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黄永乐听到这声枪响，心里陡然一惊，他猛地警醒起来。这是发出的警报，还是意外走火？他立刻便想到了小牤子。
　　他安排兄弟们入驻进大车店里，还给加了个保险，让小牤子在大车店外放哨，有什么意外就提前报警。
　　他叮嘱小牤子报警，不是鸣枪报警，是看见危险临近，提前去通知弟兄们赶紧撤离，这么一声枪响，会把什么都暴露了。他转念又一想，小牤子是很机灵的，安排他当流动哨，就是看他机灵，要不然怎么会派他呢？不会是枪走火，他一定是在报警！黄永乐不由地紧张了起来。
　　大车店外不远的一个柴禾垛前，他们把枪支插进柴禾空隙之中。长枪过于显眼，是不便带在身边的，先藏起来，便于自由行动。小牤子坐到一趟半摞的柴禾垛上，他的身形很瘦小，一身的破衣褴褛，好像是个流浪的小乞丐一样，不会惹人注意的。安排好他，黄永乐便带着两个弟兄，背起受伤的兄弟，一路去往医院了。
　　为了不被人注意到，他们谎称自己是猎户，不小心在摆弄猎枪的时候，打伤了腿。伤口是猎枪伤到的，他只能这么编筐儿，不然也没有办法解释。医生听他这么说，也没有说什么，立即就安排手术。手术很顺利，把伤员推出手术室的时候，还没有出医院的大门，外面便传来了枪声。
　　黄永乐的担心还是大车店的那帮弟兄，枪声正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十有八九是他们那里出了事情。他的猜测不是没有道理，他不知道的是，小牤子在外面放哨的时候，不小心睡着了，等他睁开眼，发觉有十几个鬼子已经大步赶来，进入了大车店。他想去通知正在睡觉的兄弟们，已经来不及了。他赶紧抽出枪来，悄悄地溜进巷子里，放了这一枪。
　　黄永乐心里真着急，偏偏在这个当口，枪声传来，让他两头不能兼顾。他心里挂着大车店的弟兄，他只能叮嘱一下，让两个兄弟先背着伤员，立刻撤离到城外的山林之中，等着和他们一起汇合。
　　安排完这些，他转身去策应大车店的弟兄们。当他拐到大车店这条街，立刻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只见那十几个兄弟们，都被绳捆索绑，一群日本兵将他们按住在街头。
　　“哇啦哇啦”，有个日军当官的，一边挥舞着闪亮的军刀，一边喊着什么。有个弟兄被强按着，踹了一脚腿弯子，被踹跪在地上，却始终按不下高昂的头颅，一脸轻蔑的笑，在脸上浮动着，他在极力挣脱着，立即招来了一顿大皮鞋的狠踹。
　　这个兄弟真的够刚强，笑呵呵，一副轻松自如的样子，斜眼藐视着身边的日军军官。那把军刀在他的眼前晃着，寒光照射着他的脸，却没有当回事。那把军刀一下子挥了下去，一颗头颅就像一个球一样滚了出去，一腔热血也泼洒在街面上……
　　这位兄弟是匪队的一位老人，都叫韩老大，一直都是匪队的忠实追随者。他是为数不多的几位老人，为人忠厚老实。黄永乐刚来匪队的时候，便得到过他无微不至的照顾。韩老大在匪队里，掌管后厨的伙食，是位大师傅。
　　每每黄永乐来打饭，他都会多给他的碗里，夹上几片肉。黄永乐端着饭碗发愣，他却微笑着，好像一束温暖的光，照进心灵深处。每每黄永乐出外回来，他的饭菜都是放在锅里熥着，他回来，一身的寒冷，那热乎乎的饭菜端出来时，温暖着一颗心。而如今，黄永乐眼睁睁地看见这样一个好人，被日本狗无情地砍去了脑袋，怎么不让人心如刀绞，悲痛万分。
　　这一幕实在太刺激人，让远远站立着围观的人，发出惊骇的一声悲鸣，不由地都向更远的地方退去。黄永乐义愤填膺，他看不下去兄弟这样被摧残。他立刻反身去街边的柴禾垛，把藏在里面的枪抽了出来。一个兄弟被砍了脑壳，其他兄弟的脑壳也会不保，他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呢？
　　他两眼冒火，胸中也燃起了一团烈火，烧得他热血沸腾。他转回身回到街口，正看见这个日本军官举着军刀，对准了第二个兄弟的脑袋。他毫不犹豫地举起枪，就搂了火。那个日本军官中弹，惨叫一声，挣扎着，不让自己倒在地上。黄永乐迅速又推上一颗子弹，打倒了一个日本兵，再去摸摸衣兜，子弹却没有了，仅有的几发子弹都分给了其他几个兄弟。他心里不免有些遗憾，如果再有几发子弹，再撂倒几个鬼子，说不定能吓跑剩下的鬼子，把弟兄们救下来呢。
　　鬼子兵在惊慌之中发现了他，纷纷向他举起了枪。黄永乐并没有转身逃跑，而是在那里挺直了胸膛。当他看见那颗滚落到街面上的头颅，是带走微笑离去的，心里不觉坦荡荡起来。与兄弟们同生共死，一起打鬼子，真的值了。有这帮兄弟陪伴着，这辈子没白活啊！如果有来世，他还想与这些兄弟为伍，一起共患难。他面带微笑，面对在黑洞洞的枪口，一颗狂躁的心，也慢慢平静下来。
　　枪声大作，在他的耳边炸响。让他感到惊异的是，自己居然没有中弹，可是面前的鬼子们却像被撂倒的玉米秸秆一般，在他的面前纷纷倒地，剩下他和弟兄们像是发傻的狍子一样，傻呵呵地愣在那里，相互看看，再看看倒下的鬼子，有些不知所措。
　　街上突然跃出几个矫健的身影，举着长短不一的枪。是他们横扫了这些鬼子兵。十几个鬼子兵都没有逃掉，被撂倒在地。这些人健步而来，面无表情，查看着鬼子兵是否有活口，发现还有一口气的鬼子兵，立刻就补上一枪。
　　兄弟们被解救了出来。黄永乐一脸的茫然，不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在关键的时候出手相救。他向为首的一个汉子，抱拳谢道：“谢谢各位老大出手相救，多亏了你们，不然我们兄弟都交代在这里了。”说着，他单腿跪地，向他们行礼。其他的弟兄也纷纷跪下，感谢救命之恩。
　　“快起来，快起来，咱们都是中国人，打鬼子是每个中国人应尽的责任。快起来，我们看你们都是好汉，正好碰上了，哪能不管呢？”这群人也有十几个的样子，虽然衣着褴褛，面目清瘦，却骨骼健壮。
　　“我们是抗联第二军的，所有的中国人要团结起来，把鬼子赶回老家去。”他们一边搀起跪在地上的兄弟，一边向远处观看的人们高喊着。
　　原来他们是抗联的，很早就听说过他们的名号，能在汪清的地界上遇到他们，真的是件幸事。原本这里就是抗联的游击区，日本鬼子曾经组织几次清剿，他们好像是打不散的精魂一般，一直都如神一样存在着。这十几名抗联战士，就有很强的战斗力。抗联是专门打鬼子的队伍，不像是黄永乐他们，打鬼子是副业，正业是骚扰老百姓。
　　汪清地界是很少有鬼子出没的。这是因为鬼子兵的数量有限，不能全面地统治大部分的东北地区。往往他们把优势兵力都聚集在城市地区，那里更具备战略目标，便于收缩，便于扩张。随着他们战略目标的转移，进攻的重点也转移到了别处。
　　这群鬼子是踩着黄永乐他们的脚印追来的，正是在天目山剿灭匪队的那群鬼子。他们在羽根太郎少佐的带领下，一路追杀而来。他们为什么会对一支绺子的残余队伍痛下杀手，赶尽杀绝呢？这件事与张振发和张文英有关。
　　“天好”匪队砸了张振发的窑，不但劫掠了他的家财，还丧心病狂地轮奸了他的女儿张文英。张文英是羽根的情人，虽然两个人没有成亲，可是羽根对张文英可是一往情深，如果不是因为战争，他们就会早早步入婚姻殿堂。张文英遭此羞辱，一口气憋在心里吐不出。当羽根来到她身边时，见到了自己的亲人，她把委屈都发泄了出来。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动人，更让羽根心里难受。
　　一个男人不能容忍自己的女人被这样侮辱，是对男人尊严的极大冒犯。羽根无法排解这样的痛苦，心爱的女人是他心中的一尊神，是不能被破坏的。然而，这些可恶的土匪却偏偏不信这个邪，就是要破坏他心里的这尊神，对于羽根太郎来说，是不能容忍的。他拥着心爱的女人信誓旦旦，一定要彻底剿灭这伙土匪，哪怕他们跑到天涯海角，也要追踪到底。
　　打破了土匪巢穴，剿灭了绝大部分土匪。可是还有一些土匪，从后山的悬崖上，利用绳索溜下而逃跑了。羽根太郎不信他们能跑到天涯海角去，便循着山上行走过的踪迹，一路追去。森林里的树叶非常的厚，十几个人所蹚起的痕迹是非常明显的。尽管这些土匪都是跑惯了山路的人，可是，在这些日本鬼子的紧急追逐下，竟然也没有甩掉。
　　土匪们过于自信了，也是能被追上的主要原因。他们以为，跑出去几十里，甚至上百里的山路，小鬼子会不自觉地放弃追捕的。再说了，大森林里没有落雪，地上也没有那么明显的痕迹。他们翻山越岭，爬坡下涧，一点不差地追逐下来是件非常难的事情，不是谁都能做到的。然而，他们的这份自信，又差一点害死了这些剩余的逃难者。
　　当鬼子们追到被土匪抢劫过的开拓团小山村，看着他们的同胞竟然也遭此劫难，都恨得牙根发痒，纷纷发誓一定要追到他们，全部消灭掉，为日本同乡们报仇。
　　原本他们追逐到此，已经完全失去了追逐的方向。当羽根听说有一个土匪受伤，便立刻想到了附近不远的汪清县城。那里有医院，那里的距离也非常近，无论如何他们都会去那里。
　　他们哪里知道，他们脱离了自己的势力范围，将危险重重。一支仅仅只有十几名鬼子兵组成的小分队，就敢孤军深入，就敢这样明目张胆地追杀。羽根太郎不是没有想到这一点，只是他没有把这些潜在的危险放到眼里。这些年，日军对这一地区的进行过无数次的清剿，大多的抗日武装都被消灭的差不多了，即使有些残余，却也构不成多大的威胁。虽然，这里一直都是抗日联军的根据地，却许久没有他们的动静，所以，曾经驻扎在这里的日军也就撤离了，被调往更需要的地方去了。
　　这群鬼子有恃无恐地追到汪清县城。羽根太郎还是很谨慎，派出个密探，先进城去打探。他知道这座县城里一切设施，他对这里是很熟悉的。县城不算大，有一家大车店，就在县城边缘，有一家医院，却在县城的中心。这两个目标是排查的重点，最有可能藏匿下土匪，是首先要进行排查的。羽根太郎怕得是他们的目标太大，还没有接近就惊到了土匪，再进行剿灭就困难了。如果趁其不备，动起手来就会顺利许多。
　　密探走进大车店，果然看见大炕上有一群入睡的人，再看看一旁放置的物品，发现了端倪。有两个土匪把刀具就放到自己的身边，不用说就证明了这些人的身份，在加上大白天就这么睡，不是他们又是谁呢？于是，这十几个正在酣睡的土匪，稀里糊涂地被揪起来，绳捆索绑起来。
　　羽根也很累，一路追逐下来，身心俱疲。拿下这些土匪，他便准备转身再去医院，心里这么盘算着，外面却传来了一声枪响，让他不由地心里一沉。这声枪响无疑是在报警，是在提醒着同伴快些逃跑。他不免有些沮丧，剩下的匪徒不用再费力去追捕，肯定是追不到了。他不由地气急败坏，一下子动了杀心。这十几个土匪尽数押回去是不可能的，他们几乎没有什么可利用价值。唯一的价值就是把他们统统处死，用他们的血来警告和震慑，那些胆敢对抗皇军的抗日力量。
　　他是瞧不起那几个土匪残余的，不过是几条小泥鳅，能够翻多大的浪呢？他认为，他的军刀是最具威慑力的，不管是谁都会为之心惊肉跳，退避三舍。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些土匪真的有钢口，并且从街头直接杀出一个来，毫不犹豫向他开枪。
　　他觉得胸口一震，剧痛袭来。他不甘心倒下，意识还是很清醒的，两条腿勉强支撑着，并用军刀拄地。这时，他突然听见爆豆一样的枪声，震得他浑身颤瑟。他万万没有想到，这里竟然有这么多的土匪，远远不止十几个啊！心里的沮丧让他没有了那股支撑的力量，他“扑通”一声栽倒在地，至死都没有明白其中的道理。他的印象之中，怎么会有这个多的抵抗力量，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
　　他哪里知道，这突然杀出来的一彪人马，是抗联的队伍，成了土匪们的意外帮手。他不明白的是，看似一盘散沙的中国人，会有这样的凝聚力。他在东北近半年的征战中，所向披靡。中国军队节节败退，不堪一击，很快就丢掉了东北全境。这些胜利，让他对胜利有了过度的自信。胜利总是唾手可得，让他有了忘乎所以的狂妄。这次的孤军深入，就是被他的狂妄心态所驱使。没想到，他是被一群衣衫褴褛的土匪所击倒的，对于他这个大日本皇军来说，简直就是个奇耻大辱。
　　正当黄永乐面临绝境的时刻，从街角转过来一群人，解救了他们。为首的一个人毫不避讳，直接报号是抗联。黄永乐心存感激，抱拳谢道：“大哥能不能留下姓名，来日有机会，一定报答！”
　　那汉子回应道：“俺们是抗联第二军的，我叫李海龙。兄弟，多打鬼子，为死去的中国人报仇，你我有缘，一定会再见面的！”说着，他便引领着一班兄弟，昂首阔步地消失在街衢的尽头。
　　十几个日本鬼子横尸街头，枪支弹药还没有清点，对于黄永乐他们而言，是最好的补偿。很显然，抗联没有动，是故意给他们留下的。黄永乐和弟兄们，重新获得了武器，装备了自己，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也似乎烟消云散了。
　　有个小兄弟，不相信这些枪弹是真的，假枪弹把他们给坑苦了，至今都心有余悸呢。他压上一颗子弹，冲天扣动扳机。“砰”的一声清脆的枪声，是那么的悦耳，让全体土匪都咧嘴笑了。是真枪实弹，这一回，腰杆子能挺起来了。没想到，因祸得福，全队都更换了新装备，实力大增。
　　他们撤回森林之中，一股兴奋之情，让人喜不自禁。因为没有大当家的，整个队伍不能一日无主，大家便把目光都投向黄永乐。他的所作所为，谁都看见了。这次空包弹事件的前前后后，他都是冲在前面，敢作敢当是大当家所具备的素质，他一样都不缺，他不做大当家，还有谁呢？有这样的人在前面，一定会带领大家走上更高的层面上去。
　　十几个人一商量，没二话，心悦诚服，一起向他行礼，不管岁数大还是岁数小的，都尊称他为大哥。因为身无定所，大当家就职仪式就免了。黄永乐便这样就任匪队大当家，这支队伍就由他来带队了。
　　他面临第一个问题就是匪队如何猫冬。按照以往的习惯，是就地解散，各自去投奔亲友，等到春暖花开，再回来集结。黄永乐觉得那样不好，整个团队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大战，重建之后，更需要感情的交流与培养。而他这个大当家，更需要把所有人拢在身边，把集体的精神进一步提炼，并进一步凝聚起来。
　　如何安排这十几个人的食宿，他早有打算。在几十里开外的一条大山沟里，有一个木头帮遗弃的地窨子，是现成的居所。有一天，他曾经在那里住宿过一夜，木头帮的人很热情，地窨子也很温暖，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引领着弟兄们，一路赶去。那座地窨子还在，并且，里面的设施都保存完好，他们简单收拾一下，就入驻进去。这里非常的僻静，但是以防万一，还是要布置岗哨。
　　为了不引人注意，只是留两名采买人员，购进所需物品，其他人都不得离开地窨子。他们装扮成木头帮的人员，只说山场的需要，谁也不会怀疑什么。
　　安排好这些，黄永乐看见兄弟们都欢欢喜喜聚在这里，也觉得可以高枕无忧了。闲暇之时，他借下山采买之机，去了一趟三河湾。那里有他心仪的女人，好久没有回来了，得去看看。
　　他是在一个黑夜里，摸回雪菊的家。门没有挂上，他还有些纳闷，啥时候，这娘们的胆子大起来了？只是没有想到的是，屋里传来一声男人的说话声音，吓了他一跳。他的脑子里画个魂儿，难道是雪菊找野男人了？难道她移情别恋了？如果真的是这样，他又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