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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大森林      作者:枫桦      发布时间:2023-04-15 05:35:26      字数:6100

  黄永乐是一路艰辛来到三河湾的。两年前,他与郑春发一起离开家,踏上闯关东的漫漫路。他们混在一群难民之中,随着他们的脚步,走到哪里就算哪里。东北太大了,过了山海关,再往里走,就看见了绵延不断的群山。过奉天时,有人说在这么大的城市里待着,是饿不着的,便留下了一些人。过船厂,有人觉得这里也不错,也能养活穷人,便又留下了一些人。他们没有留下,一直向前走,两个人相约,一起走,不到万不得已,坚决不拆帮。
  他们走的是古驿道,一般三四十里就会有一家大车店。马车的脚力需要饮水,人也需要打尖①,车把式们有这样一句行话:“船到码头车到站,到站就住大车店。”东北有句俗话:“大店挂幌子,小店挂罗圈。”有的大车店虽然挂的是“萝筐幔”为幌子,但绝不是小店,这样的大车店,每个都占地一两千平方米呢。
  箩筐幌是用木料做的,直径有三十多公分左右,用四条绳子挂在幌钩上。箩筐的周围糊着红纸,并缀着纹饰,上部粘八朵纸花,纸条长四十公分,宽两公分。路人们只要看见这样的标志,就知道大车店到了。
  大车店住的都是大通铺,房子有四五间,每间分南北大炕,一铺炕能睡二十多人。炕上有几条破棉被,南来北往的穷哥们儿都挤在一个大通铺上,屋里的味道要差一些,弥漫着各种气息。汗臭、脚臭、狐臭五味俱全。晚上一熄灯,随着人们进入沉沉的梦乡,各种声音便搅合在一起。咬牙、放屁、打呼噜此起彼伏,各唱各调。
  黄永乐和郑春发开始还住得起大车店,挤进大通铺里。后来,他们实在住不起,只能去住更廉价的“鸡毛店”。所谓的鸡毛店,一般都设置在大车店的后面,里面连土炕和破棉被都没有,仅仅在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鸡毛而已,故此有这个名称。
  鸡毛店的房屋低矮潮湿,面积也非常窄小。高个子在这里抬不起头,大胖子在这里转不开身,说难听点儿,都没有躺在坟框子②里得劲儿。但凡在鸡毛店里过夜的人,都是穷得不能再穷的穷苦人,只是因为走的路太遥远,不得已住在这里,比起荒郊野外,这里最起码没有啃尸体的野狗。
  住在鸡毛店,有钱就给,没有钱也不要紧,随便给个身上的物件就可以了。店主不会指望挣这些人的钱,差不多过得去,就算行善积德了。黄永乐和郑春发随身的物件只有个行李卷,再就是身上的力气。店主点头,让他们劈一堆柴禾,收拾收拾院子,或者去帮助伙计跑跑腿,就可以住上一宿。
  鸡毛店的简陋,简直让人无法想象。屋里的地上铺了一层鸡毛,在房梁上还吊着一张破席子,住店的穷哥们都要躺下,店主才放下破席子,作为被子,给他们御寒。如果这时候想起来解手,只能钻出去。可一旦钻出去,再想回原位却难了。席子下面人挨人,人挤人,根本就错不开身。出现一点点空隙,就立刻被占据。
  地上虽然铺着鸡毛,却起不到多少御寒的作用。睡在这里的人们,只能越挤越紧,借助彼此的体温取暖。在这里,暖与不暖在其次,让他俩想不到的是,有比寒冷还让人无法忍受的事情。
  那晚住店的人不多,两个人不至于被挤得喘不过气。睡到半夜,觉得浑身刺痒,迷迷糊糊伸手去抓,不抓还好,一抓更痒。最后实在受不了,只能起身。他们睡不着,把别人也吵醒。把油灯点亮,才看清身上布满了红疙瘩。再看看身上的衣服,竟然爬满了小虫子,再仔细一看,天哪!竟然是一层臭虫。
  店主是位仁慈善良的人,他也被吵醒,忙过来他们把虫子抖落干净,还拿来半碗黄色的粉末,涂在身上,竟然能止痒,还能防虫。这一晚好不容易将就过去,他们因此认识了一大帮同路人,早起他们结伴一起赶路。他们经过山河湾,他们俩和老汪留下来,其余的人继续往前走。
  这些走路的人,大多已经来东北好些年了,漂泊的原因有很多,没有扎下根,大概是没有寻到可心可意的地方。他们都是很有经验的,扎堆留下,要看这里的人口密度大不大,能不能接受得了这么多的人。如此的走法,就像种黄豆那样的拉拉稀③,把每一粒种子都均匀地播种在土地上,充分地吸收到土壤里的养分,而不至于相互竞争,相互干扰,以至于影响到生长。
  很快,他们三人被两家领走。老汪是去拉帮套,而他们俩是去竞争一个上门女婿。两个人要去竞争一个名额,总要有一个人离开。黄永乐原想自己离开,郑春发却挽留他。两个人出来已经有两年了,始终都没有拆过帮。硬要拆也不是现在拆,真的分出结果了,也无所谓,大不了就在他家干雇工。关键的是,两个人在一起有个照应。
  两个人都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都有一身的力气,自然而然便产生了一种竞争。他们嘴上不说,心里在暗较劲。郑春发比起黄永乐来说,要强许多。他的强在于他的嘴,总能说出些讨人喜欢的话来。黄永乐则像低头拉车的老黄牛,直来直去不会拐个弯,自然不会讨人喜欢。
  没有多长时间,他们之间的竞争就有了实质性的结果。有一天,黄永乐在山边看地的窝棚里,撞到了郑春发和小曼,他们滾在一起,袒胸露腹的,让人没法看。黄永乐转身就走,他觉得自己没办法在这里待下去,这一幕太刺激人了。
  被人撞见,小曼也觉抬不起头,正好黄永乐走了,得给他一个说法。不过,她使劲地埋汰黄永乐,说他心怀不轨,想占她的便宜,都是在胡诌八扯呢,来他家的两个多月,他连她的手都没有碰过。小曼这个人有些不地道,人家走了,还往人家的身上扣屎盆子,真有些说不过去。
  他悄然走上大路,郑春发送他上路,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却又说不出。不过此时,任他有怎样的说辞,黄永乐都不会回头。
  北风越来越硬朗了,有足够的劲头钻进森林之中,搅起如涛声一样的声响。这样的天气是不会有什么鸟儿出来飞的,都纷纷躲进巢穴里,缩着脖,眯着眼,忍这一时的料峭的寒冷。天地之间,却有一只老鹰在抗击这呼啸的风。大地一片苍茫,有许多它可以看见的东西。野兔在迷乱中四处躲藏着;榛鸡在树丛间乱窜;山鼠的视听出现了盲音,竟然在此时懵懵懂懂地钻出洞穴来。这个天气是恶劣的,同时也是美好的。有坏的一面,同时就有好的一面,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极端地存在着,让人闹不懂也看不清。
  风推送着黄永乐,一路顺风才走得十分轻快,让他轻轻松松走出去几十里,他来到一个深山的小镇之中。让人觉得意外的是,走到这里,竟然风平浪静,一切安然。
  山顶还是一片白,好像戴着一顶白色的银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可是,山下的景象截然不同,狂风挽着寒冷去山顶畅游着,山下却是秋意盎然。河套与田野间金色烂漫,不像外面的景象那么的萧索。一片稻田的田埂子上,一个个稻垛排列整整齐齐,玉米棵子一堆堆,一行行地排列在田野里,有一群山羊已经在那里游荡着,有两匹马跟在羊群的后面,亦步亦趋,好像是看护它们的牧羊人。
  小镇因周正而显得十分恬美,一条小街横贯东西,街面常有人打扫,一路走去,觉得清爽极了。走到街头便可见到还有一条集市街呢,都是附近的山民把自己的收获,拿来街上售卖。卖山参、鹿茸的,卖蘑菇、木耳的,卖野鸡、野兔的……山珍山货差不多摆了快一条街。这样的一座祥和安静的小镇,给人足够安适的感觉。黄永乐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座小镇的名字叫水清镇,真的名副其实,如同环绕着镇子的那条河水一样清亮。
  走不多远,就看见有一座三间大草房,看门前的幌子,便知是一家大车店了。大院里已经停靠了几辆大车,此时还不是行走的热点高峰,这座小镇虽然有些偏离重要的交通要道,过往的人马也不见得稀少。
  黄永乐的身上有些钱也不多,在老于家干活的两个月,所给的工钱,都在身上了,他也舍不得放开手脚去花。他想住店,第二天再走,身上有块玉米饼子,在这里打打尖,垫吧一下肚子。他向店家讨要了一碗水,便蹲在个墙旮旯里,将就着吃一口。
  他刚刚喝了一口水,还没有把饼子续进嘴里,便有人走过来,跟他打招呼。他抬头看去,只见这人头戴黑礼帽,身穿着一条蓝长袍,面目和善,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邀请黄永乐去他的桌子上去吃饭,他的桌子就在旁边不远。黄永乐刚出门时就已经看见了,一盘鸡肉和一碗鱼,足够显示他的身份和地位。
  听到邀请,黄永乐不由一愣。我这样一个走路的穷苦人,怎么就让他看上眼了?平白无故受人恩惠,吃进去容易,吐出来难,这中间不会有啥道道吧?他怀疑地四下看看,屋里再没有谁了,除了炕把头躺着两位,还在呼呼大睡,就剩他们两个。
  那人看出了他的心理,微微一笑,便来了个开门见山。
  “小兄弟,你就叫我孙掌柜,我看出你是来找活的,我可以介绍给你啊!这东西不白吃,也是吃你自己的,就当是预付的工钱。”
  他说话很直接,也说到了黄永乐的心里。咱身上啥都没有,人家凭啥能看上你?不就是看中咱这身板了吗?人家图的是你这一身的力气。听他说能给自己找活干,便来了兴趣。反正就老哥一个,要啥啥没有,要人有一个。这么想来,他什么都不怕了,反倒放心站起来,走到桌子前,骗腿上炕,敞开的肚皮吃起来。
  孙掌柜很喜欢他这个样子,就坐在旁边看着他的吃相,笑呵呵地看不够。这顿饭可是够香的,吃得他满嘴流油,肚皮溜圆。看他吃饱喝足,孙掌柜便告诉他,这几天,要处理些事情,让黄永乐在这里等他,并让店主尽可能招待,过两天一起算账。
  他是个很有气派的人,也很有排场,与店主很熟悉。他临走时,再三嘱咐,不要随便乱走,世道不安定,说不准会遇到啥危险,就在大车店里待着。看到他一脸严肃的样子,黄永乐很是听话,忙点点头。院子里有辆马车是他的,有人给他套马,收拾利索,他便跳上马车,鞭子一甩,“啪”的一声响,径直走了。
  是的,世道乱得很,确实要注意啊!黄永乐一直都在告诫自己。既然有人付账,就安心在这里住下去。大车店里是个小世界,包罗万象,芸芸众生都在其间。天南海北的人都在这里汇聚,走了这人来那人,去了一伙又来一帮。他听了孙掌柜的那句话,足不出户,在炕上一躺,谁说话也不搭腔,谁扒拉他,他装不知道。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就吃,这些日子身上的那点儿劳累,都在这时候给卸下去了。
  他这样混混沌沌,稀里糊涂地住了两天,不觉间有些厌烦起来。他是个闲不住的人,人一闲身上就长毛。他一直都盼望孙掌柜来接他,听见外面大车的声音,就忙坐起来去看。窗外人影绰约,却看不见那个熟悉的人影。有时候,他干脆就坐在院子里,那些赶车的老板们,呼来喝去,豪气十足,鞭子一响,马儿打着响鼻。还别说,一天天就这么让他糊弄过去了。
  又过了两天,孙掌柜还没有来,他的心里开始长草了。孙掌柜是怎么了?是不是这几天忙忙活活的,把他这事儿给忘了?是不是他出事了?他的眼前出现了惨烈的事故场景,大车翻进深沟里,孙掌柜被压在车下……他不敢再想,如果再不来,该怎么办?前两天,他能吃能喝,吃嘛嘛香。后两天他吃不香也睡不好,感觉整个人给吊着半空中,不着天也不着地,要死不死,要活不活,在那里活受罪。
  这天傍黑,孙掌柜终于出现了,他赶着大马车到来了。他先去跟店主客气两句,随后甩给黄永乐一个眼神,意思是走人。大车上就他们两个人,他们去的方向是三河湾。
  没有走多长时间,天就抹搭黑了。大山的夜是阴森可怖的,远山传来野兽的嗥叫,路边不时有野兽走动的声响,让人的头发根儿发奓,心里一阵阵紧揪着。道路变成白白的一条。模模糊糊还没有看清,钻进大林子,不时有宿鸟从林子里惊起,“呼啦”一声,从头顶飞过,更是吓人一跳。
  孙掌柜把车赶得很快,他不时地甩鞭子催促着两匹马,加快脚步。到了三河湾,却飞快而过,这是要去明月县城。道路有些曲折,车轱辘不时颠起来,猛地墩人一下,让人有些岔气。两个人没有一句话交流,黄永乐凑到孙掌柜的跟前,想说两句什么,见他一动不动,两眼目视前方,便打断了这个念头。
  一直走到快半夜,要进县城了。路边有几个黑影,孙掌柜冲他们打个唿哨,那几个黑影快速地上了车,坐在黄永乐的身旁。天黑看不清他们的面貌,黄永乐却感觉到凛凛的杀气。他心中凛然,有一点点的困意,登时便没了踪影。
  他们是干什么的?不会是打家劫舍的胡子吧!黄永乐心里有些害怕,可是这一切已经不为他左右,他只能坐在那里硬挺。
  要进街时,马车停下来。孙掌柜压低声音,却依旧凶狠地对黄永乐说:“今天要干一桩买卖,这是一笔不义之财,这样的财,人人可取。我们干的是劫富济贫的大事,你成为我们中的一员,你要明白!”
  他们真的是胡子,是土匪!黄永乐的脑子轰的一声响,他有些蒙圈。这是上了贼船啊!想脱身是不可能了。他觉得自己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孙掌柜继续说:“今天是你的第一单,今天你要染红④,不然就要按规矩办事。这碗饭不由你不端,想脱单不干,趁早没了这个想法!”他说完,身边的两个人就把两把刀压在他的脖子上,刀刃的寒冷立即就感觉到了。“孙掌柜,我……我答应了,答应了!”他不由地胆颤,真的怕一刀下去,小命不保。
  “以后不要叫孙掌柜,叫大当家的!”旁边有人的恶狠狠地提醒着。
  “好好,大当家的!大当家的!”他挺直了脖子,却不住点头示意,那两把刀方才撤下来。
  他们来到一家店铺的门前停下来。很显然,这是之前先踩好的盘子。他们闯了进去,经营店铺的是一对夫妻,黄永乐吃惊的是,他竟然认识,他们是三河湾的王海生两口子。
  他们个个都蒙着面,基本是不说话的,说话的大当家也是压低声音,变换了腔调。为了威逼王海生交出钱财,让黄永乐染红的第一单,不是去杀人,而是去强奸王海生的老婆。
  想不到的事情就这样到来。黄永乐还是个童男子,从来都没有与女人有过肌肤之亲。他所面前的这个女人,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却不熟悉。他真的下不去手,面对她身体,没有一点点的性欲。更何况,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要像只公狗一样去做那事,他真的有些难为情。他回头看看大当家的,那阴森森的目光就是杀人的刀。不去和这个女人做那事,他就得去死。此时,死的可怕像一道黑影把他全身心都笼罩了起来,这一刻,他的心肝也都跟着黑了下来。
  这个女人已经被吓坏了,惊恐地看着他,服服帖帖地躺在炕上,任他摆布。他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喘着粗气,似乎什么都感觉不到就泻了,一个童子之身竟然以这种方式献给了这个女人,他觉得有些可惜,同时,他为自己是个男人而感到羞耻。整个过程短暂而急促,当他看见女人那无神而空洞的眼睛,不由地心灵震撼着。那个眼神就这样一直都留在他的脑海里,不能泯灭掉。
  黄永乐就这样加入到胡子的队伍之中。他们抢完这一单,也罢手不干了,全体解散去猫冬,有亲的投亲,有友的靠友,大当家的给每个人发了二十几块大洋,并一起发了毒誓。约定好“码人⑤”的日期,就各奔东西了。
  黄永乐没有亲眷,朋友倒是有一个,是郑春发。不过他倒是不想去那里。他想起了那个被他奸污过的女人,那个空洞无神的眼睛,让他心灵为之颤瑟着,从来都没有过伤害的心,被那个女人的空茫眼神给伤害到了。他事后特意去打听过,她的男人死去了,剩下一个孤苦伶仃的她,日子可怎么过呢?他心里更加感念,也更加不安,决定要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去洗刷自己的罪过。如果有可能,他可以娶她为妻,一辈子去照顾她,保护她。
  他还打听到那个女人已经回到了三河湾,便急匆匆地上路,一路追随而来。
  他以为这件事,他不说,女人就不会知道,这些秘密就此藏于心中。这个女人足够细心的,居然能够从他的喘息声音里分辨出他的身份,让人觉得匪夷所思。既然什么都知道了,他觉得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就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说给她听,这时候,他反而觉得心里坦然了不少。
  注释:①打尖:东北方言,吃饭,补充能量。
   ②坟框子:东北方言,即埋死人的坑。
   ③拉拉稀:东北方言,播种大豆的一种方法,区别于点播,很随意地散播。
   ④染红:土匪黑话:意思是杀人见血。
   ⑤码人:土匪黑话:意思是聚集,聚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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