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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B

作品名称:故土无痕      作者:苏夏      发布时间:2023-02-23 10:23:30      字数:12211

  4
  
  六年级开学伊始,陈老师决定花半年时间挨个去学生们家里做家访。轮到女生赵寒枝时,她告诉老师近段时间爸妈都不在家里,陈老师还出于关心地说:“爸妈不在家,不是没有人照顾你的饮食起居了,你如果有实际困难的话,不妨先到老师家里住个几天。”赵寒枝谢绝了老师的好意,她说家里还有奶奶可以照顾她,请陈老师放心。过了期中考试,陈老师想想小姑娘的爸妈一定回来了吧,自己可以找个时间去她家里拜访一下了。不料当他说出这个想法,赵寒枝再次以爸妈不在家为理由谢绝了他。陈老师觉得很不可思议,别的同学害怕老师家访,无外乎是成绩不够理想,生怕老师去他(她)父母那边告状;而这位瘦弱的赵寒枝同学,她的成绩屡屡在班级里排到前十名,而且去年还参加过一届数学奥赛,就凭这样的成绩没有理由让她在老师或家长面前自卑的呀,她为什么要一再拒绝老师的家访呢,难道真的是爸妈常年在外营生?
  陈老师找了几位女同学了解情况,她们均表示自己没有去过赵寒枝的家里,不知道她的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仅有女生落樱知道,她的奶奶于三年前过世了,家里除了她和父母还有一个妹妹。陈老师感到很惊讶,既然奶奶已经过世了,为什么她要骗自己说家里还有奶奶可以照顾她,谎言的背后莫非包藏着某种隐情?陈老师决定找个时间,自己去她家登门拜访。
  太平桥村虽然面积不大,可是要挨家挨户打听一个人家,还是不容易的。好在很多村民都知道赵寒枝的家在哪里,奇怪的是就是没有人愿意引领陈老师来她家里,不知是陈老师这个人不太面善,还是赵家与邻居存在矛盾。那些年轻的或上了一定岁数的村民仅是站在自己家门口,远远地指着赵家的方向,好似他的手指间有着无限的风景,需要你一点一滴地自己去领略。终于找到赵寒枝的家了,陈老师看见呈现在眼前的红砖房就和村子里其他村民家的自建房差不多,除了房子的外墙没有粉刷以外,你还真看不出赵家有比别的村民更清贫更窘困的地方。
  赵寒枝真是个懂事的女生,她在家里热情地迎接了班主任的来访。不过在她的热情笑脸背后,陈老师还是捕捉到了一丝她无意间流露出来的恐慌。他不明白姑娘在恐慌什么,这样民风淳朴的家庭有什么需要她恐慌的?
  妹妹不在家,爸爸妈妈却都陪在她身边,细心的陈老师还发现,爷爷和奶奶的遗照高高地悬挂在墙的一侧,证明女同学落樱提供的“情报”与事实分毫不差,倒是这位在老师眼里向来很乖巧的女孩赵寒枝自己在隐瞒家里的情况。“我是赵寒枝的班主任陈老师,今天我是带着诚意过来家访的。”一番简单的自我介绍后,这位年轻的班主任像个熟客似的和女孩的爸爸聊了起来,也许是对于女儿成绩的自信和认可吧,爸爸在聊天的过程中几乎没有感到拘束,想到什么就畅谈什么,甚至连他自己年轻时的事情也搬出来讲(仿佛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位热心听众)——看那架势,似乎有点嫌陈老师去做家访去得太晚了呢。
  正当两人相谈甚欢时,赵妈妈在灶台边烧火做饭,令陈老师没有想到的是,年幼的赵寒枝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外出贪玩,或是蹲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吭声地看书,而是像一位家庭主妇似的帮助她妈妈洗菜切菜。这熟练的手法完全是厨房里的帮工,而不是仅仅今天在他眼前的即兴表演。
  灶台的火渐渐小去,看样子快要大功告成了。赵妈妈摘下围裙,端了一盘干菜煎饼放在桌子上,赵寒枝随即捧上了一盘清炒卷心菜,这清炒的技术简直连一滴油花都见不着,陈老师见了,只能在心里嘿嘿地笑着。吃饭的地方仅不足十平米,却阴暗得仿佛夜晚的巷道,而赵家人却没有谁想到要去开灯,似乎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阴暗,陈老师作为一个外人,当然不好多说什么。赵寒枝的爸妈热情地留陈老师在家吃饭,陈老师想,这户人家虽然生活简朴了一些,可是待客人倒还是热心的,于是也顺便收起了自己偏见的眼光。然而,这位年轻的班主任绝对想不到,接下来发生的事儿几乎颠覆了他的人生观,或许这也为乖孩子赵寒枝一直谢绝他去做家访提供了有力的佐证。
  赵妈妈端来了一碗刚出锅的白粥放在她男人面前,催促他快点吃去,要趁热喝。赵爸爸似乎明白了什么,二话不说端起大碗就咕咚咕咚地喝起来,看那狼吞虎咽的模样好像是五六天没有吃东西一样。当赵爸爸在喝白粥时,赵寒枝和妈妈坐在一边看着他吃,而且陈老师还讶异地发现,这一家三口当时热心地挽留他在这里吃饭,此刻却没有一个人起身去给他端一碗白粥过来,难道这对老夫妇只是空客气吗?陈老师开始感觉到他可能走进了一个梦里,在某个不真实的世界和某些奇怪的人打交道。
  正想着时,赵爸爸喝完了白粥,盘里的干菜饼也吃了一个。只见他迅速地将手里的碗递给他女人,好像运动场上参加接力赛的运动员争分夺秒地传递手里的接力棒,生怕浪费掉一分一秒。他女人接了碗,马上去灶台边盛了一碗白粥,从男人手里夺下了筷子,马上哗哗哗地喝了起来。没等陈老师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听赵爸爸大声训斥道:“你就不能吃得快一点么?孩儿的老师还没有吃呢,人家饿着肚子听俺讲了那么多话,你一个女人家吃饭怎么磨磨唧唧的?”
  陈老师觉得更吃惊了,难道他们家吃饭是一个一个吃的吗?忽然间他回想起一个细节来,当赵爸爸吃完白粥时他马上将碗传递给赵妈妈,而赵妈妈没有洗碗也没有换碗,而是直接拿那只吃过白粥的碗继续去盛白粥的。确定是这样吗,这个细节该不会看错吧,如果看错这个细节那就冤枉赵寒枝一家人了,而如果情况属实呢?陈老师不敢多想,他决定睁大双眼仔细看看赵妈妈接下来的举动,因为根据赵爸爸的唠叨,下一位喝白粥的人就是他无疑了,他真应该仔细瞧瞧,这位家庭主妇下一步会做些什么。
  赵妈妈在她男人的催促和世俗礼仪的需求下匆匆喝完了白粥,出乎陈老师的意料,她果然端着这只脏碗继续去灶台边盛白粥,连最基本的冲洗的环节都没有。“陈老师,快,咱家自己熬的白粥,快点趁热喝。”说罢将她面前用过的筷子塞到陈老师的手中。赵寒枝一声不吭,默默地坐在那里流泪,她妈妈不知道她为何流泪,只有姑娘家自己知道。
  “哎呀,给陈老师换双干净的筷子,人家好歹是城里来的知识分子,跟咱们不一样。”她爸爸在这关键时刻吭了一声,赵妈妈才勉强给客人换了双筷子。然而陈老师很清楚,摆在他面前的这碗白粥除了冒着不多的热气外,还掺杂着赵爸爸和赵妈妈两个人的唾沫,这让他一个外人怎么能下得去嘴巴。那股气味简直比田里的泥巴还难闻,陈老师都不知道怎样去拒绝这份“好意”。在他眼里品学兼优的女生赵寒枝,真的无法想象她会出生在这样一个古怪的家庭,难道这就是她多次谢绝自己登门家访的原因。然而现在摆在他眼前的难题是,他要想办法让自己脱身而出。不论赵寒枝的爹娘脾气怎样古怪,他们夫妇俩留他吃饭却是真心实意的,再怎么讲,自己总要好歹吃几口,否则下不了台面。他忽然想到这双筷子是干净的,于是只能用筷子夹一个干菜饼拿手抓着吃,这样好歹给自己下了个台阶。当他看见坐在一旁还未吃饭的赵寒枝已经泪流满面时,本来还打算客气一下,让她和自己一块吃,后来还是把这句话咽到肚里去了。
  “陈老师,你喝点白粥吧。趁热喝,凉了就不好喝了。”陈老师没想到,这位木讷的家庭主妇居然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催促他喝粥,这让好歹踹了口气的他又面临骑虎难下的局面了。
  “哦,我喜欢吃干菜饼,我还是吃这个好了。”
  “干菜饼有点咸,还是得喝点白粥暖暖胃。”
  “娘,你不要再唠叨了好吗?”赵寒枝终于憋不住了,替尴尬的班主任解了围。“陈老师是个大人了,又不是三岁小孩,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他自己清楚,用得着你一遍一遍地讲下去吗?”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陈老师感激地看了赵寒枝一眼,心里充满了暖暖的好感。他真的没办法想明白,这么一对智商情商都不在线的夫妇,如何生得出那么聪明伶俐的一个女儿。莫非赵寒枝也像她的同学孟瑶一样,是她的父母领养的孩子?噢,这想象得可是有点离谱了,他提醒自己说,没有证据的话不能乱讲,没有证据的推测同样也不能胡乱想象。
  次日回到学校,陈老师单独将赵寒枝拉进办公室,想听听她对这件事的看法。赵寒枝说:“我爹就是这样的人,我和我娘都已经习惯了他的管教。每次家里吃饭的时候,都是我爹先吃,我娘第二个吃,我是第三个,我妹妹最后一个吃。如果碰到有客人来我家,那么客人排在我前面,我第四个,妹妹第五个。”
  “吃个饭为什么还要排顺序呢?”老师不解地问。
  “爹说了,这样做为了节约用水。他先吃完饭,把碗筷给我娘,我娘吃好了又给我,我吃好了再传给妹妹,这样四个人吃饭只要一只碗一双筷子就可以了,能够节省很多洗碗洗筷子的水费。我爹是个做事情很节约的人。”
  “节约是对的,可是我们也不提倡这样的节约啊,在饮食方面,卫生永远是第一位的。”陈老师语重心长地说。
  “陈老师您说得对。可是我爹听不进别人的劝说,他永远认为他是对的。再说了,不管他怎么小气,每次吃饭他都是第一个吃的,他用的碗啦筷子啦肯定是干净的,不干净的碗筷是我和我娘还有我那可怜的妹妹在使用。”赵寒枝讲到这里,眼泪又刷刷地下来了,好像受到了同学的欺辱和攻击,她的委屈无处发泄。
  “其实昨天在你家里做家访,一开始陈老师感到很震惊,可是后来当我听到你替我开脱时讲的那句话,心里又特别欣慰。”他用手去擦擦赵寒枝的泪水,“你知道老师为什么感到欣慰吗?”
  赵寒枝摇摇头,一脸懵懂地望着老师。
  “老师感到欣慰的是,你在那么小的年纪里,就知道站好自己的立场。从你最初的一声不吭,到后来顶撞你妈妈给老师开脱,我就明白了其实你心里很抵触你父母的做法,只是迫于他们是你的长辈你不敢反抗。老师也不希望你顶撞妈妈,毕竟她养育了你,但是在某些问题的大是大非面前,我们的确应该站好自己的立场,不能因为利益和某些世俗的观念把我们做人的‘本’和‘真’丢掉。”
  陈老师哽咽了,他觉得现在讲的话有些过分了,虽然从道理上来说句句属实,可是对于一个六年级的女生来说,下的药有些猛了。他有些后悔讲了这番大道理,想把话收回,可是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你是收不回的。
  “陈老师,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家里的情况,所以我才不敢让你去我家里,怕让老师笑话了我们。谁知道陈老师你不打招呼自己悄悄地跑来了……”
  陈老师嘿嘿一笑:“我就知道这里面肯定有隐情。我那么优秀的学生,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拒绝我去家访呢,想想都不符合常理吧。不过没关系,老师会替你保密的。”
  赵寒枝会意地点点头:“老师,其实我不傻,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家里的情况了。逢年过节我们村里的叔叔阿姨伯伯婶婶都是挨家挨户地在窜门走亲戚,每家每户好不热闹啊。然而我家呢,一年到头没有一个亲戚朋友来拜访,连村长下达通知时也是绕着我家的门走的。每逢我娘煮了点好吃的东西想分点邻居们尝尝,也会被我爹逮住骂个不停,说她一个妇道人家一点都不懂得勤俭节约,简直是个败家子。老师,败家子是什么意思啊?”
  陈老师想笑,可是发现自己笑不出来,在这十多分钟的交流里,他的心中尽是辛酸和怜悯。真是一块黄金埋在烂泥塘里啊,老天不公平,绝对不公平。他不想正面回答孩子的问题,于是只能摸摸她的头,一脸严肃地对她说:“你那么聪明的一个孩子,将来会明白的。”
  
  5
  
  两年后的夏天,赵寒枝的叔叔赵麻子突然失踪了。说他“突然”是由于他的“存在”和“消失”之间的时间间隔对于赵寒枝的父母以及婶婶的生命长河而言就是短暂的一瞬,仿佛自然界的闪电之于人的视觉,前一秒还在夜空里生龙活虎,下一秒却已坠入无人之境。
  赵麻子的职业是出租车司机。在九十年代的中国,出租车是一项新鲜事物,在城里人出行大多数靠自行车和公交车的氛围中,出租车成了少数财富阶层出行的象征。赵麻子早年的职业是模具厂的锅炉工,靠微不足道的技术掌管着全厂三百多号职工的浴室供暖,当某一天听到模具厂由于经营不善倒闭关门时,他的心里还是有了些许的难过。最初决定开出租车,老婆还是不同意的,担心这行当不好赚钱,可能会吃了上顿没有下顿,日子过不安分。然而勉勉强强干了一年后,觉得收入还是不错的,虽然辛苦了一点,赚的钱倒也不赖,而且工作又自由,不像当锅炉工那样每天被领导呼来喝去的。
  没开出租车之前,赵麻子自己也不敢相信出租车司机的钱会那么好赚。以前他总是认为,县城那么小的一溜地方,骑个自行车都可以绕城转一圈了,要是蹬上摩托车,一天绕它个三四圈也没问题。想图省力的,县城里也有大量的人力三轮车等着你,只要花个几块钱往那三轮车上一坐,你可以随意吆喝穿着短袖卷起裤腿的三轮车夫,像古时候的帝王呼唤宫廷里的丫鬟一样;要是再穿件时髦点的外套,那在朋友面前可是赚足了颜面的。既然如此,还有多少人愿意来乘坐价格高昂的出租车呢?
  在成为出租车司机以后,赵麻子发现这个世界不能以他的推测和主观意念去构筑。他担心自己的生意会“门庭冷落车马稀”,而现实的情况却是来客让他应接不暇。生意最火爆的时候,甚至出现了几名顾客为抢车位而发生斗殴的情况,让他一度觉得自己像一位乡镇里的民事调解员。相对于摩托车和三轮车而言,出租车是一种比较私密比较个性化的出行方式,相对于公交车来说,它又不受时间和区域环境的限制,顾客可以随心所欲。赵麻子就经常听见,有男性顾客在他的车子里谈情说爱,谈股票,谈房地产,谈官场上的勾心斗角;有女性顾客在他的车子里谈美容保养,谈孩子教育问题,谈家里的老公出轨。一辆小小的出租车成了一面窥视社会生活的透视镜,赵麻子忽然发现,生活竟是这样的八面玲珑。
  为了购买这辆车子,赵麻子当初从亲戚朋友那里借来的二十万早已还清了。他相信这几年他赚了不少钱,他的亲戚朋友更是相信这几年他赚了不少钱。一时间,村民们活在对赵麻子盲目的崇敬之中,有人甚至公然在街坊邻居之间游说,这老赵一家人脑子不怎么开窍的,没想到那弟弟却是活成了人中的精品。赵寒枝听了这些风言风语心里很难过,因为她知道这些话就是村民们在背后嘲讽她的爹娘的。讲实话,他爹人品并没有什么问题,就是由于这点过分的吝啬让正常人无法从心里接受他,久而久之就将他妖魔化了。
  人都有势利的一面,很难说现实生活中会没有人将利益的标杆时刻握在手心的,甚至每天围绕着它旋转。当年赵麻子在模具厂当锅炉工的时候,连给他说个对象都有很多姑娘不乐意;现在人家开出租车赚了钱发达了,很多将他视为“人中精品”的马屁精就天天跟在他身后,说着让自己都感到可笑的虚伪的崇拜的话,甚至有几个恬不知耻的老妇人声称要给他介绍情人。每当赵麻子一笑而过时她们会搬出某部电视剧里主人公说的话:不是男人都信奉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吗,没有彩旗在外面飘的男人就不是成功的男人。赵麻子被那些老妇人奉承得无路可走了,每次在村里遇见了她们就设法躲避,“我情愿人家说我没本事,什么歪风邪气呀,什么红旗啦彩旗啦都被她们扯出来了,我赵麻子什么旗都不要。”
  相对于奉承他的一面,也有诋毁他的声音在村里出现。最初的传闻是赵麻子在开车的过程中经常宰客,譬如说他会选择在人流量大的日子里故意提高价格,会根据某些特殊顾客的嗜好趁机敲竹杠而使对方骑虎难下,会利用外地游客对本县城环境不熟悉的心理故意绕远路到达目的地,从而以欺骗的手段增加自己的盈利。越到后来,传闻就越是让人难以置信,有人说,赵麻子联合其他出租车司机,以套路的方式赚取乘客的钱,而且还使得对方知情后不敢报案;有人说,每天凌晨一点多赵麻子都要免费送一位站街女回出租房,作为回报,对方答应在他的车子里义务给他开一次荤,形成一条明面上不说暗地里顺理成章的黑交易。
  就在赵麻子失踪前一星期,太平桥镇派出所接到了一起报案。举报者是一位义乌籍男子,他说当天搭乘一辆出租车在本县城的农贸市场周边逛了一圈,由于着急下车,直到下车后半个时辰才发现自己的手提包遗忘在了车子里,现在报警请求警方帮忙寻找。义乌男子说,他这手提包里有十二万现金,是他老婆和丈母娘给他筹集的用于他创业的初始资金,如果找不到,他只有去跳河了。接待他这个案子的是警员小蒋,小蒋给他泡了一杯水,让他先冷静一下,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地与他汇报一下,他再设法着手调查。
  可是义乌男子没有心情喝水,他满脸冒出了豆大的汗珠,脸上的皮肤似乎一瞬间老去了二十岁,让人看了既替他着急又替他叹息。既然是那么贵重的手提包,怎么能随便忘在车里呢?如果遇上了好心的司机,说不准还能完璧归赵;要是遇上有点心机的小人呢,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当然这些话若是现在拿出来讲就是放马后炮了,作为警察的小蒋只能一边安抚他的情绪,一边引导他慢慢地讲出点当时乘车的细节来,以利于破案。
  义乌男子说,他能够回忆得出来的只有三个细节,第一,出租车的车牌号尾数是48,他也很难记起来到底是548还是648,应该就那几个数。第二,开出租车的司机是位留着中分发型的男子,因为这种发型在八九十年代很流行,所以他记忆犹新,但是除了发型特征以外,其他的就没有印象了;小蒋问他司机大概有多高,男子表示不清楚,因为司机一直坐在驾驶座开车,看不出他的身高。第三,这也是男子最确定的一点,他从搭乘这辆出租车开始一直到下车,始终仅有他一位乘客,而且他刚上车的时候司机曾经目睹了他怀揣的那只黑色手提包。这句话是否暗示了,司机有重大的作案嫌疑,倘若他在二十四小时内没有将手提包上交到任何一家派出所,就可以因此给他立案调查了呢?
  仅仅过了一天时间,赵寒枝的叔叔赵麻子就被警员小蒋传唤到了派出所。原因当然是显而易见的,通过本县城出租车管理公司的深度调查,只有司机赵麻子符合举报者提供的前面两项细节。而且当赵麻子在派出所接受调查后,义乌男子确实也近距离看过了眼前这位嫌疑人,很肯定地声明自己当时就是搭乘这位师傅的车子去农贸市场逛圈圈的。赵麻子当时是什么表情事后小蒋很难回忆起来,反正他马上就承认了自己的确于一天前搭乘了这位男子,并且是在农贸市场下的车,他们约好了十五块钱的价格,对方付钱时也非常得爽快,一看就是做生意的料子。但是赵麻子却失口否认自己曾经看见过男子身边的手提包,更不知道他的包最终落在了他的车里。小蒋提示他好好回忆一下,可是赵麻子坚持说,他只是搭乘了这位顾客,没有看见过他的包。
  当时的刑侦技术是有限的,车子里没有摄像头,一切真相都可以被谎言精心地掩埋。当嫌疑人和举报者各执一词时,往往是警察最为头疼的时刻。没有证据不能正式逮捕赵麻子,小蒋向上级领导作了反映;上级领导作了指示,要求小蒋带着一名辅警去案发地点沿街走访群众,看看能否得到破案的第一手材料。
  第二天义乌男子又去了一趟派出所,他让小蒋帮他向司机赵麻子传下话,只要他能将那只黑色手提包交出来,他一切既往不咎;并且,作为感激,他还将从包里拿出一万块钱作为对他的奖励。然而,很失望,他没有等到有人主动去派出所交出那只包。小蒋也看得出来,义乌男子对赵麻子的怀疑已经深入到骨髓了,否则他不会讲出这样的话来,遗憾的是他们警察没有找到证据,不能将“嫌疑人”绳之以法。
  接下去的事情,有人曾经想到过,更多人永远不会想到,那就是赵麻子突然失踪了。清晨,他还信心饱满地计划着要赚上更多的钱,自信地开着他的出租车出门拉生意,晚上,他的妻子和六岁的女儿却没有看到他的如期归来。一开始,他的妻子慌了,接着,赵寒枝的吝啬爹娘也慌了,到后来,村长和村支书慌了,再后来,整个太平桥村的村民都慌了。大家都纷纷做出猜测,赵麻子的失踪是否与几天前义乌男子丢失的那只手提包有关呢?
  一个星期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赵麻子都没有再次出现。赵寒枝一家人和她的婶婶为了这事不知往派出所跑了多少趟,他们甚至去了电视台和报社,刊登了寻人启事,还去周边县城发放寻人启事的传单,结果还是没有得到关于赵麻子的蛛丝马迹。在警员小蒋的建议下,赵麻子的老婆决定从寻找他的出租车入手,毕竟车子和人是联系在一块的,只有找到出租车才能确定当事人的情况。
  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不但人没有着落,连车子也没有寻着半点踪影。太平桥镇派出所的干警们一开始还顶着非常大的压力,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和新的案件的加入,赵麻子的失踪案渐渐地边缘化了。因为失踪案比起真正意义上的谋杀来说还是有点距离的,尽管对于他的家属来说,两者的差距并不是很大。直到一年后的秋天,岩头村的村民在池塘里打捞一位自杀的农妇时无意间发现了池塘底还搁浅着一辆轿车,后来通过公安消防的努力将车子打捞上岸后,小蒋马上想起了一年前的赵麻子失踪案,于是第一时间通知赵麻子的老婆到现场确认。
  经过对轿车外观和车牌照的辨认,麻子老婆认出了这就是她男人所驾驶的出租车,只是万万没想到它居然会出现在岩头村的一口池塘里。看来赵麻子十有八九是遇难了,小蒋把他的推测告诉麻子老婆。到这个时候,麻子老婆还是不相信,她说只要没看见赵麻子的尸体,她就宁愿相信她男人还在世上活着。这种无底线的固执惹得小蒋也是直摇头,心想一年都没见面了,即便活着那也肯定在外面有新欢了,如果知道真相反而会更加难过;还不如认定他已经死去了呢,这样至少还能保留着一点做丈夫的忠诚。也许是突然失去了生活的精神支柱的缘故吧,否则真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之后又过了不知多少年,赵麻子一直没有出现。其实太平桥村的村民早已经认定他是死了,就在义乌男子丢失手提包的那几天,他或许已经被人暗中做掉了。然而麻子老婆仍然在替他守寡,守寡的同时还在幻想着麻子有一天能够高兴地回家。她时常告诉村里的老妇人说,她在某天晚上曾经听见有敲门声清脆地响起,当时她很害怕,可是敲门声连续响了四次,而且每次的时间间隔一模一样。她忽然很振奋,以为是自己的男人回来了,于是急忙披了件外套就去开门。结果大门外漆黑一片,别说是人了,连鬼的影子都没有。当她诉说着这个故事时,那些吃吃太空的老妇人就取笑她,肯定是你家的麻子变成水鬼癞子回来见你了。
  又不知过了多少岁月,派出所的小蒋已经由警员升职为中队长。有一天他来到太平桥村找到了麻子老婆,对她说:“哪天有空去我那里把赵麻子的户口注销掉吧。”
  她愣了一下:“户口注销掉,什么意思?”
  “死掉的人还留他个户口干嘛呢?”
  “谁说他死了,谁说他死了?”她愤怒地咆哮起来,“你有看见过他的尸体吗,有亲眼见过吗?”
  “嫂子,我很尊敬你,也很同情你。但是请你不要活在幻想之中,好吗?做人要现实一点。”
  “我哪里不现实了?麻子明明只是失踪嘛,你们干嘛说他死了呢?难道你们就那么讨厌他?”
  小蒋迟疑了一下,他忽然发现身为中队长的自己还不如一个疯子活得洒脱、骄傲。“对不起,我讲错了,嫂子,原谅我的失言。”小蒋蹬上他的自行车,头也不转地往前冲去。
  
  6
  
  大家好,又和大伙儿见面了,我就是那个爱笑爱闹、时而文静时而活泼好动的女生落樱。最近几天我的身边真是悲喜交集,以至于在写日记之前,我都没想好应该先写哪件事情比较妥当。其实好事坏事都和升学考试有关,在那场几家欢乐几家愁的中考结束后,我和同学兼闺蜜孟瑶即将面临着两种不同的人生道路。
  我俩小学同窗六年,初中同窗三年,在小女生最没有心事的九年时光里,我们像两根钉子被绑在一个树桩上,天晴的时候大家一起看阳光明媚,下雨的季节大家一起看乌云落泪;偶尔遇到心情不好的时候,你靠在我的肩膀上倾诉,我依偎在你的怀里沉思默想。尤其是初中三年,当我们被分配在同一个班级里时,两个懵懂的女孩子足足高兴了好几天。初中三年,同样是我人生中不可逾越的三年,我相信也是孟瑶终生难忘的三年。因为在这段时光里,每当我和她在课余空闲时间或放学后紧紧地走在一起时,周围还是会投来很多诧异的目光。同学们不敢相信,家庭条件优越、成绩优异的我居然会和一位整日沉默寡言、成绩也不突出的姑娘成为闺蜜,而且两人能够如胶似漆地玩得那么好,他们都特别羡慕孟瑶的“好命运”。而我却觉得是世俗的偏见遏制了他们的眼光,通常人们认为只有“性格情趣差不多”的两个人才可能成为朋友,“差得多”的人只可能生活于世界的两极,甚至日常生活中也不会有什么交集。因此我和孟瑶的出现成就了同学老师们口中的很多话题。
  然而,再好的同学情谊也势必有分开的一天。在没有参加中考之前,我就已经预测到了这一点,因为孟瑶的成绩与我相差很多,正常情况下我能考进班级的前二十名,如果数学的优势发挥突出,恐怕进前十名也是可能的。而孟瑶差不多在全班三分之二的名次段上徘徊,我记得她最出色的一次也仅是靠近中等水平。“再这样下去,高中我们是不可能在一块上学的。”我无数次清醒地对自己说,同时也在心里祝福孟瑶交个好运。
  中考前夕她一点也不紧张,似乎比我还放松。想想这也是完全合乎情理的,我寄托着全家人对我殷切的期望,肩膀上的担子重的很;而孟瑶呢,谁又会期望她变成一只金凤凰从农田里飞出去呢,是她那个不苟言笑的石匠父亲,还是那个对她没什么感情的母亲?她只能像一颗棋子那样地随波逐流,天知道命运的帆船会将她带往哪里。她平静地参加考试,平静地等待成绩,平静地预测哪所学校的录取通知书能寄到她家里。在这种平静的期许中,她原本就很光滑的性格被磨砺得愈加光滑了。
  成绩公布后,我被镇上的一所普通高中录取,我还是有那么点小小的失落,原本我的计划是要考取县城里的高中的,我辜负了老师对我的期望。相对我而言,“灰姑娘”孟瑶就没有那么顺利了,她没有考上普通高中,成绩离职业学校还差那么一点。她那个当了一辈子石匠的爸爸似乎还对女儿抱着一点希望,他不图孟瑶能改变家庭的现状,至少也不能再让女儿走自己的老路,让村里人看不起。孟瑶的成绩不说像晴天霹雳,多少还是如同一阵大雨淋湿了孟石匠渴望改变的心境,当爹的有些灰心了。或许女儿就是那么块料子,自己就是个粗人,怎么可能培养出一个文化人呢?我猜想他闲下来的时间肯定会这么想。孟瑶曾在前天告诉过我,即便职业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寄到她家,她也未必会去那里读书。
  “落樱,祝贺你!上了高中以后,你会认识更多的朋友。”
  “你去了新的环境,也会认识朋友的。”
  今天上午,在我刚收到高中的录取通知书时,孟瑶下午就跑来向我道喜。我为我俩长存的友谊高兴,也为她看不到方向的未来感到难过。可是她却表现出一脸的不以为然,似乎她生来是石匠的女儿,一生即便这么简简单单地度过也毫无遗憾。
  “别替我操心,落樱,真的上不了高中也没关系啊。我们村里有多少穷娃子不是念完初中就出去干活的。”
  “可是你不能那么想,你应该想着靠读书来改变自己。考不进高中去读职业学校也是不错的选择,至少还能学下一门手艺,说不准,将来在社会上混得比那些高中毕业生都要好呢。”
  “这个职业学校我没有进去过,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孟瑶说,“你没听咱村那个冬冬在说嘛,三年制的职业学校他进去读了一年就出来了。别人问他为什么,他说进去了也是混时间,他们班男同学把课本卖完了攒钱买烟抽,这课本还不如几根香烟来得有吸引呢。你想想,这样的学校还指望它能带给我什么?”
  “那是别人,你不要学那些坏孩子,你应该向那些好的同学去学习,”我感慨地说,“任何地方都是有优秀的人存在的。”
  “呵呵,落樱,你可真逗。你的意思是,监狱里也有优秀的人存在?”
  “你怎么喜欢钻牛角尖了?孟瑶,以前的你可不是这样的哟。”
  “优秀的孩子不会来职业学校,就是她们想来,家里的父母学校里的老师也不答应。落樱,我的好姐妹,我知道你是心疼我,想尽办法安慰我,不让我难过,我会记得你的好的。可是这人间有很多东西你我是无法改变的,就比如人们的偏见。我知道学校里有很多老师不希望你和我走得那么近,尽管我俩的友情是纯洁的,可是他们心里有疙瘩有不满,只是碍于你的优秀没法子讲出来。在他们眼里,你落樱就应该和那些家庭出身比较好的女孩在一起,和那些成绩特别优异可以和你有的一拼的女孩在一起,这样才能显得你有品味有上进心,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和我这样的‘灰姑娘’站在一起。”
  我承认我差点哭出声来,认识孟瑶这么多年以来,从未听到她讲出这样睿智而有深度的话。在我的印象中,她就是个文绉绉的女孩,总是以追随者的姿态紧紧地跟在我身边,虚心地聆听着我对她的“教诲”。或许是我习惯了那样一种角色,当某天两人的角色忽然发生交换时,我的心里无意间起了一点波澜。我无法反驳她讲的话,因为这句话道出了事情的真相,别人对她的偏见的确不是她上个职业学校和学习一门技术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改变的,这种偏见深入骨髓,我们没必要和世俗的观念硬碰硬。
  于是,接下去我就和她谈谈我的情况。我知道高中二年级需要文理分班,我希望自己能分到理科班,以圆小时候就梦想当个机械工程师的愿望。孟瑶表示不能理解,她说很少有女生梦想当机械工程师的,这是男孩子学的东西。我说:“我爸爸也希望我读文科,他觉得以我的性格适合当新闻记者,或是律师之类的职业,我朝着他嘿嘿一笑,反问他,我像记者吗?”孟瑶笑着说:“像,你像极了那些在街头采访的记者。不但像记者,而且更像电视台的播音员,你长得比她们更美。”我不好意思地红着脸,故意打岔:“还播音员呢,真要做名播音员,我不用考大学都可以去咱们村的文化站广播室工作。”
  今天下午,我俩愉快地在一起聊了很长时间,话题由我们眼下的升学考试转到了对未来的构想上来。在这个惬意的午后,我和孟瑶仿佛一对即将分手的恋人,尽管知道未来的命运将迫使我们分开几年,只能趁着这短暂的时间把心里想倾诉的话全部倾诉出来。孟瑶忽然有些情绪低落,因为她想起了她的家庭,我知道这是她人生的痛点,只能装作不经意地去迎合她的情绪。
  “落樱,你觉得我妈妈是个怎样的人?”
  “她是个怎样的女人我不了解。不过从我在你家玩了几次的情况看来,她待你还是不错的。”
  “你没觉得她有什么反常的行为吗?”
  “这个我还真没有看出来。”
  “落樱,我和你说个事,你要替我保密。”孟瑶将身子靠近我,低声地说,“你知道我是个捡来的孩子,可能你想不到,我妈妈却是我的亲生妈妈。”
  我吓了一跳,脑袋如同被马蜂蛰了一下,半天没理清头绪。
  “你不是告诉我,你从小是跟着爸爸长大的,你妈妈是后来才来到你们家的。”
  “这个我也不清楚,我是听咱们村里好几位阿姨告诉我的。她们在我耳边悄悄地说,当年我妈妈生下我之后,把我丢弃在村里的寺庙门口,后来她可能觉得心里有愧疚吧,就假装一位流浪女人来到这里,并且以我继母的身份和我爸爸结婚进入我们家。那些阿姨不让我回去告诉爸爸,害怕他会与我妈妈吵架。她们还说,以我妈妈的姿色根本不会看上我爸爸,如果不是为了我这个亲生女儿,她干嘛委屈自己呢。”
  “你觉得她们讲的话是真的吗?”
  她摇摇头:“我不知道,落樱,我的心里很纠结。我宁愿妈妈不是亲生的,也不希望她是因为我而委屈了自己。”
  “那你就跟着自己的想法去走吧,或许那些阿姨都是凭空臆造胡说几句,你可不能把她们的话当真啊。”
  “但愿如此吧,落樱。我就希望能简简单单地生活,不要让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扰乱我的人生。”
  “她能够对你好,后妈或者亲妈并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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