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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断绝

作品名称:藕节      作者:青蛙公主      发布时间:2023-03-06 17:58:57      字数:4836

  十八
  
  公司宿舍座落在远离厂区和办公区的一处僻静的角落。在宿舍区更边远的地方,有一幢比较破旧的楼房。以前很早的时候也是员工宿舍。后来建了新楼,大家就陆陆续续地搬离了,旧楼房几乎不住人了。
  一天,我无意中散步走到这幢旧楼房面前。因人迹罕至,这地方极为幽静。楼房前一排老樟树已经长得高出楼顶了,地下积了一层厚厚的枯树叶。踩上去松软潮湿,还散发着刚掉下来的樟树叶的清香。枯树叶底下是肥厚的黑色的腐殖土。这是一幢三层楼高的楼房,墙角边缘有藤蔓在攀爬。藤蔓的周围有绿色的苔藓冒出,这边一簇,那边一簇。这里古意浓浓,宁静脱俗。我不禁停下脚步,在这徘徊了很久。
  在楼房的转角处,我发现了一盆兰花。瓷盆在草丛中放置时间长了,已经长满苔藓,辨不出原来颜色了。盆中的兰草却精神抖擞,青葱可爱。盆中土都干裂了,看不出有人浇水的痕迹。我心想,这兰花可能是已经搬走的员工遗弃下来的吧。这兰花,扔在这荒天野地里多可惜,要不干脆我认领了吧。花盆并不重,我抱起兰花,迈着轻快的步子回去了。
  我满心喜悦,忍不住向别人述说我无意中得一兰花的经过。那人听了,却惊呼起来,“坏了!你这兰花一定是‘老单身’的,他一定气坏了。”
  原来,当时搬离那栋旧楼房时,有一位老员工死活不肯搬走。就他一个人留了下来,孤孤单单地住在那栋三层旧楼房里。他年龄很大了,却一直没结婚,也从不肯去相亲什么的。我们都戏称他为“老单身”。“老单身”听了也并不生气,只是脾气古怪,几乎从不和人打交道,平日里也不怎么说话。
  一听说兰花是“老单身”的,我有些懊恼,但同时立刻决定要把花还回去。
  我生性懒散,又忙着别的,就把这事给忘了。几天后,我才想起要还花。
  傍晚,我抱着兰花,又走到了上次散步的地方。走到墙边,我却惊呆了:灰暗的墙壁上,饱蘸着浓墨留下几个斗大的字,“非告勿拿!!!”一个字有一个簸箕大,还有三个加重的感叹号,感叹号和字一样大。
  这么强烈的愤怒,像锤子一样敲打着我的心脏:其实平日里“老单身”并不是特别嗜好兰花。我拿走花时,盆里的土几乎干透了,说明“老单身”也并没有很精心地照料兰花。这兰花他要真是那么爱惜珍贵,又怎么会扔在屋外墙角那么长时间,无人照料,也不浇水。而且这盆兰花从品相枝叶来看,是很普通的那种,并不值钱,这兰花断不至于引发他那么大的怨恨和愤懑。
  这几个斗大的字像血淋淋的伤口一样站在那,张着血盆大口,像在强烈地控诉什么。这是主人公黑暗阴郁的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我被深深震惊了,仿佛一下子被拉进那个阴暗压抑的世界。
  这是一个压抑到极限的心灵,任何一丁点的事情,就像导火索一样可以引爆它。心灵的溪流本来是要不停地流淌着向前的。可是在这里,所有的心灵的溪流都被粗暴地拦截断流了。堤坝越筑越牢,越垒越高,怨毒和仇恨也累积堆积起来,慢慢向上涨。只要一丁点的小事,一丁点儿的缺口,常年累积的怨毒和仇恨就像山洪爆发一样,倾刻间决堤而下,一泻千里。我呆呆地站在墙前,强烈地感受到了那股洪流的倾泻和控诉的愤怒。那绝不仅仅是对于失掉兰花这么一件小事,那是对于整个世界的控诉和怒火。
  我久久不能平静:像“老单身”这样心灵快到崩溃边缘的,在我们公司,我身边绝不仅仅只有“老单身”一个。有很多很多的人精神都处于“老单身”那样的状态,只是没有表露出来,或者根本没有留意到。弦绷太紧了,总有一天会断的。
  每个人都像是一个个装满火药的即将被引爆的炸药库,或是一个个即将决堤而出的山洪爆发。我自己也有过很长一段时期,特别抑郁特别低谷特别疯狂,一天到晚处于一种幻想的臆症之中:哪一天真的绝望了,拿个炸药包把办公室,和自己一起炸为灰末。在当时那个状态下,我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疯狂和多么歇斯底里。可是现在,当我清醒地站在这里,回想起这些令我脊柱发凉,不寒而栗。
  那几个斗大的字还站在那里,那几个血淋淋的伤口还在那里撕裂着。我已经绝然地转过身去,够了!所有的这一切,我已经受够了,听够了,看够了。我不能再忍受下去,我不要再站在这里,看这些血淋淋的伤口。
  我必须走!我要离开这里,我要活下去!我要健康而正常地活着。我不要这么毫无人性地苟且着、屈辱着、妥协着、偷生着。我不想成为一个即将引爆的炸药桶,或是一个即将决堤的山洪。我不想发疯,我不想腌制自己,我不想把自己浇铸成模块,我不想变成病毒,我不想在被鞭笞的同时又去鞭笞别人,我不想在被人踩踏的同时又去踩踏别人,我不想发疯发狂而死,我不想活生生地被埋葬,无声无息地被埋葬。
  离开的时刻到了!绝然地离开,义无反顾地离开,毫无留恋地离开,痛苦绝决地离开,死而后生地离开。血泪撒满江河。离开时,风正萧萧,易水正寒。
  
  十九
  
  蓟被抓起来了。整个公司翻天覆地,乱成一团糟。
  到处都在这么流传:蓟因两地分居,不耐寂寞,结交新男友,这新男友却出卖了蓟。原来蓟是公司总经理的秘书,很多要呈送公司总经理的文书、合同、备忘录、会议记录,都必须经过蓟。蓟早就被盯上了。
  B公司,我们公司的竞争对手,冤家对头。这男友就是B公司选派的,特意去接近蓟,用来刺探收买商业机密的。蓟却毫不知情,毫无防备地一头扎了进去。蓟毫无防范地把我们公司的最新技术、重要合同情况,甚至高层还在酝酿中的谈判底线,全都拱手送给了男友。蓟觉得男友不过是出于好奇随便问问,刚好自己也有个机会可以显摆一下,何乐而不为呢?蓟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亲手被男友给葬送掉了。
  公司遭受了一连串的致命打击,于是着手开始调查。没多久,整个事情就水落石出:蓟出卖了公司最核心的商业机密,导致公司遭受毁灭性打击。蓟被抓起来那一刻,才如梦初醒,追悔莫及。蓟被判了刑,公司总经理用人不当,被撤了职。
  整个公司像头经受了致命棒击的怪兽,晕了头,发了狂,低低嗥叫着,用利爪抓伤自己,撕扯自己的皮毛,怒不可遏。从表面上看,是高层受到了惩处。可不一会,高层就把这怒火转嫁到我们每一位员工产品身上。我们经受了史无前例的惨酷的群体性惩罚。
  我们每一位员工产品都遭受来自上层的严重不信任,可又无法把我们每一位员工产品都赶尽杀绝。每一位员工产品都被更严厉地洗涮过,越来越多的政治教育、思想排查、会议讨论……绵延不绝,永无尽期。越来越多的突击检查和考核,连设立名目这个过程也给直接跳过省略了。根本不需跟你做任何解释。正在上着班,总公司检查组突然从天而降。于是,人站一排,电脑摆一排,一个个检查过去。或者,正在食堂吃着饭,突然来人,突然要求大家把口袋都翻转过来,看看有没有从办公室夹带不该夹带出来的纸条、纸片。没有办不到的事,只有你想像不到的事。
  探头和摄像头成几何倍数增加:门口、走廊、过道、路灯、办公室、食堂、宿舍、车库、理发店,基本只差床头和卫生间里面没装,其他该有的地方都有了。其实,只要在每个人身体里面安装一台摄像头,不就确保万无一失了吗?公司怎么没想到这点呢。
  其次,增加了无数的签名、盖章,层层把关,确保不出纰漏。如果部门里要购买一卷卫生纸的话,要经过十几个部门签字、盖章、审核、批准,确保做到不出一丝差错,不浪费一分钱财。
  公司总经理秘书增加为三人,一人保管一把钥匙,必须三人同时在才能打开文件柜。这三人必须同时上班,同时下班,同时加班。最好吃饭走路也在一起,这样一旦有事情,可以三人同时叫到。任何情况下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单独离开:即使老婆生孩子、孩子发高烧、或老父母病危在重症病房,他也不能以任何理由请假单独离开。因为只要一人离开,其他两人就无法工作,整个公司就不能正常运转。
  在我们公司,每一位员工产品都是这么重要,这么举足轻重,对公司具有这么重大的意义,我们员工产品是多么自豪和骄傲啊。公司甚至规定:下雨天打伞,员工产品只能打黑色的伞,连女性员工产品也不例外。仅仅因为高层的心情是黑色的?
  人是很容易麻木的。如果一个人是从比较人性化比较宽松的环境,进入到这个压抑的环境,我估计一百个人中,会有一百个人受不了,会立马选择离开。可是,在苦难之上再一层苦难,折磨之上再加一层折磨,压迫之上再加一层压迫,是不会引起什么反应的。人们早已经麻木不仁了,也不会有什么反抗。人们早已不习惯反抗,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反抗。个别反抗的,公司早就制服,或解决了。
  公司肆无忌惮地发泄它的怒气,实施它的报复,面对一大群手无寸铁、奴性早已根深蒂固的员工产品。其实,人们的精神早晚有崩溃的一天,只是公司看不到这一天,它觉得这一天遥遥无期。堆积的炸药桶有爆炸的一天,越涨越高的山洪有冲毁堤坝的一天。这些深深地埋藏在人们心里。或许,人们也从不自觉地意识到它们的力量。但这些力量却都在暗中积攒着、凝聚着、成长着。
  对于这件对公司造成重创的恶性事件,以及公司后来采取的一系列惩创措施,公司明令禁止产品员工私底下谈论、评议,发表看法。不知道公司在害怕什么,抑或只是底气不足?上古周厉王时,道路雍塞,人们道路以目,周厉王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最终,周厉王流于彘。
  
  二十
  
  我向公司递交了辞职申请。
  应该向你介绍下我们公司的用人制度,它自有它的特别之处。
  公司为了更换它的血液,每年都要遣散一部份人。或年龄较大,或它认为能力较弱,或责任心不足,或不好管理,或具有反抗意识的。同时每年也要进一部份新人,刚毕业的大学生、研究生、博士生。这已经成为一种不成文的规矩或暗地执行的制度。
  这种新旧交替、新陈代谢对公司的机体保持正常运转是不无裨益的。纵然它已经病入膏肓。就像欧洲中世纪给病人的治疗就是定期给病人放血。从另个角度来说,这是公司自身的某种清除行动,对自身垃圾和局部死亡的一种清除运动。就像人体每天都有细胞死亡,每天都要清除和排出死亡细胞。
  当然,这些工作需要一种叫吞噬细胞的特殊细胞。领导岗位(各种组长、分管主任、部门经理、公司总经理……)就是专门为这些吞噬细胞而设置的。吞噬细胞每天对我们员工产品虎视眈眈,监视我们、驱赶我们、吆喝我们、鞭打我们,并最终吞没我们。我们每个员工产品最终都终将被吞噬细胞所吞没,只是时间迟早而已。当然,吞噬细胞(领导)最终也将被更大的吞噬细胞(更大的领导)所吞噬。
  我们员工产品从进入公司的第一天起,就注定要被驱赶、被放逐、被流放、被清除、被处决、被吞没。我们为了不被吞噬,就要努力变成吞噬细胞;吞噬细胞为了不被吞噬,就要更加变本加厉地盘剥吞噬我们,以期变成更大的吞噬细胞。许多人千方百计地钻营,想方设法地向上爬升,这样的例子随处可见,举不胜举。吞噬细胞的每向上升一级,都要以我们的巨大牺牲和巨大流血为代价。
  公司是铜墙铁壁,顽固坚韧的,可以屹立千百万年而不倒。这里可以验证千百万年颠扑不破的真理:集体永远是坚强有力的,个人是随时准备牺牲的;集体永远是正确的,个人毫无发言权;集体永远是健康向上的,个人只是随时准备被集体吸收、消化并最终排泄掉;集体永远被烙上时代的烙印,个人则是毫无特性的,为了便于记忆和便于使用而被标上“1,2,3,4……”的数字符号。
  部门的人知道我决意要走。立时我就被他们视为异类,排除在所有事情之外。当时人们普遍觉得呆着好歹也是份安稳工作,出去后前途未卜而不免心中担忧害怕,而宁愿安于现状而不肯挪窝。而公司照例每年必须遣散人员,我主动要求走,很多人不免心中暗暗高兴,觉得自己至少是安全的了,遣散不会轮到自己头上了。他们不会去考虑不久之后这种命运会降临到每个人头上。至少现在没有,谁去想那么多呢,谁能想得到未来呢。
  公司在收到我的辞职申请后,答复说,要上报总公司,经总公司批准后,我才能离职。在这等待批复的半年中,我必须一如既往地正常上班。我斩钉截铁地说,不,我一天也不想再等,一天也不想再呆了。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地离开,甚至可以以名誉奉陪。我准备请媒体介入,必要时我将诉诸法律。斟酌权衡之后,最后,公司让步了。
  我大笑着离开了,一无所有地离开了。闻君有他心,故来相诀绝。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离开时,我到狱中看望了蓟。
  永别了,过去的一切。
  我将如剥去壳的鸡蛋,洁白、光滑、娇嫩、新鲜,一如我刚出生时。过去所有的一切都将像一场梦,一切将不再来。我要开始我崭新的人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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