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因为疏忽大意而被小日本蒙骗，让“天好”匪队遭遇到灭顶之灾。黄永乐掩护着众兄弟撤离时，看见一发炮弹呼啸着飞来，把大当家孙天好炸成了一滩碎肉时，不免心生悲痛。一个活生生的人，转眼间就消失了，让他不得不挺身而出，拖在整个队伍的后面。
　　兄弟们手里的枪都变成了烧火棍，没有了用武之地，只能眼睁睁地被动挨打。只有黄永乐的一杆枪在发挥着威力，并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别看他加入到匪队的时间不长，可是枪法却大有长进，这些都离不开大当家孙天好的功劳。
　　自从黄永乐夺取了两杆枪，当做是一份投名状来报号山门，“老菊花”这个名号算是叫响了。大当家孙天好格外高看他一眼，简直都让人眼珠子发热。在天月山土匪窝里，黄永乐几乎天天都在练习枪法。从不会摸枪到枪法神准，过程不过几个月，天赋加上勤奋，再加上大当家的青睐，特批的子弹可劲儿喂，才让他的枪法有了出神入化的飞越。
　　匪队的第一炮手和第二炮手的大豹二豹兄弟，不禁打翻了醋坛子。他俩向大当家的抱怨着：“大哥，这是不是太偏心了？我们哥俩可是从来都没有这个待遇，我们的枪法都是在实战中练出来的。”
　　大当家孙天好不以为然，他是这样安慰着他们。
　　“练出了他，在给你们哥俩卸些重量，也给咱们的团队增加许多威力啊！这是一件好事！他的脑瓜子灵，对枪有感觉，换个人想喂都喂不出来。”
　　大当家的一番话，把这哥俩儿给说服了，确实是这么个理儿。培养出一个炮手，不是谁都行，黄永乐有这个天分，是该成为一个炮手，为大家伙出力。多一个炮手，无疑是给全队增加战斗力，这是毋庸置疑的。关键的时候，这杆枪便能独当一面，起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
　　大当家孙天好的慧眼识人，得到了应有回报。在匪队被困，身陷重围的时候，黄永乐的这杆枪发挥出了决定性的作用。他的枪打响了，而且子弹出膛，弹弹追命，绝不虚发，成功地掩护了弟兄们的撤离。关键时刻，黄永乐能够站得出来，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也让所有的兄弟们有了主心骨。有他的一杆枪在后面压阵，让活着的兄弟们得以撤离，这一刻谁的心里都服他。
　　当他最后一个从悬崖上的绳索溜下来，清点一下人数，剩余不过十几个人。除了大当家孙天好，还有大豹二豹等几十个兄弟都折在里面。来不及悲痛，黄永乐立刻带领大家钻进了茫茫的林海之中。
　　身后的枪声不断，有日本兵循踪追来，黄永乐却不担心。他们这些人都练就了一副铁脚板，翻山越岭如走平地，不是这些小日本所能比的。没有多长时间，身后的声音便没有了。与平时不一样的是，这些剩余的匪徒们，心里都慌乱至极，唯恐落在后面，被日本人给收拾去。每个人都拽开大步，争先恐后，让行走的速度加快许多。他们就像是一群惊慌失措的野鹿，跑得乱却不散群，有领头的在前边引路，便跟着一口气跑下去。
　　黄永乐在前边领头，脚步轻快，心情却很沉重。刚刚遇到大当家孙天好这样的好人，却永远阴阳两隔了。心里怀念着这个好人，怀念着他带队时的兵强马壮。如今，这个人突然不在了，这剩余的十几个人，何去何从，是就地解散，还是干下去，黄永乐心里也没有数。往前走，去哪里？他怎么觉得两眼发黑，看不见一点点的亮光呢？
　　他们一直在深山老林里钻了两天，当他们站在一座山峰上，看见远远的一座黑黢黢的四方砬子，才觉得松了口气。那是著名的四方台，到了这里，也就到了汪清抗日游击区。这里是抗联队伍的地盘，日本鬼子断然不会追到这里。“天好”匪队还是个小规模的队伍，不论是名气还是战力，比起抗联来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儿，人家的名声也响，日本鬼子是不敢轻易招惹他们的。
　　让黄永乐放心的是，这些抗联是不打胡子匪帮的，他们团结每一个中国人，团结所有的抗日力量，一致对外，枪口永远都是对准日本鬼子的，从来不对准中国人。来到这里就如同上了保险，不用再担心什么，可以好好休整一下了。
　　走了这么长时间的路，谁都觉得累，就地休息一下，然后再做打算。大家饥肠辘辘，这两天就一直没有认真地吃过什么东西，人一旦安定下来，这种饥饿感便迅速袭来，让人有些不可忍受。
　　有什么东西可以填到肚子里呢？谁的身上都没有带可以果腹的食物。逃出来的匆忙，谁的身上没有带出来一粒粮食，逃命要紧，谁还会顾得上这些？不过，走在山里，一山的秋色是随处可见的。看啊！枝头红艳艳的是山里红、五味子还有刺玫果。黄色的山梨散发着特有的味道，一架架圆枣藤，不但有清香的圆枣子，还有黑紫的山葡萄也挂得满满当当，随时都可以摘下来些，当成食物填充到肚子里。有人还有惊奇地发现，忙招呼大家前来享用。
　　在一棵烂倒了的木上，竟然发现了一层黄灿灿的冻蘑，呀！层层叠叠的冻磨，鲜嫩无比，这可是个好东西，在东北，这种蘑菇炖小鸡，可是太好了，那是专门给新上门的姑爷吃的菜肴啊！此时，小鸡没有，就是有也不敢炖，因火生烟，是要暴露目标的，就是让谁点火也不敢，谁敢保证身后的追兵是不是没有了，万一有呢？那可真的完蛋了，剩下的这些人恐怕是在劫难逃。
　　这蘑菇只能生着吃，也是不错的，非常的绵软，没有别的异味，吃起来还算可口。每个人吃上几块，顿时，便赶跑了饥饿，人也精神多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鏖战，一次失魂落魄的奔逃，让这十几个人的匪队，几乎崩溃。此时军心涣散，让原本就没有多大凝聚力的匪队，已经接近散伙的边缘。这十几个人今后的日子怎么过，谁也没有明确的方向。没有了大当家的，就没有了主心骨，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十几个人何去何从，谁也不知道。
　　这些人垂头丧气地散坐在林间，阳光照射在身上，让身体暖洋洋的，暂时没有了寒意。黄永乐觉得这十几个人散伙了，有些可惜。这些人都是大当家孙天好的旧部，在一起有许多年了，大当家的不在了，他们却不想就此拆帮，好像被一股绳拴着，走便一起走，停便一起停，走不散你，也走不散我。
　　黄永乐是匪队的一个头目，平时很少在匪队里说话。不过，他在匪队里并非人微言轻，他要是说话了，连大当家孙天好都听。他说话是过脑子的，一句话经过深思熟虑了，才开口说出来。此时，他觉得大家伙需要有一个安定的窝，先安稳下来，休整一下，才能商讨今后的发展计划。
　　他在匪队里的职位是“粮台”，以前的职务是插千的，所担负的职能就是打探消息，刺探情报，哪里有可以上手的好去处，及时回来汇报，为匪队提供可以获利的信息。黄永乐的信息量大多来自于他的勤奋，这两年来，他的足迹遍布方圆几百里，辐射面不可谓不广。他常常出没于大车店和饭店之类的场所，这里是最大的信息库，在这里聚集的人们，在无意间透露的信息，却是他最喜欢接收的。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往往这些信息都是有用的，而且这些信息大多于生活有关，说到了关键点，都句句说到了他的心里。
　　他很早就听说，这汪清地界，有个“日本开拓团”。他虽然没有去过，但是，他却知道这个由日本人组成的小村庄的准确位置。有一次，他去汪清县城，就路过那个小村庄，在一个山坡上，一个个泥草房，非常的精致，远远地看去，便有非同一般的风情。
　　这个“日本开拓团”是干什么的呢？“九一八”事变之后，为了真正占领中国，日本向中国派来的组织，不光有军队，还有大量的移民。一九三六年五月，日本关东军制定了所谓的“满洲农业移民百万户移住计划”，大批日本农业贫民源源不断地涌入了中国东北，组成一个个“日本开拓团”。他们在东北的土地上，建起了一个个村庄，在这里开荒种地，收获粮食。在这里娶妻萌子，繁衍后代，还真的把这里当成了他们自己的家。他们如此放肆如此无所顾忌地生活，就是因为他们没有把中国放到眼里，没有把中国看成是一个国家。他们如此的心安理得，是建立在超强的军事实力和强大的野心上。在他们看来，在中国的土地上开荒种地，仅仅是一个开始而已，他们的子民也将从这里开始，一步步走向世界，仿佛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任意去耕作，任意去收获。
　　黄永乐把自己的意图说出来，立刻得到大家伙的响应。
　　“对！去抢他们，让他们总抢我们的，也该让他们尝尝挨抢的滋味。”
　　“这个买卖干得过，抢他们比抢中国人强！”
　　“我们都听你的，你说去哪里抢，咱们就去哪里抢!”
　　大家群情激昂，一下子来了精神，一扫刚才的颓势。黄永乐看见把大家的热情给煽动起来，不觉心里高兴。这支队伍急需一些补给，急需一些心理补偿，他们立刻动身，前往那里。
　　他所说的那个日本屯，离四方台不过三四十里路，这段路程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溜溜达达就可以达到的事情。匪队常年这么行走，一天不走个百十里，就好像是没有行走一样。
　　他们翻山越岭走了两个小时，就来到了目的地。天色尚早，他们聚集在树林里，远远地观看着对面山坡上的小村庄，等待着天黑下来。
　　小村庄由十几个土屋草房组成，黄泥抹墙，小叶樟①苫房盖，完全是取当地的材料，却制作出不一样的风情。生活理念的不同，所反映出的生活风貌也不同，简朴之中所透出的淡雅，有一种恬适在其中。
　　黄永乐把人领到了这里，看看这个小村庄，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又有不忍的感觉。好好的一个村庄，马上就要遭到洗劫，那份美感说破碎就破碎了。他之所以提供这个目标，是出于对日本鬼子的痛恨，而他的痛恨，不免有些殃及池鱼，有些伤及无辜。他们确实是日本人，不过日本人不见得都是那么坏，里面也有好人，看这样的住房，里面居住的人，也不过是种地的日本穷人，能有什么可抢的？
　　绺子也有绺规，穷苦人是万万不能抢的，他们的生活本来就困难，如果抢了他们，可能一下子就把他们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他们就此没有活下去的可能。只是，这些日本人就真的不该抢吗？
　　匪队刚刚经历了日本鬼子的沉重打击，惨重的伤痛还在心头滴血呢，此时恨不能杀光所有的日本人，就包括眼前这个小村庄里的日本人，仇恨让人心里燃起一团火，把所有人的情绪都给点起来。
　　天色说黑就黑，那草屋里点起了微微亮的烛火，小小的家，也是所有人的向往，像他们这样在外漂泊的人，此刻的那点烛火，让人想到了很多，包括黄永乐，他不知不觉地想到了雪菊，想到了她的家。马上要行动了，那个幻想在瞬间破灭了，不能再等待下去，需要立即行动。
　　十几个人做个简单分工。黄永乐分别检查了一下所有人的装备。有三杆枪可以用，枪是好枪，两个兄弟背在身上，一直都没有舍得扔掉。只有黄永乐的身上有子弹，他把子弹分发给那两个弟兄几颗，再三叮嘱，不到万不得已，不许开枪。如遇反抗，尽量用刀解决。
　　十几个人身上都有刀，基本是匕首，有两个还有大砍刀。三杆枪封锁所有的房屋，其余的人，也是分工明确。兄弟们都听他的，虽然他不是大当家的，可是此时大家的心里已经默许他了。
　　分派好任务，兄弟们便拿出黑布，蒙上了脸。接近村庄时，引来了一阵狗吠，屋里的人被惊扰到了，有人开门探望，却被一杆枪，一把大砍刀给逼了回去。
　　让黄永乐没有想到的是，他猛然听到了一声枪响。这声枪响不是弟兄们手里的枪发出的，沉闷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猎枪所为。他立刻向枪声发出的地方奔去，他听见了屋里传来了痛苦的呻吟，有兄弟受伤。他端着枪，接近窗口，灯光倒映着一个身影，持着的枪形，让他迅速做出判断。他想都没想，就扣动了扳机。那个人倒下了，他冲进屋里，只见一个弟兄躺在地上，还有一位年迈的日本老人躺在地上，胸口中弹，正在往外淌着鲜血……
　　屋子里的炕上，还有一对母女抱在一起，蜷缩着，瑟瑟发抖着，不敢看他。地上有一杆猎枪，可以看出，这位老人是在极度惊恐的状况下开的枪，为了保护家人，他反击了。
　　黄永乐立刻检查了一下兄弟的伤势，大腿中弹，说明老人并没有打算要人的命，枪口低下，朝身下开枪。而黄永乐却不知道这些，一枪致命，他不禁有些后悔。有兄弟赶过来，帮助倒在地上的兄弟包扎好伤口，收拾着屋里可以带走的东西。
　　黄永乐忙出去转转，看看其他地方的结果。还不错，没有遇到什么反抗，大多人家都很乖顺。不过，黄永乐还是强调了一下兄弟们，粮食尽量不要抢太多，都带走是不可能的，每个人准备好自己的口粮即可，还是留些给这些日本人以后度日。
　　当他走到一个草屋时，听见里面有女人的哭声，那声音有些压抑，并且伴着挣扎的声音，他立刻感到里面发生了什么，便立刻闯了进去。屋里的一幕让人不堪入目，原来是一个兄弟正在炕上强奸一个日本女人。他忙退出去，使劲咳嗽一声，然后背过身。那个小兄弟不好再继续下去，忙整理好衣服。这个土匪叫李华胜，有个外号叫“小牤子”，平时，人还算机灵，挺实在的这么个人，为人很乖巧，黄永乐很喜欢他。
　　他见黄永乐不吱声，以为是生气了，便低声辩解着：“日本娘们儿就该干，小鬼子强奸了我们多少女人，我玩一个又算啥？”
　　黄永乐回过头，看看炕上的日本女人，慌忙整理着衣服，蜷缩在一旁，满脸的泪痕，哀怨的眼神和清秀的脸庞，有着不一般的风韵。他拉走了小牤子，出了门，才这样跟他说：“日本鬼子是强奸了我们很多的女人，可是他们是畜生，不是人。我们是人，怎么也成了畜生呢？我们如果也学小日本，那还算是个人吗？”
　　他的一番话把小牤子说低下头。他的心里虽然有些不得劲，可还是听从了黄永乐的劝诫。
　　因为有伤员，黄永乐迅速组织大家伙撤离。受伤的兄弟要立刻进行手术，把大腿里的子弹取出来，处置好才行，不然就会麻烦了。做这种手术，只能去汪清县城，那里有医院，是可以做这种手术的。
　　他们便轮换着背起受伤的兄弟，一起朝汪清县城而来。此时已经快深夜了，天黑得吓人，黑暗像是一道道不可逾越的关隘，要历经无数个险阻才能通过。猫头鹰在远处的森林里，“呜呼呜呼”地渲染在黑夜的深远，让每个人心头负担着一份沉重而无法卸下。
　　身上的这个兄弟不能扔下来，黄永乐要为每一个兄弟负责。他的行为感动着所有的人，他们在行进的路上，便暗自商议好，这个队伍的大当家就由黄永乐来担当。只是，他们在嘴上说说，大当家就职还要等到一个平安的日子，举行一个仪式才行。
　　这里距离汪清县城有几十里，他们赶过去已经天亮了。为了不被人发觉，去护理伤员的人不宜过多，黄永乐安排了两个机灵的兄弟，其他人都住进大车店。
　　这里虽然没有日本兵，却有旧制的警察，不必要的麻烦还是不要去惹，黄永乐不放心，去医院安置伤员，便又来安置剩下的几个兄弟。他们这十几个兄弟还是很守规矩的，不敢惹是生非，都跟个小绵羊似的，一头拱进炕里，就呼呼大睡。这些天，可把他们弄草鸡①了，先不说饿，就一个累，人就受不了。
　　黄永乐看着这边的兄弟安静地睡着了，便放心地去医院照看受伤的兄弟。因为伤口是猎枪伤的，就谎称是打猎不小心被猎枪伤到了。医生是个当地人，对此深信不疑，便立刻安排手术。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伤口处置完之后，黄永乐稍稍安心，刚刚背着兄弟出医院的门，却听见传来了一声清脆的枪响，不由地让他的心又悬了起来。
　　注释：①小叶樟：一种可以苫屋顶的野草。
　　②草鸡：东北方言，因劳累而精神萎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