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叛逆
作品名称:藕节 作者:青蛙公主 发布时间:2023-03-06 17:58:49 字数:3765
十六
公司怎么也没想到招了绥这么个女孩。绥长相甜美、活泼、热情、阳光,绥简直就是笑声播种机。走到哪,铃铛般的笑声就播到哪。又灵巧迅捷得像梅花鹿一般,你还没看到她在哪,人就又不见了,只留下一串串叮叮当当的笑声在风中摇动。好像在证明刚才她确实来过。绥是流动的笑的空气,在我们四飘荡。
公司怎么也没有想到绥这么一个女孩,竟成了公司的一个恶梦。我们每一个员工,却在绥走了以后,或多或少地受到不同的震动,贪婪地呼吸一种新鲜的空气。每个人都开始重新思考自己的处境,开始怀念一种叫做自由和反抗的新鲜的东西。
绥不是个温驯的女孩,哦,一点也不是。绥就是一股流动的自由意志。绥任性、顽皮、无拘无束、为所欲为,大胆得可以挑战所有的世俗,即使对抗整个社会她也毫不在乎。绥对什么都满不在乎,她心里没有胆怯或恐惧这样的东西。再加上她甜美娇柔的外表作为一种诱惑或是迷惑,如果绥想要破坏什么或者攫取什么的话,绥的破坏能量是巨大的、无法估量的。绥是世俗和常规的爆破手和狙击手,且百发百中。
绥和公司的环境格格不入,简直就是死对头,狭路相逢,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公司使出浑身解数,用完所有招数,也不能迫使绥屈服下跪。绥却像一个顽劣的孩童,把公司当作一团烂泥,揉捏于指掌之中。惩罚、处分、档案中记大过、扣发奖金、扣工资,甚至做为一个女孩儿的荣誉和名声,绥全不在乎。
能迫使普通人就范,为保住一口饭碗而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的所有举措,在绥身上全都失了效。绥什么都无所谓、毫无顾忌。上帝送到凡间来的似乎不是一具凡身,而是一股纯粹的无拘无束的自由意志,似乎纯然的只是为了自己自由自在、随心所欲、无所顾忌地活着。当世俗不能把一个人砸碎踩在脚底的时候,他就把这个人供奉起来。
绥一般不会去抱怨什么,也不会为什么事情难过很久,这不是她的风格。绥永远处在行动之中。她从不会委屈自己,什么事情决定了,就采取行动,她总是处在快乐的行动中,而从不计较行动的后果。
公司的严苛和压抑让她难以忍受。绥上班迟到、早退是常有的事。就甭提加班什么的了,加班跟她一点都不沾边。大小会议、无穷的考试,绥从来不参加。我们打扫卫生时,绥冷笑着从我们身边经过,并不觉得这事跟她有什么关系。当然,绥也从来都领不到奖金,工资也被扣得七零八落。档案上有好多次的处分记过记录。这些一点也不妨碍绥买高档化妆品,穿时尚国际品牌时装花枝招展地在公司里招摇过市。
绥和她的部门经理的直接冲突是不可避免的。三天两头部门经理就找绥谈话。可谈话照谈,绥照样我行我素,没有丝毫改变。有一次,绥忽然烦躁起来,发起火来,跟部门经理大吵一架。绥从部门经理的办公桌上抢过一张白纸,抄起笔,龙飞凤舞地在上面写了一张事假请假单。绥把写好的请假单甩到部门经理面前,“哎,你看我不顺眼,我上班也上得不耐烦,干脆我请假,休息几天吧。眼不见为净,大家彼此快活快活。”部门经理一张脸气得紫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后来,部门经理再也不找绥谈话了。可绥不但奖金没影了,人人都有份的年终福利也剔除了绥,绥几乎连保底工资都拿不到手。
绥几乎从不间断地恋爱着。隔一段时间,就会带一个新男友到公司来。大家一说到绥,几乎每个人都摇着头。绥在公司差不多是声名扫地,或是声名狼籍。可是绥却从来没有被自己的良心谴责过,不管是新男友,还是大家的责难,或者部门经理的严厉批评,世事仿佛没在绥的心里留下一丝痕迹。或许,在绥看来,这些事不过如灰尘,风一来,就带走了。绥依然快快乐乐地活着,依然一脸单纯一脸甜美的笑容。不管大家的反应多么冷漠多么鄙薄,绥依然一路叮叮当当的笑声,犹如铃声飘过。
有一阵,绥估计是昏了头了,居然爱上了我们公司的一个有妇之夫,这事弄得人尽知之,绥也满不在乎。绥真诚地爱着,热烈地爱着,无所顾忌地爱着。在公司里,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绥搂着男人,卿卿我我、小鸟依人地一路走到公司办公室。公司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张口结舌。绥就轻轻地摆了摆头,若无其事地走进自己办公室。
男人的妻子跑到公司总经理那里,又喊又哭又闹,要公司为她主持公道。绥却一脸淡然一脸无辜,“我又没杀人犯法,也没有绑架他。脚长他自己身上,他爱跟谁走跟谁走,跟我什么关系呢。”哭闹打骂,威逼利诱,绥全都无动于衷。男人和妻子差不多闹到离婚的边缘。又过了一段,绥却突然对男人的妻子说,“我已经爱够了,我已经一点都不再爱他了。你拿回去吧。你爱怎样就怎样吧。”说完绥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再也没理过男人。
公司对于绥,真是如芒在背,日夜不安;如鲠在喉,巴不得一吐为快。公司早就想辞退绥了。只是绥是海归,世界排名前一百的国外名牌大学的博士生,属海外引进优秀人材。轻易不得辞退,再说,在总公司那边也不好交待。
绥优哉游哉地过了大半年,把个公司搅得个人仰马翻,鸡犬不宁,人言沸起。有一天,绥嘻嘻哈哈地笑着跑到部门经理面前,“你们早就想赶我走了吧。不消你们动嘴,我如今也呆腻了,我自己有腿,我现在可是要走了。”
绥就这样走了,就像一阵风,来无影,去无踪。
十七
绥就像是一阵风,在我们公司,就像一潭死水上掀起的一阵飓风。这潭从来波澜不惊的死水掀起了不大不小的几个涟漪,“咕咚咕咚”冒起几个水泡。飓风过后,复又一潭千年不变的死水模样。这阵飓风来得突然,来得迅猛,来得莫名,来得狂野,地动山摇,刮得我们每个人都睁不开眼睛,根本弄不清楚眼前是怎么回事。等风刮过后,绥走了以后,每个人才回过神来,咂着嘴,咬着舌,摇着头,一边叹息,一边回味着刚刚刮过的那阵飓风。
我无意于道德角度上去评判绥的行为。我不是道德家,我只是个微弱的草民。谁能无愧于心,无愧于良心,站出来,去充当上帝,去审判别人呢?但是,相对于那些,在这压抑黑暗的环境中,被牺牲、被压迫、被凌辱、被扭曲,心灵被无形的魔爪所撕碎,而变得病态、畸形、阴郁、窒息的那些人们,绥的心灵至少是正常的、健康而茁壮。绥至少算得上是勇敢的。绥自始至终充满了反叛精神,从不屈服。绥的心灵必须足够强大,使她能够对抗来自整个社会的压迫和不公正。绥的本意并不想去破坏别人的家庭,但绥是那么真诚,她必须得去爱,她一直都在爱着。爱了,就真诚地去爱;不爱,就真诚地不爱。破坏别人的家庭是绥意料之外的,但是不可避免地造成了,这就是事实。
本来绥是可以把反抗和自由的精神带给我们,传播给我们的。可是我们被压制了那么久,屈服了那么久,卑躬屈膝了那么久,我们的膝盖已经习惯了跪着,我们已经麻木不仁了,我们已经站不起来了。这是我们深深的悲哀和悲凉啊。
更可悲的是,当所有人都习惯了跪着时,我们竟然不能容忍有人站立在我们中间。当这个站立的人的力量不足以率领所有跪着的人都站立起来时,我们就对这站立的人产生不满,发出嘘声,用唾沫唾他,拿石头砸他,用口水淹没他,大声咒骂他,扯他的衣裳,拉他的裤腿,妄图使他和我们大家一起跪下来。如果他不跪下来,就把他从我们当中赶出去。
可悲啊,这根深蒂固的奴性,自觉自愿的奴性,自甘堕落的奴性,残害同类的奴性,面目可憎的奴性。绥的所做所为,在我们每位员工产品中引起的反响大抵如此。每一位员工产品走的大抵都是从被迫为奴到自愿为奴这样一个历程。即使身份改变,离开我们公司,不再为奴后,奴性也像一个烙印,深深地烙在心灵里,永远也无法洗脱了。
即使是在同样受压迫的同类中,在员工产品之间,也很难得产生真正的怜悯和同情。如果彼此间能有些许的怜悯和疼惜,也能让受磨难的心灵减轻许多痛苦。怜悯和疼惜就像是可以涂抹在人们心灵痛苦的伤口上的膏药,并医治愈合人们的伤口。可是每一个产品员工都不愿意为别人去制造这样的膏药,也不愿帮人涂抹膏药,或许压根就不知道有膏药这回事。
产品员工们互相猜疑,彼此防备,生怕别人到部门经理跟前告发检举自己,说自己坏话。为了让自己多拿一点奖金,而拼命打压挤兑别人。蝇头微利,而如蚁附膻。表面上嘘寒问暖、虚情假义、口蜜腹剑,背地里拉帮结派、两面三刀、指桑骂槐、不一而足。如果别人比自己多领一块钱,就想方设法把这一块钱抢到自己手中。如果自己背上挨了鞭笞,他不是起来反抗,而是想着为什么别人不被鞭打呢?他会列举所有的理由,让别人也挨上这一鞭子。最好的结果是每一位员工产品也都背上挨了这一鞭子。
他不去思索这鞭打是否符合人性,是否公平,是否合理,从而进行反抗,让大家都免去这鞭打之苦。他只关心他所受的暴虐是否和大家一样多。如果他所受的鞭子和别人一样多,他就心安理得,甘之如饴了。他唯一苦恼的是他比别人多挨了一鞭子,少拿了一块钱。他心怀嫉恨,他暴跳如雷。这可悲可恨、可气可叹、可憎可恶的奴性啊。
这对公司是可喜可贺之事,它心中暗自高兴,表面却不动声色。它一手制造了这么一大批奴性十足,且万分忠诚于他们自己的奴性的产品员工,它就可以高枕无忧了。靠了奴性这万能的润滑油,公司这台怪兽机器就可以正常自如地运转上百年、上千年、上万年。奴性像病毒一样扩散传染,并以细胞分裂的速度繁衍生殖。所到之处,没有一块领地不被占领。
新进人员,很快被老产品员工教导传染,腌制浇铸了。敢于对抗公司的,已经不用公司亲自出面,所有的产品员工就已经蜂拥而上,给收拾得服服贴贴了。把他按到自己的大染缸,腌制他,或者淹死他。如果不成功,就赶跑他。
我的心冰寒到极点。绥这股飓风刮过也就刮过了,并不能给公司带来一丝一毫的改变。我心中,念去去千里烟波,晓风月,杨柳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