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部门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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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的部门经理国字型脸庞，身材魁梧。如果他朝你迎面走来，第一眼你会觉得他充满阳刚之气。可接下来，你就会觉得阳刚之气太过满溢，有些膨胀，过剩的阳刚之气把他整个人绷得紧紧的。像根钢丝，笔直、坚硬、牢固而没有弹性。而一旦生气，他的怒气就像射线一样直挺挺地喷射出来。根据他生气的程度大小，射线有可能不止是一根，而是几十根，上百根愤怒的射线。
　　不幸的是，部门经理很容易就生气。有那么多的事情值得他操心啊，而每一件他都想做到极致做到最完美。而不管射线是几十根，或是上百根，射线的方向永远都是朝下的。朝向部门里他所管辖统治的人群。而绝不可能朝上，在这一点上，他永远不会弄错。
　　其实我们都很同情部门经理，他心地善良，只是想着把事情做好。他能到部门经理这一步，是靠了多少辛酸血泪的打拼，多年的忍讥受嘲，坚韧不拔的耐心和等待。在呵斥和詈骂声中逐渐成长为一颗坚定不移的心灵。他很珍惜现在的位子，并把部门经理作为一个跳板，毫不隐藏他向上攀爬的野心和扩张的欲望。作为一个年轻新进，他还是很有希望的。他积极扩大自己的知名度和影响力，他到处宣扬自己的独特做法，并希望能成为其他部门的标竿和尺度。
　　对于上层交待的事，他绞尽脑汁，竭精殚虑，把每一个细节的毛孔都考虑到了；而对于部门下面的人，他以他自己的工作标准来要求每一个人，每个员工都必须像他那样对待工作才算是合格的员工。他经常为员工的偷懒怠惰，没达到他的要求而痛心疾首，所以他总是怒气冲冲。
　　我们看到部门经理在工作中处于一种经常性的几乎可以算做常态的焦虑状态中。他在梦想和现实中踩着跷跷板，而受到惩罚的是我们。部门经理把工作当作他的第二生命，吃完饭就去办公室加班，几乎不怎么回家。公司的每一位员工都看到他在加班，在为公司努力拼搏。和妻儿的团聚，在部门经理似乎是一种上天额外的恩赐和奖赏。
　　或许部门经理是这种环境下的必然产物吧。它至少是适应这种环境，不愿被踩踏，积极向上而且茁壮成长的一个物种。但它的副产品可就不那么美妙了。不愿被践踏，就必须得以践踏更多人为手段而达到目的。这是一小个缩小版的专制与集权的王国。高高盘旋在上空的是统治的意志与服从的意志，任何与它的旋律和意志不相符合的，都被它的铁拳捏得粉碎。部门经理是属于那种铁骨钢筋，永远也不会被捏碎。
　　部门经理在没成为部门经理之前，就是一种成功的、优秀的、出类拔萃的员工产品。部门经理被成功地铸造出了钢铁一般的意志。以钢铁一般的意志无条件服从于公司的意志，并成为公司钢铁意志的更彻底的执行者，更凶狠的帮凶，更顽固的捍卫者。部门经理用铁的鞭子无休止地抽打着我们，把我们一会从东赶到西，一会又从西赶到东。
　　对我们来说，部门经理就像一块铁板一样，很难渗透进别人的思维和想法，除非是上层的指示和命令。在他的意识里，只要围绕着他的意志，一个团队就可以很顺畅地运转带动起来，别人的存在只是为了配合和执行他的意志。他用铁板在我们周围圈了一块地。凡是在铁板范围以内的，都是许可的、必须的、值得褒扬的；反之，则是不许涉猎和绝对禁止的。
　　他指挥的欲望特别强，从做卫生、桌面摆放、衣着发型、走路姿势、礼节礼貌、工作程序、操作流程，无一不是他的管辖范围。他甚至规定，清晨在办公室第一次见到部门经理时所有员工产品必须统一起立面向他问好。颇有向国家元首致敬的尊敬和礼遇。透过玻璃窗，你可以看到部门经理在办公室里不停地挥舞着手臂，在东头指挥完工作，又走到西头指挥工作，西头指挥完又到东头指挥。部门经理可真是个累人的活儿啊。
　　其实说真的，我们部门经理人不坏，心地挺善良的。只是工作上有点走火入魔了。谁能说他不是个受害者和牺牲品呢。在那种体制下，而你又想要上进，超过别人的话，它就把你锻造成这样的人了。我们部门谁要是真碰上什么难事，部门经理只要能帮得上，他一定竭尽全力地帮你，尽管在工作上他全无情面。
　　部门经理也曾自觉不自觉地感觉到自己太过严厉，也试尝拉近和我们的距离，营造温馨点氛围。部门经理曾试尝着在生日时去每个人家里拜访。但是部门经理给人铁板一样的印象太深刻了，这就像是在铁板上忽然放了朵鲜花。使大家更加觉得犹疑，像是陷阱，而更加不敢靠近。而部门经理很可能在上一分钟祝贺你生日快乐，而下一分钟又对你勃然大怒。生日拜访的提案最终也是不了了之。
　　部门经理对上层倒是毕恭毕敬，奴颜卑膝的。上头交办的事，从来不打折扣。公司宣传用的稿子，向总公司汇报的稿子，一定出自部门经理的手笔。而为了赶稿子，部门经理会连续几天几夜通宵达旦地修改润色。部门经理的稿子一般都会得到总经理的首肯和认可。只要有宴会之类的，部门经理一定形影相随地不离总经理左右。加上部门经理身材魁梧，不明就里的人都会误把部门经理当作总经理的随身保镖。因为部门经理总是时刻保持着警惕，仿佛一有什么紧急情况，部门经理随时都会像子弹一样冲出去。宴席中，部门经理总是紧挨着总经理的座位，在整个宴席中为总经理斟酒添杯。部门经理可是最有希望的公司的未来呵。散席后，部门经理总是义不容辞地肩负起护送总经理安全回家的任务。据一种不可靠的传闻，部门经理总是随身携带着一张纸，上面记录着公司所有高层的生日、喜好、住址之类的。哎，小道消息，不足为信。
　　我们都在心底默默祝愿部门经理能早日高升。他是最有希望最具潜力的嗬。在我们公司，像部门经理这样的人，比比皆是。就好像在公司这种环境中，特别适合这类植物的生长，生命力旺盛顽强，繁殖能力也特别强。但是上升的渠道是有限的，上层的职位也是有限的。更多的部门经理就只能是部门经理，更多的部门经理最终也都选择了离开公司。但是不幸的是，离开了这种挥洒自如，挥斥方遒的环境，很多类似部门经理的人竟抑郁终生，无以释怀。仿佛公司的产品不能适用于人生的用途。那也是一种悲凉。就好比这适合于潮湿阴暗的生长环境的植物，离开了那种环境，却干枯萎谢了下去。我们公司确是培养了很多这样的植物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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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部门经理这样奇特的植物，是因为它奇特的生长环境所致。这个生长环境确实是很奇特，而身处其中的人呼吸着这样的空气，站立在这样的土壤中却并不知觉。森严的等级，绝对服从的本来是一种集体意志。而集体意志却被身处高阶的高管们所篡夺、所兑换、所代表了，而以高管们的个人意志表现出来。基本上是一言堂，没什么道理可讲。
　　在人材的任用选拔上，尤其突出地体现了在位当权者的喜恶、爱好、兴趣和口味。例如，在任用部门经理时，基本上是公司总经理一人说了算的。当然，公司还是很透明很公平很民主的。推出候选人、民主评议、全体投票、张榜公示、公众口碑这些程序都是必不可少的。只是民主评议的结果，投票的结果从来不得而知。或许公司太繁忙了，总是忘记了公布投票的结果，公司有多少重要的事情要去张罗呀。但是对内定候选人有利的评价、意见或褒扬，那是一定会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非要做到人人尽知不肯罢休。
　　任用部门经理的最终决议是在一个小会议室里产生的，类似于秘密会议。公司总经理主持，三五个高层人员参加。会议的议程、时间、内容都在不可打听的范畴，有传言说最终结果取决于总经理的最后一句话。于是第二天宣布了新任命的部门经理，都在大家的意料之中，又出乎每个人的意外。就像病梅馆记中那样。高层就像一根根坚硬的钢丝，而底层所有想存活想向上生长的“病梅”们，就必须将自己的躯干紧紧地捆绑在这坚硬冷酷的钢丝上，才能翠绿地活着，才能开出冷艳刺骨的花来。
　　权力像毒药，毒害了每一个手握权力的当权者。权力像一把剑，首先刺伤了手握利刃的当权者，然后带着血刺向它所面对的每一个人。权力是一股邪恶的力量，使每个拥有它的人立刻转身变为拥有巨大能量的怪兽，随心所欲地使用它巨大的邪恶力量，除了在更大能量的怪兽面前臣服。最底层的产品员工，谁要是拂逆了上层，或得罪了高层，那他的前程基本为零。当然，高层也会随时剔除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或者仅仅是他们不太满意的产品员工。
　　但是，很多很年轻很有血性的青年员工产品如果想辞职主动离开公司，公司却又百般阻挠。公司通过一种秘密的渠道控制了所有员工产品的档案，基本上只有公司开除员工，而员工却无法主动离开公司。这块充满悖谬的土壤上滋生了多少罪恶啊。公司基本上榨干了员工产品最后一滴年轻新鲜的血液，再一脚把员工产品踢出公司。
　　员工产品辛辛苦苦做出来的业绩，一般被上层据为己有，作为向上攀升的资本和财富。当然，如果这位员工产品有足够的上进心，又有足够见风使舵的本领，又能嘘寒问暖揣摩心意百依百顺和上层有足够亲密的信任关系，他还是有机会得到他应得的报酬的。但是普通的员工产品处境就很悲惨了：除了忍受黑暗环境的压迫外，还要忍受上层喜怒无常的情绪的折磨。
　　这是培养奴性的大温床，到处是普遍的奴性麻木和盲目的服从。奴性服从可以把受压迫的痛苦降到最低。这是世界上最大的无底的黑洞：任何反抗的力量都被这四周软绵绵的无回声的黑暗吸走，到处是阴飕飕的冷风，最后把你吸干，变成一具干瘪的空壳。呼救呐喊的声音传不出去，到处都被黑暗湮没。这里的土壤、气候、湿度、温度、风向，都只适合播种奴性。奴性疯狂地生长、抽枝、结穗、开花、结籽，然后再向四周传播更多奴性的种籽。如果有一天，奴性可以做为商品上市交易买卖的话，请你一定要到我们公司来采集购买。这是全国最大的一片奴性养殖基地。
　　我们员工产品全都面色苍白，全身软绵绵的。我们全身没有一根骨头，也没有膝盖，我们全都葡伏屈曲爬行。我们经过一个地方时，悄无声息。而且，我们的胆子太过弱小，如果有什么大的声响，我们一定会吓得全身颤抖，惊惧不已，抖作一团。如果说我们还有愤怒的话，上天呵，请你一定要原谅我，我大逆不道，居然说出了愤怒这个词。如果有一天，你在什么地方见到这么一个奇怪的生物，悄无声息地葡伏屈曲贴地而行，请你一定不要惊讶，不要惊呼，请用手捂住嘴，请你轻轻地同样悄无声息地让我们经过。
　　忧伤像泉水，从我体内各种各样的伤口喷涌而出。我整个身体注满了忧伤之泉，我用忧伤之泉洗涤自己、灌溉自己。忧伤既不是葡伏爬行，也不是站立着怒目咆哮，忧伤是一种中间态。我独自坐在自己的园子里，守卫着自己的忧伤之泉。在看不见的心的最底层，有一种渴望真正生活的生命在悄悄觉醒，并在无形中慢慢长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