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女性员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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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公司原先是不招女员工的。因为女员工柔软、善变，不易铸造成型，与我们公司的性格品质格格不入。但公司后来发现：清一色的男性，封闭在这么狭小逼仄的空间里，除了沉闷单调外，人心也不大安稳。于是公司调整用人政策，除了工厂还是清一色的男性外，一些分公司、办公室、管理层面、文秘人员也开始招收少量的女性员工。
　　女性员工和男性员工从一开始就是不平等的。公司招收女员工的定位和目的昭然若揭：女性是用来解决稳定问题的。女性员工并不只是单纯地被看作是员工，女性员工仿佛是插在窗台的一束鲜花，是为男性消乏解困用的。是专为安排给某些男性员工解决家业的后顾之忧的。纵然女性员工在工作上和男性员工干得一样多，一样出色，一样出类拔萃。这是个从不说出口，但人人心知肚明的公开的秘密。职业只是披在女性身上的美丽而貌似平等的外衣。由于这层外衣，人们可以更方便、更公开、更厚颜无耻、更堂而皇之地把女性仅仅当作一个性别来对待。而从无人质疑。
　　另一方面，可以庆幸的是，由于女性员工的稀少，女性员工几乎无一例外地都嫁给了公司里的精英和高层人士。顺理成章地成了部门经理、经理、副总经理、总经理……的太太。由于献身于经理们，地位抬升，身份自然而然地尊贵起来。处处受人尊敬，工作中也每每得到优待。假如极少数女性员工嫁给了我们公司以外的人，那就会在人们心中引起普遍的愤慨和谴责。我早先结婚的对象就不是我们公司的。我从人们面前走过，人们心中就感到财产损失、类似遭窃的愤慨。后来我又离婚，离婚后又拒不再婚。看到我，人们又感到遭窃后，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手中的财产一天天地贬值变为废纸的痛心疾首。这又增加了人们对我的不屑、轻蔑、冷言冷语和践踏。人人视我如怪物。我只好把自己裹得紧紧的，缩在一个角落里。
　　还没结婚的、或刚招进来的单身女孩，集中住在一幢单独的单身公寓里。为了节约成本，没有在单身公寓内装热水器，只在公共淋浴房内安装了一台公共热水器。大家都在公共沐浴房内洗涮。公司出于安全考虑，即使房子空置在那里，也不允许一人住一套一室一厅的单身公寓。必须得两人住一间。我离婚后独自一人，也就跟单身女孩一起挤在一间房子里。我基本只在那午休，晚上就回市区家里。
　　一到晚上，这单身公寓基本黑灯瞎火的。有的谈恋爱去了；不谈恋爱的，多半被经理叫去陪客户喝酒去了。原来公司惯例，只要有酒席，经理一般喜欢抓单身女孩去陪酒，一喝就喝很迟。有的单身女孩不堪重负，抓紧时间瞄准目标谈对象去了。在我们公司，结婚成了一项便利和一层保护。结婚可以免除许多的苦差使，逃开一些无形的枷锁和囚禁。只要条件许可，单身女孩基本上一到婚龄就结婚了。
　　和我同套房的女孩婧，这几天神经兮兮的，不肯晚上洗澡，每天大中午洗澡。晚上我回家，婧不敢一个人呆在公寓里，都跑到其他房间跟别的女孩挤一起。我心中诧异，悄悄问婧。问急了，婧挤出一句：晚上洗澡，公共淋浴房的花玻璃窗上破了一个小洞，那小洞上好像有双贼溜溜的眼睛。几天后，隐隐听到其他房间的女孩也在嚷嚷：洗澡时总感到玻璃窗上有双贼亮贼亮的眼睛，怪吓人的。
　　在单身公寓中，我年龄算是比较大的。我出了主意，找维修工当场换了块完整无缺的花玻璃。可是，当天晚上，女孩又叫嚷起来：那块刚换好的花玻璃，又在同样位置被砸了个小洞，那双吓人的黑眼睛又出现了。我又找人换了块玻璃。可是，每次换上的好玻璃，到晚上就被砸出了洞。那又黑眼睛依然贼心不死地在洞里虎视眈眈。
　　已经无法可想了。我把女孩们都召集起来，说，“走，找总经理反映去！”没想到，到了总经理办公室，女孩们七嘴八舌的，话还没说无，就先被总经理没鼻子没眼睛地训了一通，“我们这又不是公关公司，公司规定的女员工不许化妆描眉涂口红，你们几个人做到了？都是你们自己把贼招上门的，你们有没有先检讨一下自己的问题？以后你们不许穿睡衣出现在阳台上了，搞得整个公司人心招摇，军心涣散的！”一窝蜂把女孩们全轰走了。
　　总经理又把我单独留下，严厉地对我说，“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伙人全都是你一人指使的。想要逼我就范，是不是？你知不知道这件事的性质有多恶劣，这事传出去的影响有多坏，对我们公司的形象有多大的损害。我还没追究你晚上私自回家的责任。你又来生事，这事不许再提，就当没有发生过。还有，从今天起，你晚上禁止回家。除了周末。”我没有想到，这事的裁决和最后结局竟然是这个样子。我无语，我知道我无能为力。我默默退了出来。
　　再后来，一个女孩下夜班回来，路上路灯全被砸灭了。一男人猛地跑出来，拦腰抱住她，就是一阵疯狂而猛烈的强吻，欲行不轨。女孩拼尽全力，挣脱了跑出来。女孩把这事向总经理反映，结果也是不了了之。女孩愤愤不平，不肯罢休，把这事捅到总公司。不久，我们就再也没见到这个女孩了。听别人说，这个女孩受了处分，直接被解雇了。因为档案上的这个严重处分，女孩到现在也还没找到工作。
　　任何生物，放在完全封闭的容器里，而又不能完全隔绝空气的进入，氧气的进入，细菌的进入，都会发生性质改变的。如果放入好的酵母，或许有可能酿出好酒，酿出好醋。更多的情况是放任不管，或由于疏忽，或由于精力不够，或者由于只要放置在那里、封闭在那里就好了的单纯愿望，而任其腐烂败坏。
　　我们公司倒是真诚地希望把我们员工产品一个个都封闭在真空中保存，永远忠诚，永不腐烂。可公司永远没办法把我们产品员工跟外界完全隔绝开来：绝大部分员工妻子是我们公司以外的人（我们公司每年只招收极少数的女性员工）；孩子要上学；老人要看病；员工产品还要外出采购生活用品（虽然对于员工产品的外出采取了严格的登记管理制度）。一接触到外面的空气，我们员工产品一个个都沾染了细菌，带满了病毒。我们员工产品一个个都是带菌体、病原体。
　　针对这种情况，公司又制定了严格的杀菌消毒程序：即每个员工产品的严格的思想汇报制度。一般由主管该部门的部门经理负责执行。部门经理依次把每位员工产品带进一间秘室，询问：自己身体怎么样？家里每位成员都还好吗？家里有什么自己无法解决或处理的具体困难？都可以提出来，公司会想尽一切办法来帮助你的。只要你说出来。
　　部门经理每次只带一位员工产品，每次都问相同的问题。并把每个人的回答一一记录在专门的本子上。那情形就相当于只用一个酒精棉球给所有的就诊病员擦拭消毒：擦了一个人的左手又擦下一个人的右手，擦完一个人的肛门又擦另一个人的嘴巴。情形相当混乱。你觉得我们能被消毒干净吗？我们能变得无菌无害吗？
　　假如不幸，你真的相信了部门经理的真诚和好意，你真的倾吐了你的困难并寻求帮助。更大的麻烦和不幸就在等着你了。在紧接而来的全体员工产品参加的大会中，我们公司总经理在会上直接点你的名，说出那个你自以为是困难的困难，明确指出你是以困难为借口在阻碍自己工作进步，并提议全体员工产品就这个问题展开讨论，并帮助你认识到自己的问题，和畏难情绪的症结所在，大家共同帮助你渡过难关。直到你醍醐灌顶，幡然大悟，痛改前非。这时的你羞愧得无地自容，你恨不能当场死去。
　　经过这么一番消毒杀菌后，我们这些带菌体，病原体沾染了更多怨愤的细菌，带满了更多恶毒的病毒，在这个封闭的环境中。再加上我们员工产品被压抑的不能得到满足的正常的欲望，不能得到渲泄的正常情感，我们开始腐烂败坏。一个员工产品开始腐烂，一个接着一个，一个传染一个，直到我们每一个员工产品都开始腐烂败坏。
　　外表上看，我们都很正常，与常人无异。但是精神抑郁、精神焦虑、精神错乱在我们当中却是普遍而普及的。像上文所述的性变态者在男性员工产品中比比皆是。每年都有部分员工产品被送进精神病院。对这部分人，我们公司对总公司向来是隐瞒不报的（总公司也心知肚明，往往睁只眼闭只眼），就当作是生产流水线中出现的次品而给处理掉。当然，就单从外表上看，我们公司还是欣欣向荣，蓬勃向上的。
　　关于男性员工产品的妻子，我再补充一些。虽然这些妻子们绝大部分是不属于我们公司的，我们公司还是诚恳地请求妻子们负起监管男性员工产品的安全的重大职责。公司邀请妻子们到公司接受思想教育。说是邀请，妻子的缺席却被记成男性员工产品的缺勤而扣考勤奖金。而且公司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五次地邀请，公司态度越来越谦卑，务必请妻子们亲自莅临。
　　公司还要求妻子们签订协议，负责监督男性员工产品的言行、举止、安全、思想波动，包括了任何的一举一动。并要求妻子们定期向公司汇报男性员工产品的思想状况。公司唯一的遗憾就是恨不能给每位男性员工产品配发妻子。这样，妻子们监督器、侦探器、跟踪器、窥视器和密探的功能就相当完美而齐全了。员工产品本来只是一片一片的木板，可公司把一层层制度当作一圈圈铁箍把我们箍起来。箍得严严实实、牢牢靠靠、密不透风、滴水不漏。可是人的心被这铁锤一下一下的砸，只会越来越坚硬，越来越冷酷，越来越冷漠无情。
　　任何一家公司，无不希望自己的员工忠心耿耿、克尽职守、肝脑涂地、鞠躬尽瘁。制度的制订落实监管可以杜绝一些人为的懒惰和消极的怠工，利益的刺激可以激发大部分员工的上进心。另外，宣传的煽动和鼓吹作用也是不或缺的。可是，只有人心是不可欺的。可以以某种神圣的使命为联结，到处鼓吹宣扬员工和公司原本就是一家，荣辱与共，利益相连，不可分割。这或许也是一种愚民的需要，利于员工的管理和掌控。可另一方面，“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对于大家心中的怨愤，只是一味的防，一味的堵。这腐烂败坏，如溃烂的脓头，一处处蔓延扩散。公司的整个机体无处不布满溃烂的脓头，只是外表上机体的皮肤还光洁如新。它的光洁皮肤属于朝气蓬勃的青年，它机体内的腐败溃烂如垂暮老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