的背影，笑着对文革说：“王主任，你这个叔叔好算计啊，我就知道他新证老证面积不一样。”
　　三
　　转眼间，新证就拿回来了。文革一看，说：“185.624，这个185.62，这不是一样吗？”
　　“不一样，这个少一个4。”
　　“叔，那不是一个4，那是人家会计正常的计算，保留两位小数，后面的0.004的4就取消了。”
　　“那不一样，少了多少钱哩。应该属于新证老证面积不符的情况。”王清田脸一怔，严肃地说。
　　“0.004多少钱，才30多块钱。再说这不是新老证面积不符的情况啊？”
　　“我不管，反正得给我算上。”文革看着王清田那认真的脸，不由得一阵心冷。他不需要解释，他懂。
　　文革想，这个小心眼的叔叔真是名副其实啊！看来和他是说不清楚了。于是，他对小锋使了一个眼色，然后强压内心的反感，对王清田说：“叔，我和人家说说，按照老证面积算，好吗？”
　　“那行。”
　　“美女，我是文教局的，我们做下一户工作不容易，这个老爷子不识字，你看这样行不行，这个空调挂机，你给他写成柜机，稍微融通一下，也不违反政策的。把老爷子那个4给兑回来，好不好？”验房的时候，文革赶紧和小女孩说好话。
　　“不行，我们有要求。还要录像的。”小姑娘看了看文革，一脸正气了。
　　“稍微融通一下，我在文教局，说不定你还是我的学生，不，学生的学生。”接着一仰头，“哪个中学毕业的？”
　　“好吧，我在百花上的小学。我叫梦雨荷。就帮你这老师犯一回错误。”
　　“雨打荷花，好名字！又漂亮，又会说话，你很有前途。”
　　“我一个月2000元，老同志，钱难图啊。”小姑娘一脸促狭，挤挤眼，噘着嘴说。
　　文革看着如出水芙蓉般的年轻女孩，感觉自己老了。这闺女挺好的，就是有点挤眉弄眼的轻佻。
　　验房、签协议来回转了几圈，总算完成了一户。最后，赶紧让工作人员给拍个照，发到了群里。看着叔叔那矮小的个子、深深的皱纹，文革怎么也想不通叔叔的这“4”，搅和了文革的心情。启发他想了一个很大的社会问题：每个人都想什么，个人的自由追求和社会的一致目标怎样达成一致呢？
　　四
　　送走王清田，文革告诉小锋抓紧搬家，尽快交房。然后想打电话给建宝。碰巧，建宝几个人过来了。正想交流情况，王文山从村委会楼上下来。
　　“我看见你和你叔叔了，怎样，清田叔已经签了。”王文山和文革说。
　　“签了。文山哥。签吧，你看这形势。”
　　“兄弟，你看这图。”王文山拉着文革向村委宣传栏走去，然后，指着上面的逍遥村房屋建筑示意图说。
　　“王富华、王福海。”文革看着图接着说：“这好啊，你不是怀疑村干部将你的老宅划到你叔了吗？看来没有。他的也只有40平米。”
　　“这就是问题的症结。这是示意图，人家的房证上，是200平米。怎么来的？抛开他的问题，我这解放前分的房子，到现在到没有证了。这问题在哪里？可，我的要有个说法啊。”王文山说着，把复印的村委会的示意图、民国时期的分家协议、王天利父子的盖房证明等资料从包里拿出来，对文革说：“我们两家的关系，就不用我说了。兄弟，你今天是于公讲，这是你的工作；往私里说，我的合法利益。”
　　“我们做工作其实是没有任何权力的，有问题只能向上反映。天利那边分包单位是审坡乡，你这个是住建局。我和另外两个单位商量一下啊，他们科级干部之间有些交往，说起话来方便。对，你那楼房没有意见吧！”文革说。
　　“尽管楼房吃亏，但，我认，政策就这样定的。”文山说。
　　“文山哥，你和我交个底，你说的说法，到底是啥？”文革说。其实，内心里还是挺佩服大山子的，他虽然脾气不好，但说理。
　　“我的老宅必须算面积啊？这是解放前的老宅，不是违章建筑吧。没证是村干部不作为，没有给办证。给他天利办证了，是村干部乱作为。西屋在，小北屋、小堂屋不存在了，院子在。你看了，200平米的院子，王天利只有40平米的证载面积啊。院子要有个说法。我有老文书分担，有天利和我叔签字的公共部分协议，一个没证就什么都没了。”王文山越说越气愤了。“人家别人不知道，兄弟，我们和王天利家的情况你怎么也知道一二吧！就看在我爷爷和你爷爷一块打鬼子的份上，你得帮帮兄弟啊！如果，我爷爷当年跟王桂林当了伪军，我们就没有这一代代的矛盾了。”
　　“我知道。你这样说，事就大了。老宅算面积得上级说了算，这涉及政策界限。当然，你这个情况特殊。和天利的争议这是第二个事。就是，院子面积政策下来后，你和天利怎么分院子的事情。对不对？”文革说。
　　“对，西屋是明摆着的。院子如果没有都没有，给国家，不能天利自己要了。我就是这个意思。”王文山表情复杂，沉下脸来，坚定地说：“解决好了，大家一好百好。解决不好，我就上访，这里面一定有腐败问题。”
　　文革听着，想着，他每天上班在办公室忙这个忙那个，早已经远离这些纷争。一旦回到这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他深深懂得，每一片砖瓦，每一个犄角旮旯都有一段故事，一个不解的心结，一个牵涉几代人的恩恩怨怨，要想放下就得跳出去。跳出去，才能不被浮云遮望眼。
　　五
　　文革正想找郭局长和安局长商量，看看怎么一块见一下王天利。一抬头，两位正在大队二楼朝他招手。文革赶紧过去找他们。
　　“文革啊，你得和王文山好好说说，让他先签了这个。然后解决他和天利争议的部分。老宅没证，我们也没有办法啊！”郭局长一见面就说。
　　文革指了指王文山离去的背影说：“我刚才和他说了。”
　　“咱们和安局长一块商量一下。他这个事情比较复杂，如果天利能和他商量起来还好说，就是商量好了，也要经过疑难问题协调组解决。我们当不了家。”
　　“商量什么啊，约一下天利，见面，看看他什么意思。领导说算面积，他们两家分；领导说不算面积，他争半天争了个画饼。”老安笑着说。
　　郭才秀赶紧给天利打电话。约定了下班时间在樱花大街口见面。
　　安局长说：“好吧，晚上一块说吧。我还有一户，六七个人一个院子，房子没有争议，院子有争议啊，都不住了，人都不好找。”
　　“咱俩是飚上了。可能还要一块解决。六七个人就涉及六七个分包单位啊。可能有我们一户。”文革说。
　　“你们分包谁？”
　　“程素梅。”
　　“有她，我们包张炳堂，组织部包牛二丑，滏河办包胡兴旺，听说程素梅在医院，不过她影响力挺大的。咱们还要合作啊！”
　　“这回有组织部，他们力量更大些。我过去和我们单位的沟通一下，咱们下班时间到街口见面。”文革看看郭局长和安局长说。
　　“见面说。”
　　“好，再见。”
　　文革离开几个领导后，想，明天不能托了，得先把自己家的协议签下来，要不，做人家工作没法做不说，还要挨批评的。想着想着，苦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