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胜利

　一
　　杨树丰不止一次地读着桂春的来信。他坐在院子里，看着吐出新绿的大槐树，看看身旁的小春强，又自然不自然地摸了一下自己隆起的肚子，眼睛迷糊了。
　　“娘，你看嘛呢？”小春强小心地说，孩子已经能看出大人的心思。
　　“你爹的信。”杨树丰摸了一下小春强的头，说到：“想不想要个小弟弟啊？”
　　“想，去哪里要？”
　　“过两天，我去村南的大坑看看，碰上了，捡一个回来。”
　　“娘骗人，我知道，弟弟在你的肚子里。”
　　“你这孩子，这么小，就知道这个。”杨树丰笑了。“去找武叔叔玩吧！”孩子走了，她又看起信来，尽管她认不全写得什么，只是看懂其中不多的一些字，唐国华念一遍她就记住大概了。与其说是看信，不如说是睹物思人。
　　钱姐：
　　这样称呼你，应该感谢八路军男女平等的政策和白莉莉的出现。常说女人好嫉妒，我不知道你们两个女人是怎样和谐相处的。我今天明白的告诉你，白莉莉，是一个经历坎坷的女人。她逃婚出来，上吊时被国民党军官救下。从旧军队里出来，当土匪，最后投靠到我们八路军，并成为八路军的干部，实在不容易。更不用说救过我了。没有和你详细说过，当时谢凤桐带我到盘龙峧收编她的土匪人马的时候，她说，跟八路军抗日的条件是让我嫁给她，这是笑谈，也看出她当时多么霸气。当然，到了八路军的队伍里，纪律和规矩让我们成为纯洁的革命同志了。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已经在向井陉一带开拔的路上了。这里距离我们家200多里，这是我当时参加八路军的时候没有想到的。当时还想，打几年仗，把鬼子赶跑了，我就继续做北京元兴号绸缎庄的生意，当账房先生。现在，仗越打越大，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职业军人了。
　　世事茫茫，难以预料。我们再怎么筹划、算计，也是被国家大事推着走，正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不在家，家里的事情就靠你了，武四还好些，桂成看样子是废了，吃穿上要多接济他些，如果有范进中举的胡老爹就好了。家里土改应该大规模开展了，我们要跟上时代的步伐，不要过多计较个人的得失。小春强到了上学的年龄，一定让他好好读书，我现在想，能改变一个人一个家族命运的，大概主要靠读书了。
　　离开的时候你说可能有了，怀孕了要注意身体。我也很想有我们的孩子。
　　这次不要回信，我们很快换防，所以没有给你留回信的地址。我们很可能要参加解放石家庄的战役，等驻防定下来我告诉你通信地址。
　　对了，白莉莉和文工团的一个干部好了，是景县的，他会写文章，编剧本，很有文采。白莉莉表面坚强，内心其实喜欢儒雅气质的文化人。这件事是我撮合成功的。凤桐大哥受子城大哥委托，找过我和莉莉谈一次话，使我对人生的意义有了更深刻的思考，这个我们见面再谈。八路军是一个好队伍，不光打仗好，更重要的是引导人说正理，走正路。我们经常在一起谈论过去的事情，前一段见面她还说，等革命胜利了结婚，到时侯，让你做两床上好棉花被子，我替你答应下来了。她经常在战士们面前说你贤惠和大度，还说你来信的时候一定要讲一下小春强的情况。让唐国华好好写写孩子。
　　你可以慢慢认字，很快就会写信的。现在写信读信还要请唐国华这个老夫子，很不方便的。你不是经常羡慕人家文化人吗？等你学会认字写字了，就会发现其中的乐趣，就是文化人了。
　　对于文化人，我在写这封信的同时，给国华写了一封信。前一段，我读了谢队长的信，那就是一篇大文章，他写了自己投身革命的经历，总结了经验教训，从指挥战斗与敌人斗智斗勇，到做人、做官、发动群众，那才叫有水平。这个只能见面谈，这也是我让你学文化的原因。我给国华写信，也让他学习新知识、新理论，不要以为之乎者也才是文化。这个观点，不瞒他，信反正也让他看的。
　　祝安好！
　　桂春
　　民国三十五年三月初六
　　1946年春天，这时候，区小队和县大队的八路军被编入正规部队的就开拔走了，没有编入正规部队的，复员回到了村里。逍遥村的人知道还在打仗，但是，多大规模的战争，他们不知道，作为最早解放的地区，武罗老百姓开始享受没有战争的平静，他们全都忙碌着做些支前的工作。
　　杨树丰在院子里看着信，她看不懂，唐国华念过的话，她都记住了，看着纸张，就等于自己认识了。外面的大槐树下，人们又开始谈论故事了。
　　二
　　“红章，你不是参加桃城的大会了吗？给大伙儿讲讲，人家官都说啥了。”
　　“说啥，领导就说，桃城解放了。”
　　“叫你讲，人家怎么说的，就说了一句桃城解放了。你跑了50里地就听了一句桃城解放了。你这是传达上级精神了？”
　　“你别说祝捷大会还真有新鲜事。当时，领导拿一个一米多长的白铁喇叭筒，冲南边高喊：‘乡亲们、朋友们，桃城解放了！’然后，转过脸，再冲北边喊。大家欢呼鼓掌，可热闹了。后面，还有跑旱船的、扭秧歌的，大家正在高兴，突然，国民党的飞机来了。台上的军官赶紧让大家散开，还没有散开，国民党的飞机就扔下炸弹了。”
　　“没有炸着你？”
　　“你听我说！你们猜怎么着，飞机扔下来的是枪支弹药，大米白面，还有大饼。原来，国民党不知道下面开会的是八路军，共产党，还以为是他们的军队呢？蒋介石根本不知道桃城已经是八路军、共产党的天下了！”
　　“你吃国民党的大饼了？”张狗子听着新鲜，不时地问。
　　“你就知道吃！”
　　唐国华、张狗子等一伙人，正在大树下闲谈。老唐说：“那年，鬼子把大树烧了，这树一年多没有生牙了。”
　　“今年这不是出牙了吗？”红章往树上一指说。
　　“这出牙不出牙管你屁事。”张狗子冒出一句。
　　“大树能管谁的事，我看到大树就想起桂春哥了。”
　　“这树、和家、和人的命运是相通的，今年大槐树重新发芽，是好兆头，是生命旺盛的征兆。”唐国华无不虔诚地说。
　　“对啊，好长时间没有听说桂春的消息了。”
　　“桂春嫂子这日子。”
　　“管你的事。”
　　“你吃枪药了？”
　　“就婆媳俩，这日子是够难的。”
　　几百年来，这大树下就是闲谈、斗嘴、发布马路消息的地方，年复一年。大树下的议论，杨树丰在院子里听得真真切切的。她感觉肚子痉挛了一下，脑子也不由得有些晕了。今天她听到的不是一般的饭后的谈资，而是丈夫的生死。她隐隐约约有种预感，不祥的预感，贾凤桐等知道消息的人，都在瞒着她。她想：不行，得向贾凤桐问清楚了。
　　三
　　“贾区长，你就告诉我，桂春高低怎么了，他就是负伤，断胳膊断腿，我都认了，我伺候他。解放了，鬼子投降了，人家都回家了，至少也回家看看。你就实话告诉我吧！”杨树丰看看贾凤桐，她不止一次来找贾凤桐了，她听说了，她不愿意承认。
　　“妹子，杨叔也知道了。怕你承受不了，没有告诉你。桂春牺牲了！”贾凤桐已经压抑了几个月了，他知道早晚要告诉的，就是不忍心。现在看到腆着大肚子的杨树丰，心想，隐瞒不是办法，不能让她再跑了。他接着说：“在井陉苍岩山一带一次战斗中牺牲的，当时我们的队伍正在吃饭，一股敌人突然打了过来，袭击我们的文工团。桂春立即组织人员反击，在追击敌人的时候，被敌人击中。”
　　杨树丰哭了。她有预感，她做过成千上百次的假想，最后还是否定了。她自己宽慰道，他可能负伤了，甚至断胳膊断腿。可能有一天，拖着文弱的身躯、抓着拐杖，突然出现在院子里，然后，笑嘻嘻地讲怎样负伤的。
　　悲痛，悲痛完了，就是怎样继续生存，继续生活。哭是情感所致，哭完了，理智就来了。“埋在哪里？”杨树丰平静得出奇。
　　“在石家庄井陉县。那里有个烈士掩埋处，和桂春一块牺牲的有七个人，其中有文工团长白莉莉。”贾凤桐眼眶湿润，慢慢地说。在盘龙蛟，白莉莉让桂春嫁给她的画面，一直在贾凤桐眼前晃动。又自言自语地说：
　　“多好的两个人，桂春能文能武，大有前途的。”
　　“我要把他们起回来。”杨树丰坚定地说。
　　“妹子，我理解你的心情。政府也有这方面的政策。但是，那里还没有解放，非常危险的。”贾凤桐情真意切地说。
　　“不，我不怕。”
　　“既然这样，我给你开介绍信。”
　　“把白莉莉一块起回来，不能让一个弱女子流落在异乡，做孤魂野鬼。”
　　杨树丰想着，她不知道花这几百斤米换来桂春的骨头是为了什么，但她坚定地要把丈夫起回来，埋在故乡的祖坟上。她更说不清为什么要把白莉莉带回来，但是，理智告诉她，她必须这么做。
　　“好吧，贾凤桐说，白莉莉家里没有亲人了，你把她的遗骸接回来，是你的心愿，也圆了桂春的梦想。她还没有结婚，还是桂春告诉我她的男朋友是景县的。部队在打仗，一定顾不上。部队的纪律也不允许他这样做。你自己找人去，费用是每位烈士300斤米，这是介绍信。”贾凤桐把介绍信和领米的条子递给了杨树丰，又强调说：“我真不建议你现在就起他们回来”。
　　四
　　逍遥村的双鹏和立春用了20多天的时间，才将桂春和白莉莉的两口棺椁运了回来。
　　“嘭，嘎啦。”随着两声二踢脚的声音，双鹏和立春赶着马车，载着两口大红色的棺椁来到了大槐树下。
　　杨树丰腆着大肚子，领着小春强，从家里走出来，邻居们看着。“她嫂，你哭哭吧！”
　　“五婶，人都死了，哭也回不来了。直接拉到坟上吧！”杨树丰平静地说。
　　“按理，至少要停三天啊。”
　　“婆婆病了，我一个女人，停在家里能干什么啊。人死了，哭不回来的。”回头含泪对春强说：“孩子，给你桂春爹磕个头吧！你桂春爹去那边找你爸爸他们去了，去那边打坏蛋去了。”
　　“心大量宽啊！”人群里有人说道。
　　“人家这是义气，有几个肯化几百斤米拉回一把骨头的。”唐国华说。议论，就议论吧！这是千百年来的习性、习惯了。
　　红章领着大鹏、武四、葛蛋、二狗子等赶了过来，葛蛋几个跪在棺材前哭了一会儿。红章说：“春嫂，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桂春哥是烈士，为国家牺牲的。”
　　“你桂春哥不会埋怨我们的。大家都事情多，直接拉到坟上，死了怎么也活不回来的，入土为安吧！”
　　“嫂子，您大人大义，我们理解。我已经告诉乡里了，副县长贾凤桐要过来，参加葬礼，举行公祭。贾县长说了，怎么说，要弘扬不怕牺牲的精神，给英雄以应有的哀荣！得让他们走的有面子。”红章说。
　　“那就听政府的。”
　　第三天，公祭大会在逍遥村举行，灵棚设在大槐树下，黑色的挽帐上写着白色的醒目的大字，革命烈士王桂春、白莉莉永垂不朽！两边悬挂着谢子诚亲笔书写的挽联：投笔从戎报国，千秋敬仰；神枪杀敌为民，永垂不朽。
　　公祭大会由县武装部办公室主任主持，贾凤桐致悼词。这样新式的追悼会在逍遥村还是第一次。人们评论着仪式怎样隆重，城里来的干部怎样威风好看，回忆桂春、白莉莉当年抗日时的故事，一遍一遍的说着、传着，不厌其烦。
　　仪式结束，贾凤桐亲自扶灵送到村口后，才返回县城。路上，他坐在吉普车里，反复吟诵：“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五
　　大约一个时辰，送葬的人从坟上回来。五婶子到麻利，她很快向杨树丰要了馒头和饼干，掰成小块，放在小圆簸箩里，站在大槐树下，让人们吃。
　　生活就这样重新开始了。远处又有几声二踢脚的响声。村后有人盖房子了。几年的抗战中，逍遥村被烧了三次，除了桂林盖的三进三出的新院落，几乎没有一处好房子了。
　　要说变化，就是人们充满了活力，充满了希望。大家都不为当前的困难犯愁，都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当然，有欢乐的，就有忧愁的，这一点，是亘古不变的。王殿英、王桂林父子每天被批斗完后，战战兢兢、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世道怎么就变得这么快！我才买的地凭什么分给他们，分给这些泥腿子们。桂春卖地成了烈士，成了英雄，我买地成了地主。这真是花钱买罪受！他怎么也想不开的，大病了一场。
　　六
　　杨树丰虽然在众人面前表现的坚强，但是，晚上回到家里，面对，多病的婆婆，独自在屋里落泪了，展望未来，两个女人怎么过呢？还有小春强，还有肚子里就要生的孩子！孩子，一定得把孩子养大养好！在这样的精神动力下，杨树丰不仅有了小春强陪伴的快乐，更有了未来孩子的希望。
　　两个月后，杨树丰生下一个大胖小子。孩子满月后，她抱着孩子，在大槐树下看到了唐国华。
　　她对唐国华，说：“当时，我不知道桂春和白莉莉给春强起名字的考虑。但，我能猜得出。春字代表桂春，强就是王强。可是，按照咱们村里的说法，孩子是不和长辈重复字的。你有文化，给我解释解释，也给孩子取个名字。”
　　唐国华看着杨树丰怀里的孩子，说：“像桂春。其实，这名字无非代号而已。大户人家怎么起都有道理，平民百姓就会有人说三道四。有人为了体现长辈的愿望，有人为了纪念某种事情，有人随意按照出生的时间地点，有人专门为了和长辈有重字，这个，没有定论。我想桂春当年给春强起名一定是考虑，他和王强两个人的名字，也是让孩子记着自己的生父养父，继承他们未竟的事业。这个老二，也是春天生的，就叫春生、春华、春光、春旺！嫂子，你喜欢哪一个？”
　　“就叫春生吧！”杨树丰心理想的“春”是桂春，“生”应该是春天生和墓生的意思都有的。这是桂春的遗腹子。寄托着她对桂春的想念，激励着她培养孩子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