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作品名称:大森林 作者:枫桦 发布时间:2023-04-22 19:17:57 字数:5813
秀苗的预产期是在秋收的时节,她慢慢地算计着这个日子,所以,也很从容地准备着。田野里的庄稼马上就要收割,柳大哥话复前言,果真来他家帮忙了。
柳大哥要比李海林大上五六岁呢,已经有三十好几了,面相上也老许多。身体干瘦,黑黑的脸膛,手里总是拿着一个黑色烟杆儿的烟锅子。没事就叼在嘴上,一边说话,一边吐烟,不时会呛了一口,咳上两声。他的身上总有一股烟油味,离老远就能闻到。
秋收马上就要开始,他便来给秀苗送个字据,当着秀苗和海林的面,磕磕巴巴地宣读着,让人有些哭笑不得。这字据是啥内容呢?上面写得明明白白。
立字为据:
柳成龙本人愿意在一九四零年秋季,帮助李海林收割庄稼开始到脱粒归仓。王秀苗要在身体康复后,为柳成龙怀孕生子,为柳家完成传宗接代任务。签字双方愿意履行义务,达成合约要求。
立据人签字。
这是一份文字契约,秀苗和柳大哥作为当事人双方,要认真履行上面所交代的事项,才能达到合约的要求标准。这是需要双方都要签字画押的字据,双方都要认真履行字据上的要求,才能产生出应有的效应。
柳大哥和秀苗还有海林,都大字不识一个,却偏偏弄来这么个字据。一张纸不大,却觉得他是在搬弄着一块大石板,笨拙得很,让秀苗和海林哭笑不得。也不知道他找谁写了这么个字据,读得却很在意,说明那是他的心里话,他真的把这件事放到了心上,才这样一本正经地弄了这么个字据,来约束他们自己本身。
仔细想想,这些事情双方真的需要认真一些才好,要从内心深处去认可这件事,才能让这件事成为真正的合约。当然,这件事还是不要当做儿戏为好,秀苗想得是,这一秋的收成是一家人的命根子,不能儿戏。柳大哥自然要履行这份职责,认真收回每一粒粮食。而秀苗呢,也不好辜负这份真情,要生育一个孩子,为柳大哥传宗接代。
她在字据上按上手印,又把字据认真地浏览上一遍。像模像样是真的,那上面的字更像一个个生面孔,板着脸,谁也不稀搭理她似的。两个人各自收起一份,这字据就算生效了。柳大哥嘿嘿地笑着,眉眼都透着喜兴,看着这白纸黑字,好像是在看着白花花的银子一样,两只眼睛闪闪发亮。
秀苗想象不出自己还要为这样一个男人生孩子。她的意识已经麻木了,说不清喜欢与不喜欢。家里有困难,她不得已把自己的肉身出卖,去换取更大的利益。这时候,她怎么就觉得自己的肉身也是一块土地呢?别人在耕耘着她家土地的同时,也在耕耘她这块土地。
自从嫁给李海林以后,近三年来,肚子就没有空闲过,一年生一个,而且还是不同男人的种,她又能怎么办呢?在生存面前,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她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苟活。她用自己的身体,来扛起这个家,不至于让这个家就此沉沦下去。这时候,她感到了活着的万分艰难。
送走了柳大哥,她挺着肚子又慢慢回到屋里。她把这张字据掖到针线笸箩里,海林木然地低下头,不知道想什么呢,一时抬不起头来。秀苗看见他的肩膀在一耸一耸的,知道他在啜泣。自从他的两条腿没有了,眼泪也不知不觉地多了起来。秀苗不想去安慰他什么,面对他的眼泪,已经有些没有感觉了,甚至让她都无动于衷了。他愿意流泪就流好了,流习惯了,心也就不痛了。
秀苗感觉要坐不住,伸腿去炕上倚一会儿。啥也别想了,先想想怎么把肚子里的孩子先生下来,再去想别的。好在她生过了一个孩子,有这方面的经验,面临着将要到来的生产,神情很安详,也很随意。
这天,秀苗领着来宝,在山坡上捡点草蘑菇。山坡上放着自家的牛,缰绳就拴在一棵小树上,二岁子小牛是老汪留下来的,它成了全家人的希望。转眼一年过去了,小牛委实长大了不少,秀苗每天都珍爱有加,视若珍宝,不敢饿着它。
这些日子她觉得身子笨了,却也不敢怠慢,把它牵到山坡上来,啃啃草皮子。她的眼睛尖,发现树棵子里有蘑菇可以采,便忍不住去采一些,随便用衣服兜着,准备回家去晾上。家里没有这么个人上山,自然就吃不到蘑菇。自己这个肚子大了,上不了山,便没有这个口福,她不由地想想有多久没有采过蘑菇了,这两年的秋天身体一直都没有空闲着,哪里有时间上山呢?她一边采,一边叹气。这个家要她一个人扛着,真的是穆桂英破天门阵,阵阵都拉不下她。
她觉得自己的肚子有些不得劲,她以为是自己有些不相应了,窝着肚子了,刚才捡两块蘑菇,动作有些急。可是,肚子的疼法,让她觉得不对。毕竟是生过一个孩子的人,她知道是孩子着急要出来,忙冲着来宝喊:“快回家,告诉你爹,娘要生了,赶紧烧水。再去喊你王奶奶一声,听见没?”
来宝已经两岁了,啥事儿都懂,当他是个小拨拉脚子①,是可以的。他听见母亲在喊他,二话不说,忙往山坡下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喊着:“俺娘要生了,俺娘要生了。”
“来宝啊,慢着点儿,别卡倒②了,嘿呦,你瞅瞅……”
秀苗急忙忙在后面挪动着身子,不免脚步踉跄着,肚子一阵紧似一阵地疼,也没有让她停下脚步。离家不远,也就百十米的样子,怎么让她觉得好远好远呢?她觉得身上的这个孩子,像是急剧下坠的重物,快要托不住它了,说掉下来就掉下来。可是不能掉啊!这孩子这么急的性子,太着急了,不能容娘一个空吗?她想起性子急,脑子里猛然闪过一个身影,竟然是老汪,他的孩子不随他随谁?那是个勤快人,那样的人大凡都性子急。想起他,心中不免升起了火热的情感,催促着她,脚步更加稳健起来。
疼痛让她脸上的汗水都下来了,她却顾不得,紧几步,慢几步是差很多事情的。她赶早到家门前,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算落地,终于没有生到大街上!她进屋刚刚躺到炕上,就觉得孩子已经迫不及待地生了出来。
王婶迈动着一双小脚,刚刚进屋就听见了孩子的哭声。她也觉得这孩子的性子急,一边走,一边喊:“急性子有啥好?就会抢你娘的饭锅子。干啥都得稳稳当当的好,性子急就是吃不开!”
她说着,去找来剪刀,点起了油灯,把剪子在上面烧一烧,随手剪断了孩子的脐带。捡块碎布擦了擦孩子身上的污物,还随口蘸蘸唾沫。她抱起孩子,照准孩子的屁股就是一巴掌。孩子的哭声更凶了,底气十足,就知道是个男孩。她认真去看看,喜不自禁地对着秀苗喊:“又是一个大胖小子!”
她乐呵呵地去灶坑取点小灰,淹了淹脐带,把孩子赶紧包上小被,急忙忙地先送到李海林身边。李海林高兴得合不拢嘴,他和秀苗成亲的时候,就希望能儿孙满堂。虽然,他的人生经历了一些波折,可是,在孩子的生育上却没有落后于人。尽管这个孩子不是他亲生的,和来宝却依旧有着血缘关系,他们还是同母异父的兄弟。老汪为这个家付出了一切,临死时的情景还一直都在眼前闪动着,仿佛就在昨天一样。
说实话,老汪如果不选择自杀,就这么在炕上躺着,秀苗和他也要对人家负责到底的,他为这个家所做的贡献,是不能用任何价值来衡量的。他之所以选择自杀,是不想给这个家添太多的麻烦。每每想到他的义举,李海林都忍不住心头一热,眼窝子忍不住发潮,眼泪就要滾下来。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他常常这样拷问自己,真到了那一刻,我能和老汪一样,毫不犹豫地结束自己的生命吗?他想得更多的是,如何去帮助秀苗共闯难关,而不是结束生命。活着的意义更大,现在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为了他们更要好好的活下去。
他亲亲热热的样子,足以让秀苗慰贴心肠。李海林能把这个孩子视如己出,是这个家最好的景象了。来宝也很喜欢这个小弟弟,他跟着李海林,不离左右,不时去探头看,小弟弟的相貌让他看不够,好像不仔细去看,就让他放不下心似的。从他兴奋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是很兴奋,很幸福的。没有什么,比一家人在一起更好的了,虽然穷困,但是,有这两个孩子在,就是最大的财富,未来的日子是可以去期待的。秀苗看着他们父子,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这个家又添人口了,婴孩的啼哭在这个院落间回荡着,让原本死气沉沉的院落,有了勃勃生机。每一条生命的诞生,都让这片土地增加了许多的沉重感,也让这片土地的价值观在无限地增长着。大地不会喊出自己的苦累,默默地承受是它的秉性,这个秉性也在默默地传输给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默默地忍受生活所带来的困苦,认真地对待每一天,就是对这片土地的最好回报。
一个新生儿的诞生,预示着一条新的生命将要开始,这个孩子的啼哭,在此刻,也在预示着一件新鲜事物的开始。有人便随着这个孩子的啼哭声,走进了院子,走进了屋里。
这是一位身材健壮的女人,有着黝黑的皮肤和健康的体魄。她的身体足够结实,是那种让人看了就放心的人,生活当中,有这样的身体便可以独当一面,不用担心生活还有什么困难,这样的身体是一个家安全的保证。
这是常年在田野里劳动锻炼出来的身体。一个人的肉体就是这样,常年的风吹日晒可以被打磨成一块坚硬的石头,越是经历这样的磨砺,身体越是坚强。这样的身体是所有庄户人家所期待的,谁家拥有这样的身体,谁家就将衣食无忧。
这世间就是这样造化弄人,这样的身体却也有其不完整的一面。因为生不出孩子来,让这样的身体备受质疑。在乡下,不能生孩子的女人是不能被接受的,尽管你很能干,尽管你非常能吃苦,这些却不能掩盖住生不出孩子的缺点。一个庄户人家是以传宗接代为基准的,不能传宗接代会被视为“绝户”,绝户在很大意义上就是这户人家将在不久的将来,会自行灭亡,会在这个世界什么都没有留下。这是谁都无法承受的事实,也是谁都不愿意看见这样的事实。一个庄户人家解决温饱还不是最终目的,“老婆孩子热炕头”,是一句常常流行于众人口中的口头语,却在暗示着一个家庭的幸福条件,孩子是这个幸福家庭的重要一环。
这个走进屋子里的女人,是柳大哥的媳妇米启红,她可是专门来伺候月子的。既然两家有契约在,孩子的降生就代表着那个契约的开始,伺候好月子,让秀苗的身体尽快恢复,是非常有必要的一个环节。米启红能走进这个家,多多少少在说明他们一家有多么的迫不及待,他们恨不能早一点把自己的孩子生下来,抱在自己的怀里。
她的到来,多多少少让秀苗有些意外。契约是契约,还没有怀上孩子呢,怎么就来伺候月子,是在搞提前量吗?不过细细想想,人家自然有人家的道理,把这个孩子伺候好,不让自己多操心,多劳累,就是在帮助自己早日康复吗。她不由地往深处想想,脸一下子红了。没想到,那个契约说来就来,转瞬已经到眼前了。以前总觉这件事还很遥远,可是,看见了柳大嫂,才觉出这件事是那么的真实。
秀苗把这件事只是想想,很快就被眼前的琐事给淹没了。王婶的岁数大了,伺候了接生的事情,就管不了伺候月子的事情,毕竟就是个邻居,又不是亲妈和亲婆婆,不好这么用人家。
柳大嫂米启红的到来,让秀苗有了立手立脚的感觉。有些活儿,秀苗还得自己去干,李海林是不好去干的,毕竟,她是个女人,有些事情还要尽可能去背着他的。
尽管柳大嫂有些笨手笨脚,可是她很认真,做什么都去认真学,并且,很多的时候,她都是这样去做,让人能感受到她的心,是一颗爱孩子的心,只是她没有生过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去做而已。
米启红来了没两天,秀苗家的秋收就开始了。秀苗家的地有几块是很远的,柳大哥实地踏查了一番,先远后近,尽快去秋收,多快好省。
秀苗家的一块玉米地是在北山坡上,有四五亩地的样子。因为靠山近,便常常遭受野猪的侵袭。尽管有人护秋,年年的秋天村里人。自发地组织人去地里巡逻,秀苗家出不了人,便出工钱。在这方面,秀苗很讲理,也很通人情,护秋的人不容易做,她也不是很抠门的人,主动出些钱财,就当自己去雇人看护田地,这份钱是不能省的。尽管这样,护秋也仅仅是一个过程,损失降低到最小,已经是尽力而为了,能够尽快收回家去,特别是一些受危害极大的地块,还是尽早尽好。
柳大哥家里有牛车,一早上,就把牛车赶到了地边。四五亩的玉米在他的眼里,根本就不是个事儿。他跨开大步,推一趟有十根垄,一个来回就没剩下多少。下棒子稍微慢一些,却比平常年要快的多,第一次玉米不到中午就卸回到院子里。
秀苗正在屋里,听到院子里传来的嘈杂声,便赶紧出屋,正看见柳大哥在卸玉米呢,金黄金黄的玉米堆在院子里,像个小山一样,闪着金灿灿的光芒。这个有些微微驼背的精壮汉子,嘴里叼着个烟斗,不紧不慢的样子,让人觉得十分的稳当。他看见秀苗出来,不由地笑了笑,一个仔细的眼神很快地打量了一下她,似乎在探视着什么。
秀苗觉得那眼神很是滚烫,分明有一种问候在里面,她不由地脸红了。柳大嫂也从屋里出来,二话不说,便去取来一个耙子,去耙开大堆的玉米。此时的玉米还有些大水分,需要进一步晾晒,把水分消耗出去才行,不然玉米会捂出霉斑,粮食就会吃不了。
柳大嫂干起活来真的不愁,挥个耙子举重若轻,很快就耙平了玉米。她听丈夫说下棒子,便立刻让秀苗去照看孩子,她则跟着丈夫去下棒子了。秀苗见他们如此的安排,好像是在安排自己家的活计一样,没有什么不妥帖的。自己怎么好像是个外人,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她看着两口子急忙忙地又赶车踏上田间的路,不由地愣神,半晌才想起来,去哄孩子的事情。此时孩子已经哭起来,来宝喊她的声音也响起来,她才回过神来。
第二趟回来得晚一些,卸了车,秀苗忙招呼大哥大嫂进屋吃饭,不知为什么,柳大哥却有些扭捏着,好像抹不开这个面子。柳大嫂也招呼着他,家里没有准备饭菜,他只能在秀苗家将就一口。他大概不好意思端别人家的饭碗吧?
柳大哥和秀苗是有契约的,也因此让他多想了些事情。把两个原本不相干的人牵扯到了一起,连秀苗自己都觉得别扭呢?想想两个人即将发生的事情,让人止不住的心跳,控制都控制不住。她和柳大哥会在合适的时候,一起受孕,这个时刻在什么时候,她连自己都说不清。两个人没有感情交往,没有彼此的心仪,一个为了传宗接代,一个为了秋天的收获而在一起,难道人真的和牲口一样吗?秀苗有些想不通。
秀苗主动让柳大哥进屋来吃饭,当然,李海林也拿出了十足的热情来。还不错,中午这顿饭算搪塞过去了,柳大哥匆匆吃个饭,放下饭碗,就套车走了。
傍黑天的时候,北山坡的玉米都拉了回来,不用再担心被野猪祸害了。这玉米有些已经被野猪啃得残缺不全,好歹还是收了回来,也多亏了柳大哥的辛勤努力啊。
收了秀苗家的玉米,柳大哥便忙着收自家的玉米了。他很有些章法和主意,去收哪块地心里都有数。柳大嫂也不是一天天都在秀苗这里,她常常一早上来点卯,把一些家务做完,就匆匆忙忙地离开,去田地里忙活了。秀苗心里过意不去,就劝她不要再来了,尽可能去地里忙活吧,可是她却不听,每天到秀苗这里,雷打不动。秀苗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差不多了,孩子已经快满月了,她也不用谁来伺候了。她有心去上地,可是,自己都给养得白胖白胖的,上地能干什么呢?
她自己也不知道能干什么了,看着勤劳的夫妻两个,秀苗怎么觉得自己已经迷失了方向呢?
注释:①拨拉脚子:东北方言,在身边跑腿打零的小知近人。
②卡倒:东北方言,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