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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失子之痛

作品名称:藕节      作者:青蛙公主      发布时间:2023-03-02 07:51:00      字数:4986

  三
  
  我的办公室是公司无数像集装箱一样的办公室中的一个。我呢,只是这集装箱堆满的无数产品中的一个产品。我的工作台在办公室最角落的一个位子。我不希望引人注意,我最好能化身为零,让所有人都看不见我。我在我的位子上静静地发酵,或者发酸、发臭、败坏腐烂。或许,办公室的每个人都同我一样的败坏腐烂。只是所有的气息都混合掺杂在一起,没有人能闻到别人的腐烂气味。或许仅仅只是不愿意去闻别人的腐烂气味。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大家都很正常地生活,很正常地呼吸,很正常地工作。
  办公室的气氛通常都是沉默的,但这沉默并不代表着平静详和。就像大海表面的沉默,波平浪静,内中却暗流汹涌,酝酿着多少狂暴的风暴。其中两三个中坚骨干是比较坚定的利益共同体,抱成一团。在每天的沉默中讨论商量好今天拉拢哪几个,打击哪几个。拉拢打击的目标并不是一定的,随着他们每天的兴趣爱好和利益方向的改变而改变。今天可能拉拢你,明天打击的也可能就是你。就像大海充满敌意的浪花,每天都以不同的时间、不同的速度、不同的力度、不同的形状和不同的方向拍打着礁岸。
  一般聊天性质的轻松话题,在这种氛围里,也变得凝重而谨慎起来。你试图让气氛轻松的谈话,一般是得不到回应的。或许是忙于工作,或许是没有兴趣,或许是害怕聊天被责备为不认真工作,或许仅仅是出于对你的敌意,一种莫名而生,却难以消除,存在于无形之中,无处不在的敌意。不久,你就对于自己的无聊而心灰意懒,沉默于那一堆的沉默中去了。
  这就像是千年古墓,无论吹来再清新的风,最终都在这污浊沉闷窒息的空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在这狭小的空间中,说话最多的是部门经理。大多是由于他职务的需要而不是由于他个人的需要。他需要发布上面各层的命令、指示、要求、公告。不管他是征求意见还是指派任务,一律是鸦雀无声,从无人回应。他就像是这舞台中唯一的有声演员,不管他表演得多么出色还是无比拙劣,观众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回响。观众就像是一台台消声器和消音器,负责吸收和消灭任何一点点的声音和响动。观众已经透彻地理解到,自己要是发出任何一点点声音和反响,得要付出多么可怕的代价。
  这里专制统治着一切。就像是一个封存了的几千年前没落的专制封建王朝在这封闭的时空里复活了,并惊异地展现在人们面前。不,我说错了,它并没有展现人们面前,它是拒绝对外开放和参观展览的。这里没有人,没有一个一个的人,个人已经压缩为零或者碾为齑粉。这里只有一个一个的经理和一个一个的员工产品。权威在这里一层一层往下传,这里没有对错,权威就是绝对的正确。个人的智慧在这里显得无用和滑稽可笑。天下居然还有个人的智慧这样的字眼,可笑呀可笑。
  涉及到大家切身利益的制度,在真正制定颁发前,都有草案,都有征求意见稿。每个人都有权修改草案,提出自己的意见。一般的情形是:员工产品提出的增加福利项,成为上层考虑的缺失,在正式颁发的制度中变成明令禁止项;员工产品要求改善或减缓的禁止项,变成更加严厉和更加苛刻的条件禁止了。我们每个员工产品都在不同程度成为制定决策的上层的谋士和得力助手,帮助上层拾遗补漏。我们是多么自豪和骄傲呵。可一位员工产品居然愤愤不平地指责说,我们无意中一个个都成了上层迫害自己的帮凶和走狗了。这样的言论是多么令人吃惊和耸人听闻呵。
  今天早上,部门经理决定我们办公室全体产品员工都按方案A来展开业务。有人提出异议:方案A里有个致命的错误,不能使用,如果用了就会使整个办公室系统瘫痪。必须使用方案B,才能避免这个错误。部门经理大手一挥,大声斥责:“从来没人听说过什么方案B,子乌虚有的东西!在我们公司,什么叫执行意识,你难道不懂吗?我说怎么做,就怎么做,我对整个办公室负责。”我们全体执行了方案A。不幸的是,我们整个办公室系统真的全体瘫痪了。我们不得不改执行方案B。提议执行方案B的那个人被调离办公室,下到工厂生产线去了,不久又莫明其妙地从工厂消失了。
  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这样的情形每天都在上演。专制是头怪兽。但专制这头怪兽统治着公司这座城堡,专制以各种不同的面目出现:它可能改头换面、巧言令色、坑蒙拐骗;它也可能颐指气使、不可一世;它可能暴戾恣睢、凶相毕露;它也可能披着面纱、袅袅娜娜、莺莺呖呖,不一而足。但无论何种面目,它都是你的主人,你都必须百分百地臣服于它。正确的事情不是你有多少聪明智慧,而是你要不停地努力地往上爬,成为我们公司任何一个层级的经理,即使是最最低层级的经理——部门经理,爬上权威的位子,你就是正确的。
  公司像一台巨大的粉碎机和搅拌机。把每一个员工产品都吞进它的肚子里。先粉碎,我们被击打得血肉模糊,用它的奴性思想和献身于伟大使命的虚妄思想为粘合剂,来搅拌混合我们,搅拌均匀后,再把我们倒入模型A中。当模型A的功能使用完毕需要废弃时,就又把我们重新倒入粉碎机中粉碎,搅拌机中搅拌,最后倒入模型B中。模型B使用完,然后是模型C、模型D、模型E……在这里,员工产品已经完全不是一个人了。人身上的兽性被绝对禁止,人性差不多被泯灭,神性又完全被歪曲了。员工产品已经完完全全地被物性了,物性化了,完完全全地成为了一个产品,一个物品。这和公司的初衷完全吻合,公司取得了永远地立于不败之地的胜利。员工产品甚至不会流泪。
  我倔强地缩在我的角落里。我已经没有痛楚的感觉了,和所有的员工产品一样。我把我整个身体和所有精神都缩小为一个分子、一个原子、一个微子、一个粒子。我的头、我的手、我的脚、我的躯体、我的肌肤、我的骨骼、我的血肉都被粉碎了。但是却是被粉碎为一模一样的我的分子、我的原子、我的微子、我的粒子。我的每一个分子、每一个原子、每一个微子、每一个粒子都孕育着一粒种子。只要偷觑到一线阳光、触碰到一点土地,沾染到一滴水汽,我就鼓胀起来,我开始分裂。我要在墙缝里、我要在屋檐上、我要在洞穴里发出芽来。我要不生不息,我要存活下来,把希望和光流传下来。黑暗是那么的广袤无垠,我能看到的前景又是多么微缈,但我坚持着,咬着牙坚持着成为我的分子、我的原子、我的微子、我的粒子、我的种子、我的发芽。
  
  四
  
  峦是我们部门的一个年轻员工,农村来的淳朴小伙。峦几乎不怎么说话。这大概是由于他内向的性格,或许是出于他的害羞和对外界未知的疑虑,而不是由于他的骄傲。他几乎不知道骄傲这两个字的含义。
  峦就像是农村野地里漫山遍野长满的野草,生命力顽强,异常坚忍和执著。峦这棵山野野草移植到城里也很长时间了。可他却并不因为时间的长短、城市气候、环境的变迁而改变自己野草的天性,他还保留着野草的药用价值,只是这药用价值却一般不为人所知。他也并不为野草的低贱、野草在城里格外稀少而显得怪异感到些许自卑。他或许只是无意识但自觉自愿、自始至终地保持着自己野草的本色。
  开头,我们都嘲笑峦的土、迂、榆木脑袋。不知道峦是太笨呢,看不懂我们嘲讽的目光,还是觉得我们的嘲笑只不过是田地里洒在野草叶片上的露水,任由太阳晒干。反正峦从来没有对谁生过气,终日只是埋着头,不声不响地做自己的事。
  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峦在业务上取得重大突破。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几乎改写了我们公司的历史。峦一下子成了所有人关注的焦点。峦引起了公司总经理的格外垂青,峦被破格提升,成为我们公司的精英人物,高层储备干部。以峦的年龄和他年轻的资历,这样的待遇是很稀有的。这必然引起了普遍的嫉妒。对于身边人物的成功,只能引起嫉妒:我跟他在同一个岗位上,我一点也没有比他少干,凭什么是他成功而不是我呢?只有对遥不可及,和自己毫不相干的英雄的成功,才能引起人们由衷的赞美、景仰和崇敬。
  当人们怀着愤愤不平的心情来到峦身边,发现峦依旧是一副前言不搭后语、木讷而愚蠢的表情,愤怒就转化为满腔的不屑,用鼻子出气的满腹瞧不起: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这么个乡巴佬!对愚蠢的蔑视一定程度上降低了人们嫉妒的愤恨。峦并不明白人们为何这样对待他。或许在峦的内心底也闪现过成功的喜悦,但他却从没有享受过荣耀的光芒。他只是觉得他做了他应该做的事情,他在工作上尽心尽力了,如此而已。
  峦的妻娇小甜美,夫妻俩一起都是手牵手的。由于峦的全身心投入工作,也由于峦的不通人窍,家务、人情世故,应酬往来,一切事务都是峦的妻操持打理。虽说是峦的妻操持打理,却也事事都事先征求峦的意见。
  婚后,峦的妻生了个大胖小子,却不幸被诊断出先天性脑萎缩,对这个小家庭不啻晴天霹雳。峦是独子,早在媳妇怀孕时,远在农村的公公婆婆就不辞千里来城里照顾媳妇了,听说是个孙子,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峦用尽一切方法去抢救,但孩子还是夭折了。命运给了这忠厚善良的一家最残酷无情的一击。我们去峦家看望峦,竭力避免谈孩子的事情。峦却指给我们看墙上挂满的孩子的照片,峦的妻眼睛却红了,起身进里屋。从那后,峦加班更勤了,几乎舍了命干,就差没睡在办公室里了。我们都劝峦,要爱惜自己,来日方长。
  不久,就听说我们公司为了提高知名度和在总公司的影响力,着重增强宣传力度,公司决定举行巡回演讲,到安和、贵花、云下、田中、吹雪等各地去巡回演讲。旨在大力弘扬公司的奋斗精神,演讲人选正在推荐筛选中。大伙私下都在议论,这次大力宣扬,是为公司高层向上攀升提拔作铺垫和热身运动。
  一次,我无意中遇到宣传部经理,问起,“这次演讲人选定了吗?”宣传部经理慢悠悠地从丹田吐出一口气,气定神闲地说,“选峦。”我如遭棒击,大吃一惊,“峦怎么行,他平时一句都说不清楚,怎么能去演讲呢?”宣传部经理却胜券在握,眉飞色舞地说,“演讲都是可以训练出来的。你看,峦是我们公司最突出、最典型的青年先进,做出这么大的贡献。孩子去世,这么大的打击都没有让他趴下,反而工作热情高涨。这是最吸引观众眼球的。你说,这样的典型不用,我们还用谁呢?”我还想分辩什么,宣传部经理挥挥手,不耐烦地把我赶走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办公室已见不着峦的身影。峦已完全脱产,峦现在每天都到宣传部经理办公室里,由宣传部经理全力负责训练峦的演讲。峦身上有的是拼劲和韧劲,在埋头工作上,再苦再累,峦是不怕的。可是演讲家的那种野心、煽动性和鼓动性,却是峦最缺乏的。宣传部经理在找到的一个最好的命题前,却面临着一个最困难的解决办法。
  有一天,我看到宣传部经理门半开着,峦低着头,红着脖子,诚惶诚恐地站在办公桌前。办公桌后,宣传部经理挥舞着双拳咆哮着,“够了!我说过多少回,感情要热烈要奔放,要感染观众,要时时把观众放在心中。你怎么就是学不会。重来!”事后,我私底下悄悄问峦,“这事你就不能找个借口推掉?”峦眼睛微微润湿,“公司待我也不薄,做人得有良心。”
  演讲的日子到了,面对着成千上万双眼睛,面对锃亮的舞台灯光,峦艰难而缓慢地登上了演讲台。讲到峦的业绩,台下掌声雷动。讲到婴儿生病,峦感到万箭攒心,脚有些站不住,头晕得厉害。峦仿佛听到婴儿因病痛而声嘶力竭的啼哭,看到孩子因啼哭过久而变形的小脸蛋,痛苦地抽搐而蜷曲在一起的四肢。
  峦的心中霎时有上百种声音响起,一起起来反抗他:你们把我最隐秘、最沉重而又无法救赎的痛苦从坟墓里挖掘出来。一遍遍的演讲,一遍遍的挖掘,挖掘出来,悬挂在这里,悬挂在这些略带好奇实则冷漠无情的眼睛、廉价的同情和怜悯、对成功的嫉妒、对越过我们头顶的事物普遍的敌意和对立面前,我心中的痛楚无法言说。我为什么要站在这个台上,我这个懦夫!是什么沉重的责任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使我背叛了我天性中最真挚的爱子之情。孩子啊,我不能挽救你的生命,可为什么你都到了地下了,我还是不放过你,我还是不能给你一片安宁,一方净土?我算什么父亲啊?峦泪流满面,哽咽不能成声。这却增加了演讲的效果,观众受到感染,安静下来。观众满足于这种气氛的烘托,没有人想去探究演讲者的真实情感和沉重的悲痛。
  讲到孩子的死,峦感到自己的手正在抚摸着孩子逐渐变冷的小身体。可是公司的经理们却拎着这个小尸身拿去卖,卖给观众卖给掌声卖给宣传效应卖给名声,去换取可能提升官爵的一个机会。峦感到自己正拿着枪弹去射杀孩子,自己又一次杀死了孩子。一次次的演讲,一次次的射杀。在一次次射杀孩子的同时,峦也感到无形的子弹一次次射进自己的胸膛。峦几近精神崩溃。
  峦回来后,脸上再也看不到以前经常挂在脸上的傻傻的笑。只要回到家里,峦就会时不时地发出狼嚎一样的凄厉的尖叫声。过了不久,峦就离开了我们公司,和妻子一起回到乡下。再也没有人见到他。峦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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