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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B

作品名称:故土无痕      作者:苏夏      发布时间:2023-03-05 11:19:52      字数:11538

  4
  
  四月的某天,县文联办公大楼,一位其貌不扬的年轻人敲开了《海燕》杂志编辑部的大门。对了,你们肯定没有猜错,前来拜访的年轻人就是咱们太平桥村的著名诗人苏春——当然说他著名,并没有言过其实,在这片邮票大小的地方,就算你举着灯笼也找不出第二位手握笔杆子的人了,可以配得上“诗人”称号的更是独一无二,你说他不出名还有谁能出名呢。
  当然,话说回来,这是太平桥村老一辈人对苏春的戏称,他本人再清高我想也不会给自己头顶戴一个“著名诗人”的帽子,至于你硬要说这个称号含有讽刺意味,我也只能笑而不答,因为某位哲学家讲过,当你左右为难时,沉默便是对这个世界的最好回答。
  “请问你找哪位?”一个熟悉的略带官腔的声音从办公室里响起。苏春放眼看去,一位中年男子坐在电脑前打字,如果没猜错的话,他应该就是杂志社的编辑。
  “您好,这里是《海燕》杂志社吧?”明明知道自己是多此一举,苏春觉得这种客套话还是必须要说。
  “是的,你有什么事儿吗?”
  “我过来是准备向您投稿的。”苏春诚恳地说道。
  “好的,你先随便坐下吧,我去给你泡杯茶。”编辑说着,随即拿出个纸杯子给苏春泡了一杯绿茶。
  “谢谢啦。老师您真客气。”
  “没有没有,我这儿就是这点普通的绿茶,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们,随便喝点吧。文联是个清水衙门,没多少经费,所以不管是领导过来还是朋友过来,还是像你这样的文学青年来拜访,我都只能泡点绿茶做招待,请不要见外。”
  苏春原本还是有些紧张的,因为他打听过文联属于政府下辖部门,从理论上讲不是他这样的人可以随便出入的。但是现在他来到了这里,而且接待他的编辑又那么和蔼可亲,没有丝毫官架子,这不禁让他心里的负担轻了好多。
  “你以前发表过作品吗?”编辑说着,随手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杂志塞到他手里,“喏,这是我们的样刊,你拿回去看看。”
  还没等苏春反应过来,一本薄薄的杂志已经塞到了他的怀里。他仔细一看,刊物的扉页上写着极其潦草的“海燕”两字,背景是他们当地某位男作家的漫画像。
  “哦,之前我在《诗刊》上发表过作品。”
  此话一出,苏春就知道自己的牛皮真的已经吹大了,然而他却没有丝毫脸红,在长年累月的迷幻式自我包装中,他已然对外界的冷嘲热讽麻木了。
  他想起自己曾经参加一次同学聚会,在那次聚会中有位男同学告诉他,如果你现在还是单身的话,你要尽可能地告诉别人你之前交往过很多女生,那样别人会觉得你在感情方面有经验,反而乐意给你说对象。相反,你要是告诉别人你是千年的单身狗,这辈子连女人的手都没有摸过,那要恭喜你,恐怕真的没有人愿意给你介绍对象。因为别人会觉得你是一张白纸,没有任何阅历,即便给你牵线了也是浪费彼此的时间。在这般耳濡目染的教育中,苏春逐渐地明白一个道理,你要有意识地抬高自己,别人反而更乐意来帮助你。所以他把这套原理也搬到了自己的写作领域,心想倘若如实告知编辑他从来没有在任何报纸杂志上发表过东西,那他不是马上就得被人扫地出门吗?还是虚构一点自己的“丰功伟绩”来得好,指不定编辑会被他的成就深深吸引。
  “真不错,你年纪那么轻就能在《诗刊》上发表作品,真的不简单唉。”编辑转过身子,态度极其谦逊地看了看他,“要知道很多人写了一辈子,都难以登上《诗刊》的大雅之堂咧。”
  苏春只是“嗯嗯”了一声,就不敢再接着往下说,他怕自己再多谈一句话,就有可能露馅。
  “这样吧,你下次过来的时候把那本《诗刊》带来看看,我想了解一下你的真实水平。”
  真的应验了一句老话,当你害怕什么事情时,那个事情就必然会发生。此刻的苏春最担心的就是编辑的追根问底,然而眼前的这位编辑正巧做了这样的尝试。他在想编辑是不是在心里怀疑他,只是碍于面子不好讲出来,故意给他设置一个尴尬的台阶,让他自己去戳破这个谎言。只是单纯的年轻人绝对想不到,坐在他眼前的这位编辑也恰好就是一位出道多年的诗人,他埋头苦干地坚持了将近二十年,也仅是在几家小型刊物上发表了几首诗作,有的还是没有稿费的。带着这样的失落感坐在《海燕》这本县级刊物的编辑的位置上,他也曾接待了不少文学青年。很多文青来到他这里并不是向他讨教文学的创作技巧,也不是和他攀谈古今中外的大文豪,而是清一色地向他抱怨现今文坛的不良现象。好像他就是中国未来文学青年的救星,全国那么多怀才不遇的年轻人都需要他去拯救似的。他很想倒个头向那群文青去倾诉自己的苦楚,但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他是年轻人的老师,他是坐在编辑这个位置上的,自己再多的不如意也不能在某些场合本末倒置。然而像苏春这样自称在《诗刊》上发表作品的年轻人,他还是第一次遇见,请原谅这座小县城不是人才辈出的地方,也请原谅他不是位爱交际的编辑,每天上下班三点一线,即便有文学才子出现,自己也未必能够遇到。
  “恐怕我要回去找一找,不知道放哪里去了。”面对这样的问话,苏春只能勉强地敷衍一下。
  “哦!是好多年前的事儿了?”
  “可能有两三年了。”苏春显得越来越紧张,好像这位编辑就爱揪着那本《诗刊》不放手,他有那么爱较真吗?
  其实说到这里,编辑已经很肯定地知道,这小伙子是在吹牛,不用再探究下去了,理由是很充分的。让我替他来分析一下这番对话的猫腻吧。
  首先,《诗刊》是一本大刊物,尤其对于诗歌写作者来说,是一个不可剔除的重要阵地。无论是专业作家或是业余作者,都以在《诗刊》上发表文章作为自己的努力方向。如果一位作者能在这样的刊物发表作品,就算做梦他都会笑醒,即便只发表了一次,那他今生也一定忘不了,而且那本杂志会小心翼翼地保存一生。而眼前的小伙子呢,既对发表作品这事儿毫不感到荣誉,甚至他还不记得那本承载着他“光辉历史”的杂志到底藏到了哪儿,这不是很反常的行为吗?
  其次,他说两三年前就在《诗刊》发表了作品,天地呐,他今年才多大呀,目测一下不会超出二十六岁,两三年前不就是二十三岁左右呗,刚刚走出大学的校门。就算他中学时期就开始学写诗,几年时间也很难达到《诗刊》的用稿标准。哪怕你再有理由为年轻人的天分开脱,说莎士比亚的灵魂附到他的身上啦,或是其它的什么什么,都没有用,你只需看看他那游移不定的眼神就知道里面的隐情了。真个在《诗刊》发表过作品的作者(而且还是那么年轻的作者)他是非常自信的,恨不得你所有的话题都是围绕着他那闪闪发光的诗歌进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恨不得你尽快结束这个话题,以便让他不要痛苦地跌入到尴尬的深渊里。
  幸好这位编辑是个挺有涵养的文化人,没有当面去戳穿他。他只能再次以那种谦逊的语气对年轻人说:“要是实在找不到就算了,你可以把平时写的那些没发表的诗歌给我看看,如果合适的话,我想把它放在《海燕》上面刊登。”
  “《海燕》杂志的稿费肯定非常高的吧?”
  “《海燕》是咱们县文联自己办的内刊,没有稿费,但是入选者会得到两本样刊。”
  “哦,原来是没有稿费的呀。”苏春说道。
  “是呀,这当然不能和《诗刊》相比,”编辑故意幽默地将了他一军,“你在《诗刊》领到的稿费肯定很高的吧?”
  “没有领到过。我的稿费被邮局的工人们弄丢了。”
  “被邮局弄丢?这怎么可能呢,人家可是寄的挂号信。”
  “我也不清楚,反正我往邮局跑了好多趟,那里的工作人员都拒绝给我发稿费。我试图和他们理论,谁知他们还摆出一副自以为是的官僚架子。”
  “这当中是否有什么误会。”编辑说道,“稿费属于你的正当劳动所得,邮局怎么可能随便扣留呢。对了,你有没有将自己的稿费清单带过去?”
  “什么稿费清单?”
  “领取稿费的汇款单呀。”
  “这个好像真没有。”
  “你连稿费单都没有,还要跑到邮局去领稿费,是谁给了你这股子勇气的?”说到这里,编辑坐在椅子上连连摇头,似乎活到今天他才知道什么叫大开眼界。“你不会是压根就没有发表吧,发表了怎么可能没有稿费单寄给你?”话都已经讲到这份儿上了,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站出来认个错,把事情解释清楚。然而我们太平桥村的大诗人的确与众不同,他坚持不认错,坚持要在迷惑编辑的这条路上走下去。
  “发表是肯定发表了,只是这都好几年前的事了,其中的细节我忘了。随便它有没有稿费呢,反正我也不去计较。”
  看着他这股子固执的劲儿,编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是好。说真话呢,怕伤了他的自尊心;说假话呢,这也不是自己的本意。在苏春没有彻底决定离开这里之前,他想找机会把这位好高骛远的诗人摸个底,甭管他是否真的发表了东西,先看一看他的真实写作水平再说。于是这位编辑和他讲了自己的想法,没料到苏春真的准备得很充分,他说自己已经把相关的书籍带来了。
  “你看看,我这儿有一本《余光中诗选》,上面还有余光中老师的亲笔签名呢。”话音刚落,一本书页有些泛黄的图书恭敬地摆在了编辑的面前,打开封面,内文的扉页上果然有一个余光中的签名。只是这个签名看上去有些工整,一笔一划像是费了好大劲儿才写上去似的。可怜的是这位中年编辑又吃了哑巴亏,他明明知道这根本不是余光中先生的亲笔签名,可叹他也没有见过余光中本人的签名到底是怎样的,这样义正词严地去质疑人家总归是不好的。因此他只能再次吞下了想要说出去的话,任凭这位翅膀还没长硬的小毛孩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耍“小心机”。
  “老师你看,我这里还有一本自己油印的诗集,今天带过来给你看看。”
  “怎么,你还出了诗集的,那么厉害!”
  “自己找人油印的。”正说着,只见苏春从他的挎包里拿出一本书,这本书的装帧不怎么好,也许像他自己说的,并非正规出版,但是其厚度至少相当于《余光中诗选》的两倍。
  “老师请看,上面还有我和北岛先生的合影。”
  强烈的探索欲促使编辑同志赶紧去翻这本尚未获取出版权的油印诗集。可以毫不客气地说,在那个年代油印诗集真是太多了,几乎每一个邯郸学步的诗歌爱好者(甚至有些还没有加入官方组织如作家协会的)都会效仿他人去给自己的作品油印一册诗集,留作纪念。每当有人牵头组织一次诗歌活动,或是他本人有幸来到杂志社拜访编辑老师,都会主动地赠予一本油印诗集。很多时候你是真的没有时间去阅读这些冒着油星的书到底讲了些什么东西,于是看见那些满怀希望的文学青年来打扰你时,你情愿像接待某些公司里的销售代表那样热情地给他泡一杯茶,等到他喝完茶时不打招呼就自动离开,那样还容易招架些。倘若每个文学青年都饱含深情地献上一本自己的大作,你说你是接收呢还是拒绝呢,当然接收下来的也未必不会让它束之高阁。然而,在今天这个特殊的场合,编辑是一定要去翻阅苏春同志的诗集的,不在乎它是否油印,不在乎它是否通过了官方的认可,就凭着他说的曾经登上过《诗刊》,曾经和北岛老师在一起合影,编辑就有十二分的理由要去看看他的大作。
  然而,当编辑翻到扉页上的照片时,他顿时惊呆了。在那张署名为“和北岛先生留影,2005年”的照片上,他只看到了苏春一个人出现在相片里,身后的背景是某地的火车站广场,传说中的大诗人北岛鬼使神差地缺席了。他指着这张照片问苏春这是怎么回事,得到的回答是照片拍摄时原本是有北岛的,只是后来在印刷成书时官方觉得不合适,到底因为什么原因不合适他也搞不清楚,所以在电脑上打印照片时强行将北岛的人像做了剔除,于是我们看到的就是现在这样的情景。
  编辑原本还打算问他,北岛作为一名德高望重的诗人,是怎么和他这样的名不见经传的诗歌爱好者认识的,要知道很多当红的诗人都没办法和他建立联系;他还准备问到底是哪个官方组织觉得他和北岛站一起合影是不合适的,甚至在没有经过他本人同意的情况下擅自删除了北岛先生的人像。后来想想没必要问了,就当他是个小孩子在玩过家家吧,没必要和这种人较真,他喜欢在自己编织的虚构的世界里陶醉,那就让他陶醉去吧,别和他一般见识。你编辑好歹是一个国家编制的公务员,为了这种怪胎讲错一句话而丢了饭碗不值得。还是随他去吧,他说和北岛留影了那就是和北岛留影了,他说余光中给他的书签名了那就是余光中给他的书签名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千万不要去质疑,不要妄图去推翻他。你要是觉得可笑,那就等他走了再好好地大笑一番吧,不管怎样,只要怪胎还在这里坐一分钟,那都得抿嘴先忍着。
  
  5
  
  场景一赵钢铁家的小院子,里面堆积着从山上砍来的小树枝,凌乱而随意地铺在地上。
  出场人物孟瑶赵钢铁刘解放刘志坚
  时间五月份,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
  
  院子外响起一阵敲门声,正在烧水的孟瑶听到了,急忙过去开门。
  孟瑶:(边走边吆喝着)哪位呀?(打开门,吃惊不小)刘村长,怎么又是您?
  刘解放:(一脚跨进院门)怎么,不欢迎啦?
  孟瑶:没有没有,我没想到大清早的村长就来关心咱们家。(正准备关门,不料阿坚也像枚炮弹似的冲了进来,令她措手不及)
  刘解放:小丫头越来越会说话了啊。我倒是担心你跟了钢铁会变得木讷、不开窍,没想到你却活得比以前更洒脱呀。
  孟瑶:村长别夸奖得太早,我总觉得自己到现在还不开窍呢。(说完这话给他们从屋子里搬来两张凳子)
  刘解放:(顺手搬过凳子坐了下来)你别开口一个村长闭口一个村长的,搞得我很不好意思。今天我过来找你,不是为了自己的事,还是为了阿坚。
  孟瑶:为了阿坚?你上次不是过来一趟了吗,刘村长?我记得那次我已经揭开锅盖把话讲清楚了,而且我家男人也表明了立场,你为什么今天还要带着阿坚来我家呢?
  刘解放:我觉得上次我们还没有把话说清楚,孟瑶,如果方便的话,能把你家的赵钢铁叫出来一块坐下吗?
  孟瑶:我觉得我们已经把话讲得很清楚了,想不通刘村长哪里还有疑惑的。好吧,我现在就去把赵钢铁喊出来,不过你们要好好聊,不要吵架。
  刘解放: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啦,咱们是文明人,是通过和平的手段去解决问题的人,懂吗?
  刘志坚:是的,孟瑶,你放心,我会好好地和赵大哥说的。
  
  孟瑶转身往老屋的方向走,随即她领着赵钢铁出现在俩人面前。
  刘解放:这屋里还有凳子吗,你俩没地方坐了。
  赵钢铁:我们不用凳子,地上随便坐下得了。
  刘解放:我们赵大哥真是实在人啊,的确是实在人。
  刘志坚:要不你坐这儿来吧?
  赵钢铁:我没关系,咱们乡里人,习惯了。
  刘解放:赵大哥我说句实在话啊,你是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过惯了苦日子,但是要让孟瑶跟着你过这样的日子,我们大伙心里总不是滋味啊。
  孟瑶:刘村长,我已经说过了,我们的事不用你操心。
  刘解放:孟瑶,你现在还在欺骗自己,对吗?
  孟瑶:我真是想不明白,我哪里欺骗自己了?
  刘解放:你过得一点也不快乐,不是吗?
  赵钢铁:刘村长你的意思是,他要是跟了你,就过得很幸福了?
  刘解放:跟了我那是不可能的,我是有妇之夫。但是你们小两口结婚那么多年到现在还没有孩子,那可是给咱们村拖后腿的呀。
  赵钢铁:拖什么后腿,没生孩子也叫拖后腿?
  刘解放:老赵呀,你没听说吗,现在有个生育指标,等于说县里面的领导对我们村干部的一项考核。
  孟瑶:现在国家不是提倡晚婚晚育吗?
  刘解放:(站起身用手猛地拍拍额头)哎哟我的天,晚婚晚育那是二十年前的政策,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还晚婚晚育呢。再说了,即便提倡晚婚晚育,那也没叫你们只婚不育呀,要是全中国的人都像你俩那样,人类社会还能延续下去么?
  赵钢铁:村长,你三番五次地跑到我家里来,就是为了这桩事情吗?如果是,我和我媳妇去孤儿院领个孩子来得了,让你把那个生育指标完成掉。
  刘解放:老赵,我突然发现你好天真唉,你以为领个孩子来就可以掩盖你们无法生育的事实?我当了那么多年的村长,没遇见过像你这样头脑简单的人。
  赵钢铁:你是怎么说话的,刘村长。我媳妇怀不上孩子,我们已经尝试很多办法了,你说还能怎样?为了你的那个什么指标把我杀了,或是把她杀了是吧?
  刘解放:不要激动不要激动,坐下来好好说嘛。老赵,我打听到一个消息,不知道是否属实。当年你娶媳妇的时候,你是花了两万块钱把她娶回家的。
  赵钢铁:是的。
  孟瑶:你关心这个问题干嘛?
  刘解放:我今天带着阿坚登门拜访,也就希望当着你们夫妇俩的面和你们谈判一件事儿。
  孟瑶:你准备让我和老赵离婚,不是吗?
  刘解放:你这样讲话,就显得太难听了。我刘解放好歹是一村之长,这么说不就让别人觉得我太龌龊了吗?
  赵钢铁:一只狼就算刮干净皮毛,它还是一只狼。
  刘解放:老赵呀,你也别生气,你家媳妇是个苦命人,从小跟着她爹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没想到嫁给你之后又是过苦日子,她的心里也委屈啊。这样吧,我做一个中间人,当年你花了两万块钱把她娶回家,你们也共同生活了那么多年。现在我让阿坚出一万块钱,把你的媳妇让给他,到时候村里给你们办个手续就行了,你看这样可好?
  赵钢铁:刘村长呀,这也是你说得出口的话吗?
  刘解放:这其实是阿坚的想法,他不好意思开口说,我就冒昧地替年轻人转述一下。
  赵钢铁:你这不是让我卖老婆吗?
  刘解放:老赵,你这话说得就有点糊涂了啊。村里谁不知道你赵钢铁的媳妇就是花钱买来的呀,整的自己有多清白似的。
  孟瑶:但是那个事情和这个事情不一样。
  刘解放:怎么不一样啦,不都是买卖婚姻吗?
  孟瑶:我和老赵是有感情的。
  刘解放:哟哟哟,这女人还真会演戏呢。还有感情的,有感情的那么多年了会生不出娃娃,你可以忽悠你们家老赵,但是你忽悠不了我。
  孟瑶:老赵他身子有些不适,我已经带他去看医生了。
  刘解放:你带他看哪个医生,我们县城里有哪位得力点的医生?还不是开家破诊所给你装神弄鬼地糊弄几下子,乱开些药方,最后把你口袋里的钱骗光结果却什么病也没有治好。
  赵钢铁:有没有治好是我自己的事,卖老婆的事儿我是绝对不能做的。
  刘解放:你都已经做过一次了,要说事儿犯法,你也已经犯了一次法了,何必要那么较真呢。
  刘志坚:孟瑶,我是真心喜欢你的。当年送你的千纸鹤你肯定收到了吧,这几年我去了很多城市,在外面打工,也接触了很多不同的异性,可是我对她们都没有半点感觉。我发现自己无论走到哪里,心里都忘不了你,原谅我当时年少无知,没有勇气向你表白,等我回到老家后,听到的却是你嫁为人妇的消息,那一夜,我只能躲在房间里偷偷地哭泣。我多么希望眼前看到的不是事实,哪怕是我昨晚不小心做的梦也行,然而事实终归是事实,不论我多么不愿意接受,它都无法再退回到过去……
  孟瑶:所以你现在就想通过某些不法手段来插足我的婚姻,破坏我的家庭是吗?
  刘志坚:不是的,孟瑶,我是想真正地给你幸福。
  孟瑶:你想知道当年我收到千纸鹤时,心里是什么感受吗?
  刘志坚:你是不是感到很开心,很幸福,满满的被大海和鲜花包围的感觉?
  孟瑶:它就像夏夜里偶尔吹来的一阵微风,开始可能会觉得有点凉意,可是等它彻底离开后,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刘志坚:这么说,你至今还保存着那些千纸鹤吗?
  孟瑶:没有,我早就不知道它们丢哪儿去了。
  刘志坚:哦!这或许是今天最让我感到遗憾的事儿。
  赵钢铁:没有呢,你的遗憾才刚刚开始……
  孟瑶:阿坚,收起你的梦想吧。年轻人在他朝气蓬勃的岁月里总爱做梦,也许这个梦很美丽很浪漫,是他这辈子都不舍得忘却的。但是再美丽的梦也有醒来的时候,你现在是没有遇到自己的真爱,等你哪天遇见了,或许会觉得我就是半老徐娘一个,什么都不是。
  刘志坚:这不可能,我相信我没有做梦,我清醒着呢。
  刘解放:你清醒着呢那就来句狠话,一万块钱你舍不舍得出?
  刘志坚:当然舍得呢,刘村长。
  孟瑶:我不同意,你舍得我也不同意。
  刘解放:你是准备明天还带老赵去找哪个赤脚医生吗?
  孟瑶:这是我的家事,不用你掺和。
  赵钢铁:村长,你起来吧,我要送客了。
  刘解放:阿坚,要不这样吧,我们再稍稍做点让步,你出一万二,你看这样行吧?毕竟是你决定从人家手里买老婆,该理亏的地方也得理亏。
  刘志坚:我是真心喜欢她的,村长,为什么我要多出两千呢?
  刘解放:让你出一万二你就出一万二,别那么多废话。你要这样一根筋的话,以后啥事情都不要来找我了。
  
  正打算起身出门时,刘解放挂在腰间的手机嘀嘀嘀地响了起来,于是他暂且停住脚步,当着众人的面接听他的电话。
  刘解放:喂喂,哪位呀?声音响一点,我这边有些吵——哦,是黄毛呀,怎么大清早就给我电话了,而且还是换了个号码——方便方便,你说吧,我刘解放做事情啥时候用得着鬼鬼祟祟的,你说便是了——啊,县委书记带队下乡检查,检查什么呀——哎呀,真他妈的烦死人啦,扶贫扶贫,越扶越贫,咱们村的那几户人家,简直就是阿斗一个,你再扶他也扶不起来(说着用眼角瞥了一下孟瑶和老赵夫妇,似乎他们就是被扶贫的代表)——我知道我知道,其他的倒是没啥问题,到时安抚他们一下便是了,我最担心的就是那个刘罗锅,七老八十的一个老光棍,年年给咱们村子拖后腿,活了大把年纪了连个女人都没碰到过,换做我是他的话早就买根绳子上吊了——我知道,黄毛,谢谢你的提醒,我心里有数的,一群乡巴佬,还敢在我面前耍花招?哼,你早点回来,到时候我们在村办公楼碰个面。
  刘志坚:怎么啦,刘村长?
  刘解放:我们先回去吧,有紧急情况,县委书记要下来检查扶贫工作了。你的事情过段时间再来理论。
  刘志坚:那我娶媳妇的钱,还要不要准备啊?
  刘解放:先准备起来,按我说的去做。
  
  6
  
  新学期伊始,在济南读大学三年级的赵瑾突然接到了太平桥村委会打来的电话,让她赶快向老师请个假赶回家去,当她还在电话里焦急地询问对方家里出了什么事时,对方却守口如瓶,一定要等她回去了再当面告诉她。第二天,坐在绿皮火车里的赵瑾心儿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她坚信绝对不是妈妈的事,也不可能是爷爷奶奶病故的消息,如果是那样的话,村委会没必要向她暂时保密。可她也一时半会想不出有何等事情需要她那么着急地赶回家的,自从她去镇上念初中住校以后,家庭对于她来说仅是汉语字典上的一个词汇,她差不多已经没有那个概念了。
  回到家,她惊奇地看到家里的堂屋挤满了人,村支书、村委会干部、警察、隔壁村民、小卖部老板娘,而她爷爷奶奶坐在墙角抹眼泪,她妈妈独自坐在房间里发呆——这也是她那么多年保持下来的经典动作。在她的记忆里,很少有见到过那么多村民聚拢在她家里的,似乎她们赵家就是个门庭冷落车马稀的地儿,有人气反而会遭到别人质疑。
  “赵瑾,你总算到家了。快,赶快跟我去医院做个DNA。”说话的是在村委会工作了多年的林姐。
  正当她准备发出疑问时,林姐和站在一旁的警察把她塞进了一辆早就守在门口等候她的车子。在奔跑的车厢里,林姐告诉她,城里的体育场附近有片空地被开发商买去造房子,就在工程队大动干戈挖地基时,他们偶然发现了一具死人的骸骨,于是他们的项目经理在第一时间报警求助。当时警官们花了两三天时间核对咱们这里最近几年失踪的人员情况,但是都无法和现场挖到的那具骸骨的体貌特征对上号,在他们继续深度研判中,才发现了太平桥村十四年前的那起“赵麻子失踪案”。
  根据警方的初步测算,骸骨的长度与失踪多年的赵麻子的身高十分吻合,可是仅仅凭着这一点是不能轻易下结论的,于是警方才找到了他们太平桥村委会,希望通过赵麻子的直系亲属的DNA鉴定来做个精准的判断。
  赵瑾这才猛然想起,自从家里发生了那么悲伤的事情以来,她早已经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然而不管怎么遗忘也罢,不愿承认既定的事实也罢,她赵瑾终归是当事人赵麻子的女儿,这一点血缘关系无可摆脱。
  她依稀看到了妈妈在哭,仿佛现在还能看到她泪流满面的痛苦脸庞。她躲在幽闭的房间里哭,躲在半透明半模糊的纱窗后面哭,躲在黑灯瞎火的夜晚哭,躲在任何听不见流言蜚语的角落里哭……赵瑾记得那一年她才六岁,还没有上小学,那时的她喜欢穿着白裙子和村里一群男孩子玩捉迷藏,玩丢泥巴,有时还敢和他们当中的一个打架,很多村民说她像个野孩子,身上遗传着“男性基因”。从她记事以来,爸爸的影子就很模糊,要说她了解赵麻子这个人,基本上是从爷爷奶奶的口中,从隔壁村民的口中,从他们带有偏见的语言里。但是她妈妈却基本上不会提到爸爸,有时她主动问起,就像所有孩子带着好奇心地询问,也从未曾得到满意的回答。如果将妈妈比作一束光,爸爸就是宇宙间那可怕的黑洞,要么将光吸收进去,要么让光自动从它身边躲避开来。
  赵麻子失踪案发生一年后,村民们基本上认定昔日那个飞扬跋扈的赵麻子已经死了。不仅仅村民们这样认为,就连派出所的民警(包括当时接手这个案子的小蒋警官)也得出一致的结论,赵瑾的爷爷奶奶也在悲痛中默认了这个结局。所有的声音似乎都向着一个方向传播,唯独麻子老婆除外。
  赵瑾依稀记得,她妈妈由于这件事被人们孤立,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固执劲儿越发严重,在周围的人们都觉得麻子已经去阎王老爷那儿报到后,她依然坚信她男人还活在世上,只是暂时失踪而已。有几个平日里关系比较要好的姐妹开始给她张罗着找对象,其实对续弦这事儿赵瑾也是支持的,既然亲爸爸再也不能回到她身边,有个新爸爸来照顾妈妈和她也是比较美好的事,但是麻子老婆死活不同意,硬要说她不能做对不起男人的事。连赵瑾爷爷奶奶都出面给她说好话,让她忘了赵麻子,不管他儿子是真的死了还是消失不见,她一个三十多岁的少妇总不能在家里守活寡嘛。她真能找着个好人家,即便搬过去生活他们老两口也没有半点阻扰的意思。不论周围的人好说歹说,女主人自己不答应还能咋样呢,于是事情也就这样耽搁下来了,而且一耽搁就是十几年。
  这些年再没有人和她说起续弦的事儿,也没有人愿意去过问她的家事,渐渐地她变得越来越封闭了。隔壁村民常常能看见她一个人在院子里自言自语,有时在院子里浇花,在村口的小溪里洗衣服时也是自言自语的,不知道她是故意这样折腾自己还是精神不正常了,反正赵瑾是听邻居们说起这事儿过。作为唯一的女儿,她想多抽点时间出来陪伴孤独的妈妈,可是麻子老婆似乎也不愿意和女儿同舟共济,共同面对艰辛,反而因为女儿劝她找个伴儿而觉得她是在情感上孤立自己。
  “我爷爷奶奶不是在家吗,为什么非得让我赶回来去做?”
  “我之前去找过你爷爷奶奶,他俩都不愿意去。”
  “为什么?难道我爸爸不是他们的儿子吗?”
  “他们告诉我,失踪那么多年,就当他已经死了吧。”林姐说,“在老人家的心里,验不验明身份已经不重要了。我之所以打电话催你回来,是为了配合警方的调查。”
  “我心里很纠结,我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这些死人的骨头。但是仔细一想,我又很希望那就是我爸爸的骨头,虽然别人会觉得我这个女儿不孝,然而这对于我那执迷不悟的妈妈却是一个最圆满的结局,难道不是吗?”
  赵瑾跟着林姐她们去医院做了DNA,接下去就是等待的煎熬日子。两天后,医院通知她结果,赵瑾的头发上检测到的DNA与工地里挖掘到的骸骨上提取的DNA完全一致,证明了埋在地下十几年的死人就是赵麻子。至此,萦绕在赵家头顶的失踪案阴云终于在一片质疑声中解开了答案。
  尽管警方的调查工作才刚刚开始,因为他们在明确了尸体的身份后需要尽快找到杀人的真凶。然而这一切对赵家人已经不那么重要了,赵瑾觉得父亲被害都已经那么多年,她的童年已经丧失了父爱的滋养,现在要去探明凶手是谁显得没必要了。既然村民们都说是当年的义乌男子作案的,那就当是他作案的吧,真相让警察自己去找,她不关心这些。
  自从父亲突然从她生活里消失后,她的耳边就一直萦绕着村民们对他的负面评价,大家都说他是个贪财的势利的小人,平时开车赚点黑钱也就算了,连这种救命钱都敢独吞,简直是丧尽天良。他们还说那个义乌男子已经很仁慈很讲义气了,如果不是被逼入绝境,他也决不会痛下杀手,毕竟杀人枪毙的道理谁都知道。赵瑾从小在那种父亲遭受攻击的话语中长大,她明白即使自己不相信也是不可能的;父亲失踪的那些年里,她觉得人们对那个陌生世界里的义乌男子的同情要远远大于对她的同情,只有爷爷奶奶知道她的无辜,而她的忠贞妈妈,似乎全天下只有她自己认定的爱情是最伟大的。
  “妈妈,现在我们已经知道爸爸的结局了,你对自己未来有什么打算吗?”
  赵瑾发现她的这次返乡之举并没有帮妈妈化解心头的疑虑,反而还加重了她的精神负担。以前她曾经一直认为,妈妈是没有得到爸爸确切的遇害消息而不敢改嫁,生怕他有一天突然出现会使自己的新生活蒙受屈辱。而今天通过这件事情,通过和妈妈的简短对话,她忽然明白了,其实妈妈并不是真的固执己见,更不像村民们说的精神逐渐失常,她其实清楚得很,自从那次失踪事件发生后,她心里很坦然地知道,她的男人已经遭遇不测了,只是她强忍着悲痛没有加入别人质疑的声音中。那么多年了,即便是一条迷路的狗,它也应该回来了,只要它还在人世间活着。而她一直不愿承认爸爸遇害的情况,年轻时的赵瑾觉得那是无私的爱,现在她醒悟了,她知道那不是爱,那只是一个女人走到穷途末路时给自己找的借口,或者说勉强给自己的生存找的台阶。
  赵瑾忽然想到,妈妈的老家在安徽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外公外婆早就过世了,是一位远房的舅舅给妈妈抚养长大,所以这个女人的骨子里天生就很自卑。听爷爷说,妈妈刚嫁到太平桥村的时候,见了陌生人都不敢说话,在家里走路都是小心谨慎的,邻居们笑话她和旧社会的小老婆差不多。她是自从爸爸开出租车赚了点钱后才开始变得有些自信,因此她骨子里觉得自己的根已经驻扎在太平桥村,离开这里是没有地方可以去了。之所以将她自己装在男人尚且活着的虚拟世界里而封闭那么多年,赵瑾知道了,妈妈只是给她卑微的生存找一个狭小的空间。
  “我没有什么打算,日子还是这样过吧。”
  在赵瑾决定返校之前,妈妈终于给了她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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