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金钟罩

　　下篇
　　
　　一
　　
　　我辍学后，就离开了从小生我养我的故乡，离开了庭院中伴我成长的那棵散发着洁白清香的栀子花，只身一人，到外地谋生了。
　　我进了一家大公司底下的一个分公司。我在应聘了好多家企业后，最终被这家公司录用。终于有个安身之处了，我心怀感激地进去了。
　　这是一家庞大而特殊的公司，全国各地都有它的分公司。它与政府部门有某种隐秘的挂钩，或相当于政府部门的某一部分，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它是政府部门的代言或者化身。我在那里奉献了我最美好的青春年华，甚或我的一生。我几乎耗尽了我的最后一滴心血精力。到我年老，几乎干不动时，被公司赶了出来。
　　我从来不记得这家公司叫什么，我从来不记得除了我灵魂以外的事物。就像我从来不记得我这长长的一生有过什么记忆。我只记得它是我的衣食供给者，我完成它交给我做的任何工作。我却从来不知道我做的是什么。我为它工作，它给我报酬，如此而已。它随时想要赶走我，我随时都想要离开。可是由于某种微妙的供求关系，而使我固守在我固定的岗位上。
　　每家公司都有自己具体而实用的产品或者产出。我仔细想了想，好像我们公司的产品不是别的，就是我们员工本身，我们一个一个原本可以称为人的员工本身。我们每一个员工就是公司出产的每一个产品。这样的产品不是用来投放市场，而是派给政府部门做某些隐秘的用场。一切都是因为我们是产品的特殊性质，而使得我们的处境变得格外扑朔迷离起来。
　　因为公司和工厂的功能合二为一，占地庞大，公司一般选址在偏远的郊区，或人迹罕至之处。公司员工宿舍配备齐全，一人一套厂区公寓，就好比产品一个一个地堆放在工厂仓库中。公司原则上不太赞成员工出了厂区回家（即使家在市区）与家人团聚。仿佛产品员工出了厂区，接触了外面的空气，就有很大的变质发霉的危险。公司为此严格地规定了员工外出探望家属的时间。因此，我们私下里都把自己当成监狱里的犯人，并嘻笑着说不如让亲人来厂区探监好了，省了多少是非口舌。
　　公司上上下下的领导、总经理、经理一个个都绷着一根高度紧张的神经的弦：就是如何确保我们每一个产品员工的安全，不出任何问题。他们宁可把我们产品员工紧闭关押地闷在厂区里，压制成精神错乱。精神错乱他们至多可以向总公司上报说生产线不幸出现小问题，产生了一个次品，一脚踢开就好了。也不愿意我们产品员工在回家路上被自行车刮伤一根毫毛。我们产品员工都被大小经理的苦心、关心和爱心所打动，很多人自觉自愿把家安在厂区，也不管小孩上学、老人看病是多么的困难和痛苦。何况经理们也都看在眼里，感怀在心，无论大会小会都要先表扬我们产品员工的以大局为重的精神和胸怀。
　　公司上班期间规定是要穿工作制服的。估计服装设计师设计服装时是以产品包装为出发点，看着怎么粗笨怎么耐用怎么丑陋就怎么设计的。我们产品员工穿在身上，看不出有什么人的特性，女人就更甭提什么女性特征了。这样也好，我们员工产品在不知不觉中也就忘记了做为人的权利和要求了。这让经理们省却多少麻烦和苦恼呵。
　　平心而论，我们公司上上下下，朝夕相处，倒还真像一个温暖的大家庭，一个社会主义大家庭。安全和稳定压倒一切，这也是响应了我们的国策的。这里处处都焕发着中庸之道的光彩：产品员工要是过了婚龄而不结婚，立马会成为经理们重点关注的对象，全公司的人也都会给他（她）送去关怀和帮助。相亲和介绍对象的络绎不绝。而太早结婚同时也是不被允许和禁止的。产品员工一开始谈恋爱，就是在众人的眼光中开始谈恋爱，沐浴在全公司人的阳光下。而产品员工的好几次恋爱则会引人侧目和频频摇头。
　　合格的、优秀的产品员工是一生只谈一次恋爱，一到婚龄就结婚。我们公司这样优秀的产品员工比比皆是。这是我们公司的特产和盛产呵，同时也是我们的骄傲。啊，我不用说，你们也该明白像我这样一个离婚的单身女人在公司里，该是怎样一种处境了。我还拒绝了公司为我提供的厂区公寓，坚持住在市区男人离去时给我留下的别墅里。我坚持每天下班回家。为此，我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和艰辛。
　　因为保守商业机密的需要，厂房、公司办公楼是禁止雇用卫生工打扫卫生的。打扫卫生也就成为我们产品员工的日常工作之一。平常还好，只要保持整洁有序就好了。可要是碰上总公司来人视察什么的，那就可翻了天了：全体都得放下手头工作，部门经理起身拎水，产品员工拿起抹布、拖把，纷纷搞卫生去了。地板要跪在地上擦，石头缝里的每根小草都要连根拔起，污水沟要冲洗得像镜子一样锃亮，马桶盖要能照出人影来。公司总经理自己先带人一处一处查一遍。每一张桌子，每一台电脑，每一面玻璃，每一扇门，总经理都要亲自用手指抹一遍过去，看看上面是不是还残留灰尘。
　　仿佛为了保守商业机密，我们这些员工产品的产品博览会不放在海交会上举行。而总公司的来人视察就变成了我们员工产品的正式产品博览会，尽管只为少数几个而举办。所以格外隆重庄严。而打扫卫生则成了员工产品提升自身价值的重要附加价值了。
　　早上6点我们员工产品就得起床去捡落叶，而晚上12点我们公司总经理还在各处转悠，检查有无遗漏的卫生死角。为了更好地展出员工产品，保证员工产品的完美无瑕，我们每个人都被勒令要理发、要剪指甲。我暗想：要是总公司贵宾有兴致想要躺在办公室休息休息的话，估计每个产品员工都会自告奋勇地躺在地上铺成一张舒适的人肉地毯。
　　哦，忘了介绍我们产品员工的外型特征了。每一个员工产品，对不起，应该说是每一个合格的员工产品的形状，从外貌、衣着、体型、精神状态上看，都像是一个倒扣着的金钟罩。这可能是从公司最开始创立最远古的祖先逐渐演变而来的。产品研发的最终结果显示，倒扣的金钟罩形状是最利于产品生存，在残酷的商业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的最佳模式。于是代代相传，流传至今。
　　总公司总经理本人就是一个优秀最完美的金钟罩。他以自己为模型浇铸了他手下最直接的下一层经理，下一层经理又以他自己为模型浇铸了他再下一层的好些个头目。依此类推，直到最最底下的一层，我们员工产品，无一不被浇铸成金钟罩，优美绝伦的金钟罩。每一个环节都无懈可击，每一个等级都秩序森严，每一个下级都归他的每一个直接上级管理、负责，每一道程序都被严格地执行，每一道命令都像箭一样贯穿它所预定到达层级的心脏。
　　说到金钟罩，其实是我们的精神状态最像金钟罩。我们屹立在九州大地上，我们庄严肃穆，我们坚不可摧，我们牢不可破。我们纹丝不动，没有任何一丝光线可以渗入我们；我们心怀坦荡，没有任何一丝隐私需要泄漏出去。
　　当然，我们成千上万的员工产品中，难免会有少数的不合格品、次品、劣品、不成型品。我们有专门的部门专门负责回收这些不合格品、次品、劣品、不成型品。回收回来的这些次品劣品的每个关节都被敲得粉身碎骨，全部成为粉末后再倒入熔炉重新冶炼，重新定模浇铸，一直到最后成为合格的金钟罩为止。这种百折不挠的精神最终都无法浇铸成型的，最终的最终，才被当成渣滓倒掉。很不幸的，我偷偷给你们透露一下：在我们公司，我一直就是不合格品。我一直在被重新冶炼，一直在被重新倒模浇铸，但从来就没有成功过。直到年老，我最终被当成渣滓倒掉。
　　不用说你也能猜到，我们员工产品最优秀最完美的品质就是听话，乖乖地呆在金钟罩该呆的位子上，完成金钟罩应该完成的角色。要是金钟罩们都有了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语言、自己的行动、自己的标准，并到处散布传播开来，这怎么得了，这该是多大的危险呵！它更喜欢、更倾向于乖乖听话、默默执行的人，而不需要一个明智而合理的建议。
　　金钟罩们不需要脑子、想法，想法公司总公司都已经想好安排好了，我们只要执行。那些进步最快、爬升最快的都是心地单纯、忠贞不二、执行指令最坚决的人。你千万不要想着你跟别人不一样，这是最危险最具腐蚀性的想法。假如你是一块和氏玉，而不幸落入我们公司，你不用指望会有人把你捡出来，送到国家博物馆。你只会被铁锤无情地敲打粉碎，送入熔炉，浇铸成和大家一模一样的金钟罩。因为你是玉，你被敲打锤炼的苦痛千万倍于其他的金钟罩。你血泪模糊，甚至没有人为你叹息一声。
　　自然界中的各种生物都能调整适应它们生长的各种恶劣环境。我无意指出我们产品员工生存环境的恶劣。积年累月，我们的身体、我们的精神已经逐渐和我们的环境融为一体。从某个方面上说，我们已经适应了我们的工作环境，觉得一切都很自然都很正常。我们对自身的审视，我们被剥离的精神对痛苦的感觉不会那么切肤切骨，这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可另一方面，我们被禁囿于这一方井底，只能见这一井盖的天空。由此推论，天下之大，不过一井盖的天空。天下之人，莫不过着我们这如禁如闭的生活。那岂不是我们最大的悲哀，我们所受的苦岂不都白受了？那我们这一生一世岂不都在原地踏步，难道我们就不能怀抱一点企求光明的渴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