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婚外恋

　　九
　　
　　蓟是我们公司总经理的办公室秘书，跟我们传统印象中娇小玲珑、千伶百俐的秘书完全不同。蓟是个典型的农村姑娘，身材粗壮，结实饱满。像一颗挂在枝头成熟饱满的果实。蓟结实健壮得让人羡慕，让人觉得她永远都不会生病，足以抵抗一切恶劣的环境或者气候。
　　蓟无论说话、走路还是做事，都像裹挟着一股粗野强劲的风，飞快地刮过，迅速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你根本就没法辨别在风中她的身影。蓟说话就像豆荚爆裂，有多少话她都得一气说完，豆子和豆荚上的毛一起滚落到你怀里。豆荚上的毛很可能弄疼了你的眼睛。对此，蓟毫无感觉，或许她根本就无暇顾及。蓟觉得人说话就应该是这样说话的，并觉得别人也应该如此说话。
　　我们总经理，那么善于欣赏并鉴定女人的人，选蓟做他的秘书，多半出于无奈：女员工实在少得可怜，没什么可供挑选的余地。而且几乎没有人愿意干秘书这个繁琐细屑、随叫随到、极易招惹是非的活儿。蓟虽然粗犷毛躁，却也勇于任事，任劳任怨。而蓟两地分居，丈夫在老家上班。蓟一年回两趟家与丈夫相聚。其余时间，蓟呆在公司，几乎所有时间和精力都奉献给公司。蓟没日没夜，鞍前马后，几乎毫无怨言，从不计较。这也是让总经理最为看中的一点。在总经理眼里，蓟就像是一件实木家俱，虽不美观雅致，却也结实耐用。
　　蓟很爱丈夫，蓟对丈夫忠心耿耿，毫无私心。她的身心、她的所有，她的全部钱财，都有可以一分不剩地全部奉献给她丈夫。可丈夫不在身边的时候，蓟也不见得特别的牵肠挂肚，思念哀伤。生活已经全部填充了她。如果说人生也像英文那样有时态划分的话，蓟的生活永远只有现在时和进行时，蓟永远不会有过去时和将来时。
　　蓟通过网络加入了各种协会，什么登山协会、自行车协会、羽毛球协会、棋牌协会、老乡会之类的。碰到周末、节假日休息的时候，蓟就出去和她各种各样的朋友活动去了。蓟的身体很强壮，精力也很充沛。蓟很容易和人交上朋友，蓟对生人并不忸怩做态，蓟的热情并不因新老朋友而有所区分。蓟的生活忙碌而充实。
　　蓟生机勃勃。蓟就像是一根刺，刺向这霉湿沉重的沼泽。蓟没有固定的、世俗普遍认可的那种道德观。蓟觉得符合人正常需要的都是正确的，应当的。蓟对什么都充满好奇心。一次我到蓟的办公室，发现她正在看一本黄色画刊。蓟见我来了，若无其事地把画刊放在一边，笑问我有什么事。如果撇开世俗的看法，蓟是那种具有幸福生活潜质、并勇于追求幸福生活的女人。
　　一次，为了一幅宣传板报的边框设计，蓟和宣传部经理分歧很大：宣传部经理认为边框应该画梅花，可蓟觉得兰花好看。争执了一会，宣传部经理最终决定还是画梅花，并交给蓟去办理。蓟甩手不干，“我只能画兰花，谁喜欢梅花谁画去！”蓟说到做到，决不让步。无奈，宣传部经理只得叫另一个人画板报去。
　　深秋的一个周日，阳光明媚，我和几个朋友去郊区野餐。在草地上铺好塑料布，我正把食物一件一件往外摆。抬头却看见蓟和一个小伙子手挽着手正向我们走来。我正犹疑着，蓟已经挽着小伙子站到我面前了，蓟满脸笑容地跟我打招呼，“风姐，这是我一起骑自行车的车友。”
　　我邀他们跟我们一起共进午餐，食物准备得相当丰盛，足够大家一起吃的。
　　蓟谢过，就挨着小伙子在草地上坐下了。整个进餐期间，蓟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她车友，并不停地把好吃的食物搬到车友跟前。小伙子很腼腆，没怎么说话，只是时不时红着脸看着蓟。
　　用完午餐，大家坐着天南地北地聊了一会。蓟就跟我们告辞，拉着小伙子的手向前走了。
　　从那后，每次看到蓟，蓟总是很沉醉，满脸是笑的样子。“风姐”“风姐”叫得很甜，叫得人心里暖暖的。
　　
　　十
　　
　　了是另一家公司总经理，和我们公司有业务往来。我因为业务上的关系，认识了了。了年轻、英俊，事业蒸蒸日上，拥有娇妻、稚子。了的妻子是一家富有的工厂厂主的独生女，给了带来一大笔相当可观的嫁妆。了的公司在了的努力下，很有可能变成一家上市公司。了在人们啧啧称赞声中，羡慕的眼神中成为一个成功的典范、优秀的楷模。
　　可是，我却透过这层荣耀，看到荣耀后面巨大的伤痛。有多么巨大的成功或优秀站立在地面，就有多么巨大的缺陷或伤痛支撑并隐没在地基底下。人们经常仰起头仰慕高楼大厦，人们却看不见，或者只是单纯地不愿意去看地基下深陷的悲伤隐痛。因为悲伤看不见，人们私底下也隐隐地有倾诉悲伤的需求，所以悲伤的文字总能轻易地打动人。
　　了的婚姻在太阳下是一朵雍容华贵的牡丹，我却在花的阴影里看到了这是一朵缺瓣的花，缺乏爱的浪漫和爱的气息。我在了的悲伤里看见了自己的悲伤，我在怀抱着自己的悲伤的同时，也怀抱上了的悲伤。我因怜悯自己，怜悯一切有伤痛的人而怜悯了。了不久就发现我的眼神总是悄悄躲在一旁，很快了就很放心地把他缺瓣的花寄存在我眼里。再往后，了就在他微笑的眼睛里亲吻我。对了在世俗标准的认可和情感层面的认同，像两枝不同的枝桠在我体内疯狂在生长起来。
　　了本身就是一场火灾，但是外表用一层幕布遮盖着。世人总是看到这幕布外的光鲜亮丽。我的眼睛里却没有这层幕布，我直接看到了这场火灾。我是一堆了无生气、死气沉沉的废物，站在遥远的地方。但是了这场火灾却呼啸而来，席卷了我，把我烧成一堆沸腾的燃料。火灾席卷了一切，所有有用的、无用的、废弃的、黑暗的、沉闷的、抑郁的、潮湿霉变的，所有的一切都投入了火灾。火灾席卷我的一切，吞噬一切，烧毁一切，淹没一切。烧毁我吧，既然已经烧起来了，烧毁我的一切吧，把我烧成灰烬吧。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爱上了谁，但是在火灾灼痛的烧伤中，我却发现我从来没有如此地热爱自己。我好像早就死了，死了一千次，死了一万次。火灾把我的躯壳烧成了灰烬，却让我的灵魂在烈焰的燃烧中重生了。我的泪如倾盆大雨，滂沱而下。我的泪如我的灵魂中烧炼出的油脂，更加助长了烈焰的火势。我在烈火中得到了新生，得到了永生，得到了不灭。过去长长的一生中所有的苦痛伤害都在噼啪的火声中烧尽了，烧为零。以上蹿的烟花的姿势俯身向我的灵魂问好。无知的充满陷阱的未来在我眼前像水汽一样被火烧干蒸腾了。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活过，我在烈焰中跳着生之舞蹈。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我只活在这一个瞬间，这一点，这一针尖上。我的足尖踩在钻入肺腑的烈焰的灼痛上，烈焰的灼痛包裹了我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重生的气势磅礴的巨大喜悦覆盖了我的每一个毛孔。死的痛楚，烈焰的灼伤成了浇盖秘制而成的生之喜悦的佳肴上的汤汁。来吧，我亲爱的朋友，所有不愿被黑暗吞没，所有还有一丝生命力，所有愿意生存下去的，都来享用这场烈焰吧，都来吞食这生之喜悦的美味佳肴吧。
　　什么都可以抛开，什么都不用管，所有的流言蜚语都让它自生自灭吧。我只要这么自顾自地活着，我只要能够这么流着泪自生至死地在火焰中跳着舞。愿我烧死后的灰都能呈现出一朵朵花朵的形状，我的灰撒入泥土还能让树木明年滋生新芽。
　　燃烧吧，烧死我吧！我愿在燃烧中死亡，我愿在燃烧中重生。我知道，在奔腾的欢乐的火焰之外，围坐着一个又一个的审判法庭。每个人都愿意充当审判官。他们要捉我下来，五花大绑，让我伏首认罪。他们也愿意烧死我，却是以邪恶罪恶的名义烧死我。不，我绝不愿碰触他们那肮脏的双手。我要裹挟着我生之欢喜的烈焰，我要烧毁一切，带着毁灭一切的决心。我要烧毁所有的审判和裁决。只有上帝能够审判我。我带着吞噬一切的野性和力量，咆哮着，带走并烧毁我的足迹所亲吻过的每一寸土地。我在烈焰中大笑，蔑视所有敌对的眼神。我不需要获得任何人的认可和允许，我开始第一次为自己活着，我不在乎付出任何的代价。我可以毁灭我自己。
　　这是一份宣言。自我出生以来第一份严正的宣言和声明。所有压迫我欺凌我侮辱我挤兑我的东西，我要起来反抗。我不愿再俯身听从于专制的统治，我要与所有喝令我低头下跪的命运抗争，我不再服从于我阴冷黑暗专横跋扈毫无人性的生存环境。来吧，所有充满敌意的对立，不能有一丝呼吸的沉窒，我将与你们斗争，我将与你们斗争。战斗到最后一刻，用火焰与我的热血。
　　旗帜已经竖立起来了，那它就不会再倒下。我站在高山之巅，挥舞着我的旗帜，脚踩着熊熊烈焰，我要烧毁所有要吞噬我的黑暗。我知道，只要火焰一熄灭，我就又会重新坠入那万劫不复的黑暗中。既然我已经开始燃烧，那么就让我一直燃烧。我用我的鲜血浇灌火焰，让它烧得更大更猛烈些吧。让我燃烧至死吧。
　　既然生之喜悦已经开启，那我们在生之喜悦的旅程上就绝不会再停下脚步。我的泪如鲛珠散落，你的脚底滚满了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你问我你痛吗，我就是那条美人鱼啊。为了能够站立着行走，脚底踩着万箭攒心的疼痛。但我的幸福上帝不能拿走，我的痛苦上帝也不能分担。所有幸福的痛苦，抗争的绝决都在清晨化作露珠，露珠挂满了我的发枝。我在清晨里甜美地睡着了。你如清风吹拂着我的长发。
　　
　　十一
　　
　　夜凉如水。月光轻柔的光辉如少女长长的裙摆，任意地飘落在远处山峰模糊的黑影上，在树梢上，在田野上。竹林的叶子在月光下摇曳着闪烁着游弋着。龙吟细细，凤尾森森。了牵着我的手在竹林里漫步。我披着月光如同披着白色的婚纱，但我的脸色是那么的苍白。了更加用力地握紧了我的手。一切都是那么静谧、宁静、安详。万物都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我抬头看见了天上的星星。我叫了声“了”，了的声音从我耳后传来“唔”。
　　“你看到星星也点燃了吗？”
　　了：“我看到星星在你的心里点燃。”
　　“你什么时候看到的？”
　　了：“看你眼睛的时候，它在你眼睛里点燃。”
　　“你只是爱我的眼睛吗？”
　　了：“你的眼睛就是这天上的月光。”
　　“但它不是我的，我已经把自己撕碎了。”
　　了：“不，你撕碎的只是一个壳。”
　　“只有破碎才能进入。但是你会碎很久吗？”
　　了：“我们俩的碎片已经混合在一起了。”
　　“爱如果是一棵植物，它会生长出来，它也会死亡。”
　　了：“它从你的眼睛里长出来，让它随着我的心一起死亡吧。”
　　“如果你仅仅是不想被固定的棉被所温暖呢？”
　　了：“啊，不是棉被。是我的心灵需要温暖。”
　　“我的心已经烧光了。”
　　了：“火种就保存在那堆灰烬中。”
　　“可是风起来了，雨下下来了。”
　　了：“我把所有的火种和火苗都用手捧着煨在心房里呢。”
　　我再次轻声地叫了声“了”，四周静悄悄的，一丝声息也没有。月光飘洒着，如六月的雪。了的脸在月光中纯白而又斑驳，竹叶的摇动，使了的脸庞上的光斑一直在游动。而周围的一切似乎都睡着了，月光仿佛是这自然中唯一的生物，拽着她的裙摆到处奔走着。
　　远处村庄里大大小小的房屋，像蹲立在野地里深浅不一的黑色石头。像是被无形的自然之手随意地抛落在那儿，这儿一块，那儿一块。田间灰白的小路，在月光的照耀下，像是谁在这淡灰的夜中任意划下的几道线条。时不时从村庄里传来几声狗吠声，越显得这夜的宁静与静谧。
　　不远处有一方小小的池塘，水面上覆满了翠绿的浮萍。在月光的反射下，我真以为那是一块绿茵茵的草地。我差点就要抬脚走了进去，要不是池塘里突然有青蛙跳了出来坐在浮萍上清脆地鸣叫，和我瞥见的池塘旁横在池塘与小道间的一小排灌木丛，我差点就要掉进了池塘。
　　了笑着拉紧了我。这池塘真美呀，绿莹莹的。我小时候就幻想着能用池塘上绿色可餐的浮萍搓揉成一条绿色的项链戴在脖子上。这池塘，是不是在今晚把它最极致的美都展现在我面前，以月光作它的舞台背景？
　　月色如我，或我如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