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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C

作品名称:故土无痕      作者:苏夏      发布时间:2023-03-07 08:39:14      字数:11927

  7
  
  当天傍晚,刘解放和黄毛在村办公楼碰了面,根据黄毛得到的情报,这次扶贫调查工作由县委书记亲自带队,足以见得上级领导对太平桥村的重视程度。
  其实要说领导重视太平桥村,这是自我欺骗的玩笑话,你想想看,其它工作从没见得有领导来这里视察,一到开启了扶贫工作,各类级别不等的大小领导纷至沓来,说明了什么问题?说明咱们太平桥村的经济给县里拖后腿了呗。这次县委书记都要专门来访,八成是县政府的几位大人物知道了村子里的几块“硬骨头”了吧。虽说领导也是带着诚意来慰问他们的,但是不在官场的人不知道,身在官场的人心知肚明,大领导是希望通过慰问“弱势群体”来给村干部间接施压。刘解放知道里面的猫腻,跟随他在官民的灰色地带混了多年的黄毛自然也是心中有数。
  太平桥村只有巴掌大小,作为村长,他太了解这里每家每户的情况了。谁家的条件还算可以,谁家的生活勉强过得下去,谁家的日子度日如年,他这点算盘是打得清楚的。
  说起历年来赫赫有名的贫困户,当属刘罗锅和老马不可,刘罗锅是个名副其实的贫困户,一辈子安分守己地待在他的泥瓦房里,没有折腾过,没娶过媳妇。年轻时靠着种地为生,老了之后种不了地,他就在房子周围圈了一块地用来养鸭。老马和他不同,年轻时做了点小生意,娶了个外地女人当媳妇。只是后来的生活不如意,媳妇多年不孕,并且在他们结婚的第六年意外病故,从此他就心灰意冷,生活一蹶不振。然而比起刘罗锅来说,他至少曾经折腾过,给他的人生留下了痕迹。
  比起刘解放的狭隘心胸,黄毛其实对贫困户没有恨意,他只是为了讨好村长,想在他心里建立起信任,所以只能一味地迎合他的想法。他出其不意地给刘解放提出一条建议,在检查期间,他愿意想法子把刘罗锅和老马转移阵地,等检查的领导撤了再去接两人回来。刘解放问他,你准备把他们转移到哪里?黄毛机灵地说,县城里的东门宾馆呀。刘解放说,县城里的宾馆可要花钱的呢,你让谁来出这笔经费,乡里还是咱们村里?咱们村就是个清水衙门,你又不是不清楚。黄毛说,可是不把他们两人挪走,不就是等于将咱们头顶的癞子伤疤揭给领导看么?
  无奈之下,刘解放只得同意黄毛的这个转移方案。他想县委书记有多项繁杂事务在身,即便来太平桥村也仅是走个过场,不可能在这里停留太长的时间。两位贫困户住在县城的宾馆最多也就两个晚上,自己要吐血也仅仅吐两个晚上的房费,如果事情再顺利的话,一个晚上就可以解决。
  刘解放将这项动员工作交给黄毛去做,因为凭着他对黄毛的信任,这事儿交给他是最合适的。他虽然也有很残酷的“外交手段”,但是这种表面沾染着灰尘的肮脏事情不适合他一个村长去做,有损他的形象——在这个节骨眼上,黄毛自然是一块非常有利用价值的挡箭牌。
  他首先去了老马家里,老马家是紧挨着水渠的一间红砖房,造了好多年都没钱给它粉刷外墙面,或许他只是懒惰而并非没钱。因为生活中的老马就是个邋邋遢遢的男人,半个月刮一次胡子,一个月洗一次澡。跟着刘解放混了多年的黄毛学会了一种读心术,据说这种一秒钟看透人心的方法最先被街头的算命先生所使用,黄毛从来没去算命过,他知道自己的命是贱命,不用算也知道。但是用这套读心术去和那些不按套路出牌的人谈判,的确取得了不一般的效果。老马其实不属于这类人,他在村子里生活那么几十年,从来没听他和谁争吵过,也不是吃不起亏的人,他最大的特征就是懒惰,一副事不关己得过且过的样子。
  “老马,你准备一下,明天晚上跟咱们去县城的东门宾馆住两天,到时候我派车子过来接你。”
  “怎么啦,我老马受到什么表彰啦?”
  “看你是个实在人,我就实话告诉你吧。”黄毛心平气和地说,“上级领导要来咱们村检查扶贫工作,太平桥村就数你和刘罗锅俩钉子户问题最严重。你们赶紧‘消失’几天吧,等检查的人走了我马上派车子接你们回来。”
  “我要是不走呢?”
  “老马,别在这时候开玩笑,我知道你不是这种人。你不就是想要点好处吗?行了,我明儿去向刘村长汇报,少不了你的。”
  “汇报个屁呢。几年前就答应我的低保到现在还没有办下来,我还敢有其它的想法?”面对眼前这位左右摇晃的人,老马也掩饰不了他内心的真实声音,一股脑儿向着他倾吐出来。
  “你要是就为了低保这事儿,我现在就给刘村长打电话。”
  电话接通了,刘解放在话筒对面声嘶力竭地咆哮,威胁说老马要是不配合他的转移指令,从今往后他的低保问题就再也不可能落实了。他让黄毛将他的原话转达给老马,并劝他端正心态,不要和自己对着干。
  黄毛这只经典的哈巴狗此刻又扮演了他威逼利诱的冷酷手段,他沿着由软而硬,由硬及软,再又由软及硬的规劝方式,将贫困户老马的脑袋洗得像他一样麻木而愚蠢。最终老马答应了转移阵地,却也没见他拿低保的事儿当作交换条件。
  老马的思想工作做通了,然而接下去的刘罗锅却是个实力派的“硬汉子”,让黄毛这样在道上混迹多年的投机分子也是束手无策。不过黄毛觉得还是应该先坐下来和他好好谈谈,先君子后小人嘛,如果他执意不配合再见机行事。
  “刘罗锅,我是黄毛!你最近都在家忙些啥呢?”
  刘罗锅见着黄毛来到他家,或许八成猜着了没有好事,不过他还是尽力地克制自己的神情。
  “你找我有事儿?”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代表刘村长过来慰问慰问你。”黄毛一边狡黠地回答,一边在屋子里东转西转。
  “你什么时候升官了,代表刘村长行动了?”
  “还不是没地方混嘛,跟着老大混口饭吃。你就别嘲笑我了。”
  “你真的只是慰问慰问我?”刘罗锅不解地问道。
  “我就不和你绕弯子了。”黄毛说,“刘罗锅,你收拾一下,明天晚上跟我们去县城的东门宾馆住两天。”
  “咋回事啊?”
  “县委书记要来咱们村检查扶贫工作,你家的情况你是最清楚的,不用我多说了吧。反正也不用你做啥的,我们有车子送你过去接你回来,你就当是去城里玩两天得了。”
  “敢情是让我在村子里消失两天啊?”
  “也可以说是这个意思。”
  “你怎么不让我从地球上消失呢。”
  “咦,老头,我可是尊重你啊,你可不要不识抬举。”黄毛听到这话,脸都变绿了,“你以为我黄毛不敢让你从地球上消失?刘村长的实力你又不是不清楚,先掂量掂量再说话好吗?”
  “我不去,我哪儿都不去。这是我家,我是太平桥村的村民,我祖祖辈辈在这里出生、过世,你想把我赶出这个村子?”刘罗锅气得一屁股坐到木板搭成的床上,这张床黄毛估计至少有三代人在上面睡觉过。
  “我说你的理解能力是不是有问题呢?谁说把你赶出村子了,我黄毛有讲过这话吗?我是说让你暂时离开这里两天,有可能就一天时间,等县里的领导检查过了,我马上安排车子接你回来。”
  “我不去,我哪儿都不去。”
  “你非得我们来硬的,把你两条胳臂两条腿架出去,那样就不好了嘛。既损害了刘村长的形象,同时也损害了你的尊严。听我的吧,刘罗锅,那么大年纪了,给自己留点脸面不好么?”
  “别提刘村长,他就是只老狐狸,是个骗子。五六年前就说给我办理低保了,结果呢,到今天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黄毛终于明白了,在那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贫困户的眼里,他们最关心的就是能维持其基本生存的低保,其它的“大局意识”、“政治方向”、“权衡利弊思维”对于他们就像是天外来客。在今天这个敏感时刻,在上级领导即将走访基层的关键时刻,不管低保问题能否在刘村长手里得到解决,他现在最需要的是想尽一切办法稳住这个老光棍的情绪,千万不能让刘村长栽在他手里。
  他走出屋外,马上将刘罗锅的情况向村长做了汇报,还说刘罗锅的软肋已经被他摸透了,只要能看到低保办下来,他马上配合刘村长的行动。刘解放在电话那头发飙似的骂道:“我要是能给他办理低保,还用得着你黄毛去跑腿啊?什么玩意儿,做事情也不用脑子去想想?”
  黄毛被老大泼了一盆凉水,瞬间感觉连裤裆里都湿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尿了还是出汗了,压力好大。刘罗锅真是一个难啃的钉子户,软硬统统不吃,要是杀人不犯法,自己真想让他从地球上消失,就像他之前挑衅的话讲的一样。怎么办?正当他焦头烂额之际,刘村长的电话来了。村长在电话里告诉他,让他先稳住情绪,慢慢和刘罗锅沟通,掌握方式方法,博取对方的信任。黄毛问他具体需要怎么做,村长说,你就去问他现在有什么条件,包括办理低保这些的,让他自己说,凡是能满足他的,你尽快给他办掉;实在一时半会办不了的,你给他写个字条,拿回来给我签字,先给他一个口头承诺。
  当天傍晚,黄毛去了刘解放家里,见到他正和一帮人打牌,他向村长使了个眼色,刘村长扔下手中的牌赶紧凑到黄毛身边。黄毛说:“村长,我基本上搞定他了。唉,这个老光棍,真难缠啊。”刘解放说:“怎么叫基本上搞定呢,难道还没有完全搞定?”黄毛说:“完全搞定,这不需要村长您动用下手中的小权力嘛。”刘解放说:“怎么个动用法?你说吧,太平桥村的所有事情我说了算。”
  黄毛将刘罗锅的原话复述给刘解放听。刘罗锅的意思是,既然村长很忙(当然不知道他是真忙还是假忙),低保一时半会办理不了,但是总得给他做点实际的事情,让他心里多一点踏实。他说,自己住的巴掌大的房子里既没有电视机,也没有电扇,没有洗衣机,夏天闷热得不行,无聊的时候没事情做,只能掏耳朵挖脚趾甲。
  黄毛的话刚说完,刘解放立刻明白了,他告诉黄毛:“你找个装修工人,把村办公楼我办公室里的那台28寸液晶彩电拆了,送到刘罗锅家里去。还有把我家的立地电风扇,全自动洗衣机也找个人送到他家,所有这些事明天早上之前务必完成。其它的事情,我自己另外想办法。”
  “好的,村长,我一定按您说的去办。”黄毛说,“只是我觉得咱们这样的做法是不是损失太大了?为了应付一次检查,把村里的还有您自家的东西都捐赠出去,有点不值得啊!”
  “你懂什么呢,我又没说是送给那老头的。”
  “哦,我明白我明白。村长您真是高明呀。”
  黄毛吃晚饭后喊来了黑子——他童年时的玩伴,按刘村长的指示去村办公楼拆下了那台28寸液晶彩电,连夜赶到刘罗锅家里给他安装好,又将村长家的立地电风扇和洗衣机用三轮车拉了过去,摆在老头家里比较显眼的位置。
  可是在安装液晶彩电时遇到了实际困难,由于老头的泥瓦房里仅有一根连接白炽灯的导线,如果需要将电视机完整安装好,需要从电表箱里再拉两根线进去,这对于电力知识缺乏的黄毛和黑子来说,无异于上山砍柴时遇到了野猪。怎么办,临时去找专业电工,一来时间等不及了,二来也没有人愿意出这笔费用。情急之下,黄毛决定固定好电视机,然后从电表箱里随便拉一根线出来做做样子。他并不指望刘罗锅能真正看上电视,也不指望贫困户能对政府感恩戴德,他只求能将明天或后天到来的县委书记扶贫检查应付过去就得了。
  家用电器安装好之后,黄毛告诉刘罗锅这是刘村长亲自下达的指示,是政府赠予他们贫困户的特殊慰问品,并且说无论生活多么困难,太平桥村的村长和村干部都会时刻牢记着他们。虚情假意的一番话差点把黑子都要惹笑了,不料却打动了刘罗锅,黄毛忽然发现刘罗锅满含热泪,就差没给他跪下来了。黄毛知道自己的表演俘获了他的心,于是他觉得没有必要将老头像老马那样送到县城的宾馆了,他独自思考了片刻,自作主张地告诉他:“咱就不用去县城了吧,刘罗锅。但是后天领导下来检查,我们也不确定他会不会来这里,如果过来了,你不用害怕,也不用讲话,你自己找个地方坐下。领导问的问题我会来回答,你什么都不用做,明白了吗?”
  “那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就属于我了……”刘罗锅直到现在还不相信眼前的一切并非幻觉。
  “是的,你现在可以放心了。”
  
  8
  
  亲爱的落樱:
  见信好!不记得有多久没给你写信了,似乎记得最近一次通信还是在我们大四年级的第一个学期吧。那时我好像在赶一篇毕业论文,关于中国的基础教育问题的。我记得为了那篇论文亲自跑了好几所学校,当然有些学校的老师比较配合,有些学校的老师不太配合,调查采访的工作会受到比较大的阻力。
  我就是在那篇论文的写作过程中提笔给你写信的,你看,时间一晃过了四五年,曾经扑面而来的大学生活离我们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两点一线的职场生涯。
  听说你在杭州的一家培训机构做教育培训,这工作我觉得挺符合你的性格和气质的,祝愿你在那家企业里能够步步高升。我呢,由于大学里读的就是师范专业,除了教书这门手艺我也没有其它的特长,所以毕业那么多年一直在太平桥镇初中教书,没有想过跳槽或许也没有合适的地方让我跳槽。
  其实,教书育人的行当一直是我从小的梦想,我没有抱怨,也从来不曾发泄什么,能在三尺讲台上奉献自己的光和热,我无怨无悔。然而现实的教育体制的残酷环境又从一定程度上削减了我的工作积极性。
  我在太平桥镇初级中学担任英语教师已经第四个年头了,可是我至今还是一名代课教师,讲的彻底点,就是编制问题没有解决。落樱,我的姐妹,听到这里,你是否会觉得是我自身的能力问题呢,是我的笔试面试成绩不够理想,被残酷的竞争者挤下来了?如果事实情况就是那样的话,我不能怨谁;可是当年我是以综合成绩第二名的名次通过教育局组织的统考的。当年太平桥镇初中招收两名英语教师,按道理说我是刚刚够得上录取标准的。然而最后下达的结果,却是一名女生和一名男生被录取:女生就是综合成绩第一名的,这点无可置疑,可是那位名不见经传的男生呢,我记得他连名次都没有,他是凭什么进入具有正式编制的教师队伍的呢?
  任何天衣无缝的邪恶手段最终都将露出破绽,终于,三个月之后,我从一次私人性质的饭局上得知了事情的真相。原来那位男生是太平桥镇初中原任校长的远房亲戚,他的编制名额是早已经被相关领导内定的,所谓的笔试也好面试也好只不过是走个形式而已,用来堵住某些具有正义感的老教师的嘴巴。除了其它几位充当炮灰的陪考人外,本人就是这次录取考试中的真正的冤大头。正因为有了校长的关系户存在,同样优秀的我被刷了下来,成了这次录取阴谋的替死鬼。后来由于该校有两名英语老师同时请产假,师资力量暂时地出现短缺,所以我又被那位卑鄙的校长请去当了一名代课教师。代课老师的工作量和正式老师的没区别,所有奖惩措施也几乎相同,唯一的不同就是薪水要大打折扣。我差不多需要干两个月,才能领到其他教师一个月的薪水。
  我知道,只要原任校长没有调走,我的转正问题将永远只会是纸上谈兵。幸好两年后,那老东西被教育局调走了,据说是由于得罪了本校的几位女教师的利益被人举报,教育局把他调到了城里一所职业中学当党委书记。听着是党委书记,头衔大得很,其实是只纸老虎,手里没有半点实权,更何况在城里,人家校长压根不会把他这个乡巴佬当回事。
  其实教育局的领导早就知道老校长的为人处世了,在太平桥坐镇一把手的几年里,他已经给自己老家盖了两栋房子,好多像男老师那样的远房亲戚被他明里暗里地想法子塞进学校,那些有骨气的敢说真话的中年教师饱受打压,工作好多年也评不上先进。但是这些恶习只要没有最终捅到纪委里面,同行业的领导也只能艺术化地处理。就像现在这样,剥夺他手里的权力,给他一个空头职务撑下脸面,给大家都可以下一个台阶。
  老校长调走了,然而新派来的童校长却是个妥协派。你看他整天乐呵呵地露着一张笑脸,和谁说话都是彬彬有礼的,性格比女人还要温顺,可是我觉得他仅仅适合当毕业班的老师,做校长还是为难他了一点。果然,教职工队伍里有很多人看法和我相似,现实交往中很多老师都是喊他老童,老童长老童短的,很少有老师喊他童校长的。或许你会以为这样的领导没架子,平易近人,当然啦没架子倒是真的,童校长的威信还不如学校里的教务主任来的大,人确实是挺随和的,与下属没有什么距离,但是愿意拍他马屁的老师,整个学校找不出两个。原因是老童太没有主见了,很多事情需要他拍板决定的他却嘻嘻一笑过去了,温和地没有一点声音。很多时候我们都不知道到底是老童在领导太平桥初中的老师,还是太平桥初中的老师在领导他。
  我们想起了之前那个野兽派作风的老校长,几乎把权力用到了无所不能的境界,权力在他手中好比是电视机的遥控器,他想怎么按就怎么按,他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他可以平白无故地处罚一名工作认真负责的老师,可以随心所欲地整倒一名具有正义感的老师,可以为了个人私欲招聘进几个连笔试成绩都通不过的应届师范生,也可以将某些从来不会给他送礼的老师拉进评选先进的黑名单。
  老校长在太平桥镇几乎是一个神话似的存在,你可以不与他搭讪,可以不相信有关他的绯闻,但是绝对不可能不畏惧他的存在。而这位妥协派的童校长,却是和他的前任完全不同的一类人,我估计他是不懂得怎么使用权力,不知道权力是啥玩意儿,就好比太监不知道女人是啥玩意儿一样。学校里出了一份公文,明明需要校长签字才能生效,老童说你让黄副校长签个字得了;刚刚开会研究了一项管理学生的决议,明明需要校长签字才能生效,老童说你让教务处的张主任签个字好了。搞得在场的老师瞪大了眼睛,黄副校长和张主任更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不知道面对这样的领导自己应该高兴还是沮丧。
  伴随着老童的走马上任,我知道自己的转正问题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这样一位只知道微笑,不知道掌权和用权的“好领导”,我该怎样走进他的内心,向他诉说我的倍受煎熬的愿望呢?
  然而,“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正当我因为转正的问题苦恼不堪时,上礼拜回到家里,我娘忽然告诉我一个好消息,我的代课老师转正有希望了。我问她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现在教育局下发新的政策了?我娘说不是,她告诉我,村长刘解放去登门拜访了她,说他有能力给我解决编制问题。
  我心里顿时一阵兴奋,可是猛然间我又醍醐灌顶了,村长与我们非亲非故的,平时与我们赵家交流都有点嫌弃,他怎么会突然良心发现,要给我解决编制问题呢?我问娘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娘说,刘村长答应帮助我们,当然是有条件的咯。我问她什么条件,娘说刘村长要求你爹去给他当一次临时演员,可能是一天,也可能是两天时间,就去那刘罗锅的老房子里,演完了他就安排人去给你转正。
  怎么嘀怎么嘀,我一下子听糊涂了,让我爹去当临时演员?什么叫临时演员啊,为什么小小的太平桥村需要临时演员呢?还有,这等“好事”怎么就会找到我们家里来?我娘说,她只听刘村长说了个大概,好像是县里有大领导来咱们太平桥村检查,主要是调查扶贫工作,就是村里那些够上低保线的光棍汉们,刘村长可能担心那些光棍汉乱说话吧,怕他们影响了他的政绩,所以他想在检查那天让你爹去客串一下贫困户的群众,给他说几句好听的话。
  天地良心,我娘真是老糊涂了,她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我说娘你不会是答应他了吧?刘村长这样的行为就是掩耳盗铃,欺上瞒下,爹去给他当群众演员,把他的错误在领导面前掩盖掉,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对得起还在贫困线上挣扎的刘罗锅吗?娘说我也不想这样,我再没文化也知道这样的事儿对不住自己的良心,但是我一想到刘村长许下的承诺我心儿也就动摇了。闺女,咱家这样的条件没人帮得上咱们,没人愿意帮助咱们。想想看你当年明明考了第二名却被那个猪狗不如的校长踢掉,将他自己的亲戚塞了进去,你心里不委屈吗?娘知道你的心很善良,你是在替刘罗锅这样的穷苦人考虑,但是除了爹娘这世上又有谁会来替你着想呀?家里的情况你都看到了,你爹除了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除了把一个馒头掰成两半来吃,还有什么本事呢?这样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娘要是不好好把握,难不成你还要在这里当一辈子代课老师?
  爹的意思怎么样,他愿意去吗?我问娘,娘说爹没有反对,刘村长跟他说完事情后他愣了片刻,就答应了。我也不知道今天他怎么想的,以前但凡有一点小事情也能让他犹豫三刻钟,好像那冥思苦想的姿势就是他一辈子最习惯的动作,就像抽烟一样那习惯已经刻在他的骨子里了。可是这次面对刘村长确实不一样,他仅仅考虑了几秒钟就答应了,事后我问他是不是因为害怕村长的淫威。他说不是,主要是为了你的转正问题,当然还有一方面是由于村长自从上任以来首次来我们家里。
  对的,经过他这么一提醒,我才想到村长的确是第一次来我们家,你爹是出于感动吧,所以答应得那么爽快。我问娘刘村长就没有去过其他村民家里做动员吗,还是他去过但是被别的村民拒绝了?娘说,这个我也不知道,当天只有刘村长一个人过来,刚进门就嘘寒问暖地关心起你在镇初中的工作情况,我也不好去多问他什么。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我在为刘村长感到羞耻的同时也为刘罗锅等贫困户感到同情,在为贫困户感到同情的同时也为我个人的问题稍稍松一口气。我爹已经答应刘村长去做临时演员了,这一点任何人也改变不了,是否可以说,当他结束表演后,刘村长就会兑现他的承诺。身为一村之长,他总应该说话算话吧,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我的鸽子。我爹已经为了我放弃了他做人的底线——这个底线我相信他是永远放在心里的。可能平时由于某种原因我们除了他的吝啬以外发现不了他做人的原则,但是身为女儿的我相信他是绝对有自己的底线的。
  那天夜里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我梦见我爹穿了件马戏团特制的小丑制服,趴在地上给别人当马骑。首先趴到他背上去的是村长刘解放,只见刘解放挥舞着胜利的双手,嘴里使劲地喊着快跑快跑。我爹像一匹上紧了发条的机器马,低着头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拼命朝前冲去。刘解放忘记了自己村长的身份(或许他从来就没有觉得自己是村长,只是披了件村长的外衣在行使村霸的职责),他像个孩子似的继续挥舞双手发号使令,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手势挥舞得越来越夸张,好似就怕别人不知道,怕别人看不见他的英姿飒爽。
  刘解放下来之后,我爹踹了一口气,紧接着刘解放的夫人上去了。他的夫人据说也是村长的幕后指使,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村长说话的音量。刘夫人给了我爹两个头皮,命令他驮着她绕村子跑一周。我爹跑得气喘吁吁,他的双手在攀爬的过程中渐渐变成了双腿的形状,整个身体被压的像一条即将断裂的小船,我相信村里人都会担心刘夫人将他的身体压成两截。
  刘夫人下来之后,游戏还没有结束(或许我太沉迷于这样悲催的梦境了),接着是刘解放的助手黄毛骑上去了。黄毛看似低调了许多,他只是在我爹的背上正襟危坐,没有挥舞双手大声叫喊,也没有用手去拍他的头皮。他附下身子和我爹说了句话,没有一个人听得清他讲了什么,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什么,他只是以这样的行为来表达对我爹的亲热,或是显得他与前两位大人物与众不同。站在村口观看我爹表演的我忽然很想撒尿,便立马去找一处偏僻的地方。然而跑到池塘边解开裤链的我却发现怎么也尿不出来,我胸口憋了一股气,试图大声喊出来,猛然间发觉自己正从凉飕飕的床上惊醒过来……
  第二天,我爹就被刘村长领去当他的临时演员了,从来没有学过表演、没有任何奉承经验的爹将要去刘罗锅家里扮演一个半辈子娶不上媳妇的贫困户,而真正的故事主角刘罗锅,不知道将被刘村长一伙人藏到哪里去了。我能理解这不是爹的本意,他也不想伤害贫困户的感情,也不想成为刘村长等人利用的工具,他是真的想帮我,以他本人能付出的牺牲给我解决学校的编制问题。好了,我不要再去纠结这事儿了,还是回到自己的岗位上继续我的工作,童校长再怎么不济,也比之前那位自私的老家伙善良得多。
  好了,落樱,我的好姐妹,时间已经不早了,今天的信就写到这里吧。如果你也有事情想和我分享,想和我说说你在杭州工作时遇到的奇闻怪事,欢迎来信砸我。最后也希望你常回老家看看,祝愿我们的友情永不衰退。
  
  你的挚友赵寒枝
  于夏末初秋的夜晚
  
  9
  
  “赵有福,赵有福……”
  “刘村长,我在呢!”
  “你今儿叫什么名字?”
  “我是赵有福啊。”
  “我看你的脑子又不灵清了唉……”
  “哦,错了错了。我叫刘罗锅。”
  “今年几岁?”
  “五十八岁,没错吧?”
  “有没有娶老婆?”
  “没娶老婆,没生娃子。”
  “为啥不娶老婆呢?”
  “领导,以前我的日子过得好苦啊,我就住这样的土坯房,没有女人愿意嫁给我跟着我吃苦呀。”
  “那现在呢,现在的生活有改变吗?”
  “现在呀,自从刘解放同志当了村长以后,我们太平桥村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不说远的,您就看看我家里吧,以前连一台黑白电视都没有,现在呢,村里出钱给我家安装了一台液晶彩电;以前呢,每年夏天用蒲扇降温、驱赶蚊蝇,现在呢,有那么高的立式电风扇自动给我吹风;以前洗衣服还要赶到村口的池塘去洗,万一脚跟一滑连小命都没了,现在呢,家里有了全自动洗衣机,只要按下按钮,所有的脏衣服脏东西它都能自动洗好……”
  “哦!看来不错了,进步很大。今儿早上黄毛对你的突击培训还是有效果的。”
  “谢谢刘村长的肯定。”
  “到时真领导过来了,可不能出差错哦。”
  “不会的,我会时刻惦记着这几句台词的。”
  “要是你讲错话了,你闺女的转正就泡汤了,明白?”
  “我明白,刘村长。”
  “你再跟着黄毛练习几次吧,把台词记熟来,学会察言观色,学会临场应变,遇到没把握的问题就保持沉默,让黄毛去跟领导解释。还有,说话的时候控制好语速,要表现得不急不慢,懂吗?”
  “明白了,刘村长。”
  在黄毛的引导下,彩排又不紧不慢地进行了两次。吃过中饭后,刘解放进入了高度戒严的状态,似乎是即将冲入战斗前线的士兵,又仿佛即将进入手术室的外科医生,他身体里的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他当然知道假的东西永远是假的,它是禁不住时间和历史的检验的。
  话说当天下午,由县委书记牵头的督查小组干部准时来到了太平桥村。为了“迎接”他们的到来,刘解放和他的夫人还有村委会的几位领导早早地守候在村口的小路上。当督查小组的两部公务车到达时,迎接他们的不仅有刘解放和村干部的掌声,还有一条从村口直达村办公大楼的红地毯。据刘解放说,红地毯不仅表达了太平桥村村民对督查小组领导们的热情欢迎,还象征着村民们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村办公大楼肯定要去的,那仅是督查小组领导们的落脚之地。在办公室听取了刘解放对扶贫工作的简单介绍外,他们一行人还随便吃了点黄毛提前准备好的茶水和糕点。随后,在黄毛的“热情”引领下,他们去了村里的贫困户刘罗锅的家里。
  到达目的地后,督查小组的领导们简单地巡视了下屋子的外观和内景,看过后几个人面面相觑,包括县委书记在内,都有一种想说话却又说不出来的感觉。你看那土坯房的外墙,墙皮脱落,连内层的黄泥巴都在经受着风雨的考验,屋内的那张老式木床,似乎也快承受不住主人的身体重压而即将坍塌了似的,那只老式水缸,可能还会在很多农村家庭看到,只是缸里的水,清澈透明得像刚从井里打捞上来一样。而相对于土坯房的陈旧破烂,是它室内摆放的立式电风扇、洗衣机和液晶彩电,这些像是从商场里刚刚拆了包装盒安装上去的家用设备,与土坯房的简陋寒碜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你能明白那些督查领导的视觉不适应来自哪里了吧。
  黄毛急出了一身冷汗,在场的所有人只有他知道那台液晶彩电是个摆设,不是刘村长安排他架上去为了应付检查的那种摆设,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摆设。由于他和黑子缺乏相关的电路常识,液晶电视的导线并没有和屋内的总电源连接上,它只是一台徒有虚名、不能观看的电视机。这事儿连刘村长都不知情,还以为他的得力助手已经万事俱备了。黄毛使劲地朝站在屋里迎接他们的赵有福使了使眼色,意思让他做好准备,迎接领导的提问——当然他最渴望的是领导没有问题,随便看了下就直接走人;他想这不仅仅是他黄毛的想法,更是村长刘解放的真实念头。
  该来的还是会来的,督查组的领导看了实地情况,听了刘村长的自我吹嘘,当然还是需要和当事人面谈一下的。
  “你就是刘罗锅同志吧?”
  “是的,我叫刘罗锅。”
  “今年几岁了?”
  “五十八了。”
  “你是种地为生的吗?”
  “是的,以前是靠种地为生的,后来刘村长上任后有了好政策,允许我们在种地之余在自己家里饲养鸡鸭。”
  “那你娶媳妇了吗?”
  “没娶媳妇,没生娃子。”
  “为什么没娶媳妇呢?”
  “领导,以前我的日子过得好苦啊,我就住这样的土坯房,没有女人愿意嫁给我跟着我吃苦呀。”
  “……”几位领导面面相觑。县委书记听到这里,原本有些笑容的脸色变得阴沉了,黄毛心里一惊,马上向老赵使了个眼色,暗示他将准备好的话“复述”出去。
  “现在呀,自从刘解放同志当了村长以后,我们太平桥村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不说远的,您就看看我家里吧,以前连一台黑白电视都没有,现在呢,村里出钱给我家安装了一台液晶彩电。以前呢,每年夏天用蒲扇降温、驱赶蚊蝇,现在呢,有那么高的立式电风扇自动给我吹风。以前洗衣服还要赶到村口的池塘去洗,万一脚跟一滑连小命都没了,现在呢,家里有了全自动洗衣机,只要按下按钮,所有的脏衣服脏东西它都能自动洗好……”
  “看来太平桥村的变化还是挺大的。”
  “是呀,咱们村长真是个为民办事的好村长呀。”赵有福背出这句台词时,差点鼻涕眼泪一起出来了。
  接着他看到县委书记的脸上又露出了笑容,最关键的是,他的顶头上司刘解放原本焦虑的情绪缓和了许多,而站在一旁频频点头的黄毛,也再冒不出那豆大的汗珠了。
  傍晚时分,督查小组的领导们离开了太平桥村,尽管刘解放盛情挽留他们在这里用膳,但是两部公务车还是从他眼前绝尘而去。送走了“眼中钉肉中刺”的刘解放大大地吁了一口气,并用手狠狠地拍了下自己的胸脯,好像要向太平桥村的村民证明什么似的。
  直到那时,成功地扮演了贫困户刘罗锅的临时演员赵有福,才从黄毛的口中得知了真正的刘罗锅被刘解放锁在了他自己的家里,安排其父亲看好他。安分守己的刘罗锅不吵不闹,没有任何情绪地服从“组织安排”,在村长的家里安静地和他的父亲下中国象棋。因为他相信,只要配合村长演好这出戏,那些豪华的先进的家用电器就归他所有了。
  然而,就在那天晚上,刘罗锅看见黄毛和黑子来到他家那巴掌大的小屋,二话不说直接就将墙上的液晶彩电拆了下来;接着两人使劲地搬走液晶彩电,搬走立式电风扇,还搬走那台全自动洗衣机。刘罗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赶忙上前阻拦。
  “你们是不是走错地方了,这是我家?”
  “我们本来就到你家搬东西啊。”
  “你们为什么搬走它?”
  “你睡觉睡醒了吗?这是刘村长家的东西,是村办公楼的东西,你以为是你家的?”
  “刘村长答应送给我的……”
  “你怎么那么天真呢,老光棍,刘村长答应的,他有和你写过字条按过手印吗?”
  “你们怎么……怎么……”
  “告诉你吧,这只是演戏用的道具。戏都演完了,还留着道具在这儿干嘛?”
  刘罗锅一听,当场晕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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