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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B

作品名称:故土无痕      作者:苏夏      发布时间:2023-02-26 15:52:10      字数:123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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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刚过,初春的和煦阳光才开始大幅度地在太平桥镇的上空热情地徘徊。经历了将近一个月的阴雨天气,人们都在感慨这个冬天实在太长了,长得仿佛经历了两个冬天似的,搁在以往,随便哪个年份都不至于像今年这样令人沉闷而阴郁。然而,在这个度过了漫长的冬季而缓缓到来的春天里,太平桥村的人们却发现了村里有位年轻人隔三差五地往镇上的邮政局跑,有时蹬着他自己那辆没有铃铛的破自行车,有时逮着了哪位村民的面包车揩油,有时遇到了下雨天只能自己花钱搭乘中巴车过去。起初大伙儿以为他是在邮政局上班的,后来看看觉得不对劲,因为年轻人每次都是去了邮局十分钟光景就返回了,哪有这么随便的单位可以进进出出的,显然他不是那里的正式职工。
  有好奇心强的村民想去打听情况,你可别说,还真被他了解到事情的底细了。原来这小伙子名叫苏春,不是太平桥村的原始村民,大约两年前,他和他爹来到这里,向村民老陈家租下了一间店铺,经营他们祖传的手艺烧饼。苏春他娘去世得早,他和父亲相依为命,据说做烧饼的手艺是他爷爷的爹传给他爷爷,再由他爷爷传给了他爹。本来他爹也要将这门手艺传给他,可惜苏春自叹不是手艺人的料,任他爹再怎么教育他也不愿去尝试。高中毕业后连续考了三年大学,均以落榜告终,原因是他偏科很严重,语文历史政治很出色,数学英语却连及格分数也达不到。在九十年代大学没有扩招之前,这类偏科生的命运还是很凄惨的,他的同学里面就有人连续六年高考而没有考上大学的。
  村子里征兵那一年,苏春的近视眼为他成功地躲避了服兵役的重任,之后他去了家具厂当了半年学徒工,结果无功而返,连最后俩月的薪水也被老板扣押了。在社会上碰了一鼻子灰的他无奈之下只得回到他爹的烧饼店,在这里干起接待和收钱的工作。好在他爹的烧饼手艺不错,挣的钱养活这父子俩还是没问题的,只是苏春的这副模样有时候真心让老人为他感到心疼。
  尽管在太平桥村人们的眼中,苏春仅仅从事着一份不痛不痒的活计,与那些志存高远的年轻人不同,他似乎特别安分守己,特别不中用,有人甚至开始担心起他要是离开了他爹的烧饼铺该怎么活下去。不过话说回来,这样的担忧就有些越界了呀,毕竟这是人家的私事,是关起门来不对外人讲的事儿,怎么可以让邻里之间随便评论呢?再说了,那些所谓的“志存高远”者真的一定是志存高远吗,弄不好别人说他是“眼高手低”;离开太平桥的人也未必就是出息人,有的人是有技术有文化出去闯荡,也有的人是随风飘荡、人云亦云。
  尽管村民们眼中的苏春是如此“窝囊”,如此不求上进,但是小伙子自己却是活得风生水起。你看他走路昂首挺胸的样儿,估计在太平桥镇政府里都不一定看得到。他工作时和下班后完全是两种状态,前者吊儿郎当、萎靡不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后者气宇轩昂、声如洪钟,哪怕做半天和尚也要将铜钟撞碎。原因很简单,苏春有另一个身份,当然或许是他自封的身份:诗人。听到这儿,或许就不难解释村民们经常看到他独自往邮政局跑的原因了,当然那是他心甘情愿的行为,你们情愿相信邮政局的工作人员并没有通知他过去。
  苏春热爱文学,热衷于诗歌,还是从他初三那年偶然读到何其芳的《预言》一诗开始的。据说那会儿刚告别开裆裤的他突然喜欢上了班里的一位女生,女孩长得并不漂亮只是很耐看(这是他后来回忆的印象),她总是扎着马尾辫,总是穿着羊毛衫(当然夏天除外),可能是这两个特征吸引了他吧,苏春因此而心潮澎湃。当然心潮澎湃之后他只是将自己关进了一只苦恋的囚笼里,始终没有向身边的同学透露过什么,更没有勇气当面和女孩子表白,他唯一为她做的事就是上课时偷偷摸摸地看她一眼,随后低下头去冷静片刻。倘若当时有人捕捉到这个细节,一定会在背后笑话他,幸好当时没有,苏春觉得自己的保密工作还是做得挺到位的。只可惜那女生(不知道她现在嫁人了没有)至今还不知道他当年的“爱慕”。
  毕业即失恋,这是自然而然的,其实说失恋名不副实,他还没有恋爱过呢。不过痛苦是有一段时间的,也就是那个时候,他再次找出了抄写在笔记本里的《预言》,何其芳温暖而灵性的诗句再次像秋风一样袭过了他冷漠的心头,让他仿佛觉得自己淋了一场痛快的雨。他不晓得诗人写作这首诗的时候是否也正经历了一场沉甸甸的失恋,还是读了别人的作品有感而发,如果去年他有勇气将这首诗的手抄本送给心爱的女孩,是否“她的脚步”也会因他而“片刻停留”呢?苏春承认自己不是个天赋极高的孩子,否则也不会连续多年跨不过高考的录取线,但是他对自己写的字还是挺有信心的。他写的字凄美娟秀,笔力遒劲,给别人的第一印象是很好的。如果他的字配上何其芳的《预言》,送给那位女孩该是多么令人心怀激荡的事儿呀。可惜,可惜过去的事已经成了历史,后悔也来不及了。好在那次事件发生后,内敛的苏春忽然发现自己爱上了诗歌,尤其是现代诗歌,像徐志摩、何其芳这样的诗句,他爱不释手。
  高二那年,他娘得病去世。原本就不爱说话的苏春生活在他和他爹的两人世界里,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他爹爱唠叨,常常一个人说了一大堆话却讲不到重点,教育孩子更是没有经验了。随着年龄的增长,苏春和他爹之间的代沟越来越大,可惜他爹还没有发觉这层变化,依然快乐地在儿子面前唠叨,只是这样的唠叨很快变成了对牛弹琴。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年轻人发现自己迷恋上了诗歌,因为他觉得诗歌是一种非常真实非常纯粹的力量,它可以对抗世界上所有迷失了方向的东西,比如权力、金钱、信仰和宗教。其实刚开始写诗时他也不懂得诗歌和别的文体有什么差异,以为它仅仅是单纯的分行文字罢了。随着对经典作品的阅读和积累,年轻时的观点开始土崩瓦解,继而在持续不断的写作中建立起了自己独特的对诗歌的观点。
  在太平桥村,苏春是一位“移民”,也可以说是入侵者。这里的村民了解到他有写诗的癖好,还是缘于太平桥镇邮政局职工对他的描述。说起苏春和邮政局的关系,好比那些调皮贪玩的孩子和电子游戏室的关系,好比练习太极拳的老人和街心公园的关系,那可以用“深刻”两个字来形容。邮局职工几乎每个星期都能见到他一次,他也经历了从开始的人们对他倍受敬重到后来的待他置之不理,在格调高雅的智商的掩饰下,破绽百出的情商也令他苦不堪言。
  发现他经常去邮局的这位村民叫阿三,你若要说阿三这人多管闲事、爱搬弄是非其实也冤枉他了。其实阿三根本没有去跟踪苏春,他对年轻人的琐事也不感兴趣。只是那次他刚巧去镇上的邮局给他老婆寄一封长途挂号信,在办理业务的过程中碰巧看见了苏春——当时他还不晓得这小伙子的名字,只认得他是烧饼店东家的儿子,他对这位长得高大瘦弱,戴一副半框眼镜的斯文男孩子印象颇深。因为在他的印象里,长得斯文的人要么在机关里坐办公室,要么在学校里教书,要么在银行里当会计,这样斯文扫地的年轻人是不适合做这种脏活杂活的——他将烧饼店的手艺活看成是脏活杂活,可见世俗的烙印在太平桥村有多么深。
  阿三向苏春打了个招呼:“唉,小伙子,你也在这里,真凑巧啊。我过来给我老婆寄封信。”
  苏春转身一看,认得此人是阿三。据说他和老婆很恩爱,因为他经常看到这位大叔牵着老婆的手到他爹的烧饼店里买烧饼。
  “大叔你好。我过来转转,现在要回去了。”
  阿三有片刻吃惊,正打算问他到邮局转什么,忽然理智占领了他的头脑。他又不是派出所警察,有什么权利问这种越界的问题,别人喜欢去哪里转是他自己的事儿,你管得着吗?
  “哦,好的。那你慢走。”
  他总算将不得当的话咽在肚子里。可是等年轻人走后,他越想越不对劲,他看了下手表,此时是上午九点多,他爹的烧饼店不是正忙乎的时候吗,他哪有闲情逸致来镇上的邮局转转呢?何况邮局不是商场不是电影院,你不寄信跑这儿来能干啥呢?
  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待年轻人走后,阿三趁机去问了给他办理业务的邮局职工。结果出乎他的意料,这位和颜悦色的女职工听到他谈起苏春的事儿后,笑得喘不过气来。
  “大叔,你们两个认识呀?”
  “哦。我们是一个村子里的。”
  “就是太平桥村吗?”
  “是的啊。怎么,你也认识他?”
  女职工用手指了指周围正忙乎着办业务的邮局同事,说道:“你可以去问问他们看,我们这儿有谁不认识他?”
  “难不成他以前在这儿上班过?”
  “要是在这儿上班过,就没人会笑话他了。”
  “对呀,我也觉得很奇怪。”阿三讲出了他的疑问,“他爹是在我们村里开烧饼铺的,平时这小子就在烧饼铺里帮忙。可现在正是他爹最忙的时候,他怎么不在那儿帮忙,反而跑到这里来了呢。我当时以为他准备寄信,可是他告诉我自己是过来转转的,我就在想邮局这地方有什么好转的呢,还是他有什么隐情不肯透露给我?”
  “这么说来,你们都不知道他来这里干啥呀?”女职工看了阿三一眼,狡黠地笑了笑。
  “我要知道还问你?”
  “这小子自称是个诗人,三天两头跑邮局来询问有没有收到他的稿费。”
  “什么稿费?我有点听不懂。”
  “他说自己给全国各地的杂志投稿,到我们这儿来领取稿费。”
  “你们有收到过他的稿费吗?”阿三问她。
  “我们谁的稿费也没收到过。”
  “那就奇怪了。是谁通知他有稿费可以领的。”
  “我也不知道。”
  “他能经常跑过来,肯定是有人通知过他咯。”
  “我们已经向领导反映此事了,领导表示这个邮政局从八十年代至今,根本没有收到过任何人的稿费清单。他还表示,就咱们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小镇哪里可能出文化人呢,真要有什么才子,太平桥镇也留不住他呀。”
  “是啊,看他那副穷酸样,也不可能是文化人呀。”阿三悻悻地说,“听说这小子是高考落榜找不到事儿做,才跟着他爹卖烧饼的。他在那里只会收钱,也干不了别的。”
  “卖烧饼的人也会写文章吗?”女职工的问话里露出了质疑。
  “这个我可不清楚唉。”阿三说,“我们只知道他在烧饼铺里帮忙做事,但那个什么诗人的我们没人知道。”
  “真是个奇葩,十足的奇葩。”女职工不屑地说,“下次再看到他过来,我们可是要采取措施了。”
  “他会不会真有什么稿费落在你们这里呢。”
  “他要是真有稿费,我下个月的工资发来全部给他。”
  
  5
  
  苏春给自己定下了目标,三十岁之前要写出全世界最伟大的诗歌。为什么是三十岁呢?因为他记起了张爱玲说的一句名言,“出名要趁早呀”,她本人就是在二十五岁左右红遍上海滩,红遍全中国,想来名人讲的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二十五岁之前是来不及了,尽管他已经磨刀小试了三四年,自认为在文学方面的天赋还是不错的,可惜至今为止还没有收到过一本刊载着他作品的杂志。说来这也是不可能的事,他的诗歌那么出色,语言和修辞运用得别具一格,别说超越顾城和海子了,即便超越汪国真也不在话下。到底是那些编辑不懂得欣赏美文,不知道慧眼识珠呢,还是杂志寄出来的时候被邮递员弄丢了,他觉得还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因为他相信编辑是不会出错的,因为编辑学历高,辨别是非的能力也强一些;倒是那些没文化又没有奉献精神的邮递员(不知道他怎么能扯到奉献精神这个层面上来,或许他以为文化层次低的人上班都是吊儿郎当的吧),肯定在拖沓的工作中弄丢了他的信件。稿费还无所谓,他现在不看重钱,要是那些刊载着他作品的杂志丢失了,那问题可就严重了。
  如果你要问,为什么他要有那么自命不凡的信心呢?因为苏春在写诗的最初几年,熟读了英国诗人雪莱和济慈的几乎所有诗作,对他俩的崇拜也如同夏天的潮水澎湃一般无法遏制。在他看来,这两位杰出的诗人都光阴短暂,他们在有限的生命里留下了非凡的诗歌,尤其是济慈,二十五岁以前写的诗歌已足以令他誉满全球。苏春不知道名人背后的故事,单纯地认为天赋只是唾手可得的东西,只要付出了时间和汗水,成功就像冬天的雪花一样从天而降——殊不知很多个冬天你也不一定能看到下雪。苏春认为以他目前的实力已经差不多达到济慈的高度了,现在他唯一缺乏的就是时间,他想如果要写出像济慈那样的长诗还是需要几年时间的。都是他那个爱唠叨的、处处和他作对的老爹不争气,如果不是他生拉硬拽地把自己拖到那个烧饼铺,他就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创作诗歌了。以目前的进度,明年就得投入到长诗的创作进程中了,否则别说是在三十岁之前成名,就是写完也可能觉得不现实。
  自从和阿三在镇上的邮政局偶遇后,苏春在太平桥村的命运发生了微妙的改变。至少,从以前的默默无闻变成了全村妇孺皆知,你不能小看这种变化对年轻人自信心的影响。苏春一直看不来阿三这个人,觉得他就是个一根筋,爱较真爱讲大道理,这次他在邮局里向女职工打探苏春的情况,其实就想嘲笑他来着。没想到经过他的嘴向太平桥村的村民传播后,人们对苏春的看法出现了毁誉参半的两种极端。有人开始崇敬他,觉得他是个务实的人才,怪不得不愿去他爹的烧饼铺帮忙,那里脏不拉稀的环境埋没了他;也有人开始笑话他,背后说他不切实际,写诗能当饭吃吗,这天底下行行能出状元,可没听说过写诗的人能出状元。
  苏春后来经过总结发现一条规律,崇敬他的基本上是年轻人,包括很多中小学生,而笑话他的无一例外是一群老头老太,头发掉光或牙齿脱落了一半的人。看清楚这一现象后,他的心里也不再难过,反正平日里他也不和那些老头老太接触,他们爱笑话就让他们笑话去吧,纯粹当他们是空气得了。
  从那以后,那些小孩子经常跑到他爹的烧饼铺来玩耍,当然他们不是来买烧饼的,而是为了近距离看一看心中的“大诗人”。苏春知道孩子们对他的崇拜,所以每次看到有孩子过来玩他不但不去驱赶他们,反而热情地迎接,好像见到了自己的亲兄弟一般。这一憨厚的做法却引起了他爹的不满,他爹总是训斥他:“一天到晚不知道好好干活,尽知道和那些小屁孩玩耍,这么大的男人啦也不晓得脑袋里想些什么东西。”
  “人家喜欢过来玩,说明我受人欢迎啊。他们怎么不去隔壁的张老板或李老板的店里玩呢?”
  “我情愿他们去张三李四的店里玩,整天闹闹哄哄的来我这里,我还做不做生意了?”
  “一天到晚尽是做生意挣钱,我说爹呀,能不能有点格局啊?”苏春一脸不屑地反驳他爹。
  “我看你是饭吃的太饱衣服穿的太暖了吧?没有我辛辛苦苦地卖烧饼挣钱,你吃什么喝什么?”
  “没有我认真努力地写诗歌,谁过来追捧我?”
  “你写那些东西能当饭吃吗?肚子会饱起来吗?”
  “就知道吃饱饭,睡好觉,真是个俗人。”
  “对,我是俗人,你是圣人。我没资格跟你讲话,好了吗?你不想在这儿做事可以说一下,我成全你,你去做你的圣人。”
  争吵归争吵,赌气归赌气,你要是真让苏春去做个圣人,他也不敢去。不是他留恋他爹的这间烧饼铺,而是他不知道他能去哪里,历史上的孔子是圣人,孟子是圣人,李白是圣人,杜甫是圣人,可是他苏春一介农民的儿子,如何能成为这种大格局的圣人呢?可惜他到那时还不明白,即便是李白、杜甫,他们也不能仅仅靠写诗养活自己,更何况是他呢?离开烧饼铺的苏春还能成为孩子们口中的“大诗人”么?
  有了这些孩子的追随和吹捧,苏春觉得自己更应该拿出作品来证明他的实力,以使得那些单纯的孩子不要对他失望。可是他的作品呢,那些投稿出去的信件,那些美其名曰扶持文学新人的杂志编辑,怎么一个也没有给他邮寄杂志样刊呢?再这样下去,谁还会承认他苏春是一位诗人呢,而且他连值得炫耀的一点资本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丧失殆尽。
  当务之急,他必须抽出所有的“空闲时间”去和邮局的工作人员建立好联络。镇上的不行可以去县城里,说不准县城里的邮局服务态度要好一些。太平桥镇的人们都是乡巴佬,对知识分子存有偏见,那些邮局职工对他的冷漠与排斥就是最好的说明。然而,苏春的设想还是单纯了一点,他以为前几次在邮局里和几位职工绊了几句嘴之后人家会提升服务质量,下一次去可能就会见到他们的笑脸相迎了。殊不知,当他五天以后去拜访镇上的邮政局时,他直接吃了闭门羹。
  拦截他的就是上次和他拌嘴的女职工,苏春生气地朝她怼道:“你这是干嘛?”
  女职工说道:“我们领导发话了,让我在这里拦着你。”
  苏春问:“哪个领导说的?”
  “我们的业务主任。”
  “怎么啦,我惹到他啦?”
  女职工说:“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吧,年轻人。你还不知道自己干了啥事吗?”
  “我什么都没干呀。”
  “你什么事都没有,隔三差五地跑到我们邮局来干嘛?”
  “我就是过来查一下我的稿费有没有寄到。”
  “谁通知你来领稿费的?哪家杂志社的编辑给你打电话了?”女职工守在门口一脸较真地质问他。
  “没有人通知我。”苏春诚恳地说。
  “咦,那就奇怪了,没有人通知你,那你是怎么知道有一笔稿费寄到咱这儿的。”
  “这个不用问,肯定有的哇。”
  “你怎么知道肯定有?”
  苏春用胳臂挤了挤她,试图推开她直接走进去,不料女职工体格强壮,瘦弱的他推不开她的身子。
  “你让我走进去,我进去和你说。”
  “你就在这儿说好了,我怕咱俩一言不合吵起来会影响其他顾客,这邮局的业务本来就不怎么好。”言外之意是,有了你这个“挑衅者”来闹事,我们的业务更上不去了。
  “你把我拦在门口,你们的业务就好起来了吗?”苏春说。
  “我们的业务好不好,不用你来管,说你的事。”
  “我要进去找你们领导谈谈。”
  “我已经说了,领导派我在这儿拦截你的。”
  苏春差点被激怒了,如此蛮横无理的行为不是对他“诗人”身份的极大侮辱吗?别的那些不会吟诗作赋的普通人尚且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入邮局,而他作为一个被人认可的诗人却要拒之门外,这是何等的侮辱行径?
  “年轻人,你写了几年稿子了,你不知道稿费是怎么领取的吗?”女职工问他。
  “我已经写了好多年了,这个你还不信?”
  “我看你就是个初出茅庐的文学爱好者吧。看书看得入迷了,自己胡编乱造地模仿了几句话,就当之为诗人了。其实那点水平,怕是比小学生强不了多少。”
  这句话加倍刺激了苏春,假如此时手中有根金箍棒,他一定会像孙猴子那样跳起来给这女人当头一棒。她不但质疑他要领取的稿费,还在怀疑他创作的水准,真是拿这小伙子当马骑了是吧。
  “你讲这话什么意思……”
  “实话告诉你吧,领稿费都要出具正规的稿费清单的,你连稿费清单都没有,哪个邮局敢给你支取稿费呀?”女职工说完,不觉地对着苏春扑哧一笑,好像在嘲笑一位智力低下的孩子。
  “这还需要稿费清单?”
  “当然啦。”
  “那像普希金、歌德、拜伦这些大诗人领取稿费,不是也都要出示稿费清单?”
  “别人我不管,反正我这里需要出示清单。这是规定。”
  “可是没有人给我稿费清单呀。”
  “那说明你的作品根本就没有发表。”
  “可是我已经向那些报纸、杂志投了好多次稿子了。”
  “投稿又不等于就能发表。”
  “这不可能呀,我那么优秀的诗歌不能发表,他们在捣些什么鬼东西。”
  “随你怎么骂,反正我这儿你不能进,领导有吩咐,也请你理解我。”女职工依然守在门口不依不饶。
  “好,我下次就拿张稿费清单来,看你还让不让进。”
  “你有本事先拿来再说。”
  苏春拗不过她,终于败下阵来,灰溜溜地离开了邮政局。
  从此,太平桥镇的邮政局里流传着一则笑话:“烧饼诗人不谈作品空谈稿费,被邮局女职工拒之门外。”
  
  6
  
  阿坚在拘留所关了半年,他出狱的时候,其实孟瑶还没有嫁人。或许是出于愧疚方面的原因吧,他没好意思再去找那个小姑娘,更无脸去见曾经的同事。在悦悦服装厂的工友们看来,阿坚就像一缕不受人待见的炊烟,伴随着烟囱的倒塌而消失于天际,偶尔有人在茶余饭后提起他,大伙儿也都是不屑一顾。也许只有在范玲花的眼中,他的存在尚且有点意义,虽然最终没有走进少女孟瑶的生活,可是他不惜一切的勇敢告白让曾经经历过爱情的她为之感动,她想如果当年这小子不犯糊涂事,孟瑶或许已经被他手到擒来了。
  阿坚在拘留所的半年里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孟瑶。尽管他承认他和女孩还没有真正开始交往,甚至他还不知道对方收到他辛辛苦苦折叠的上百只千纸鹤后心里是怎样的想法,然而他的心里却不折不扣地泛起了波澜。
  回首往事,他真的非常痛恨自己当时为什么会走上这条错误的道路,他是不是勇气过剩了以至于对偷窃的概念都忘乎所以。其实他没有料到一只BP机会让同事动了真格,他以为对方最多只是到服装厂的保卫科发泄一通,发泄之后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该干嘛还是干嘛。可是他想不到那位平日里交往不多的同事会第一时间选择报警,这无论对于厂领导还是对于他都是非常棘手的问题,阿坚自从听到报警消息后就已经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只是当他被塞进警车的那一刻他还是后悔了一阵子,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他居然还没有向他朝思暮想的漂亮女孩表白,这是怎样的人间遗憾呢。
  出狱后阿坚跟着同村的小年轻黄毛去了佛山,在一家建筑工地里打工。工地的生活条件相当差,吃的是大锅饭,住的是临时搭建的民用板房,连洗澡的地方也是一伙人共用的浴室。幸好佛山地处热带,一年四季气候温暖,因此有时候黄毛会带着他去临近的池塘里洗澡,也可以暂时缓解下很多人排队等洗澡的尴尬。黄毛比他年长三岁,但是面相看上去却比阿坚年轻许多,可能是天生的那张娃娃脸的缘故吧,加上他雪白的皮肤和染得金黄的头发,让他看上去很有一股年轻时尚范儿。
  在佛山的那家建筑工地上,包工头甚至将阿坚当成了哥哥,将黄毛当成了弟弟,搞得两人啼笑皆非。不过误会结束后,他们发现其实包工头还是个挺忠厚的男人,出门在外能遇见这样的人,或多或少是自己的幸运。
  由于两个年轻人没有技术没有经验,他们干的都是最基层的砂土搬运工,所以薪水自然少得可怜。好在他们没有遇到坏人,薪水少是少了一点,可是每月都能按时发放,比起某些喜欢拖欠农民工薪水的营生而言,的确有过之而无不及。干了三个月后,包工头希望两位年轻人去学钢筋工,这样薪水也可以高一些。可惜这个良好的建议被黄毛拒绝了,他情愿挣得少一些,也不愿拿自己的性命去换取高额的报酬。对于那种命悬一线的高空作业,他只可远观而不可近玩焉。对于这个建议,阿坚同样站在黄毛的一边,包工头见两位年轻人这样“不思进取”,也只好断了这样的念想。
  两人在建筑工地待了一年多吧,没存下什么钱,后来去了东莞的一家电子厂做流水线操作工。也就是在那里,两兄弟的志向逐渐拉开了距离,但表面上大家还是很和睦的老乡。在对待他们上司的态度上,两人也有了不同的看法:黄毛认为他们的主管能力平庸,就靠着一张故弄玄虚的嘴和在老板面前投其所好,才得以在这家企业里站稳脚跟,其实说穿了就是一只纸老虎,中看不中用的。而阿坚则认为他们的主管是个脑子非常灵活的管理者,表面上看觉得他和别人没什么不同,其实他用人的手段和创新意识非常强,是值得自己追随的一位好领导。时间久了,黄毛觉得阿坚和主管走得更近,与自己的距离反而拉大了,心中的不满油然而生。加上后来得知阿坚被提拔为车间里的小组长,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这一举动直接导致了黄毛的辞职。
  “黄毛,我知道你是因为我才提出辞职的,说实话,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我为了能在这家企业站稳脚跟,我也是迫不得已呀。”阿坚在送别黄毛的前一晚,在某个露天大排档里和他说的话,此时,即将分别的两兄弟喝得烂醉如泥。
  “没关系,阿坚,没……没关系,你……你做什么都是对的,都是有道理的,错的永远是……是我黄毛。”
  “你这么讲就不够义气了,黄毛。我是因为你才到这座南方城市来闯荡的,可以说,没有你黄毛,就没有我阿坚的今天,对的,没有我的今天。所以,今晚咱们必须喝个痛快。”
  “你别拉我,要喝你自己喝,我……我不喝了,再喝下去怕是飘到哪儿都不知道了。”黄毛说,“天下那么大,这里不留我,我自然有去的地方。阿坚,你好好地留下来干,给我好好地干,把那头马屁精伺候好,将来还有的是你想去的地方,啊!”
  “别说了,黄毛,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你想骂我就骂吧,我决不还口。但是你也得想开点,咱们都是打工的,到哪里都得看人脸色,这是没办法的。放心吧,离开电子厂,你黄毛将来可能混得比我好,说不准到时候是我跑来投靠你了呢。”
  “你不要安慰我,现在说这些话还有什么意义呢,阿坚?我黄毛是个爽快人,眼睛看到什么嘴巴就会讲什么,心里藏不住东西,所以会得罪人。不像你,刀切豆腐两面光,别人被你卖了背后还在说你的好呢。看来咱们真的不是一路人,当初带你南下打工可能就是我今生犯下的最大的一个错误。不过……”
  “好了好了,别扯这些,说点快活的事儿。”
  “不过,既然咱们是一个村子里出来的,这就是缘分。不管走得多远,这点兄弟的情谊是不会变的。日后若是有机会碰面了,如果你还需要我的帮忙,我是一定会鼎力相助的。这点请你放心,你黄毛兄弟不是不讲情谊的人。”
  那个难忘的分别之夜,两位来自同一个村子的异乡人在大排档里聊了很久很久。阿坚记得,直到老板准备收摊的时候,黄毛的嘴里还在唠唠叨叨,只是谁也没听清他到底在唠叨些什么。阿坚在他数不尽的发泄声中糊里糊涂地结了账,临走时都不记得老板是否将多余的钱找还给他。
  黄毛离开电子厂后,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期间阿坚曾经给他的BP机留言过,让他看到信息给自己回个电话,可是他单位里的座机却从来没接收到黄毛的来电。估计是混得不好呗,不好意思再去联络曾经的同乡;当然也有可能是由于电子厂里发生的一些不愉快的往事,不过阿坚相信自己对得起黄毛,在黄毛面前他从来没做过亏心事,作为男人,只要守住这一条底线就对了。
  在电子厂兢兢业业干了三年,阿坚又换了一家企业。五年后,当他以一位口袋里揣着银行卡的成功青年回到太平桥村时,他绝对想不到,昔日的同门师兄黄毛居然以一个村霸的形象出现在他的面前。其实他刚回家的几天里并没有见到黄毛,在他的记忆里那位体态瘦弱的、皮肤白白净净的青年似乎已经不存在了,唯一的联系恐怕就是之前和他在一块工作时一起拍摄的照片——可惜现在它也已经被河水浸泡得褪了色,没有万分的必要时,阿坚不会把它拿出来欣赏。那时候的两个年轻人可真是太亲密了,尽管在建筑工地这样艰苦的环境里做事,可是两个人的心是系在一根绳子上的。你从照片上看到他们勾肩搭背、卿卿我我的样子,准能猜到他们私底下呢喃的亲密话语。
  说起阿坚和黄毛的再次相遇,还是相当充满戏剧性的。那天,阿坚家里准备宴请宾客,是他娘家这边的亲戚,他家院子里养着很多鸡鸭,冰箱里搁置着瘦猪肉和一些豆制品,唯独缺少绿叶蔬菜和鱼虾。他娘让他去菜市场一趟,再买些请客所需要的菜。阿坚在菜市场转了半天,鱼贩子摊位前的那些鲤鱼、草鱼、鳊鱼和汪刺鱼让他看了很动心,可是这些鱼都没有让他产生强烈的想要吃它们的欲望。忽然他看到一位鱼贩子在卖黑鱼,他想起了二十岁之前在家里吃的黑鱼煲,那鲜香可口的味道至今还在他的脑海里萦绕。何况他爹是远近闻名的烹制黑鱼煲的行家里手,现在那么好的机会,何不买一条新鲜的黑鱼回去,让他爹再次施展下历经磨练的好绝活。想到这儿,阿坚伸手去摸了摸养在脸盆里的黑鱼,顺便和那位长着一双斗鸡眼的鱼贩子在讨价还价。
  黑鱼买回家了,正当他娘高高兴兴地准备宰杀之际,阿坚自告奋勇地告诉她这条黑鱼长得可结实了,足有两斤重。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娘正在杀鱼的手马上停了下来,可能觉得不对劲吧,她问,这鱼儿真两斤重?阿坚说,是呀,怎么啦?他娘说,我的手感很灵的,我怎么掂量都觉得它没有两斤重,你不信就去把你爹那杆秤拖来,我当面称给你看。阿坚本来不想去计较这点斤两,可是看到他娘的那股子认真劲儿,他觉得不称称斤两倒说不过去了。于是拖来了他爹那杆秤,将整条活黑鱼在秤上称了下斤两。
  这不称不知道,一称果然吓一跳。“斗鸡眼”卖给他的两斤重黑鱼,实际重量只有一斤六两,足足拉了他四两的黑秤。阿坚气愤难平,提了这条待宰杀的黑鱼去菜市场找“斗鸡眼”算账。
  “老板,怎么回事?卖条黑鱼坑我四两鱼的钱呀,你太黑心了吧——”
  阿坚本以为对方会认怂,毕竟是自己抓住了他的把柄,任他怎么狡辩都没用的。谁知对方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非但不把他的投诉放在眼里,反而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威胁他:“说我黑心?我黑心你怎么啦?有本事你把我的摊位砸了。”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阿坚原本打算与他和平协议,现在看来是没什么希望了。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你笑话我不敢砸你的烂摊子?”
  “有本事你试试看?别不知天高地厚——”
  刹那间,只听得“哐当”一声,摆在“斗鸡眼”面前摊位上装黑鱼的几个脸盆被踢得四脚朝天,脸盆里的水溅得两人满身都是,一分钟前还在水里无忧无虑游泳的黑鱼此刻在干涸的地面上痛苦地挣扎哀号。周围的几个鱼贩子纷纷凑过来看热闹,“斗鸡眼”斜着眼睛瞧了瞧失态的阿坚,从裤兜里掏出了那只小小的手机。
  “大哥,我这边出事了,麻烦你带人过来一下。啊,尽快尽快,这小子嚣张得很——”
  他居然要喊人过来对付自己,这的确令阿坚没有想到。看来自己是冲动过度了,现在可好,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三分钟不到的时间,奸商“斗鸡眼”的增援队伍就赶到了事发现场。阿坚定睛一看,差点吓得腿都软了,只见两位身高将近两米的彪形大汉穿着黑色风衣、戴着黑色皮手套缓缓地向他靠近,仿佛马上就要跟他格斗的样子;走在他俩中间的,则是一个身材瘦弱、染着金黄色头发的男青年,由于黄发男青年戴着墨镜,阿坚一时间没看出他的真面容。
  “怎么啦,谁敢在我的地盘上闹事?”
  黄发男青年一声大吼,“斗鸡眼”赶忙靠过去,以委屈得差点掉眼泪的模样,卑躬屈膝地向他告苦状。
  “就是这个家伙,”他用手指指阿坚,“把我的摊子都砸了。你看,大哥,这些鱼都在地上划拉呢。”
  “是他卖我的一条黑鱼缺斤少两,我过来找他理论,他居然还威胁我。”
  “你有什么证据他缺斤少两?”黄发男青年边说边向阿坚靠近了两步,阿坚看着他一副目中无人的姿态,闻着他话语中的硝烟味儿,紧张得四肢都在颤抖。他已经想好了自己接下来的处境,两个彪形大汉提着自己的两条胳臂和两条大腿,像杀猪一般将自己按倒在水淋淋的地面上,然后黄发男青年和“斗鸡眼”用脚跟踩他的脊背,像按摩院的女技师在给他做泰式推拿。
  围观的人群逐渐增多,密密麻麻的人墙堵在眼前让手足无措的阿坚觉得自己想逃也逃不出去了。正当他一筹莫展时,忽然从黄发男青年的嘴里蹦出了一句话:“你是阿坚吗?”
  他吓了一跳:“你认识我,不是吧?”
  “对,你就是阿坚,我没认错。”说时迟那时快,黄发男青年的墨镜从脸上被摘了下来,“阿坚,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黄毛,你是黄毛?”阿坚惊呼一声。
  “对,我就是你曾经的黄毛兄弟呀。”
  “唉,那真是太巧合了,黄毛。”阿坚凑过去紧紧地搂住他的身体,“没料到我们居然以这样的方式再次重逢。”
  “对,我就说嘛,有缘人会再次见面的。”
  两人的偶然相逢让彼此的角色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弯,同时也让他们周围的其它几个角色陷入了恍惚迷茫之中。两位原本是针锋相对的角色忽然间变成情同手足的兄弟,估计连电视剧编剧都不敢这样写剧情发展。
  “原来你俩认识啊……”“斗鸡眼”这才从迷茫中反应过来,接着是两位彪形大汉的面面相觑。
  “我俩何曾只是认识,我们还是睡过上下铺的难兄难弟呢。”黄毛的自信发声再次掩盖了众人的怀疑与困惑。
  “大哥,那么我呢,我的损失找谁去解决呀?这小子一脚踢翻了我的摊位,我的生意都没法做了。”
  “谁让你做生意缺斤少两的?”黄毛冷冰冰地朝着他吐了一句,“我兄弟来买鱼是给你面子,你也敢少他的斤两?”
  黄毛朝两位彪形大汉挥一挥手,然后牵起阿坚的手走出人群。众目睽睽下,剩下“斗鸡眼”一个人在那里东张西望,他脚下的黑鱼在经历了一番艰难蠕动后即将干涸死去。
  “走,咱兄弟俩找个地方坐坐,聊聊天叙叙旧。”黄毛说。
  “不如去我家吧。我家里中午正准备宴请宾客。”阿坚说。
  “好的,那就去你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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