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安全事故

　　十四
　　
　　就像田园除了出产粮食、小麦之外，必然同时种植豆类、蔬菜等农副产品。我们公司自然也有它自己的农副产品，那就是没有止境的加班和没完没了的考试。加班和考试，就像人体排泄物一样必需而必要。或许，加班可以提高产值，考试可以提高员工的素质。
　　但是实际上，既然员工产品就是我们公司所生产的产品，所以公司产量是不可能无限增加的；而考试的内容大到没有边际：从扫地的规范动作、发型的前后左右长度、办公室的长宽高有多少米、食堂有几个窗户、哪个明星或球星的八卦新闻，不一而足。依来访的总公司高层的心情和兴趣爱好而定。
　　每一次参观考察，必然有一次不大不小的考试在等着我们。考试就像是一个玻璃橱窗，我们员工产品通过考试这层玻璃橱窗被摆出、被展览、被参观、被考察、被鉴定。我们不分日夜、刺股悬梁地背题。我们把自己全身擦得一尘不染、通身发亮。在考试这层玻璃橱窗的被参观被考察过程中，如果引起参观考察员一丝一毫的不满，结局是很悲惨的。让参观考察员不满的员工产品的悲惨程度，主要取决于参观考察员的身份、地位的大小，而不是取决于考试的糟糕程度。因为在这样小小的事故中，我们公司总经理会受到或轻或重的斥责，而这轻微的斥责就导致了员工产品的被惩罚。
　　我们公司是属于总公司下面的分公司。像我们公司这样的分公司，全国有几十上百家。在这么多的竞争对手中，想要脱颖而出，引起总公司的青睬和重视，实属不易。在业绩没有突出、或略低于其他分公司时，我们公司就会采用加班来吸引上峰的注意。就像后宫嫔妃，为了获得帝王的驾幸，有的扑粉、有的插花、有的舞袖，有的歌春。
　　而对我们员工产品来说，加班是我们的第二职业。哦，不，如果改用更积极向上的说法，应该说加班是我们的天性，我们热爱加班就像热爱我们的生命。我们公司使命挥舞着加班这束假花，踮着脚尖，不停地向总公司抛着媚眼：瞧！我们公司干得多么卖命，人均月加班超过两百小时！我们公司挥舞着加班这束假花挥舞得习惯了，加班这束假花就像长在我们公司身上一样。
　　假花像真花一样活了过来，香气四溢：我们一年四季都在加班，除了春节。甚至春节我们也愿意呆在办公室加班。是公司把我们劝走的，公司非要我们在春节与家人团聚一起。说是一年到头都不在家，春节也该和家人聚聚了。大家都含着泪离开办公室。
　　这期间涌现了多少可歌可泣、可写可画、感天动地的美好的人和事啊。大家一边含着泪离开办公室，一边都不忘往加班登记薄上写下自己加班的点数。加班登记薄是很严格的，专人监督，如实记载每位员工产品的加班小时数。每周累记，每月上报，加班小时数没达到公司规定的标准，是要扣发工资和奖金的。
　　很多产品员工宁可没有业绩，也要流血流汗攒满加班的小时数。这一切都这么井然有序，每一位产品员工都自觉自愿地加班，毫无怨言。在台面上看，公司热情洋溢地向总公司挥舞着假花；可在我们看来，公司却是挥舞着鞭子一下一下抽打着每一位员工产品，每个人身心都在流血。
　　因为并不能增加效益，在那么长那么疲劳的加班时间里，我们并没有更多的事情可做。上网、聊天、打游戏、干私活都是不允许的。于是加班时间绝大多数用来复习背诵考试的题目。名目繁多、花样翻新的各种考试应运而生。加班和考试是一对邪恶的孪生姐妹。公司为了自己手上能拿上一束假花，或者仅仅是在脸上涂层浓艳的香粉，就在我们的重重压迫之下，又加了两重沉重的枷锁。
　　
　　十五
　　
　　出事了！我们公司出事了！天还没亮，公司总经理等几个高层秘密碰头，召开紧急会议。每个人都步履匆匆，神色凝重，整个公司笼罩在沉重不安的气氛中。
　　原来遂的丈夫出事了。遂和丈夫都是我们公司的员工，身边有个活泼可爱的三岁的小男孩。遂的丈夫请假，独自一人回老家看望父母。遂的丈夫是开车回去的，我们公司却没一人知道，部门经理也不知道他是开车回去的。遂的丈夫不幸在高速路遭遇车祸，送医抢救无效死亡。
　　这对我们公司不啻晴天霹雳。车毁人亡是我们公司最忌讳的事情。公司宁可在绩效评比中保持中流，也绝不愿看到亡人事件的发生。公司总经理到总公司做检讨是不可避免的了。更糟糕的是，遂的丈夫在向部门经理请假时居然没有事先说明是开车回家的，属私自开车。（需要说明一下，在我们公司，员工私自开车上高速是绝对禁止的，需要有严格的审批登记手续，被批准了，才能开车上高速。）遂的丈夫情节恶劣，在罪不可赦中又多了一层不可饶恕的罪过。这使得我们公司十几年来安全无事故的优良记录第一次破记录。亡人事故，公司总经理极其震怒。公司总经理本来明年，最迟后年就有望往上提拔。
　　召开了大大小小的无数次的会议，讨论、提议、结论，所有会议的焦点都集中在申讨遂的丈夫的罪过、平日的不良行为、造成的恶劣影响，由此形成的今后更加严厉的请假制度。会议最终的定论：遂的丈夫给我们公司抹了黑，这种行为绝不能姑息容忍。我们公司再也不能允许发生第二例类似的事故。每一个员工产品都要引以为戒。同时颁发新规定，新的规定禁止所有员工产品私自开车到外地。
　　这种群体的训戒和惩罚引起一种普遍的怨言。这些怨言又都被或明或暗地引导集中到一点：这种集体受罚都是由于遂的丈夫引起的。他是有罪的，他让我们大家所有人都吃了苦头。于是大家怨愤的予头都指向了遂。对于遂，没有一丝丝出于人类天性中的同情或怜悯。这个罪恶的环境，把人类天性中真正的感情，使人类有别于兽类的真正有价值的感情，都给戕灭干净了。
　　遂独自一人，内心强忍着巨大的丧夫的悲痛，这悲痛还不能在任何一个人面前流露出来。同时被所有人所抛弃、所怨恨、所责骂。遂即刻沦落为一个罪人，独自背负因丈夫的死亡给公司造成莫名损失的罪孽。面对三岁儿子天真的笑脸，“我爸爸去哪里了？”遂顿时崩溃，泪流满面。
　　遂抱着三岁的儿子，在医院的停尸房为丈夫守灵。夜深了，儿子在遂的怀里香甜地睡着了。遂睁着眼，空洞地看着四周。停尸房很高很深，四面是陡立的墙。墙接近屋顶的地方，开着几扇窗。窗没关好，被风吹得一开一合“噼噼啪啪”的响，风在外面呜呜地吹着，像幽灵在夜中哭泣幽咽。在屋顶中央有一盏昏黄的灯，低低地垂着，像鬼火在跳跃。
　　遂仿佛想起以前什么遥远的事情，像被针刺着似的，脸上的神情惊跳起来，突然放声痛哭。似乎用泪水洗涤来这一切的积郁沉滞。遂哭了很久，泪水竭尽了，声带有撕裂的痛楚，发不出声，一个人呆坐在那里，木然。遂好像陷入夜一样的麻木迟钝。或者，思想和灵魂都被夜给带走了，一个壳，一个和尸体一样的空壳，枯立在那。
　　过了很久很久，一声公鸡的啼叫，把遂从麻木不仁的枯竭中唤醒，窗户外隐隐有灰白的光亮。儿子抱在手上睡久了，手臂上麻痹酸胀的感觉一阵阵传上来。遂的目光落到儿子睡得香甜安祥的脸上，心中一紧一紧地抽动，泪又大滴大滴地滑下来。
　　第二天的追悼会在医院的灵堂举行。追悼会后尸体就火化了。来参加追悼会的人寥寥无几。平日里遂的丈夫人缘很好，公司玩得很好的铁杆哥们一个都没出现。只有遂、遂的儿子、公公、婆婆，遂的父母，还有几位从老家赶来的亲戚。
　　还有那位哭得最伤心的公司的洗碗工，他是公司临时聘用的，甚至都没有跟公司签合同。遂的丈夫平日里挺关照这位洗碗工的，知道他家境困难，经常送他吃的、用的，还有一包一包穿旧的衣服。洗碗工一进来，就紧紧握着遂的手，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已经泣不成声。遂的心在这重重的阴霾之后，终于射进一丝光亮和温暖。遂和洗碗工抱头痛哭。
　　这时，公司总经理沉着脸进来了，公司总经理是一个人来的。遂一惊，放开洗碗工的手，走向公司总经理。走到面前，遂深深地弯下腰，头屈至膝，深深地鞠躬：“对不起！”公司总经理没吭声，依旧沉着脸，让遂保持这种认罪的姿势很长时间。在公司总经理看来，遂这种谦卑的声调、认罪的姿势和认罪的态度，并不能缓解他的心头之恨。
　　下葬之后，遂把哀悼亲人的黑色袖圈别在贴身内衣袖子上，并不敢别在外衣上，让人看见。儿子也是如此。遂不希望别人一看到她，就想起她们家的罪过。她要戴着这个罪过，行走在人世，是多么艰难啊！
　　遂是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同时消失在这世上。这世间还有什么留给她的呢？遂祈求不要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自己。这次事故之后，遂几乎从不说话，走路也是悄无声息地从你身边滑过，就像飘过一个影子。笑容就更不用提了。她整张脸没有一丝生气，整个人也没有一点声息。
　　葬完丈夫后，遂也就病倒了，病了很长一段时间。多亏遂的父母精心照料，遂才慢慢康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