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斗地主分田地

　　一
　　红章迈着四方步，慢慢走到大槐树下，举手拿起那个用手摸得黝黑发亮的铁耙齿，自信地敲了几下吊在大槐树叉上的大钟，铛！铛！铛！然后，又高声吆喝起来，开会了！马上到大槐树下召开诉苦大会！
　　红章慢悠悠地走着，心理也是翻江倒海。其实，仔细想想，每个正常人的思绪都是上下几千年、纵横几万里的跳跃着。村里的事情，是多年未有的，这些变化大槐树应有记忆，她能见证。现在农会主任是村里的一把手，他感觉到了那种荣耀。人们就像过去看见殿臣、殿英、桂春、桂林这些村主一样，恭恭敬敬地和他点头、打招呼。自己一下子成了这个村的核心人物，这是他想不到的，当年跟着桂春参加八路，也没有想到会胜利，会回村成为村主。荣耀的同时，他也感觉到了责任，有责任落实好上级的政策，有责任把这个村子搞好。似乎自己眼界宽了，视野远了，心胸开阔了，高高在上了。大鹏让出农会主任的时候，他还没有这样的滋味。什么时候有的呢？就是在批斗殿英、桂林这父子二人的时候吗？在大家对他的恭敬中吗？在到乡里开会回来传达上级指示中吗？他还是他，但，似乎周围有了某种说不清楚的气场。
　　没有多久，村里的人们就集中到了大槐树下，集中统一的把村里的人们召集到大槐树下，这种高度的组织力，是逍遥村千百年来没有的。原来不管的殿臣还是殿英，都是靠影响力，能够把几个家族的族长召集起来商量事情，现在是靠行政的统一指挥。这有了根本的区别。人们也需要从这大槐树下的开会中，获得信息，甚至获得荣誉，丰富自己的物质或精神的生活，总之，大槐树下的各种活动，成了他们生命中生活中的不可或缺的部分。
　　二狗子是这一段时间最活跃的人了。也难怪，他是最大的受益者。他没有参加抗日，也没有为村里贡献一点力气，他就唯一丰富的资源就一个字：穷。穷人翻身了，他分到了最好的6亩地，分到了桂林三进三出的大院中的三间东屋，砖房。最让他想不到的是，给唐国华做佣人的二妮子嫁给了他。人家常说做梦娶媳妇，他没有敢做过这样的春秋大梦，倒是真真实实娶了漂亮媳妇。二狗子翻身了，人前人后也就有了精神，参加村里的活动就有了动力。
　　二狗子带头，葛蛋、大鹏、占豪等民兵和年轻人跟在后面，押着王殿英、王桂林父子来到大槐树下，父子二人高高的尖帽子已经碰到了大槐树的树枝，使他们不得不把头低下，低的比要求的更低。
　　一轮一轮无休止的批斗，已经使父子二人彻底从村主的神坛上跌落下来，跌倒了逍遥村的最底层。如今，村里的任意一个大人小孩都可以鄙视他们，都可以揭露他们的罪行。有罪，认罪，他们要承受这种无尽头的压力。他们活着，但是，已经从精神意义上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
　　二
　　红章看到黑压压的人群，看着瑟瑟发抖的王殿英父子，他像打了鸡血似的，突然高声断喝：“王殿英、王桂林，你们隐藏了多少财产？老实交代，把剥削的金银财宝都藏在了哪里？”
　　“快说！”二狗子不知道从哪里拿到的红荆条，说着就往桂林的背上抽了起来。
　　“主任，我家的房子和地，大家都分了。哪里有金银财宝。真没有，我没有藏，我老实交代。”王殿英斜眼看着满地的中央票，有气无力地说。他庆幸二狗子的红荆条没有打到他的身上，心想，这把老骨头看来长不了了。一阵风刮来，满地的中央票刮得到处乱飞，几张票刮到了王殿英的脸前。当年这些中央票是经过多少勾心斗角才赚到手的，今天，成了擦屁股纸了。中央票在风中刮来刮去，像似冥币，风里夹杂着冥币，就似乎有了妖气，让他感到有股阴森森的透骨的凉气，在阴阳间的幻觉中不由的打了个冷战。
　　“他不交代，我们不知道他的金银财宝，但我们知道受过的苦，知道受过的剥削，知道他们当年是怎样的为富不仁！大家上台发言。”红章沉稳又激动地说，他已经把斗地主的戏码烂熟于心了。
　　上台发言，就是走到前面，指着跪在地上的王殿英父子，历数他们的罪行恶行。诉自己的苦，揭地主的恶。
　　二狗子最先发言，他指着王殿英说：“当年，我给你家扛活，你让我们吃剩饭，还打过我。打过没有？我见使过银碗，那银筷子和银碗，藏在哪里了？”
　　王殿英听着二狗子的诉苦，心回到了当年家族辉煌的时代。二狗子好吃懒做，打短工不出力，他找不到好的人家。那年，农忙的时候，大概是秋收后耕地。二狗子技术不好，也不用心，犁地太浅。王殿英说他不听，扇了他两耳瓜子。“好鞋不踩臭屎。”他后悔得罪小人了，后悔自己处事不宽容了。
　　“银筷子银碗呢？”红章突然和蔼下来，说：“王殿英，要认清形势，要对党忠诚，好好想想。”
　　紧接着，葛蛋发言，“你霸占我家宅基地三尺，要不是桂春哥出面，你家房子就挡住这过道了。是不是？”
　　“大鹏，你得说说啊！”红章启发道。
　　“我向桂林借米，他没有借给我。”大鹏想说桂林引导他保安队的事情，最终没有说，他自己不愿意提，也不想在这个时候给桂林雪上加霜了。
　　“反扫荡的时候，我们村八路军死了多少人，整个村子都烧光了。这中间有鬼，有人给鬼子通风报信。”张狗子的话虽然没有准确的根据，但是大家都睁大了眼睛，毕竟当年那一幕太令人难忘了。他指着王桂林说：“你知道不？”
　　“好汉做事好汉当，我没有给鬼子报信，没做让我承认什么？”他突然放大了声音，除了对张狗子的愤怒，也是压抑多天的批斗到了精神的极限。
　　“啪！”二狗子的红荆条抽在了他的背上，疼痛，让他清醒了一下。“吼什么？不服气？你个狗汉奸，不好好认罪伏法，叫什么！好汉做事好汉当，你他妈的是好汉？是好汉，拉他一绳，让好汉尝尝。”
　　“拉他一绳！”众人跟着喊。
　　紧接着，二狗子一脚把王桂林踹了狗啃地。几个小伙子麻利地把绳子拴在了王桂林的脚上，然后，把另一端绳头往大槐树杈上一扔，向下一拉，王桂林就头从下掉了起来，马上翻了白眼。等放下来的时候，他已经晕过去了。
　　王殿英看着晕厥过去的儿子，头晕目眩，他仿佛来到了鬼门关前，要向阎王报道了。
　　“王桂林，抬起头来！”二狗子声色俱厉，揪心的叫喊声惊醒了鬼门关前的王殿英。他似乎打了个冷战，清醒了。感觉到自己还活着，知道自己是在被批斗，只是口干舌燥，晕头转向，困顿难忍。抬头颤微微地小声说道：“我能喝口水吗？我想喝水。”王殿英用呆滞的目光看着黑压压的人群，有气无力的哀求着。
　　“你这个狗地主，是反动阶级，不能喝水！”二狗子大声地呵斥道。
　　杨树丰看着可怜兮兮的王殿英，产生了无端的怜悯。她淡忘了过去家族的争斗，突然感觉到过去叔叔、婶婶的你多我少的争夺、你高我低的攀比，在今天命悬一线的紧要关头，显得那么无足轻重。她绕过大槐树，返回家里端了一瓢水，默默地递给了王殿英。作为烈属的特殊身份，红章、二狗子都装作没有看见，也没有说话。
　　王殿英喝了几口水，精神缓了过来，吃力地抬眼看看这个侄媳妇，他没有说出话来。这时的他，已经没有资格说感谢的话了。他把瓢递给杨树丰，眼角渗出了悲哀的泪花。脑子里反复转着那几句老话：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恶之家，必有余殃。
　　批斗会结束的时候，红章示意大鹏把桂林父子送回家。刚刚平静下来的桂林颤微微地说：“骆主任，大鹏哥，不用，你们放心，我不会寻死的。我一定配合政府”。他想着过去的富贵与荣耀，想着现在的悲惨与破败，还是有些不服，有无端的幻想，心理琢磨着，默默说：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然后，自己又怀疑起来：“我是英雄吗？我算这个村的能人吗？”
　　三
　　王桂林父子走后，红章又对大家叮嘱了几句，让大家斗争要坚决，不能分了地、分了房子，就放松警惕了。我们翻身做了主人，阶级敌人不会善罢甘休。解放全中国的战争还在继续，前方的战士每天都在流血牺牲。地主阶级在想什么？他们时刻幻想让蒋介石再打回来的，想把我们分到的土地房屋再要回去！我们一定要把土地改革运动深入地开展下去，巩固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让地主阶级永世不得翻身。
　　他自己都不知道一下学了这么多新词，自己都想不到进步这么快。他从二狗子的家门口走过，心想，这是王桂林家原来的磨棚。二狗子到是在斗地主中出力了。这二妮子太诱人了，便宜二狗子这小子了。想想二妮子那一扭一扭的诱人的身材，想想自己又矮又黑的媳妇，骆红章年轻的心不由的躁动了起来。
　　四
　　王桂林三进三出的大院子，如今住进了五户人家，成了真正的大杂院，葛蛋、张狗子、李狗子、大贵几家分住在这个大杂院里。早晨起来，厕所就紧张起来。人们都争着早起占茅坑。他们很快就从分房子的快乐中转为各自挤占公共空间的争斗了。李狗子分了两间，在屋内做饭不方便，就在院子里盘了个锅台。张狗子说，院子是大家的，你不能自己占了就是你的了。最后，还是葛蛋在红章的指导下，协调了几家的矛盾，就是在前院和后院进出的空间处，加盖了一大间房子，几家人都可以在这里盘锅台做饭。没有阶级矛盾，人民内部矛盾总是好解决的。
　　分到土地后，种地的农具、车辆、牲口都不能满足需要，于是政府出台了不准杀牲口的禁令。同时，按照劳力的情况，组成了若干互助组织，简称“互助组”。大鹏、占豪、杨树丰、武四组成一组，兼照顾桂成。
　　东北解放了，南下的解放军没日没夜地从逍遥村走过，田间小路到阳关大道，不知道走了多少天，不知道走过了多少人。逍遥村的人们只是天天看，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到哪里去。这军队秋毫无犯，阳光精神。村民们没有任何的恐惧感，还不时的送上热水。
　　五
　　杨树丰、二妮子等人带领妇女做军鞋，没日没夜地做，他们不知道做了多少，反正一捆一捆地交到区上，支援前线的战斗了。
　　“二狗子找到你这么漂亮的媳妇，真是积了八辈子德了。他做梦都笑出声了吧！”杨树丰看看俊俏的二妮子调侃地说。
　　“嫂子，就是，他又懒又馋。还笑呢！除了吃就是睡！”
　　“那你还找他。”
　　“他不是贫农吗？现在贫农吃香。”
　　“也是，你挺会赶时兴的。”
　　“嫂子，你也该找个人家，再走一步。没有男人，自己带孩子太难了。”
　　“习惯了。”
　　“人们都说你了不起，有情有义的，花几百斤米把桂春哥起回来。”
　　“你还小，不懂的。人这一辈子，总要做点事情，总要付出点辛苦，才会得到点收成。远点近点，多点少点，算不清的。”杨树丰看看炕上躺着的两个孩子，像是和二妮子说，也像是自言自语。
　　杨树丰看看孩子，看看二妮子，她在想，二妮子找二狗子，这新社会的一对，日子是不是好过呢？想着想着，她自己都想不清楚是想二妮子，还是想自己的未来。只是，想来想去，她更坚定了把两个孩子培养好的决心和意志。她没有更远大的志向，她想向死去的和活着的人证明，她要支撑一个家，成就一个家，活出一口气。
　　有的人能做好自己的事情，有的人能做好一家的事情，更有的人能做好一村、一地方、一团体、一政党乃至一国家的事情，这大概就是古人说的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吧！不管怎样，都要积极努力，力争能够兼济天下。努力了，奋斗了，即使没有实现理想，也要独善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