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离婚
作品名称:藕节 作者:青蛙公主 发布时间:2023-03-04 18:53:35 字数:5377
七
公司聚餐、部门聚餐是公司普遍而必不可少的活动之一。春节前后、节假日、加班期间,或碰到重大喜庆事情,一般都会举行聚餐。聚餐就像摊在我头上的苛捐杂税一样,经常让我头痛不已。聚餐的目的一般是在灯光祥和之下,觥筹交错之际,增强上下级层的感情交流。
公司总经理、副总经理、各部门经理都会纡尊降贵,很乐意光临各种大大小小的聚餐。下层员工产品也个个精神抖擞,以赴汤蹈火的精神在聚餐中竭力表现自己。聚餐给公司的专制压抑和毫无人性蒙上了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在这层薄薄的面纱之下,公司暴虐、虚伪、残酷无情、扼杀人性的血管在汩汩地流动着。大家都在这光滑洁白的面纱上迈着轻快的舞步,快乐地畅饮着。
我却盯着这面纱下流动的血管,听血流动的声音。在酒的掩盖下或在酒的迷雾中,各种阴暗的欲望涌动着崭露头角,登台亮相。
向上攀升的欲望,获得酬劳,额外加薪,捞取实际利益的想法,在向总经理敬酒时,以喁喁低语的方式,委婉、害羞却又不失体面地提了出来。总经理豪爽地拍着你的肩膀,朗朗大笑,“好说,好说,先喝了这杯酒,什么都好说!”本来要额外加给你的颇具难度的项目,失去了在办公室下达时具有的那种严厉、令人厌恶、不近人情、让人畏难嫌恶,直想拒绝的那种心理。总经理搂着你,亲热地和你说着话,似乎你是他唯一的亲信,他只信任你一个人,才把这个重大项目单独交给你。你受宠若惊,诚惶诚恐地接下项目,并指天发誓,唯有尽忠尽诚,肝脑涂地方能报答总经理的恩宠。总经理大喜之下,陪你喝了三大杯,表示对你格外的恩宠和隆遇。本来难以启齿的话题,羞耻心和荣誉感,厌恶和恐惧,都被酒精给稀释溶解了。上上下下其乐融融。
从来没有想过上升,也从来没有获得过格外恩宠,就像我这样,从来都觉得酒席就是一种生煎火燎的刑罚。我坐在窗前看月亮,或躺在草地上数星星,那该有多美啊。我甚至连这么一点遐想都不能拥有,到处都是碰杯声,到处都是酒气,到处都是酒话,醉话、鬼话。在酒桌上听不到一句人话,看不到一个具有人形的心灵,也呼吸不到一口自由的空气。
在这个盛大欢乐的酒席中,我是一根蔓,在我的座位中。我开始伸展,把我的蔓,把我蔓上的罗盘,从我的位子上向外伸展。新鲜、好奇、兴奋、陌生而苦涩,又有些许熟悉的撞击,如同第一杯饮料刚落下肚,眼泪都辣出来了。我继续伸展,我的枝蔓开始攀爬,并向四周探索、寻求着,哪怕只有一个点,我想让自己歇息下来,不要这么孤独无助,绝望感深深攫住了我。
那些本应非常熟悉实际却异常冷漠的脸庞,笑脸不断地张着,谈话也异常热烈,碰杯的声音此起彼伏,不断有酒洒到我身上(并没有人向我道歉,大家觉得这是亲密无间、一家人的表现),这浓重而浑浊的空气、酒气始终吹不散那冷漠而冷酷地堆积下的厚厚的灰尘。我深深叹了口气,我有些疲惫,我不断伸展探寻的枝蔓有些疲惫,我的蔓始终找不到落脚点,找不到停靠点,那么一点点亲切的熟悉,那么一点点温暖的墙面。我的蔓有些疲软,开始耷拉下来,终于落回我的位子上。
或许,这只是我一个人的过错。所有人都这么怡然自乐,我却这么忧伤,我沦陷在忧伤的城堡里。或许,大家也知道这是些表面的、浮华的、肮脏的、交易性质的、虚假的欢乐。可是,除却这些欢乐,我们还能得到些什么呢?我们只能随着生活的沉浮而沉浮。此外,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
只有我是清醒的吗?只有我在注视着这一场场追逐、阴谋、较量、争夺和献媚吗?或许,大家都是清醒的,只有我一个人醉了,醉在这无边的绝望中。我的痛苦是双倍的。我痛苦地注视着我的痛苦,我的痛苦加倍了。没有解痛剂,也没有镇痛棒,我要自己吞噬自己的痛苦,我要在自己的痛苦中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也不知是从哪里传下来的陋习,却这么一直沿用下来了。在酒席上,一切言语都变得软弱无力,失去了意义。酒代替了一切言语,酒成了最高语言,酒成了最高的权力,拥有无上的统治。所有允诺的事,许下的承诺,达成的协议,做出的交易,这一切都在喝酒中完成。底下的人用喝酒表达对高层的忠心耿耿,高层用喝酒表达对底下人的信任和亲昵。忠诚和信任在这里都被量化了,可以称重计算,用酒来斗量。酒喝得越多,忠诚度就越高,信任感也就越强。
人人都奋勇争先,个个都豁出去,舍了命地喝酒。连刚进部门的毛头小伙,平时基本没什么酒量的,也都不敢落下,硬着头皮上。拼了命地喝。一瓶、两瓶、三瓶、四瓶……这些没有什么酒量的当然是第一批先醉倒下来,伏在桌上呼呼睡着了。也没人去责备他们,至多奚落取笑一两句,却也算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虽然酒量不佳,但却忠勇可嘉。
最具战斗力,能厮杀到最后而获胜的,往往是那些具有很强上进心的人。他们把一身胆气藏在内里,浑身上下透着机灵劲,前后躲闪,左右逢源。总能发现总经理的酒杯干了,及时给满上;总经理稍有不适,便挺身而出,替总经理挡酒,或帮总经理喝酒,而不露一丝一毫做作的痕迹。那谦下卑微的神色显示这些微小事是多么微不足道,根本不值一提。这些酒场老手个个都有绝招:刚喝下去的酒,跑到卫生间用两根手指抠着喉咙,生生把酒呕出来,喝下去多少就吐出来多少。这是个秘而不宣,人人都知道的秘密。回到酒席上,又跟没事人一样,接着继续再喝。在工作中提升最快的都是这些人。
我最害怕的是全公司人都参加的年终尾牙。那是风卷残云、昏天黑地、飞沙走石、旷日持久,最惨烈最悲壮也最持久的厮杀战争,可以从傍晚持续到凌晨。总经理是最爱热闹的人,人越多,场面越热烈,酒席气氛越浓厚,总经理的兴致也就越高,越兴高彩烈。往往要一醉方休,而总经理往往又是最后一个醉倒的人。所以,全公司的人都得上,都得陪着总经理尽兴。这是他们义不容辞的职责和义务。
往往第一拨先醉倒的,趴在桌上睡着了。接着第二拨再上,第二拨醉了,第三拨再上,第四拨,第五拨……总经理那个酒劲气势,只能用气壮山河来形容了。第一拨醉倒的,睡醒了,又摇身一变,变成了新的替补的生力军,重新挺进,重新轮着新的一轮的敬酒。就这样周而复始,没完没了地循环下去。直到最后,每一个人都醉了为止。
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呵,你要是看到这些,你又会做何感想呢?在座的人应该没有一个见过耶稣,要是见到耶稣的话,估计会把耶稣蘸着酒吃下去。
第二天,所有人都照常上班,所有的事都跟平日一样按部就班,没有一个人提及昨日的聚餐,就像聚餐的事从来就没发生过一样。
八
娥名牌大学毕业,父母是公司的老员工,从公司退休的。父亲是公司的上一任的高层人物,娥也算是公司子弟了。公司有一种特殊的进人制度,每年引进一部分年轻新鲜的新员工,同时每年也都裁减相当一部分的老员工。能在公司干到退休的员工相当稀少,像娥这样的公司子弟更是凤毛鳞角了。当然了,公司对娥也是相当优待的。
娥的丈夫是公司的副总经理,青年才俊,年轻有为,很有发展潜力,就等着接总经理的位子了。娥的丈夫也属于公司子弟,丈夫的父亲也是才退休的总公司高层。今年,娥的丈夫被评为全国劳模,成为全国五一奖章获得者。娥的丈夫上了电视,上了报纸,也上了我们总公司的新闻网。我们整个总公司,几十上百家分公司,在全国范围内被评为劳模的,也才廖廖几个。这么些年,我们省,我们分公司也就这么一个,我们公司很以娥的丈夫的劳模为荣。
如果说爱情是棵树的话,男人的爱情和女人的爱情是各不相同的两棵爱情树。女人的爱情树茁壮而强大,它寄托了她生活的全部希望,承载了她所有的家庭感情,也灌溉了她全部的心血。男人的爱情树在他的心灵园地中只占据一小块土地。更大的园地留给了事业、野心、权力、金钱和欲望。如果说男人是社会动物的话,女人则是家庭动物。
在相爱最浓烈的时候,男人的爱情树和女人的爱情树也可以枝桠交叉,树冠如车盖相倾。后来,渐渐地,娥的爱情树和丈夫的爱情树因各自生长的速度不同,伸展的方向不同和成长的轨迹不同,两棵爱情树逐渐分离、隔开、疏远、陌生起来。娥的爱情树和丈夫的爱情树就像站立在两个花园里的守望者,而这两个花园都已各自封闭上锁,彼此不再相互开放。
副总经理是浪漫唯美的,喜欢新鲜变化、新奇而冶艳的美感。他不断地需要有新鲜的美呈现在他眼前。新婚初期,娥身上的羞涩、青春气息、淳朴、憨实,很快就被丈夫贪婪的目光嚼食干净,一扫而光了。娥又不擅于收拾打扮自己,或者说,几乎不会打理自己。娥只是一往情深地爱恋着丈夫,惊慌失措地发现丈夫眼里日益增多的冷漠和敌意。
爱一个人不需要理由,不爱一个人也不需要理由。男人对娥的爱情就像是在最喜欢的时候,从珠宝店买回的一粒宝石。男人买时欢天喜地,但是不久,一夜之间,男人突然发现自己一点儿也喜欢这块宝石了,怎么也找不着当初喜欢的感觉。男人发觉自己错了,一心只想退还这粒宝石。娥的一往情深并没有对男人发生什么作用。男人是不会爱上女人的痴情的,也不会为这一片痴心所打动,当他对这女人已经任何感情都不剩下的时候。男人只爱自己的爱情,男人永远只喜欢自己愿意喜欢的女人。所有用痴情打动男人的话都是谎言和骗局。
娥很惶恐,也觉得是自己错了。默默忍受很长一段时间,最终发现自己并没有改错的能力。沉默了很长时间,娥提出离婚,尽管这个想法让她椎心刺骨地痛,曾经的爱情是多么美好呵。男人缄默了许久,最终同意离婚。要是他们真的就此离开,或许彼此都能再找到各自的幸福。天下最不幸的事莫过于怨偶,在一起而又互相折磨。不再相爱了,至少不再互相伤害和互相折磨。虽不是上策,却也是一种保全双方的出路。
针对副总经理的离婚提议,公司高层紧急召开了秘密会议,会议长达两周之久。会议的结果原则上不同意副总经理的离婚。原因很简单:娥和副总经理都是公司子弟,副总经理刚被评为全国劳模,这不是明摆着给先进典型脸上抹黑吗?另外,副总经理的升任案已经在酝酿启动了。这一离婚对公司的影响极其恶劣,相当于公司自己摔自己的耳光。这一影响也会波及到副总经理的仕途前程。在这巨大的压力和利益权衡之下,副总经理屈服了,撤回了自己的离婚申请。
副总经理更加勤奋地扑在工作上,但心中对娥的怨恨和不满却成倍地增加了。副总经理经常加班到半夜三更,回到家却怒气冲天,觉得家里什么东西都碍他的眼,让他窝心。副总经理染上了酗酒的毛病,常常三五成群地和朋友喝酒,一喝酒就必醉无疑,醉了就不回家。副总经理还把家里的一间卧室改成了酒窖,经常在酒窖里独饮独醉,醉了就睡卧在酒窖里。
娥的日子也不好过。精神上承受着多重折磨。丈夫的动辄暴怒,醉后詈骂已经成了娥的家常便饭、无边苦难。娥的父亲是公司老员工,一辈子对公司赤胆忠心。一心只希望娥像他一样对公司赤胆忠心,也能在公司里站稳脚跟,获得个职位,出人头地,为他脸上争光。副总经理是娥的父亲心中的骄傲。副总经理的全国劳模,老头子心中总以为这劳模也有他的一份,他逢人就诉说这荣誉,他认为这是他一生中所达到的最高荣誉。他一直鞭策娥在工作上要向副总经理看齐,向副总经理靠拢。
娥要离婚的风声令老头子大为恼火,以为这是家庭最大的耻辱,绝对不允许他家里发生离婚这样的事情。他觉得在离婚这出闹剧中,主要是娥不对。娥的工作热情不够高,工作标准也太低。要是娥能在工作中和丈夫站在一条起跑线上,小两口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所有的矛盾也就迎刃而解了。所以,每次老头子一到娥家,就摆着脸孔教训娥一顿。要娥把更多精神和心思投到工作中,奋发上进。
娥忍气吞声。娥本来性情温顺,在这么多不公正的长期挤压下,也渐渐心理失衡并致扭曲。娥本想和丈夫好好过日子,可最终发觉丈夫不爱她了,挣扎过,最后也就认命了。丈夫要离婚,娥也接受了。虽然她心里也觉得自己命苦。可现在又不许离婚,这么苦煎苦熬着。她在外面要替丈夫死撑着脸,回家又受尽丈夫的凌辱,父亲又对她百般指责不满。娥的满肚子怨愤无处发泄。娥的脾气慢慢变得暴戾和阴郁起来。娥开始发展为与丈夫对骂,摔椅子,砸碗碟。娥的新家也是安在公司宿舍里,上上下下,前后左右都是单位同事。大家都听得到娥家里的争吵打闹声。每次吵闹完后,部门经理都要找娥单独进行思想教育工作,教育娥要注意影响,维系大局,应尽量避免家庭纠纷,要娥提高个人素质修养,并借一大堆提高思想品德修养的书给娥看。
娥就像是一个柔软洁白的草垛,与世无争地、静静地立在太阳下。忽然,乌云来了,太阳逃走了。她最亲近的、本该与她生死相守的那个人首先向她这草垛射了一箭。然后,其他人也纷纷拿起箭,草垛上射满了箭。人们只看到草垛,草垛理所当然是用来射箭的,没有人看到草垛下的心会流血,会血流光而死亡。
娥心中的期望、失望、绝望、怨恨、愤懑、屈辱,各种激烈的感情激荡着,汹涌着,如山洪爆发,就要决堤而下。可人们不允许它发泄而出,一条条出路都给堵死,一个个情感的出口、情感的泄洪口都给死死地封上。人们扼杀这情感狂流,这狂流反过来生生把自己给扼杀埋葬了。离婚的彻底解脱,离婚的路给堵上;寻求亲情的情感支撑,亲情反而雪上加霜,连痛痛快快地大吵一架,痛哭一场以发泄郁积已久的怨毒,连这么微小的权利也给追杀剥夺。
可怜的娥呵,我不知道你还能逃往何方?还有各种各样的人前人后的闲言碎语、指指点点,如病菌一样到处传播。娥就像一头垂垂待毙、血流满地的野兽,给扔在这黑暗发霉的环境中,任臭虫和病菌去吞噬蚕食她的心灵。
过了一阵,娥被送往精神病院,并终身住在精神病院。再后来,副总经理离了婚,娶了个年轻貌美的妻子。
夜深了,我看到公司到处星星点点的灯火,如影如魅。在鬼影如幢中,我似乎隐约看到灯光中闪烁着灭绝人性的字样。夜凉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