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作品名称:大森林 作者:枫桦 发布时间:2023-04-26 12:50:13 字数:5782
黄永乐对于这间屋子里的一切,简直太熟悉了。平时他来这里,基本都是晚上,具体什么时间是不确定的,那要看所赶的路程长短。这赶路的人,胸中有团热火,常常走得汗流浃背,浑身燥热。这团火支持着他,再远的路都觉得不再那么的遥远了,一步步走去,把黑夜尽情踩在脚下,迎来属于自己的光明。
这间屋子里有他的希望,有他的期盼,那个心爱的人儿就在屋子里等待着他,随时随地都会奉献一个火热的情怀。这个火热的情怀,是一种无形的召唤,是一种让他脚底生风的动力。这一夜,他像一阵风一样向这里奔来。
门没有挂上,轻轻一推,竟然开了。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知道今晚我回来,故意留了门?往常可不是这样,是要在外面拍门,得到了确认,才会打开。这是一个让人心动的等待时刻,能听见里面的人一阵忙乱着,趿拉鞋的声音都是那么慌慌的,从里屋一直响到门口,细微的喘息声在打开门的一刻,一股清香的气息,便轻轻地吹到了他的面颊。难道这个过程都要省略吗?他不免心里有些惊异。
他被屋里传来的一个声音给惊到了。
“谁……谁呀?”那是个男人的声音,显得有些惊慌。
屋里竟然有个男人!黄永乐心里“咯噔”一下,身体猛然一震。他没有多想,快步进屋,想看看究竟。
屋里已经亮起灯,那盏灯被一个人抓在手里,四下晃动着,尽管有豆大的一点儿光亮,依旧把屋子里照得明光光的。那是一个男人,而且屋里只有他一个人。炕上焐着被,他光着膀子,一条条肋骨在灯光下,都显露出来,像是一根根柴禾柈子堆砌起来的。一张瘦成刀条脸的面孔,两只惊恐的眼睛,睁圆了,好似两颗大玻璃球一样,闪着透亮的光。当他看见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慢慢地伸过来,慢慢地顶到了他的脑门上,一股寒气顿时从心底爬上来。
“你是谁?为啥在这里?这家人去哪儿了?快说,不然就打死你!”
黄永乐觉到这里面的事情不一般。他希望看见的女人,不见了踪影,她去了哪里?他不敢把事情往坏处想,可是,不往那里想,却没有一个可以让人信服的理由。雪菊除了他之外,没有一个亲人,她不在家,能去哪里呢?
面前的这个男人,一看就知道不是个省油的灯,是肯定知道内情,知道他想知道的事情。他有两个多月没有回来了,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他迫切想知道的。他是经历过大阵仗的人,已经养成了遇事不慌乱,冷静分析的习惯。他进屋一撒眸,就觉得这个男人有问题。雪菊不在,他却在这里睡觉,为啥呢?
“我……我……”男人结结巴巴,面对凶神恶煞一般的黄永乐,吓得两眼发直,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个男人与雪菊是什么关系?雪菊不在屋里,去了哪里?一连串的问号在心里拧着麻花劲儿,让黄永乐很难受。
“我……是她家的邻居,家里……来……来人了住不开,我是来找宿的。”那人结结巴巴,说出了这么个理由。邻居间相处的好,这样的事情是难免的。这么解释好像把黄永乐给说通了,他慢慢放下枪。却不知他把枪放到一旁,从腰间拔出一把雪亮的尖刀,欺身而上,一下子压在他的脖子上。
“你寻思老子是好骗的?不说真话?就别怪老子不客气!”
黄永乐一边恶狠狠地说,一边手上用劲儿,锋利的刀刃便陷入肉里,只要轻轻一拉,就会破皮流血,颈动脉就会断开。
油灯掉落在炕上,一下子熄灭了,屋子里一片漆黑。
“大……大兄弟……轻点轻点啊,我都尿了,我……说真话,一点儿都不糊弄你,你……可得轻点啊!”
他挺着身子,一点儿不敢动弹,生怕那刀子再向下一点儿,小命不保。
“大兄弟,让我……穿……穿上衣服,再说话行不行,都……都哆嗦了,别冻着了,感冒了挺难受的。”
“别跟我耍花样,我可不饶你!”黄永乐松开了手里的刀。他不担心这个男人会有什么抵抗,让他穿上衣服,也是出于一个好心而已。他之所以放下枪,拿出刀来,是怕枪声会惊到整个村庄的人,深更半夜这么一枪,会引来多少恐慌?用刀解决,干净利索,也痛快,他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不够一刀穿的,半拉眼儿都没瞧得起他。
那男人重新点亮灯,灯油撒了一炕,不添些进去,只烧灯捻子,会烧不长时间。他慌里慌张,衣服看不清反正,就往身上套。
“我……添点灯油,行吗?”
他老老实实地申请着。灯油罐在窗台上,伸手就能够到,黄永乐点点头。面对黄永乐这样的硬茬子,他心有余悸,真的担心下狠手。不用黄永乐再威逼,他一五一十地说起来。
他叫丁二狗,是村里的闲汉,出于对雪菊的喜欢,才会这样。黄永乐对这个人很陌生,这么个二流子,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对雪菊有非分之想,也属正常。至于能不能实现,还是另说吧。
让黄永乐没有想到的是,雪菊竟然已经死去了,而且是被日本鬼子给杀害的!没想到,那一夜之后,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竟然成了永别。刚刚经历了生死考验的他,无法平复这个消息所带来的震撼,他心如刀绞,眼里迸出了泪来。
日本鬼子灭了土匪团队,又杀了他的心上人,真的让他恨之入骨啊!当他听说日本人在东山沟开设了煤矿,并把村里的男人都抓去当劳工,不禁怒火上涌,气愤难当。他松开了手里的刀,让丁二狗赶紧离开这里,这个猥琐的男人,不想再见到。
丁二狗点头哈腰,露出谄媚的笑,忙下地,趿拉着鞋,麻利地出了门。刚才的一番说辞,他把自己撇了个干净。他没有说自己所干的坏事,隐瞒得严严实实。这个家伙知道自己所做的坏事,如果让这个男人知道了,非把他的心剜出来不可。只要他不说,别人怎么会知道呢?
出了门,他不由地感到万分侥幸。这个男人是雪菊的相好,丁二狗是知道他的。有两回晚上来串门,遇到过他,都是在屋里,两个人在炕上轱辘着,听窗根儿听得心里直痒痒。这一回,他见到了这个男人的真面目,怪不得雪菊这么心甘情愿地跟他,是真的有男人味儿啊!把自己跟人家比,一下子就矮下去半截,没法比啊!哪个女人不喜欢这样的男人呢,像自己这样的男人,活该孤老一辈子。他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回味着刚才的情景。
雪菊被日本人给捅死,真的可惜了这个女人。村里人都被抓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老弱病残,村里基本没有什么劳动力了,他晚上在街上溜达,顺腿就溜达到雪菊家。他便想着能在这里睡上一觉,能闻闻这个女人留下的气息,也算是聊以自慰吧。这个坏种此时的心理已经变态,只是没有想到,却被黄永乐给撞到了。
黄永乐手里有枪,不是个善茬子,要么是土匪,要么是抗联,这个男人是有价值的,如果把他举报给日本人,让日本人把他拿住,弄几个钱花花,是肯定的。这个坏种打起了这个坏主意,忍不住连夜跑去东山沟,去向他的日本主子去举报了。
黄永乐止不住内心的悲愤,决心为雪菊报仇。他没有做更多的停留,立刻动身返回去,他要和兄弟们合计合计,该怎么去打这个煤矿,该怎么去消灭小日本。
自从发生了矿工逃跑事件,煤矿里的警备力量增强了。原来只有一个小队的鬼子,要管理上百号人,难免有些捉襟见肘。日本鬼子在这方面学乖了,增加了兵力不说,还出别的煤矿调来有经验的矿工,自然而然增强了工作进度。这一天,矿井终于出产了黑亮亮的煤块,多多少少刺激到了日本人的贪婪野心。他们手捧的煤块,露出难得的笑容,似乎让他们看到了美好的前程与希望。
黄永乐引着小牤子在煤矿附近的山上转了许久。看见影影绰绰的日本人,不论的数量和装备,都是匪队不能相比的。他有心冲下去,消灭所有的鬼子,把所有的矿工们解救出来。可是心有余力不足的感觉,还是让他犹豫不定。就他们这十几条人枪,想袭击一百多人的鬼子联队,是不是疯了?只怕没把人家咋样,自己反倒填了进去,这样的买卖说啥都不能干。他不禁为此,坐在山顶上大伤脑筋。
一阵汽车的马达声传来,他看见有一辆汽车开进了营地之中。有鬼子兵在忙忙碌碌地卸着什么物品,虽然看不清什么,却可以猜想,那一定是一些补给之类的东西。连鬼子带矿工足有几百人,是要吃喝拉撒的,这么多的人,是需要有许许多多的粮食来做支撑的。这时候,他的脑子一阵灵光,他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对呀!我干不过这里的鬼子,难道我还干不过这辆车吗?既然是运送给养的,押车的鬼子一定不会很多,在半路截住它!对啊!为啥不把这条线给掐住呢?这是通向矿井的生命线,只要把它掐死,这里的鬼子自然而然,会不打自乱的。
他猛然从地上跳起来,把小牤子都吓了一跳。他看着刚才还愁眉苦脸的大当家,此时已经换了一个人,精神抖擞,兴高采烈,是不是哪根弦搭错了?整个人神经了?
他正在狐疑着,黄永乐却一把拉起他,信心百倍地说:“看咱们怎么收拾这帮鬼子!瞧好吧!”黄永乐一边走,一边给他讲自己的想法,小牤子当然高兴。
“大哥,截了鬼子的给养,咱们是不是也能改善生活?”
“那当然啦!这一冬可就指望着鬼子啦!”两个人兴高采烈地畅想着,禁不住加快了脚步,向远山奔去。
这条补给线的起点在横道子日军基地,距离三河湾有五十多里路。黄永乐和小牤子对这条路做了勘察,立刻便发现了一个绝佳的伏击地点。在这两点之间,有个叫“王八脖子”的地方,这里山高林密,道路蜿蜒。有一条大河紧傍着公路,最窄处仅仅能通过一辆汽车,真的像一条细细长长的王八脖子一样,这里因此而得名。
黄永乐一眼就看中了这个地方。山顶巉岩耸立,山下有许多滚落的石岩,散落在路边河边,大的有一人多高,小的也如一条卧牛相仿,正可以藏人打伏击。他又去山顶转了转,有一个山洞掩映在树丛间,有三四米深,还别说挺大挺宽敞的,可以做临时庇护所来使用。给养不是天天都来送,需要在这里守株待兔,这个山洞的用场就有了,解决了风餐露宿的问题。黄永乐对这里很满意,两个人立刻动身返回去,很快便把整个匪队都拉到这里。
说干就干,兄弟们听说去伏击鬼子的给养车,当然高兴。这段日子在地窨子里憋得难受,天天无所事事,身上都快长草了,巴不得开出去散散心呢。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等来给养车,黄永乐让大家把自己的口粮和行李都带上。当然,他还想到了搬运给养的问题。如果真的打下了给养车,车上的物品是少不了的,如何搬运也是个大问题。黄永乐便想到了这个问题,在兄弟们都去山洞里入驻时,他便悄悄地返回了三河湾,去他的老东家老于头那里,去借马车。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曾经非常殷实的一个人家,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家里只剩下一个孤老婆子,在苦熬着,女儿和女婿都被日本鬼子抓走了,老于头一股火冲上来,一下子躺倒了,没过几天就咽气了。没有了主心骨,家里也养不起谁,曾经的十几个帮工,都走没了,就剩下老婆子一个人在家里支撑着,期待着女儿和女婿能早点回来,便天天在大门口守望着,没想到,却望见黄永乐回来了。
他们之间还是很熟悉的,黄永乐在他家干了大半年的长工,彼此都很了解。老人拉住了他的手,不停地询问女婿和女儿的下落,混浊的眼神里,唯余这一点点亮光,是她活下去的希望所在。
黄永乐不知该说什么好,心里有说不清的悲愤。日本鬼子把这里的老百姓祸害得不轻,简直让人活不下去了。老人的女婿郑春发是和他一起闯关东来的,两个人还是一个村子的。来到东北,郑春发找到了这个可以依赖的家,却不成想,好景不长,梦想之中的好日子,被入侵的日寇击得粉碎。看着凄苦的老人,黄永乐愈发感到身上的责任,赶走日寇是他们必须要做的,还老百姓一个安泰的好日子,就是拼了这条命,也是值得的。
他看看院子里,已然没有什么生物的存在了。想想往昔,院子里鸡鸭鹅狗成群,牛马拴在牲口棚里,足有十几头。现如今,一无所有,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生机。黄永乐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老人家,自己最初的打算也只能悄悄地放弃,他只好与老人告别,转身离去。
离开了三河湾,心里又增添了无比的仇恨,他此时只想着多消灭日本鬼子,尽快把他们赶回老家去,才对得起这里的父老乡亲。
为了不让汽车从眼前溜过去,黄永乐在三四里远的地方,安放了一个观察哨,一旦发现了目标,便立刻吹响小喇叭。这种小喇叭是匪队的独特联络方式,平时都是按照声音的长短来彼此联络的。
他们在这条路上整整等待了三天,到了第四天的中午,他们终于听到了两声长长的喇叭声。这是通报汽车到来的消息,大家伙在高坡上,很清晰地听到了,忙各自按照之前的部署,进入了伏击的地点。
黄永乐带领一名枪法好的兄弟,埋伏在公路的斜前方,这里有一块大石头,他们正好藏身在这里,专门打开车的鬼子司机。
汽车开过来,进入到射程之内,“砰砰”两声枪响,车玻璃被钻了两个窟窿,直接便要了鬼子司机的命。汽车停下来,旁边的副驾驶上的鬼子,扒拉开同伴的尸体,自己抢到驾驶位,准备再次启动,把车开走。枪声再次响起,这个鬼子也报销了,汽车彻底开不动了。
车上有四个押运的鬼子,被突如其来的袭击给吓坏了。有两个蜷缩在车厢里,有两个却跳下车,想以汽车为掩护,做最后的负隅顽抗。
两个跳下来的鬼子还没有站稳脚跟,就被打倒在地。两个在车上的鬼子躲在射击死角里,一时间竟然伤不到一点皮毛。埋伏在四处的兄弟们向汽车冲过来,有一个兄弟却被车上的冷枪击中,倒在地上,不知道伤得轻重。有个弟兄杀红了眼,从腰间拔出颗手榴弹,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弦就撇出去,正好落到车厢里。
“轰隆”一声巨响,没想到的是,这颗手榴弹引发了巨大的爆炸,车厢里腾起一阵白色的烟雾,接着是一阵白花花细密的颗粒落下。大家定睛一看,这些白花花的颗粒竟然是白米啊!
两个鬼子被炸上了天,血肉模糊地落到十几米远的河边,汽车被炸零碎了,正在向前冲的兄弟们被气浪推出去好远,东倒西歪地倒在地上,好在都没有受伤。这颗手榴弹竟然有这么大的威力,让人实在想不到。可惜了这些白米和白面,白花花地覆盖了车上和车下,想收拾都收拾不起来。这个土匪的冒失举动,让许多的好嚼咕①都灰飞烟灭,成为了泡影,不免让大家万分沮丧。
“你是不是傻呀,扔个手榴弹干啥呀,你手里有大炮,是不是得用炮轰啊?”
“就这么两个鬼子,咱们这么些人,撒泡尿都能沁②死他!就不能省省手榴弹?”
“可惜了这些好吃的,都祭天祭地了!唉!”
大家心有不甘,不免我一言,你一语地数落起来,被数落的人也不由的后悔,由于自己的过失,让大家的好嚼咕都飞了。
袭击虽然成功了,可是该得到的给养一点儿都没有拿到,让人觉得这次成功的袭击,一点儿都没有兴奋感。黄永乐分析了一下情况,刚才的手榴弹,一定是引爆了车上的炸药,才导致了如此巨大的爆炸。炸药是开矿的必备用品,没有炸药,是无法进行掘进的。让黄永乐感到庆幸的是,车上所装的幸亏是炸药,如果是一些弹药的话,他们不会有好结果的。他不免有些自责起来,战前应该提醒一下,不能用手榴弹,那样的话,损失就可以减少许多。
这次袭击,一定会引起鬼子们的重视,他们一定会来这里扫荡的,倒不如先撤回去,过些日子再说,黄永乐盘算着下一步的作战方案,不禁又陷入了沉思之中。
注释:①嚼咕,东北方言,意思是好吃的。
②沁,东北方言,呛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