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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A

作品名称:故土无痕      作者:苏夏      发布时间:2023-02-21 14:13:42      字数:12344

  1
  
  我回来了,我又回来了,命运的颠沛流离让我自己也想不到,今生居然会再次来到这里,来到这个淳朴、幽静、传统而又处处荡漾着浓浓烟火气息的太平桥村。若干年后,这里的山水还是那样的自然和典雅,这里的父老乡亲仍然一如既往,有的让我欣喜,有的让我伤心,有的让我淡定,有的让我讨厌。不过人间处处皆是这样的风景,看得多了,也就释然了。
  我相信总有一些男人,会由于我的存在而使他们的生活多一份美好和根深蒂固的回忆;也肯定会有一些女人,会因为我的出现而再次点燃她们胸中喷薄而出的愤怒,不用过多解释,我从彼此再度相逢的眼神里就能看得出来。也罢。有爱有恨的世界才能体现我存在的价值嘛,谁让我的职业注定要成为人们非议的话题之一呢?
  从今天开始,我换掉了昔日梅梅的“昂贵头衔”,重新穿上了属于家庭主妇李映梅的崭新服装。李映梅是一位贤妻良母,在此我们需要以另一种形容词去定义她。她不像梅梅那样披头散发,每天涂着殷红的唇彩,画着精致的妆容,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还手举着一枚小镜子照来照去,仿佛要将人间的绝美风景尽收眼底。今日的李映梅变成了一位朴实的村妇,她高高地盘起了修长的头发,或是在心情异常美好的时候给它扎个马尾辫,舍弃了涂脂抹粉的习惯性手法,而将生命中充沛的时间让位给繁重的家务劳动。她偶尔也会穿几次高跟鞋,那是向平淡的岁月诠释美的方式,而不像过去那样,仅仅是她日常工作的必需品。我不曾悔恨自己的过往,也不去埋汰世俗对我的偏见与鄙夷,因为那是很多人需要经历的挫折。生活中缺少了应有的痛点,生命的光芒亦将大打折扣。
  回忆中依稀看到童年时母亲那仇恨的目光,母亲用她长满老茧的沧桑而枯萎的双手,抡起家里的洗衣板劈头盖脸就往我的脑袋砸过来。仿佛这一切都是命运使然,仿佛我的降生给她带来了多灾多难,让她的一生徘徊在祖父那极限变态的凌辱中而世俗的礼仪压迫得她失去了反抗的勇气。在我逐渐懂事的年纪里,我越来越清楚地看到这个重男轻女的封建家族是怎样一点点剥夺了女性作为完整个体的生活的权利的。在老一辈(特别是像我祖父那样的老古董)的眼里,生儿子可以光宗耀祖,可以坦荡荡地继承家族的姓氏,而生女儿不但会使家族蒙受晦气,即便他们死了之后去阴间也可能得不到众生的尊重。如此愚昧而迷信的思想在我们村里弥漫了近千年之久,到现在也没有得到有效的根除。于是我的出生就伴随着祖父母的咒骂和歧视,在当年尚且年轻的我母亲身上漫延开来。
  从未接受过正统教育的母亲当然不懂得“以暴制暴、以牙还牙”的生存哲学,甚至我估计她连最基本的正义感也是丧失殆尽的。在那样的年代在那样的环境里,她仅仅是咬着牙强迫自己活下去而已,她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将愤怒与仇恨转移到女儿的身上。于是乎肉眼所见的洗衣板、火钳、拖鞋或扫把成了她对我滥施淫威常用的工具。却不曾想到,这样的“无端惩戒”非但不能使她摆脱可悲的困境,反而使家族的女性和男性更加处于一种对峙的状态。因此我在很小的年纪就开始讨厌两个哥哥,尽管心里明白他俩生活得也不容易,因为爸爸妈妈将最好的爱给了小弟弟,两个哥哥只是他生活的陪衬。而我,这个一生下来就娇小可爱的女孩,这个在家族中唯一没有继承权的女孩,这个日后可能在社会上成就大事业的女孩,就这样被祖父重男轻女的迂腐观念,排斥到无人问津、顾影自怜的冷漠角落里。
  生而为人,我感受到这个世界待我的不友好和不公正,可我还是那个自强不息的李映梅。
  二十岁那年,迫于母亲的专制,我嫁给了本村一位三十八岁的男人。我之前从未与他见过面,结婚前一天才在媒人的撮合下匆匆见了对方一眼,这位年龄大得可以做我父亲的男人,就这样在命运的唆使下,走进了我的生活。要说我和他有共同话题,有感情,有情趣,那是假话;然而要问我为什么选择如此违心的生活,我无法回答,因为那时我已无路可退。
  我和他以夫妻之名共同生活了两年,然而我们却从未行使夫妻之事,不但新婚之夜没有,在以后的日子里也没有。我曾经不止一次在心里问自己,我到底怎么啦?或是他到底怎么啦?可又始终找不到我想要的答案。我承认自己从未像一名真正的妻子那样去关心他、理解他,对他的所作所为有那么点动情;他也从未像一匹饥饿的狼那般对我拥有无限的占有欲,甚至让我欲罢不能。我们就像两只失去动物本能的玩偶似的被人强制塞进一个屋檐下,没有喜怒哀乐亦没有卿卿我我。两年后,当我怀着无以言说的恐惧逃离那个名存实亡的家时,我竟然像只风中飘曳的断线风筝对曾经那段婚姻没有丝毫的留恋。仿佛那是属于别人的城堡,而我仅仅是围城外的看客,孤独的心像荒郊野外的青草,在风中无依无靠,肆意生长。
  往后的日子里,我跟着老家的小姐妹流浪多年,在吃了上顿担忧下顿的艰难时期,我俩曾合伙干了许多不道德的蠢事,至今令我难以释怀。乘火车逃票,在招待所偷窃客人的物品,伪造贵州妹子的身份欺骗大龄男青年,这些在当时看来是无足挂齿的小事,居然在数年后让我们的良心深感不安。也就是在那段时期,我和小姐妹操起了皮肉生意。我深知这样的行当会让我丧失什么,可我仍然义无反顾地坚持去做,就好比渔民在大海里捕鱼,你若问他知道危险不,他说知道,可是在接下去的几天里你仍然看到他每天拖着渔网去海里捕鱼,刮风下雨从未间断过一样。
  现在我想诚恳地对我的前夫说声对不起。我们以夫妻名义生活两年,曾经有无数个夜晚有无数次机会,我可以将我纯洁的身体交给他,然而我却始终没有,他的木讷和迟疑让我丧失了挑逗他的欲望。
  但是我却愧对于他,在往后的岁月里每当我想起那些像苍蝇扑在腥味上的男人们围在我身边,或忠诚,或胆怯,或假惺惺时,我就会加倍觉得愧对于前夫。我恍若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能像他(尽管到目前为止我仍然不愿说出他的名字,但是这个不重要)那样,对我的身材和美色无动于衷(请原谅我的骄傲和自恋),对我的贪婪和懒惰麻木不仁(或许这是已经见怪不怪了),对我的幼稚和无知沉默不语(也许是懒得去嘲笑和斥责),惟愿我随心所欲地生活在自我抱怨的世界里。
  我曾经幻想,他能像只麻雀那样一天到晚和我吵个不停,哪怕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罢,可是他没有;我曾经幻想,他能像只羚羊那样冲锋陷阵的赶在我前头,哪怕我这辈子都无法追上他也罢,可是他没有;我曾经幻想,他能像只狮子那样雄踞山峰,在我们的小家庭里给我撑起一片保护伞,哪怕我从此对他言听计从也罢,可是他没有。他仅仅是我在法律上承认的丈夫而已,除此以外没有其它。我常常在想,倘若我没有堕落过,又何曾产生对他的愧疚之心呢?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再多的纠结也改变不了那段阴暗的岁月。从现在开始,我的身份变成了孟石匠的妻子,孟瑶的继母。我没有自己的孩子,和前夫之间的种种过往让年轻时候的我对孩子产生了天然的恐惧。而此刻,从来没有尝试过当母亲滋味的我却要在现实中迅速转换角色,我承认我的心还是脆弱的,这个继母或许并没有想象中的好当。
  真正在孟家扎根下来后,我才逐渐了解到这个女孩子的身世。原来她也不是孟石匠亲生的孩子,孟石匠在几年前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婚姻,他认识了一个叫黎翠翠的外省女子,不久后两人就顺利结婚。可是等到这女人的预产期快到的时候,她却像一阵风似的突然消失了。孟瑶是他从村子里的寺庙旁捡来的孩子,刚见到她的时候,孩子还在襁褓中嗷嗷待哺。关于这个可怜的男人身边的事情,村里的父老乡亲包括村长、村支书他们都如数家珍,尤其是他的师傅杨石匠,更是很多事件的亲历者和牵线人。
  这样平淡的日子过了两年,我恍惚觉得村里的女人们对我的敌意逐渐地减少了,虽然我也没有融入到她们的社交圈里去,没有和她们站到同一阵线对村里的大事件评头论足,但是少了恶意的排斥于我而言就是变相的善意。当我做为一名良家妇女失去对她们生活的威胁时,这种传统的歧视显然是应该消失的。
  然而,相对于逐渐减弱的恶意中伤,我发现村里人对我的怀疑还是在某种程度上存在的。不少人至今仍在纠结我李映梅为何要再次来到太平桥村,即便是因生活所迫,中国那么大,这也无法成为我一定要出现在这里的理由。于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还是有些风言风语在几个爱嚼舌根的妇女之间传播,尽管传播得很低调很私密,或许作为当事人的我还被蒙在鼓里,然而那些流言蜚语最终还是神不知鬼不觉地飘进了我男人的耳朵里。我相信“身正不怕影子斜”这句古话,同时也相信凑巧的事情出现得多了,无论谁的心里都可能会萌发怀疑的种子——这也怨不得某些人的好奇心。
  “李映梅,我想和你谈谈。”
  当孩子不在身边时,有天晚上孟石匠在家里向我质疑。
  “怎么啦?搞得那么紧张。”
  其实我有种预感,他今天想找我谈的事情或许有极大可能与最近几天村里的人们议论的话题有关,可我仍然不愿去捅破这层“窗户纸”。
  “没什么大事,就是我俩在一起谈谈心。”
  “好吧,我们是应该谈谈了。”
  “哦,最近我老是听到有人在说,孟瑶这孩子与你有关系。不过我也只是听说而已,我情愿相信这些话都是捕风捉影的。”
  我的心里不觉一震。尽管我知道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让我在他面前心虚,然而他对此事的怀疑态度还是在我的预料之中。
  “你自己都说了,这是捕风捉影的,干嘛还要去相信它呢?我是瑶瑶的继母啊,这一点谁还能改变得了?”
  “除了继母以外,还有什么关系?”
  “还能有什么关系呢,我不知道。”在我男人的质疑声中,我追问道,“你到底听到了什么,孟石匠?”
  “村里人都在说,孟瑶是你的亲生女儿。你之所以来到太平桥村甘愿嫁给我,就是为了接近并照顾你的女儿。”
  “这怎么可能呢?”我如同遭遇雷击一般地尖叫起来。
  原来,人们在怀疑孟瑶的身世和我有关。真的想上街去扇她们每人一巴掌,可是冷静下来之后,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完整地梳理了一番,发现别人的怀疑还的确是有迹可循的。
  首先,几年前我来过太平桥镇做皮肉生意,和镇上的男人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或许别人会猜测我和其中的某一位某两位男青年有私下的交情,倘若对方有家庭,为了维护家庭的稳定他完全有理由拒绝抚养我们的孩子。其次,孟瑶最初是在太平桥村的寺庙门前被人发现的,被发现时孩子身上连一张能证明其身份的纸条也没有,这与通常的遗弃女婴事件有很大的不同,难免会让别人将怀疑的目光往我身上牵扯。
  其实这两点理由还不是最充分的,最充分的证据是几年后这名顶着当初耻辱光环的女子居然会再次来到这里,并且心甘情愿嫁给家境贫穷的孟石匠为妻。结婚后的两年多时间,做为后妈的我不但没有嫌弃他的女儿,反而还将她当成了自己的亲骨肉一样对待,甚至有时候对孩子的耐心程度要超过作为爸爸的孟石匠——种种迹象不得不让村里的人们对我的二次造访产生怀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梳理清楚后,我没理由去恨那些嚼舌根的妇女同志,毕竟这是人之常情,换做我遇到了村里来了个这样的外省女子,恐怕也会对其产生非分之想。
  “我这样告诉你吧,亲爱的!”我以诚恳的眼神注视着孟石匠,对他说,“她们讲的都不是真实的。孟瑶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我没有自己的孩子。”
  “我情愿相信,你说的这些都是真实的。”
  “必须是真实的,你应该相信我,因为咱们是一家人。”
  “这么说来,这孩子可真是个苦命的娃子。”
  “放心吧,咱们苦不了她的。”
  
  2
  
  在太平桥村,李映梅有了新的身份,当然必须也得有份新的工作来谋生。在孟石匠师傅杨石匠的推荐下,她去了镇上的罐头厂做洗瓶工,工作比较轻松,基本上是简单的重复性劳动,显然待遇也不是很好。刚开始时李映梅觉得有点委屈,这个收入比起她当年来简直可以说是九牛一毛,不过换个角度想想,从事她们这一行的女人由于吃惯了青春饭,改行后基本上没有什么手艺,一切都得从零开始。能在熟人的介绍下有份稳定的工作,孟石匠觉得她应该感到满足。
  罐头厂的瓶子属于可重复利用资源,企业为了节省开支,分别去县里几家废品回收站低价回收玻璃瓶,当然新的也得采购一部分。像李映梅那样的女工就是负责废旧玻璃瓶的消毒与清洗工作。在她们这条生产线上的员工大多是女性,而且外地来的有不少,很多也是像她这样被熟人介绍进来的。
  洗玻璃瓶的活计枯燥而乏味,日复一日的重复性劳作,使得员工的热情在时光的打磨下变得平坦而失去生机。为了对抗这种枯燥乏味,女工们想出了一条妙计,扒扒别人家的八卦,晒晒自己家的幸福,日子就会过得有滋有味。李映梅很讨厌讲别人家的八卦事,但她又无法阻止那些老妇女,尽管她知道爱八卦是女人的天性,很多平日里安分守己的人或许也可能因此而同流合污。
  李映梅初来乍到,很多单位里的潜规则她还不太明白,她只是认真记住了男人对她说的话,让她在外面工作学会吃亏。真是个没前途的男人,他骨子里就知道吃亏吃亏,好像只要一天不吃亏,自己就没法在人群里生存一样。她想,自己可以吃亏,而且势必经常会吃亏;但是做人的底线永远得守住,就像她当年在男人堆里周旋那样,你要说她从来没吃亏过那是不现实的,吃了亏还能守住做人的底线那就是为人处世的成功。
  果然,没过几天,那些肮脏的敏感的话题开始向李映梅身边倾斜,这也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基于那些工友还不认识之前的她,李映梅还能给自己拉起一层透明的遮羞布。然而她心里很清楚这层遮羞布是透明的,它不能给她遮挡住全部的历史,终有一天那帮女人是会得知她的底细的。她一边干活一边小心翼翼地讲话,似乎在车间里的一日九小时成了她最难熬的时光,似乎她只要不当心稍微情绪失控,她的肮脏历史就会暴露于工友们面前,继而成为大伙儿嘲笑和讨论的主要话题。她不敢和她们开玩笑,也不敢主动问别人问题,对于工友们眉飞色舞地吹牛聊天,她权当自己是在看一部黑白电影,尽管平日里她很少去影院真正地看一回电影。
  相比于她的工作和生活,她们对她的婚姻和闺房之事更加感兴趣。在李映梅看来,那些年老的女工比年纪轻的女工更热衷于谈论男女之事,她想也许这就是人性吧,你不承认也不行。那些滋生着细菌和唾液的玻璃瓶仅是她们谋生的工具,而那些供她们炫耀自己贬低他人的话题才是让她们生存下去的动力。她们问李映梅,她在几岁的时候被男人破了女孩之身;她们问李映梅,至今为止她一共睡了几个男人;她们问李映梅,她老公在那方面是不是表现得特厉害……你说让李映梅怎么回答好。要不是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她真想凑上去给那些“老巫婆”每人一巴掌,免得她们日子过得太枯燥。她真想发起飙来大喝一声,老子走过的桥比你们走过的路还要多,可是话到嗓子眼又被她咽下去了。她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努力控制好情绪,千万不能和“老巫婆”一副德行;她能有今天的生活还是不容易的,不能由于一时冲动而毁了一切。
  在这个车间里,有位姓沈的大姐还是对她不错的,她从来不会讲那些肮脏的话题,平时讲的话也比较通情达理。李映梅在得知了她的为人之后也开始无意识地和她走得比较近,为了表示感激,她将这位沈大姐唤作“干娘”。在她的身世被工友们得知后,在世俗的嘲笑和歧视之眼光向她射来时,“干娘”默默地站在她的背后支持她鼓励她,忽然她发现这种闺蜜之情是那么得令人感动。
  在九十年代初,罐头厂的效益还是挺好的,他们每天要洗两千到三千个瓶子。那时的宾馆婚宴普遍采用罐头为甜点,而她所在的企业生产的罐头大部分是销往外省的,安徽、河南、上海、福建都有。在小小的车间里,有了“干娘”的陪伴,李映梅逐渐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快乐。她觉得上班的九个钟头不再枯燥乏味了,同时,她也放下了对那些多嘴多舌的女工们的仇恨。说“仇恨”或许有点过火了,不过当时的她的确有那么点无法掩饰的冲动,好在理智战胜了她的情感。在日后和她们的相处过程中,她发觉之前的冲动已经化为乌有了。
  生活刚刚步入正轨,又有一颗定时炸弹埋伏在孟石匠的身边。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清晨,派出所刚调来的警员小蒋通知孟石匠过去一趟。起初孟石匠以为还是关于李映梅的事情,因为这两年随着梅梅的华丽转身以及她逐渐融入村民生活的某些变化,人们对她的探讨的话题还是逐年增多的。似乎她在邮票大小的太平桥村已经成为了一种特有的现象,一种含有突围性进展的元素,一个热度不减的新闻话题。谁也无法想象某一天派出所的来电来函居然会和李映梅没有联系。
  小蒋是一位二十五六岁的后生,刚结婚不久,和老婆处于备孕的甜蜜状态。小蒋从部队转业回乡后,先在灵石岛派出所干了一年,后来调到居庸派出所干了两年,主要工作就是协助领导完成乡镇村民的户籍和档案管理。小蒋在部队里是一名专业的侦察兵,具有很强的对敌情的侦查能力,他渴望在公安系统能进入一线工作,和那些警校毕业的专业警察一道奋战在人民群众最需要的地方。然而,现实的情况让他觉得事与愿违,尽管冒着吃闭门羹的尴尬写了很多申请,上面的领导总是没有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小蒋逐渐明白了,在这么个小地方他无法实现和犯罪嫌疑人斗智斗勇的心愿,目前最重要的事就是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给那些外来人员、新出生的婴儿做好户籍登记与管理。或许从另外一个层面来说,这才是让他感到最安心最踏实的活儿。
  小蒋上班的时候喜欢抽烟,这是他在部队里形成的不良嗜好。孟石匠来到他面前,看到认真抽烟的小蒋,他明白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十分巴结地塞给这位年轻的警员,然后低调而歉意地问他:“怎么啦,我家媳妇又怎么啦?”
  “你这么确定是你媳妇的事儿?”小蒋质疑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仿佛确定他将给出肯定的答复。
  “不是我媳妇的事儿你怎么可能找到我呢。”
  “你先坐下,先坐下。”小蒋示意孟石匠坐下来,顺手给他泡了一杯白开水。孟石匠猛然觉得,他不是过来接受批评或配合审问的,他是过来论功行赏的。
  “去把人叫出来吧。”小蒋向着身边的同事招呼道。
  从另一间办公室里走出来一个瘦弱的女人,耷拉着脑袋,好似在地上寻找她上辈子丢失的魂儿。孟石匠琢磨着这女人或许做了大逆不道的事儿。
  当这女人抬起头来时,孟石匠猛然间惊呆了:“黎翠翠,你怎么出现在这儿啦,黎翠翠!”这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今生居然会再次和那个失踪的哑女相遇。
  而此刻小蒋的神态却是平静的,当哑女黎翠翠生活在太平桥村时,小蒋还没有调来工作,因此他没有过多的神情融入在里面。今天的他就是个法院书记员,只负责记录下孟石匠的一言一语。
  “黎翠翠,黎翠翠,你真的就是我日夜思念的翠翠吗?”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孟石匠跟前,脑袋重重地朝地板上磕了三下,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向他忏悔,却由于自身聋哑人的现状她只能深情地哭泣。
  “你起来吧,翠翠!我不恨你,我不恨你,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我不求你能回心转意,只求你给我一个解释。”
  孟石匠想起了翠翠是个聋哑人,他让民警小蒋去给他准备纸和笔,准备以文字的形式和她对话。
  谁料小蒋早猜到了两人之间将发生什么,他从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一张纸条,递给孟石匠。孟石匠展开一看,上面歪歪扭扭的尽是翠翠的笔迹——
  “对不起了,我亲爱的孟大哥。家里老父亲病重,我娘托人来口信捎我回去。我知道可能长辈们心存阴谋,她们早已打算将我卖了换钱给我的大哥取(娶)媳妇,当年我就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其实听到口信我心里迟疑了一下,我在担心这是不是真实的,然而为了尽最后一点孝道我绝心(决心)还是回去,我不想让自己背负上家里几代人的骂名。本来那天想和你告别的,可是你刚好出门有事情去了,我来不及等待,于是就这样不辞而别了……”
  孟石匠刚念完,忽见从小蒋抽屉里掏出了又一张纸条,孟石匠将它打开,看到上面写着:
  “孟大哥,对不起了。孩子不是你的,还盼望(希望)你不要往心里去。”
  她说什么,翠翠居然说,当年她十月怀胎的孩子不是他的,难道她在和孟石匠共同生活之前,就已经做了别人的媳妇?
  孟石匠在纸上写道:“你怀的孩子是谁的?当年我怎么没有听你说起过这事儿?”
  瘦弱的翠翠在小蒋的搀扶下坐下来,用颤抖的右手握笔写着她心里的言语。孟石匠将身子靠上去,看到她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写下几个蜘蛛一样的字:
  “孩子的父亲是我在老家订婚的那个男人。
  他比我足足大了十二岁。
  他长得没有你衰(帅)。
  我不爱他,可能他也同样不爱我。
  我(之)所以和他订婚,那都是我爹我娘的意思。
  我不敢跟你讲实话。我心里担心着我大哥。因为我害怕事情一拜路(败露)。我大哥就永远永远也取(娶)不到媳妇了。”
  孟石匠又送过去一张纸条:
  “你的眼里只有你大哥,没有你自己的幸福和我的幸福?”
  “我娘说了,大哥是咱们黎家的亲骨肉。而我不是。”
  孟石匠哭了,他扑过去紧紧地抱住曾经的媳妇,觉得自己从来没有那么伤心过。的确,他曾经爱过她,也曾经恨死了她,而今却又怜悯她并为她的生活感到不值。他知道黎翠翠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了,如今的他也早就习惯了没有她的生活。从派出所出来后,孟石匠感到心里瞬间轻松了许多,他开始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生活,并且将现在的媳妇李映梅看得更加重要了。
  
  3
  
  读者朋友,你们好!首先做个自我介绍,我叫落樱,是孟石匠的女儿孟瑶的同班同学。我从小喜欢唱歌跳舞,在同龄孩子当中又有一点统帅能力,于是从四年级起就开始担任班级里的文艺委员。我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一向在同学之间人缘很好,很招男孩子喜欢的我,自从担任了文艺委员这个职务后,就逐渐地被班上的同学疏远了。原先一直和我玩得很好的女孩小玉、小琴,还有经常和我玩捉迷藏的男生“老鹰”,在别人欺负我时主动站出来保护我的男生“马大帅”,忽然间都像召到神灵指示一样地选择疏远我,不但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不再和我套近乎,即便在学校里在课堂上,他们也表现得像个陌生人似的和我保持距离。难道是文艺委员这个职务天然地有什么杀伤力,使得周围的同学这样刻意地疏远我?
  在一堂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间,我拦下了男生“老鹰”——这位曾经以调皮捣蛋、放荡不羁出了名的“山寨大王”,是老师眼中的头号叛逆分子,经常在课堂里给其他同学丢小石块,给老师画八卦像。最夸张的一次是在音乐课上由于吵架而剥掉了某位女生的裙子,让对方吓得三天不敢回学校上课——我要他说出为什么现在不喜欢和我玩了,不但他自己不和我玩,而且还拉着小玉小琴她们共同排斥我,我说我心里很难过。“老鹰”依旧不改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他的眼神高傲地越过了我的头顶(或许他原先就是那样子,只是我自己多心了)而我却惊讶地发现自己脸上的委屈根本就没有被他所关注。
  “我没有不和你玩呀,更没有怂恿小玉小琴她们疏远你。落樱,是你自己想多了吧?”
  怎么可能是我想多了呢,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实嘛?别说是我自己亲身感受,就是身边的同学也发现了昔日的伙伴们对我的疏远,暗中在偷偷地笑话我呢。
  “你就是不理我了,老鹰,你们确实是不想理我了。”我故意用指尖轻轻地触碰他的手臂,不知道这在老师看来是不是属于男女之间的越界行为。“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如果有,你一定要告诉我,我会改正错误的。”
  “天哪,我不会是听错了吧?”“老鹰”边双眼注视着我边高声喊道,“连一向那么骄傲的落樱公主居然也会说我改正错误,我真的怀疑明天的太阳要从西边出来了。”
  “不是,在你的印象中,我落樱一直都是那么骄傲的女生吗?我好像自己没有发现咧。”
  “老鹰”故意转过了身,可我能看到他脸上是那种迷惑的表情。
  “落樱,咱们同学在一起玩了那么多次捉迷藏,那么多次跳房子,那么多次掷弹珠,你有哪次输过?难不成你每次的运气都那么好,还是老天爷每次都在暗中帮助你?”
  我得承认,“老鹰”讲的确是实话。我和同伴们之间不论是玩捉迷藏,还是玩跳房子,玩弹珠游戏,甚至是下飞行棋也罢,还真的从来就没有过输的记录。其实即便是一个小学生的心智,我们也能够明白里面的猫腻。不是我落樱多么聪明多么优秀,或是机遇之神每次都垂青我,而是身边的好伙伴都不敢让我输。我这么讲好似有点山大王的架势,至于其中的原因,我想可能大伙儿都不愿看到我生气的样子,或许是由于孩子之间的友情,或许是由于我家庭的优越地位,还有可能由于我出众的组织能力,在交际和公关这一方面深得人心。我不知道如此细致的描述是否是为自己的虚荣开脱,可是再怎么说这也不能成为曾经的几位好伙伴疏远我的理由。我们曾经要好了那么多年,在孩子单纯的世界里这足以够得上一个璀璨夺目的小宇宙,如今随着我顺利地晋升班级的文艺委员,昔日友谊的小船却是说翻就翻,我落樱的心里十分难受。
  “可是‘老鹰’,这与我担任文艺委员的事儿,应该没什么联系吧?可我怎么发现你们几个在我当选文艺委员之后,不是热烈地给我祝贺鼓励,反而还在暗中挖苦我冷落我?”
  “你还要我讲得那么具体吗,我倒是还想给你留点面子的。”“老鹰”想摆脱我,可是却发现我在他身后紧紧跟着。
  “是因为我的学习成绩不够优秀吗?”
  “我能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吗?落樱,求求你放过我好吗?讲实话,我对你并没有恶意,也没有故意要疏远你怎么的。我只是觉得你现在担任班干部,工作会比较繁忙,没时间和曾经的伙伴们打打闹闹了。”
  “你撒谎,‘老鹰’,你撒谎。”
  我差点要哭出来,一节普普通通的体育课,几乎成了我和“老鹰”之间的友情审判会。
  “我撒谎?对,对,我的确在撒谎,可我也是为了给咱们伟大的光荣的文艺委员留点儿面子。”“老鹰”扯开嗓门大喊,仿佛要将之前对我的不满统统发泄出来,“落樱,实话告诉你吧,你知道同学们在背后是怎么评价你的吗?”
  我的嘴唇发抖,牙齿在战栗,我多么渴望他能立马打断一切污蔑我“光辉形象”的言辞,然而看来已经不可能了。因为所有的刨根究底,都是我在作茧自缚。
  “同学们都在说你是马屁精,仗着你妈妈的身份,在学校里耀武扬威。”
  “老鹰”说完就像一阵风儿似的跑开了,任我怎么想逮住他都逮不住。今天的“老鹰”已经不是当年和我打打闹闹、一起嬉戏一起开玩笑的“老鹰”了,他的骨髓里受到了其他同学对我的蛊惑,里面渗透进去的杂质恐怕以后的几年里都清除不尽。
  我蔫了,我也瞬间明白了,昔日的好伙伴对我的疏远,不是受到神灵的挑衅,也不是我的“优秀”引起了她们生理或心理上的不适,而是大家都觉得我是靠着妈妈的资源在压制着她们。甚至某些人觉得,我妈妈和班主任频繁地走近,是我之所以能够在开学初就升任为班级文艺委员的主要因素。
  啊!真是人心险恶。我在那么小的年纪里就懂得了成人世界里这句话的深刻含义。
  我想也没必要去找小玉小琴她们了,因为她们可能会迸发出来的鄙视眼神几乎会使睡梦中的我都要惊叫起来。
  我妈妈在县供销社担任储备干部,爸爸在镇上的邮政局任职。其实我也不属于别人所说的官二代,只是我的出生和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子弟比起来,有了那么点优越感。后来我念了大学,才知道这种优越感实质上就是阶级差异,但是在当时作为一名四年级的小学生看来,是不懂其中的深奥道理的。我仅仅相信曾经的好伙伴疏远我的原因就是嫉妒心作祟,对的,就是嫉妒而没有其它。
  小玉的成绩一直比我出色,而这次的班干部选拔中却没有她的名字,无疑她会很伤心;尽管我可以相信她不是那种把名利看得很重的女孩,然而发生了这种事谁的心里都不会好受。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无意间发现小玉有意无意地躲避着我,无论在教室里听课还是大家一起做课间操什么的,她的目光都会自然而然地躲避着我。我从她面无表情的脸庞上看出了轻视与不屑,仿佛与我这样的人交谈是她生命中的耻辱,她要以坚定的沉默与我划清界限。“老鹰”和“马大帅”虽然没有表现得像小玉那么决绝,但是他俩在遇见我时也展示出极大的尴尬,似乎想说什么却一直说不出来。曾经的铁哥们好姐妹,就由于无法接受我的升职而和我渐行渐远,啊,我万般苦闷的心呀,该如何向人倾诉?
  我可以坚信,孟瑶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在我的视线里的。她长得那么瘦弱穿得那么朴素,性格内敛成绩也不突出,除了身高的一点优势以外,她活得几乎没有一点特色。就像童话世界里的灰姑娘,只是我不知道眼前的“灰姑娘”是否有进化成“白雪公主”的目标与决心。我能够关注到她,不是因为她长得平凡而没有特色,也不是由于她对我没有排斥之心,也不是她像传说中的灰姑娘,而是因为当时在教室里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足以让原本骄傲的我在同学面前颜面扫地。
  那是一节美术课,我忘了带画笔,情急之下只能向同桌的女生借。可是她不同意,我不知道她是否受了其他同学的蛊惑,还是原先就对我心存芥蒂,我没办法,只能向坐在我后面的男生借。幸运的是这位男生同意了,就这样我和他两人共用一盒画笔在作画。然而在美术课快结束时他的紫色画笔在我手里突然没油了,也许之前就画了很多次了吧,我当时没法考察其中的缘由,只能提出回家带一支紫色的画笔来明天还给他。可是这男生怎么也不同意,非要我赔他一整盒新的不可,我觉得不能接受,坚持只能赔给他一支紫色的。
  下课铃响了,我俩就在为这支紫色画笔的事儿争论不休,丝毫没有发觉这危险的行为已经引起了部分同学的注意。或许是中国人古话讲得好,赤脚的不怕穿鞋的,毫无职位的男生和我越争越激烈,似乎他受到了很大的委屈。我当时要是懂得退步也许就好了,可我偏偏来了在家里养成习惯的大小姐架势,非要跟他吵赢不可。这下可有好戏看了,周围聚过来看热闹的同学越来越多,而且看那仗势是非要让我这个新上任的文艺委员出丑不可。男生看着身边人潮涌动,想要大获全胜的心一下子攫住了他智慧的高地,他看了眼身旁哈哈大笑的男同学,又看了眼抿着嘴似笑非笑的女同学,指着我的脸大喝一声:“你这个马屁精,你有什么了不起啊?不就是仗着你妈的权势混了个班干部当当,用不着那么神气活现的。”
  那么多熟悉的怪异的眼神看着我,那么多议论纷纷的声音没有一个站出来替我打抱不平。此刻,我的天空变得乌云密布,我真恨不得地下冒出一个洞来好让我钻进去。可是,眼下的我什么勇气都没有,我不敢和这位男生争吵,也不敢为我妈妈维护正义,我只能像个小丑似的哭着跑进了女厕所,等到放学时间到了仍不敢从里面走出来。
  忽然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在女厕所响起,莫非这是特意赶来偷看我的尴尬的。我不明白自己怎么会一瞬间变得那么自卑,曾经那只高傲的白天鹅,曾经那个认为别的同学只能恭恭敬敬和她说话的女孩,她的自信丢到哪儿去了呢?
  “别哭了,先把眼泪擦干吧。”说话的间隙,一包纸巾塞到了我无处安放的怀抱里。
  转身一看,我不禁吓了一跳,站在我跟前的居然是我从来没有用正眼瞧过她一回的“灰姑娘”孟瑶。
  “把眼泪擦干吧,现在已经放学了。”
  我无法形容那一刻的心情,激动,愧疚,还是无地自容?我只是感觉到一只手有力地牵起了我的胳臂,拉着我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我没有反抗,现在我的心渐渐地温暖起来。
  整个晚上我都没有和她讲一句话,甚至连最基本的“谢谢”两个字都舍不得留给她。那么陌生那么没有存在感的一位女生,居然成了全班唯一的敢于靠近我并抚慰我受伤心灵的人,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在自己的记忆里给她留下一个应有的位置呢?
  直到第二天我才去找她,在我们教学楼附近的操场边,今天是我主动牵她的手的,也是我主动向她表达了感激的话。我发现她的手似乎没有昨天那么温暖有柔性,她的手好似经历了很多繁重的劳动,长出了一层薄薄的茧。可我没有在乎,我颇有好感地和她手牵着手绕操场跑道走了一圈,给那些污蔑我的人留下了嫉妒的目光。
  从此,孟瑶就走进了我的生活。我无法相信,这位出身贫寒的灰姑娘,也可以顺理成章地和我落樱这样的白天鹅成为闺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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