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少年梦魇(五)
作品名称:人生有梦 作者:我是老拉 发布时间:2023-04-06 17:36:08 字数:4986
在我的认知中,我奶奶是乡间少见的一介女中豪杰,虽然不识字,却明事理,识大体,有格局,有气度,更是家里名副其实的顶梁柱。家里的体力活计虽然有爷爷包揽着,但爷爷的身份是个长工,在这个几代梁姓人盘踞的大院里,怎么说也是个外姓人,说话不算数。所以,举凡家里顶门户和涉及外务应付场面等等事务,还是全靠奶奶这个小脚老太太出面支撑。能安稳而得体地处理好这一切,还能得到大小人等的尊敬和爱戴,这需要的是何等过人的智慧和情商呀。
我奶奶还慧眼识珠,平日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可要遇上一些破落户出卖家具和小件古物,会毫不犹豫地用粮食淘換回来。在我家南房西间的墙上,挂着六幅木质黑框天蓝色底的玻璃画屏,旁边两幅是墨字对联,写着“风吹桃叶落,雨润桂花香”,中间四幅是水彩画人物八尊神仙组图。我们正是从这些组图里知晓了张果老、吕洞宾等八位历史传说中的神仙以及他们各自的传奇故事。我家柜子里曽经有过一个人头大的白瓷蓝边罐,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到我能识得些许古文时,竟然认出那上面记载的是通篇的《赤壁之战》。我奶奶喜爱的这些东西,哪里还能仅仅说是一个农村普通老太太的见识和喜好呀?
在我家南房西间这个不住人的房子里,是奶奶千挑万选地为她的独根儿子置办的部分财产,旁人动也不许动半分毫。这些农村寻常人家看不到的家俬包括:与火炕等长的一长溜枣红色炕柜,带着那年代特有的黄铜装饰。炕对面的地上,靠墙有两个枣红色的两米高一米五宽的平面大柜,上面同样有着黄铜的折页和锁扣。大柜顶上垒放着五只两开门推光漆黑底彩绘人物描金顶箱;柜中间的四个间隙中,摆放着一高一矮两对比人头还大许多的青花瓷双喜盖罐。两个大平柜前面的地上,黑色连二柜的旁边,各放着一口枣红色的半揭盖大箱子。进门的墙边,是两支深枣红色的靠背太师椅。奶奶大半生的心血,可说全部放在了这个独根儿子的身上。当然,奶奶是收揽了许多闺女外孙在身边,可你得想清楚,她这样一个看见外人有难都要伸手相帮的人,难道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闺女外孙受苦不管吗?管归管,她这个有着传统封建思想的老太太,是怎么也不可能让闺女外孙侵犯到儿子的根本利益的。
可偏偏是她的那个儿媳妇,压根就体会不到奶奶的一片苦心。她是那样一个冷酷自私、偏狭任性、骄奢妖冶、飞扬跋扈的女人,自恃是新社会的妇女,有工作,装扮时髦,自认为有藐视别人的资本,对我奶奶这个裹着小脚穿着大襟褂子的老太太不屑一顾,甚至因为奶奶收养了许多闺女外孙在家里,对我奶奶生发出诸多仇恨和诸多诽谤来,从来都不回乡下去看望一下。她看不起奶奶的原因是多层面的;奶奶瞧不上她,也是有着深层的难以诉诸于口的原因的。可叹的是,天底下从来都是一物降一物,她能挟持住她的丈夫,顿则以离婚要挟。一来二去,不光丈夫成了她手里的面团,而唯恐独根儿子活得不如意的奶奶,也就等于间接地受到了她的挟持。也许是不顺当的人生遭遇毁坏了她的德性,彻底摧毁了她正确看待人世现象的正常理念,她事事处处都在泼洒着自己的孤愤;她更像一个刺猬一样,对任何人都展示着她有毒的尖刺。
当然,由于离的远看不见,奶奶对有些事情还是不太明了的。她总是满怀期望地认为,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把我送到了他们面前,喚醒了他们的父性和母性,连带着喚醒了他们已是中年人的责任和人性,那么,自己所希望的那种和睦亲情,就会随着时间的推移生根开花,甚而至于结出希冀的果实来。令人感叹和无可奈何的是,现实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甚至常常是背道而驰的,接下来的好多事情更是让人哭笑不得。
城里的房东邻居,人口众多,竟然有十多个儿女,从老八、老九就起名完日、全日,可完不了也全不了,后头又有了记日和斩日。儿子的孩子都下地跑了,妈还在坐月子。记日是和我年岁相当的一个女孩,有一天玩耍中突然问我:“你是和你原来的妈亲,还是和你现在的妈亲?”我突口而说:“那当然是和原来的亲。”那记日随口就向屋里喊:“魯小婶婶,拉金说她还是和原来的妈亲……”这本来是两个小孩子童言无忌的话,哪想会引出一段大风波来。屋里被喊的那个人,霎时间就哭成了泪人。闻讯赶出来的记儿妈,把闯了禍的记儿拉回去打了几巴掌,记日从此就不敢和我玩了。我呢,因为她翻口舌给我惹下无妄之灾,也不和她玩了,唯一的一个邻居玩伴就这样不相往来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完,爸爸回来听了一通连哭带说的报告之后,一怒之火就要把我送回村里去。他用自行车载着我走走停停,最后干脆把车支在道路旁,蹲在那里抽开了烟。估计是想想这样送回去实在没有道理,也没办法向奶奶交待,就冲着我发出了恨声:“死眉瞪眼的一副样子!人家别人家的孩子,把大人哄得高高兴兴地;你这可真好,烧香不烧香,还倒搬香炉!”后来大约是被太阳晒得受不了啦,这才说了句:“回吧!在这儿站着等有人给你上供献吗?”说完,他自己骑车回去了。
还有一回,我从村里把姐姐的一条天蓝色塑料皮带系了回来,她看见了就爱不释手,立马要用一条黑色的皮带和我換。我扭转身子说了句:“不!”她就悻悻地恼了,刷地一下把那条蓝色皮带扔在炕上,并且等爸爸回来后又告了状,还说:“这还等长大后沾她的光?现在连这么小的个东西都舍不得……”
日后,诸如此类细小的事情就能惹来轩然大波的麻烦,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生一次。有时,当爸爸的也会为我辩护两句,带着谄媚的笑脸说:“都是大人哄着小孩,哪里听说过让小孩哄着大人的?”但更多的时候则是沆瀣一气,瘆着鼻子连连数落我的不争气,让他夹在中间“二难受”。
冬去春来,没有洗換的衣服,我的头上身上生了虱子,只好把长辫子剪成了齐耳根的挂面头。秋去冬来,双手和双脚都长了冻疮,流着浓黄的水。从村里戴出来的一条苹果绿色的四方棉线头巾,因为是我的亲生父亲买给我的,不知道触动了她哪根搭错了的神经,被她从中间绞开来,做成了自己的一条三角形裤衩。那回,爸爸当着我的面质问她:“你缺这么一块布么?!”她那会儿正横躺在炕上睡觉,听见问话扭头看了看站在地上的我们,顺手扯起枕头上的白毛巾盖在了自己脸上。窄短的棉衣遮不住手腕时,我曽经恳求她,把我的“棉㺅”拿出来穿上,已经灭灯的夜里只听到一声脆喊:“让你爸爸给你买上一件狐皮!”
不受打击老天真,苦难真是人生最有效用的教课书;有的时候,心灵的成长和明白世情事理,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我很快就学会了自己保卫自己,虽然不敢明着有反抗的表示,但暗地里渐渐地生出了傲骨。虽然当时年龄还小,也已经能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一切行为必须中规合矩,决不让自已有被人逮住毛病的地方;同时还认准了一条道理,能不向他们开口要东西时就坚决不开口,能不麻烦他们的时候就坚决不要多事;更懂得了,跟周围的人能不说话就坚决不说话,免得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比如:红领巾丢了,每天早上让老师罚站,硬着头皮挺过了一星期,等到星期日回老家时跟奶奶要。比如:学校组织女生参加腰鼓队哑铃队,要统一的服装,冬天红毛衣,夏天白衬衣蓝裤子,我逃避,让老师连着几天都找不到我,直至最后忘记了我。再比如:学会了天马行空,独往独来,我自觉地不和一切街坊邻里的小孩合群,免得有闲话传播。
我的变化,引来了爸爸的疑惑,他探究的目光久久地盯着我:“日怪!人家别人家的孩儿见了父母,粘得一圪瘩,你这是见了我们连句话也没有。是不是你二姑教谤的你?不让你和我们亲咧?”我没有办法回答他的话,只是在在心里边暗暗地反驳他:老天爷!就我那个每天忙忙乱乱顾头不顾尾的二姑,还会教谤这些?!她要是能有你这么多的心眼,早就变着法子把她的孩子夺回去了。再说,你们的这副样子,让我从哪里还能生出“亲”的意味来?而且哪里还敢主动和你们表示亲近?
几十年以后,我的外孙也十一岁了,看着他常常坐在我的膝头撒娇,一副天真烂漫鸿蒙未开的样子,我就止不住会想起我自己在这个年龄段的遭遇来,也忍不住要想:能把那么多乌七八糟魑魅魍魉的心思和糗事,加注在一个这种年龄段的孩子身上,那该是有着怎样冷血与变态的心肠!
我也曾经试着換一种思维,站在他们的立场上去考虑,才意识到,或许他们压根就觉得:我奶奶交到他们手上的这个孩子,原本就应该是一个令他们满意的“成品”,既能活宝似的哄着他们开心,又能干这个干那个是个天然的媬姆,还不用他们管吃管喝地操心,而且将来还能万无一失地为他们养老送终——是吧?既然你老太太号称是为你儿子打算的,那么不应该打算的如此周全吗?可如今,你老太太送来的是一个让我们不称心的“半成品”,那我们自然也动不动就要“退货”了;而且,“退货”的路还被你老太太阻拦着走不通,那么我们把怨气发泄在“产品”身上,不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吗?!
从此,因为我种种不能哄大人开心的“死样子”,厄运就一步一步地走近了。他们可能越来越觉得,养着我是一件多么得不偿失的事情,甚至于怀疑我奶奶力主过继我,本来就是我奶奶的阴谋。因为,奶奶在那个时候,正很热心地张罗着要把我的弟弟天平也过继给她的儿子,只是因为女婿坚持不松口,一直还没能实现愿望。我是在他们一次吵架的时候,听到了这样令人匪夷所思的的诅咒:“你妈黑了心!那是要替她闺女霸占你这个当儿子的财产!”
老天爷!我奶奶是旧时代的老太太,“三从四德”的传统观念深入骨髄。别看她对每个儿孙都赋予了无私的亲爱,但儿子那才真正是她的命根子!要不,她从三十二岁起就守寡,宁肯忍饥挨饿也不舍得变卖家中丁点儿财产,所为何来?要不,她这样舍脸跌份地求着闺女和女婿,非要给儿子凑成“一儿一女一枝花”的所作所为,又能从何解释?可叹的是,奶奶她一片赤诚可对天,偏偏換来的却是“狗咬吕洞宾”!要不,怎么说这世上最难捉摸和最捉摸不透的就是人心呢!天底下,还就真是有那么一种人,从自身阴微低贱的心理出发,以己度人,把天底下任何人的所作所为,都当作是“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从而杜绝别人的一切美意,自设攀篱,把自己圈禁在一个荆棘编织的窩子里不能自拔,还一门心思地报怨:这个荆棘窩子是别人存心给他们编织的。
生活在荆棘编织的窩子里的人,心灵恐怕也是异常的苦涩和无奈吧?因为思维决定行为。成年后,我反思他们那时候的行为,就一直觉得,那绝对就是一种反常心理作怪下的自我折磨和寻衅消遣。她从来不出面,但经常会在背后煽阴风点鬼火,还会在爸爸的心灵上“下蛊”,让这些有毒的“蛊虫”,时不时地作祟一下,幻化为一种近似于精神病发作时的不可理喻的举动。
那时,越来越多地,一些这个年龄段不会料理的家务活儿,接二连三地落到了我这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头上。因为有天早上我放学回家,一进门就面临着不让端碗吃早饭的窘境。我在门口站了半天,才从爸爸起火冒烟联篇累牍的责难中听明白,原来是,他昨天晚上吩咐我早晨上早自习走之前要按上火烧滚锅的事,我压根就没听明白,自然也就没有照办,所以不让我吃饭。我就那样站着,他就那样屁股坐在炕上,一只脚翘在锅台上端着碗吃着,豆眼斜视着我,还吃两口就忘不了数落两句。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了,直到听见百多米外的学校传来清亮的钟声,我抓起书包就跑走了。
但是,“不劳动者不得食”,这以后就成了规矩。刷锅洗碗、打扫擦抹这些自不用说。烦难的是,冬天,要在早一天晚上把第二天早上烧火用的秸杆、木片硬柴都准备好,将上一顿饭后留下的炉渣掏尽,把没烧成灰烬的指甲盖大小的焦炭捡出来留为饭后压火;第二天早上起床后要坐上锅、添上水,把炉膛里的秸杆点着了,再加上煤炭;等第一次加进去的煤炭着旺了,再塞进去木头劈下的硬柴片,再添上煤,这时锅里已有了滋滋的响声,他才开始起床,我也才能拎起书包走人。夏天烧的是风箱火,照例是那一套程序,然后坐在凳子上,呼塌呼塌拉上十几分钟的风箱,等锅开了叫他。这样,我每天需要比上学的时间提前一个钟头起床,他就在我的枕头旁放了个有着两个车铃那样的小闹钟,响铃时间固定在了清晨五点半。
每到月初,他会推起那辆没有刮泥板只有两个红外胎的“铁森茂”自行车,叫上我,去县城下东门旁的粮食局去领粮。那时的供应粮按比例分配,全家三口人的七十八斤粮,会分为白面、小米、红面、玉米面、黄豆等五六个品种,一斤半的食油需提溜两个瓶子。他装米面我扎袋口,等把五六个大大小小的布袋搭挂在车上后,他推车,我提瓶,穿街走巷送回家。他是极不耐烦干这些活儿的,领上我去过五六次后,就干脆把粮食本也交给了我,由着我每月到日子就推着那辆破车,扭扭歪歪地把那些东西推回来。再后来,一个月会交给我五角钱,把家里每月称盐打醋买酱油的事,也交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