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穷途尤恨长
作品名称:大明运祚 作者:徐步 发布时间:2023-04-17 19:37:10 字数:6500
又是一年(1367年)盛春时序。姑苏城被西吴军围困了已有百余日,几座城门外皆见西吴军营寨,在如林旗帜中突兀耸起一座木塔,登塔俯瞰,城中来往的男女老少及兵卒,数可计、貌可辨。时常响起隆隆炮声,遂见城中乱成一团,不多时又恢复来往动态。
西吴军汤和大营,将士们用罢午饭,难得消受一刻轻松。有员兵士舍出半条干肉,请那位文吏写封家信,几个同泽散立各处,笑眯眯听下去:
“你写,俺砍下一颗贼兵的狗头,记了军功,换来五两银,你这娘们儿要是代俺孝敬好爷娘,养好娃娃,俺全给你买首饰。”
“你这个赵驴脸!啥时候砍下的人头?还赚了军功?俺们怎不知晓?”
“滚你娘的蛋!莫妨碍丘秀才帮俺写信!”
“没你这么吹的!好嘛,动动嘴皮子……”
“写上日子,龙凤——”
“慢!上司可说了,天子驾崩,从今要纪吴元年,用错了大杖侍候!”
“打这张臭嘴!”那兵士边自掴面颊边改口道,“吴元年三月……初几来着?”
无人答他的话,大家纷纷把目光投向辕门那方,——数十骑夹护主将汤和归来,入辕门勒缰驻马,相继下地。汤和径直朝大帐走去,一毕迈步一毕对迎来的裨将下令:
“将火药收起!自今暂不用火铳、火炮!”
“为何?”
“大将军令,黄梅雨时节将至,只怕潮湿了无法再用!”
“那不是便宜了张士诚?”
“传令!别的莫多说!”
各营均收到徐达的命令,或许提及张士诚的人多了,他坐在隆平宫正殿里,连打喷嚏。张士信和几名内侍欲示关怀,但怯于出声或动作,正尴尬间,张士诚收住喷嚏。
“先是戴茂、王晟背叛寡人,”他越说越黯然,“之后,五太子、朱暹和吕珍也背叛了寡人,再后,李伯昇、张天骐、陈旺、秃张、李福、杨彝、潘元明、方彝、李胜一等也归降了朱重八。辽阔的疆域被他一口一口吞噬了,仅剩下这平江路……”
“经叶德新……经他三人分析,如今远不足悲叹,”张士信道,“我城中屯粮丰足,兼守军兵力厚实,更有我王的‘十条龙’勇胜军杀气正盛,只要固守至岁末或明春,局势定将突变。”
张士诚二眸豁然一亮:“是何突变?”
“扩廓帖木儿与李思齐等关中四部厮杀愈烈,如今关中四部结盟,料扩廓帖木儿支撑不了多久,待两厢消停,自会腾出兵力征讨朱氏,那时我之困即解。”
“呸!”张士诚游离了目光,“寄望借元廷之力,真是痴愚至极!人家早已将我抛弃,这还不分明么?可笑!”
“元廷可轻易将我弃之,然而,平江路呢?杭州呢?仍有那许多郡县,舍得弃之么?”
“莫说,”张士诚猛倾上身,“这见解还真是!嗯!要激励军民固守好这座大城!对了,须善待熊天瑞,让他多造石炮。还有,莫因潘元明一事对潘元绍动坏脸色,对徐义一等亦然;欲固守这座大城,勠力同心最为要紧!”
张士诚寄希望于固守,等待时局突变。西吴军也减少了炮火发射,只围不攻的策略持续了数十天。张士诚并未为这段时日暗喜,反而与日增疑,苦猜根由。恰值梅雨时节,烦躁得他嘴唇起火疮、脊梁生疹子,着实苦不堪言!此际,张士信和潘元绍由内侍引导而入,二人嗅了嗅弥漫的瑞脑香气,双双躬下腰肢。
“何事?”张士诚开口牵动火疮,倒抽嘶声。
“朱元璋传书我王。”张士信亮一亮手中信札,“措辞甚狂妄。”
“念来。”
“盖闻成汤放桀,武王伐纣,汉祖灭秦,历代帝王之兴,兵势相加乃为常事。昔王莽之亡,隋之失国,豪杰乘时蜂起,图王业、据土地,及其定也,必归于一;天命所在,岂容纷杂不辨……尔若肯顺服,其福则有余,毋为困守孤城,危其军民,自取灭亡,为天下耻笑。”
“耻笑?他笑得太早了!代寡人撕碎!”
“另有,”潘元绍趁张士信正撕信札说道,“松江钱鹤皋为报答我王施仁布泽,与我元帅府副使韩复春、施仁济聚三万猛士破城光复松江,进而全力拒守,令徐达无可奈何,这正是他数十日减少相攻的缘故;恐怕朱元璋这一纸与此也有关系。”
张士诚倏尔一振:“消息确实?”
“我斥堠扮信使随从入城报知,无误。”
“好呀!确为好消息!”张士诚立起来,不停舔舐嘴唇,忽叫道,“我当趁时出击!与其坐等哪家给的时机,不如来场决战!”
潘元绍急忙劝道:“我王三思!”
“三思什么?”张士诚翻了翻白眼,“城下的兵力不过二十万,如今又被松江牵制分神,此时不战更待何时?觇其薄弱,届时由士信留守,你等各领精锐忽然杀出,寡人也将亲率‘十条龙’出战!哼,上苍岂能仅青睐于他,寡人遭受这么久的逼迫,也该轮到好运道了!一旦此役我军大胜,平江之围即解,乘势收复失地也非空想!”
夏六月己酉日,张士诚自认觇准西吴军的薄弱处,命徐义和潘元绍各领精兵自西门潜出,意突袭制胜。可叹他何曾想到,确有钱鹤皋破城攻占松江,但今日那城头早已重竖朱元璋的王旗,纵东吴斥堠随信使混入姑苏,不过是徐达的一计罢了。由此,潘元绍和徐义两部人马糊里糊涂进入彀中:行进中,蓦地突起震天杀声——
“是常遇春的旗号!”
“是常爷爷!常爷爷要杀人了!”
“莫慌!退者定斩不饶!常贼有何可怕!看我取他狗头!”
潘元绍道出震慑兼安抚的话,后一句连自己都不信,更别说兵士们,个个争抢转身奔跑,潘元绍的裨将连斩几人,仍止不住吓散的军心,还是靠徐义领兵赶至,堵住了道路。
“潘驸马!是何情况!”
“逢遇贼军!”
“为何不战而败!”
“那是常爷爷!”有兵士叫道,“若战必死啊!”
“杀呀!”这厢迟疑,那厢常遇春率麾下冲过来。“杀!”
潘元绍慌得哇哇大叫:“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退!”徐义呼道,“退至山塘,有利我遏敌!”
潘元绍与部众跟随徐义那面将旗,乌秧秧朝山塘奔跑。
“为何回退!”一员白面蓝眼的红须猛将率千余勇胜军迎面而来,“说!为何回退!”
“常爷爷杀到了!”几员兵士代徐义和潘元绍答道,“是呀!常爷爷杀到了!”
“那又怎样!我王令旨:凡畏战者无论阶级,一概斩杀!”
“黄哈剌把都!”潘元绍叫道,“知你勇猛!你且率勇胜军猛士厮杀一场,若胜,我定当奉上这颗头颅!”
黄哈剌把都狠啐一口,道:“便战一回羞煞你等!”
这人凶悍勇猛,号称“十条龙”的勇胜军也非寻常,多是打家劫舍出身,平日蒙张士诚厚养善待,该用命时个个亡命轻生、以一敌十;只是,他们遭遇了常遇春及麾下,那“勇胜”二字顿然成色大减——只见蓝玉一马当先,挥槊连击,屏口气吐出时,已有七八员“一条龙”坠马丧命!常遇春和猛将双刀王弼皆认准了黄哈剌把都;黄哈剌把都的注意力全然投在王弼的双刀上,忽觉劲风扑来,不等回神,被常遇春一枪从背后刺透,哪还有性命!主将丧生,勇胜军愈发没了章法,要么被斩飞头颅,要么被砍下或刺下雕鞍,再要么,被马蹄踩踏得不成人形……仅耗一炷香工夫,常遇春的将旗追近山塘,不远处,便是潘元绍和徐义的疲军。
“副将军!我骑兵无法冲起!那塘路太狭窄!”
常遇春把铁枪往地上一杵,手搭凉棚观察罢,唤王弼并马过来,他探身抚了抚王弼的后背:“我军中都认你为猛将,能为我破关取道么?”
“瞧好!”王弼随声落驭坐骑直冲而去,挥双刀厉喝道,“挡我者死!”
路狭窄,东吴兵难以围攻,他那双刀既沉又快,更兼锋利无比,沾着放血、抹着送命,令东吴兵连连后退,硬是打开一条通道;常遇春把情形收在眼中,适时高呼:
“杀过去!”
东吴军倍添惊恐,乱糟糟寻路逃生!假如遏住这数里塘路,大多人尚有生门;一旦被常遇春和麾下冲过去,便是大片水域,——东吴军慌不择路,后面又看不到前方地势,一轮接一轮拥挤推动,人喊马嘶盖过杀声,再过一时嘈乱渐弱,水面上马尸人尸或浮或堆,军械旗帜满目狼藉……张士诚率大部勇胜军正浩荡而来,猛遭己方败兵冲撞,当场混乱不堪,马嘶不绝,哀呼一片。
“勿乱!勿乱!”
“我王快退!我王快退!常遇春……”
“活捉张九四!杀呀!活捉张九四!”
“誓死保大王啊!莫惜命啊!”勇胜军被败兵推搡或拥挤着,由一人领头齐声喊道,“誓死保大王啊!莫惜命啊!”敢于策马迎战常遇春及麾下者,皆为银甲锦袍的勇胜军。“誓死保大王啊!”
“儿郎们!这等披银铠胄的贼子个个恶行累累!暂忘军纪,一概诛杀!”
“不受其降!惟取其命!”
果然不许勇胜军投降!常遇春、王弼、蓝玉等将领杀性越盛,旗下兵卒越受感染,诛杀的尸体,砍去头颅即推入钱万里桥下,直杀得一个不剩!
“报——张士诚、潘元绍一等逃走了!”
“什么!”常遇春凤眼圆睁欲裂,“可恼!可恨!”
“张士信领守军出城营救,恰末将又接到快骑传令不许追杀,叫他逃得一命!”
“谁下的令?”常遇春把铁枪交给两员亲兵,连甩马鞭,“我必问个清楚!”
他偕数十亲兵赶往徐达大营,对一径亲热的笑容和道劳声浑如不见、浑若不闻,眉心泛青,之前的箭伤又借坏心情作起耗来,不多时面目尽是苦楚。他在帐门前顿住步子,不等开口,帐门一撩,徐达戎装整齐迎出,打量常遇春盔溅血、甲染赤,连忙做出有请手势。
“为何?”常遇春粗声大气问。
“主公遣快骑传令旨,已应李伯昇之请,遣人劝降张士诚。”
“节上生枝!”常遇春意识到失言,忙低下嗓音,“张士诚不会降我!”
“那主公也不能背信负诺呀。且饶他些时日?”
“天德呀,你便容我一个时辰,我或执或诛,哪用这般费事!”
“我自然愿容你一两个时辰,可是,”徐达把脑袋探到常遇春耳畔,“检校官能容么?”
常遇春忽而仰头,倒抽寒气,半晌,抱拳拱一拱:“天德此心,遇春抵死珍惜!仅是,我不甘啊!”
“我同伯仁一样断定他不会归降,饶他些时日又有何妨?”
几日后,李伯昇委托一位老儒士,入城来见张士诚。当日若非勇胜军拼命救驾,兼朱元璋的令旨及时传到,张士诚这条性命或恐不再。他恹恹含怨斜倚在椅背上,冲老儒士摆摆手。
“寡人不受你的礼。直说,李伯昇叫你来的本意。”
“老朽所言并非李司徒授意,而是为你兴亡祸福计,姑妄听之可好?”见张士诚抬了抬手,老儒士便说,“吴王可知天数?昔年,项羽叱咤风云、百战百胜,最终却于垓下自刎,于是天下归之汉祖;为何?这便是天数!吴王初以十八人取高邮,元兵百万来围,最终却看吴王连破强敌,南面称孤,如当年项羽叱咤之势,若此时勿忘高邮之危,苦心劳志,广招豪杰,度其才能任其职事,频抚民人,勤练士马,严御将帅,有功者赏,败军者戮,使号令严明、百姓亲附,则可取天下了!”
“你与寡人笑谈么?当年你已是李伯昇幕客,为何不谏?如今已晚!”
“即便当时上此谏诤,吴王能听么?吴王又能改过么?不会!吴王之所以失势,自伊始子弟与亲戚将帅,谁不罗列中外美衣玉食,更歌妓舞女日日酣宴?穿戴天下至美,大啖天下至味,如是犹未厌足!提兵者自以为胜过韩信、白起,谋划者自以为齐肩萧何、曹参,直令傲然视天下不复有一人!他人的见解,简直不如一阵风、一缕烟哪!当此时,吴王却深居于内,败一战不知,失一地不闻,纵然知晓亦不过问,故而沦亡至于今日呀!”
张士诚沉默半晌,坐正道:“寡人亦心怀悔恨!至此,可否弥补?”
“老朽有一策,只怕吴王不从。”
“寡人知,那不过一死!”
“一死有益于国家、有利于子孙,固当;反则徒然。”老儒士侃侃而谈,“吴王不曾闻陈友谅的故事?其跨拥荆楚、兵甲百万,与江左之兵战于当涂、鏖于鄱阳湖,其举火欲烧江左舰船,天却反风而焚之,致其兵败身丧,是为天命,人力何为?如今,西吴攻我益急,吴王恃湖州援湖州失,嘉兴援嘉兴失,杭州援杭州又失,直使独守尺寸之地,誓以死拒,实无几分价值。老朽窃以为,不如顺天之命自求多福,令一介之使疾走金陵,称归义救民之意。吴王则可开城门幅巾待命,亦不失为万户侯,便似窦融、钱俶之典,何损之有?”
张士诚沉吟良久,嘶哑嗓音道:“你去歇息,容寡人三思。”
他把自己关在偏殿,不吃不喝,长夜少寐,三日后推绮门迈出,须发蓬松,翻起布满血丝的眼白,大呼:“献酒肉来!”他大嚼痛饮,随后命近侍梳头捋髯,捧来金盔、金甲,整齐披挂,扎紧丝绦,佩好宝剑,跨骏马直奔军营。
恰值午间埋锅造饭时分,西吴各营四处炊烟。姑苏城胥门忽然大开,吊桥快速降落,张士诚亲率千余死士冲向西吴营寨!但听,警号不绝于耳,随而被震天杀声淹没:
“随大王杀贼!”
张士诚一改称王之后的娇奢,只手策缰当先,只手把一杆大戟平得笔直,恍若恚怒天神,越冲越近。他认准此方乃常遇春大营,偏要跟那恶煞拼斗凶狠,口啐黄沙,高呼:
“常遇春小儿!寡人来取你头颅了!”
常遇春麾下的悍兵猝不及防,纷纷后退,眼见张士诚及众死士就要冲破寨门……彼时张士信听到动静,匆匆登上城楼,问身边守将:
“那是谁的营寨?”
“常遇春。”
“啊!”张士信连连跺脚,叫道,“怎能让我王蹈凶犯险!快——我将士已现疲惫,鸣金!速鸣金!鸣金!”
当当当!当当当当!两军交战,进退皆以号令为准,何况常遇春戴盔披甲,执铁枪跨马奔来,东吴军顿然泄了士气,掉马回撤。
“是谁误了寡人!”张士诚气得三尸神暴跳,“误了寡人啊!该杀!”
“请我王速退!”
东吴军回退,激起了常遇春麾下的杀性,个个欲用刀下鬼一洗之前怯敌耻辱,嗷嗷追逐,凡被追上的东吴兵哪还许活命:一员东吴元帅被砍下头颅,战靴犹挂在马镫上,受惊吓的坐骑横窜竖跑,把甲叶子磨得四处都是,那尸体后背已露白骨。
“好马!”蓝玉策马追上採住缰绳渐渐使力,让它顿住四蹄。“将那厌物拖开!”
“回爷爷,勾得太紧了!”
“砍下那只狗脚!小心,莫伤了这匹好马!”
张士诚和侥幸保命的死士奔入城门,吊桥随即升起,城门立时紧闭。常遇春策马巡视战场,仰头望一望城楼,双腿猛夹马肚子,拖铁枪在地上划出条长线。
“自此处筑垒!看他如何逞勇!”
“副将军!你看哪,这简直就是一匹天马骨骼!”
常遇春冲蓝玉扬扬手,偕数十亲兵悻悻返回大营。近辕门际,恰逢上百驾牛车浩浩荡荡而来,头前那名骑马的文吏辨清旗帜,甩几鞭快跑,于五十步的间距勒缰驻马,翻下地手摇一卷文移高声道:
“报!自应天府输运来新制火药及火炮,各大营俱有分配。请令!”
亲兵接过文移转敬给常遇春,他展开阅毕,眉目间的阴郁顿然消散,咯咯笑道:“这牛鼻子陶广义,真有他的!张士诚呀张士诚,我主公已对你仁至义尽,你该痛哭穷途了!”
张士诚以行动表明,他决意抵死抗拒。西吴军也无须顾及什么,蓄势准备攻城。汤和率部封堵阊门,这日,他接到大将军令,定于午时中发炮攻城,于是按照楼车上各色旗子摇动,回回炮、七梢炮、铜将军炮及各类火铳,依次列阵。
有员名叫平定的千户,父子一并从军,儿子平安年齿方及十六,不仅力气过人,仍天赋一双好眸子,他登上楼车,手搭凉棚观望半晌,紧忙攀下木梯,对平定道:
“儿子看见有人居然落在张银座椅上,想必是个贵人!”
平定自相信儿子的眼力,道:“你老子这就去上报!”
汤和得知情况,即传将令,遣快马携至阵前:“前移七梢炮!”
这七梢炮本乃抛石机,炮架坚固,每架炮有一百二十五条拽索,发射时由两人定炮,再由二百五十员力士拽放,每弹重达百斤;此时的七梢炮经过改进,所用的拽索更多,力士也有相应增加。然而,西吴军炮阵已经排好,那城楼上的张士信却不惊不惧,安坐在银椅上,又嫌午时日晒,命人围起帐幕,弃香茗,品蜜桃。
“丞相!丞相!”有人惊叫,“城下列阵即将发炮了!”
“慌什么!”张士信嗤道,“我已观察,他那炮与城楼的间距——”
话未说全,轰!轰!轰!三声炮响落下,须臾间石弹如雨飞向城楼;张士信扔掉蜜桃,不等立起,斗大的石弹携风而落,正砸中头顶,恍若大锤击瓜,再寻不到那颗头颅!少刻,西吴军各营同时发炮,石弹不停,铳炮隆隆难觅间断。
张士诚怀着一种莫名的躲避心理深居后宫,并不知弟弟丧命,过了十几日,还是潘元绍等人再三请见告急,他才乘舆来到正殿。他憔悴不堪,额头愈发外凸,圆眼内凹,须髯竟染霜色。他由两名内侍搀扶着落了座,唤潘元绍、徐义等人入内。
“有话快讲!”他不掩心烦地扬几下手。
“熊天瑞监造的石炮威力甚大,”潘元绍先报顺耳之辞,“令徐达军苦不堪言。”
“厚赏。让士信操持此事。”
“四丞相……四丞相不幸阵亡。”
张士诚双肩霍地一颤,语气却平淡得令那几人心头发寒:“好生厚葬。”
“是。”潘元绍飞觑发现,张士诚业已双泪滂沱,想起宽慰,“我王珍重!”
“臣等恳请我王珍重啊!”
“寡人当珍重,当珍重……”张士诚揩泪念叨半晌,锁眉咬牙道,“厚赏熊天瑞!让他多造石炮,日夜不歇发给贼军!为寡人可怜的四弟报仇!”
“不妥!”那位先受张士信礼遇后又遭羞辱的陈基抱拳道,“城中木石已不充足,令旨一旦降下,百姓——”
“你做好学问就是!”张士诚截断陈基的后文,“周仁,此事你务必尽心竭力,凡为造炮,寺庙、民居、市廛包括寡人的隆平宫,皆可拆用!”
“臣领命!”
“要杀!要多杀!”张士诚软绵绵仰向椅背,声音越来越微弱,“多杀,定要多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