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少年梦魇(六)
作品名称:人生有梦 作者:我是老拉 发布时间:2023-04-07 11:57:15 字数:4803
没想到的是,正是这些称盐打醋买酱油的钱,又引出了一桩糗事。
我早就说过,我每个星期日从村里回县城的时候,奶奶都会在我的衣服口袋里装上一角钱。奶奶的本意,是让我买些零食吃,因为那时她已经知道了我没有晚饭可吃。那时的一角钱也真是能顶好大用,可以买到两个大大的烧饼,或可以买到两颗喷香的熏鸡蛋,也可以买到两碗热呼呼的豆腐脑。可是,我那时候对于小人书的痴迷,超过了一切有形之物,多少次抵御住那些东西对我的诱惑,情有独钟地把这些钱都花在了小人书摊上。下午一放学,我就来到街口的小人书摊边。开始时,每看一本就要交一分钱;到后来,和守书摊的爷爷混熟了,往往给上一分钱,就能一本接一本地看到天黑收摊。
事情是来得那么猝不及防——
因为有一天他提早回了家,找不到我的踪影,就出门来问寻。有人告诉他:“你拉金在南街口的小人书摊上看书……”他是那样突然地站在了我的面前,黑眉黑眼地盯着我,让我跟他回家。回家后,立逼着我给他算一算这些日子称盐打醋买酱油一共花了多少钱。
老天爷!这哪里还能记得清清楚楚?算来算去的结果是少了一分钱。任凭我怎么解说,他都认定,这一分钱准定是被我用来看了小人书。因为,我以前就看小人书的事情他是不知道的,眼下可就像是发现了什么奇闻怪事,而且觉得我实在是胆大妄为,居然敢拿上家里过日子的钱去看了书,还斗胆撒谎不承认。他还由此断言:由小看大,长大了还不定能干出什么瞒天过海欺骗父母的事情来呢。他不依不挠地脸对着脸质问着我,我无言执辩地呆看着他,真是哭笑不得,既不便出卖奶奶一直在偷偷地给我钱,又认为一分钱那能是多大的个事儿,就低下头去不想理他,以为他会像往常那样唠叨上那么一两个小时也就过去了。
想不到的是,这事儿就是过不去。第二天正好是星期日,一大早,他就骑自行车带着我回到村里,向全家人煞有介事地数说我学会了“撒谎”,用他给我买东西的钱看了小人书死不承认,而且虚张声势地申明:他是不敢再要我了。
这一回,因为是受到了天大的冤枉,而且直接损害到我的自尊心,我爆发了有生以来也是进城以来唯一的一次嚎啕大哭,双手撑着套间的门框,哇哇呜呜,混杂着含混不清的诉说,直哭得双肩抖动,哽咽着呕吐着,进城一年多来的委屈随着鼻涕眼泪滔滔而下,也不再顾及头上那把“看气着你奶奶的”的利剑。
我爸爸大概是看惯了我平时逆来顺受低眉顺眼的模样,万万没有料到我会来这么一出,先就感觉到有些气馁理亏慌了神色,坐在那儿抽着烟不再啃气了,而且又开始用老鼠眼看人。
二姑开口说话时已经带出了哭腔:“魯小,二大把料理的这么大、梳头姑子似的闺女给了你,是要让你们在一起做亲人的……这么小的孩子,你们就忍心……这要是让你二姐夫知道了,又该是怎么说?”
奶奶则早已气得白发乱颤,也已经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对着前面这个不识人情事理的儿子,骂得有些乱了章法:“咹?你也是被我手心心里捧大的,我什么时候这样对待过你?我们这个家里的孩子们,谁受过这样的龌龊气?我怎么就能养出了你这么一个不识好歹、不知人三理四的不贼迷来?!给你个好孩儿,也得让你抟弄坏了!人讲话,跟好人道好人,跟上巫婆跳大神;你怎么就能一味地听上你的那个‘妲己女'老婆的话,就知道说家里人的不好?就知道在自家人的身上挑眼子?就知道苛苦自家的人去讨好你那个‘妲己女'?拉金看小人书的钱,那都是我给她的!她怎么就敢动了你们那比金子还值钱的一分钱?!”
爷爷以往在这种时候,大多是抽着烟不吱声,一来他觉得自己不好掺和人家亲娘母子间的纠纷;二来他很迷信命运,认为天定的劫难是任何人也躲不过去的,该受的罪孽那是有数数的。但今天,他却叹着气,话中有话地说:“唉,生长在亲爹亲妈跟前的孩儿,就从来也没有不是;走到不亲的人跟前的孩儿,就浑身上下都是不是。”
爸爸听了,不再吭气了。他大多时候并没什么主见,近朱则赤近墨则黑,受了奶奶的训斥责骂,听了全家人的劝说后,似乎是有一阵阵的明白,也意意思思地煥发出了和家人们久违了的亲和,当听到奶奶接二连三骂出“妲己女”这样的话来时,就谄笑着说:“看俺妈,看看俺妈……哪有这样说自家媳妇的……”也就算是半讨好半认错地服了软。但只要进了城,他就又变得像个牵线木偶似的,自己指挥不了自己了。
我则是从奶奶的责骂中,牢牢地记住了“妲己女”这个奇怪的称呼。虽然以前也曾听人们笑话某些风骚女人“像苏妲己一样”,但还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明白无误地把这个名号对应到某个身边的人身上,以致使我萌生了探究“妲己女”究竟是何等样人物的心思。
等再次回到城里书摊上的时候,我就要求守书摊的爷爷,给我找出一本有关“妲己女”故事的小人书来。守书摊的爷爷,在平排在地面上的百多本小人书里挑挑拣拣,最后捡出一本《烽火戏诸侯》来递给了我。我从头看到尾,里面通篇说的都是周幽王宠爱一个叫褒姒的女人的故事,看至终了也没能找见“妲己女”这三个字。我把书还回去说:“这不是说‘妲己女'的书。”那个爷爷说:“嗐!不过是朝代不同,都是因为宠女人坏了朝纲的事情。”他转头看看我:“日怪!你这个娃娃,小小年纪,操心的这种事儿做什啷?”
不过通过这件事情,我看小人书的事公开化了。既然不花他的钱,他也就懒的管了,但从此以后却不再给钱让我打醋打酱油了,而我则是因禍得福,用不着再偷偷摸摸,仿佛一下子就甩脱了某种桎梏,光明正大地走进了史前的伊甸园,在小人书里找见了属于自己的人间天堂。
小人书,它是我怪异童年时的玩伴,它用温暖质感的手牵引着我,一同游走在绿茵丰肥的大地上;小人书,它是我开辟鸿蒙的良师,它用丰富多彩的描绘,给我展示出大千世界风起云涌波浪壮阔的历史画卷;小人书,它是我成长路上的导引,它用深邃浓厚的情愫,携带着我认识了众多有血有肉生动鲜活的古今人物。小人书对于我,还好比是:冻屋中的一只暖炉,一碗端在手中的热粥,黑暗心灵中的一扇亮窗,黎明时一轮喷薄欲出的朝阳……心灵的空间广大了,身边的事情就小了。我常常会忘记自己身在何处,海阔天空心驰神往,精魂游遊于九天之外,神交那些被我崇拜着仰慕着的圣哲先贤、英雄壮烈。
但是,生在地上想上天,生为凡人想成仙,只能是美妙的梦想,所以也经常有突然就被从天上拽回人间,不幸跌落尘埃的事情发生。大约是对看书沉迷的太深了,行为上难免有些忘乎所以,以至不知什么地方又让他们看着不顺眼了。反正是在腊月的某一天,居然因为柜子上有一层土没有擦干净而受到了责罚。那天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在家,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脸色格外地憔悴难看。见我进家,两句话没说完就怒吼着倒抓起了鸡毛掸子。
说实话,鸡毛掸子并没有真的打在我身上,可他挥动鸡毛掸子的可怕形象,永远地烙进了我的心里。曽几何时,有谁这样对待过我?!我也是许多人的掌上明珠,尽管阴差阳错地走进了这么一种境遇里,但我仍然是许多亲人们心里牵挂着的“宝”。当时我哭了,无声地淌着泪水,既不躲闪挥动的掸子,更不躲闪他愤怒的眼神,就那么死死地盯着他。然而令我没想到的是,他把掸子一扔,自己也那么丑恶而且可憎地哭了,开始是大声嚎啕,转而呜呜咽咽起来。
那晚不知道是怎么睡下的,只是我在睡梦中又梦见了那架簸箕大的灰黑色飞机,轰轰隆隆飞过头顶,一头栽了下来……就听见“豁啷”一声,我自己已经整个人昏昏沉沉栽到了地上,脑袋不偏不倚地栽进了炕底下放着的尿盆里。陶釉的尿盆当然是碎了,我的头也破了,伤口全在脸上:三个流血的口子,一个在前额正中,一个在左边的太阳穴上,一个在右眼角处离眼珠只差了两毫米。
尽管离放寒假还有十来天的时间,包着满头的白纱布只留着一只左眼晴在外边的我,被送回到了村里。怎么交接的说的什么理由,我一概没有听到,只感觉到是由奶奶把我安抚在炕上躺下。这一躺,就躺了十来天,直到腊月二十三那天,才拆掉纱布见了天日。奶奶和财奶奶在认真地检查着我的伤口有没有留下疤痕,终于,奶奶幸庆地拍怕我的头说:“还算万幸,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再长大一些就更不显眼了。”
炕上,奶奶和财奶奶正铺着红纸,准备剪过年贴的窗花;灶上,爷爷加大煤火正煮着一些过年要用的吃食;炕对面的铺板上,哥哥和西院邻居的孩子刘家宝,在热烈地谈论着什么。
哥哥名叫铁儿,其实一点儿也不铁。他从小身体孱弱,身量也显单薄,没有一般男孩子那股丢砖揭瓦、生龙活虎的劲头,很受一些同龄孩子的歧视,因此和他玩耍的大多是比他矮一茬的男孩。但哥哥的学习成绩很好,居然是乡中学唯一考上中专的学生,尽管是大同煤矿学校,但这在村里也仿佛是“中了举”,大有和二奶家的孙子梁汝林好有一比的气势,也很受一些后来小子们的追崇。刘家宝也是出名的好学生,也已经考进了县城里的第二中学。他们统是大人们眼中争光睹气的“保家子”。当时人们口头语说的是:“高小毕业生,提上筐筐拾狗粪”,认为那是很败兴的事情。可那时高小毕业后想考上个中学,真比现在考上个一本二本的大学还要难。
所以,现在放了寒假,哥哥和刘家宝他们那种人以群分物以类聚的喜相逢,是很让人眼热的,因为他们从小就是一起玩泥蛋拍洋片的好朋友。同是原来玩伴的二飞也来了,但二飞因为没有考上中学,自觉没资格参与他们的话题,默默地蹲在灶口,帮着爷爷添柴加煤。
我则是感到奇怪,怎么这些日子只见到爷爷奶奶,却一次也没有见到二姑和弟弟妹妹的身影呢?问及奶奶,奶奶叹着气说:“你爹爹回来了。吃过饭你去南院眊眊他们吧。”
禍,真的是不单行。
其时正是在一九六二年的春节前,我的亲生父亲回来了,而且他是病入膏肓,永远地回来了。当时刚刚遭遇了“三年自然灾害”,国民经济正在贯彻“调整、充实、巩固、提高”的八字方针,大量压缩城市人口。“六二压”的风潮家喻户晓,被波及到的人口千千万万,村里好多五八年被招工出去的年轻人,又一个接一个地回来了,连姐姐所在的晋中农业机械化学校,也遭到了解散的命运。当时已经是二十二岁的姐姐,便嫁了一个在太原钢铁厂工作的青年,一个月前刚刚结婚去了太原。不知是赶上了“六二压”的风潮在劫难逃,还是刚到六十岁的父亲,自己觉得年老体衰病骨难支,自行办理了退休手续,反正是带着结算下的四百元钱回来了。漂泊一生,也算是叶落归根吧。
一九九四年,我在位于北京三元桥附近的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进修时,同宿舍住着一位东北籍的同学老左,精通周易。课余无聊,我们躲在教室后面的角落里,她给我测算我的八字命运,居然一开口就说:“你有两个父亲!”沉吟片刻又说:“不过见上了这一个,就见不上那一个了。”简直说了个奇准。
在我过往的印象中,我的亲生父亲,有着瘦高的身躯,清癯的容长脸,单眼皮;戴着一顶解放初期常见的黄呢军帽,一身黑色的中式裤褂一尘不染,敞开的领口露着白色的衬衣领,上衣前胸口袋里的怀表银链拴在了扣眼上,带着茶色的圆眼镜,模样很像如今影星陈道明扮演的溥仪皇帝。印象中,他一年中只有探亲假的时候会回来住上半月二十天,而且不苟言笑,闲来偶尔会和爷爷坐在炕桌旁下象棋,孩子们都不太敢亲近他。他没有上过学,却能看整本的《封神演义》和《三国演义》。二姑经常说他“牌子大”,他回家来住的日子里,靠墙根一面的褥子边上,摆排着一溜大大小小的盒子,有:红色铁皮的茶叶盒,彩色铁皮的或纸皮的小药盒,还有翠绿色的眼镜盒,甚至于还有一个灰色的铝盒,里面装着指甲剪、修脚剪等等一类的小工具。他还有着小小的虚荣心,一次他生病了,请来了村里的老行医刘文周。他显然是有意地把一个写着“程子印工资六十元”的牛皮纸袋立在了枕头旁。医生走后二姑取笑他:“你寒碜人家,你以为人家一个月才挣那六十块钱吗?”“咹?!”他就红着脸不吭气了。
他那时已经是一级厨师了。有一年他回来休假时,正逢邻里办喜事,被人邀请去露了两手,抄了两个特色菜:一个是活炒鸡嗉,炒好的鸡嗉都端到桌子上了,被宰的鸡还在墙根下扑楞翅膀;一个是油炸西瓜,村里的人视为简直不可能,所以在爷爷、财奶奶这些亲眼见过的人嘴里,一直都被啧啧称道。但在家里,他连碰也不碰那些锅碗瓢盆,很有点“宿将还山不论兵”的意味在里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