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爱

　　十九
　　
　　我在这里，我是这天地中的一小分子，却又和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毫无关联。
　　我的父母生育了我，从此就吸附在我身上，再也无法剥离。我永远带着他们的影子在蹒跚行走，我的身上深深地烙上他们的烙印。我的精神却像是永远孤独的一条绳索，从远古穿越过来，悬挂着。没有未来，没有尽头，没有希望地孤零零地悬挂着。没有喝彩，没有支撑，也没有爱的力量。
　　风爸和风妈无一例外地都很害怕死亡，咒骂死亡并躲避死亡。风爸全副身心、舍生忘死地投入跳舞中，在跳舞中忘记死亡并迎战死亡。跳舞是风爸的生命是风爸的快乐，跳舞是风爸的忘忧草和返魂丹。风爸甚至开始学做神农氏，广泛阅读医学书籍，并收集各种草药。仅仅只是为了医治风爸自己的病。
　　说风爸是神农氏并不恰切，最多只能算是一半的神农氏。看到功效和自己病症大体相符的，风爸永远有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什么草药风爸都拿来给自己试。但书中明明标注的这种草药的禁忌，风爸往往视而不见。草药偶尔撞对了，也能减轻风爸的病症，但更经常发生的是中毒、腹泻和头昏。幸好剂量都不大，中毒也只是轻微中毒。及时发现并送医院治疗，风爸大都能转危为安。这也多亏了风爸异乎常人的强烈的求生欲望。求生欲望可以致人生，也可以致人死。这两种极端都在风爸身上得到了完美体现。
　　如果说风爸体现的是对生命的一种索取和强求的话，而风妈则是一种本能的对死亡的憎恶。风妈整个晚年对生活没完没了的抱怨：嫉妒比自己强的，嫌弃比自己弱势的，子女都不孝顺，没有一个人能让她满意，包括她的独子。只有当风妈嘴里咀嚼着钞票的时候，她才能有一个心满意足的微笑，但转瞬即逝。因为谁也没有办法让风妈嘴里一刻不停地咀嚼着钞票。
　　每个人都把自己的生命拴在什么东西上，并为此付出一生的时间，不停地围绕着它旋转。风爸把自己的生命拴在药上，风妈把自己的生命拴在钞票上。我呢，我一生的生命拴在什么东西上面呢？我的一生都献给了虚无。其实并没有谁对谁错，也不存在谁更崇高伟大，谁更卑微渺小。你愿意把你的生命拴在什么东西上，你就可以拴在什么东西上，这是上帝赋予你的权力。
　　即使风爸把他的全命拴在药上，他也是快快乐乐地、无怨无悔地、天真无邪地把他的生命拴在药上。至少在这一点上，风爸是幸福快乐的。最大的不幸是，我们即使把生命拴在不同的东西上，也没有学会相互容忍、接纳、欣赏和怜惜。也还是彼此嘲讽，充满敌意、仇视，相互看不起，时时刻刻准备着相互审判和相互处决。这样，我们就失去了把我们生命拴在什么东西上并从中获得快乐的权利和意义。而是人为地把自己送上了被审判和被告席位。人是自己给自己钉上十字架的，别人永远不能给你戴上十字架。
　　生命本来是简单快乐的，只要有了爱和宽容。有爱的人天生就能给予爱，并使自己快乐。无爱的人一辈子也学不会给予爱，他只习惯于接受别人给予爱。可爱是需要互相给予的。爱就像是火焰，能给人明亮和温暖，谁都喜欢它需要它。但是火焰也需要每个人都给它添加柴禾，它才能长久燃烧，它才能传递到每一个人的心田。只有给予的爱会很快枯竭，就像只有一根柴禾的火焰会很快熄灭。但这世上总有自私的人，只愿取暖，而不愿添加柴禾。
　　我一直很愿意去爱，爱我身边的每一个人。我愿意拥抱亲近我的每一个人。我的爱像一只没有方向漂浮水面的小舟，总是被反作用力的涟漪推开去。我在水面团团转。到后来，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自己的小舟里装载的还剩有什么。我总是无缘无故地潸然泪下，忧郁是我与生俱来的表情。我慢慢慢慢地从家里淡然远去。家里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烟花，终有一天烟灰俱净。或像一层又一层的灰尘，渐渐在我身后堆积。随着我身后幕布的落下，一起谢幕。
　　我的心随着我的沉痛，一起躲在时间的遮盖下。
　　只有在面对死亡、或面对死亡的恐惧中，在这恐惧中，还夹杂着许多对死亡的无奈、无助、无可奈何，和强烈的无力感，使风爸风妈可以暂时的抛开贪婪、自私、算计、虚荣，一心一意跪倒在对死亡的恐惧中。而想起我的爱，想起需要我爱的帮助和关怀。
　　死亡是一堆火。它可以照亮人生的黑暗，它也可以烧尽一切人性中的黑暗和丑陋。死亡是炼金术。在死亡的三昧真火的冶炼下，人性中最单纯最善良最真诚的东西，如一粒纯金悄悄显露。我爱死亡，死亡使人性没有最终毁灭，消失殆尽。
　　人们活着，就像人们永远不会死亡一样活着。看到别人死亡，死亡是别人的事。死亡遥遥无期，死亡跟我们毫无关系。我们把死亡置之脑后，我们心安理得地活着。如果人能时时刻刻想到死亡，这世间该减少多少罪恶和仇杀啊。
　　即使风爸风妈是在面临死亡的恐惧中需要我的爱，仿佛我的爱可以当挡箭牌，可以减少他们对死亡的恐惧和痛苦似的。我也爱他们的需要我的爱。至少我可以拥抱他们的恐惧，抚慰他们的不安。因为有一天，我也会老去，我也会面对死亡的恐惧。
　　我爱所有人，无论伤害过我或爱护过我的人。我也爱我自己。但风爸风妈对死亡的恐惧只有那么一刻。恐惧过后，他们又故态复萌了。他们又挥舞起他们使用了一辈子的自私自利的武器。有多少人把他们的一生都寄存在这些无谓的耗费和战争中去。“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他们拿起自私自利的武器的时候，我就悄悄地走开了。我无意去评判什么，我这一生都不想去评判任何东西。但至少我不想再做无谓的牺牲，无谓的受伤和无谓的流血。我默默地呆在一个角落，悄悄地等待他们需要我的爱的时候。
　　在这人世间，我所要求的只有爱，我所能付出的也只有爱。我就像是旧石器时代的猿人，拿着贝壳和骨头，我的至爱。站在这金钱交易、物欲交易的现代社会，想和人们平等地互相交换。人们用惊讶、鄙夷、嘲讽、不屑的眼光瞧着我。我永生永世注定是个失败者和淘汰出局者。
　　
　　二十
　　
　　我亲爱的朋友们，我的家庭生活、成长环境到这里差不多就要结束了。或许这不能算是全部，但是大概的风貌已经呈现出来了。
　　每个人的童年或成长过程，或多或少都有些这样那样的伤痛或阴影。对于心灵健全或心灵强壮者，这些小小的伤痛或许不算什么，可以像灰尘一样轻轻抹去。可是对于心灵软弱或心灵怯懦的人来说，就可能要背负很久的时间，或很长的路程。甚或，有的人影响了一辈子，这是不公平的。我们在送孩子去学校或课堂受教育的同时，是不是可以考虑开设一所父母学校，如何做父母也是需要学习和培训的呵。从孩子出生的那一天起，一直到我们老死的那一刻，父母都要学习如何做父母。因为父母对孩子的影响是何其深远，何其重大！孩子该如何对待父母已经有太多的道德准则在那里了，我不想再重复什么了。
　　我的人生几乎是失败的，我受的教育是失败的。或者说，我几乎没有被正确引导过，只是有些对抗的经验和心痛的历程。我的童年是阴暗的。差不多靠了善良这盏灯的照耀，我的天性才没有完全在黑暗中沉没。我没有足够的对付社会生活和人际关系的披挂和武器，我几乎是孤独的。所以我在工作中受到的排挤和踩压，几乎是注定和不可避免的。到最后能全身而退，几乎是我最好的下场。命运对我的格外青睐了。
　　失败，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从生活到工作，从工作到生活。接下来要叙述的，就是我工作中的一些情形。我最亲的亲人的关系都不能处理好，怎么能指望我处理好单位中错综复杂、尔虞我诈的关系呢？在单位中，说我是个任人吞食的小虾米吧，这个小虾米还浑身是刺，让人难已下咽。说我默默无闻、老实巴交吧，我又浑身散发着一股酸臭味，招人嫌，惹人厌。真正把自己弄成个四不像，驴不驴，马不马的。我又哪个帮派都没有投靠，孤零零的没个依傍，自己又力不能支，把自己搞得每天都是灰头土脸，愤世嫉俗的。
　　我在工作中的这种失败几乎是注定的。我怀抱着单一的与人为善、爱世界的道德标准。可是一碰上单位中人与人的至高无上的利益标准、互相利用标准、权力标准、向上攀爬和挤兑别人标准，倾轧标准，我立马被打败，丢盔弃甲、落荒而逃。在单位中人与人的关系，更准确地说是机器与机器的关系，那些准则都是适用的。可是我却怀抱着人的理想，在机器与机器的关系面前。
　　我的失败一点也不悲壮，却带着荒诞和滑稽的色彩。我的世界里充斥着荒谬和失败。
　　我工作中的失败，似乎是我童年生活悲剧的种子长出的枝蔓伸展出来的。这枝蔓爬满我内心的每个角落、我的生活、我的婚姻、我的情感、我的友谊、我的工作，每个地方都有它爬进的爪子。你永远无法斩断它。它的断肢具有数倍繁殖再生的能力。你在体内编织它，把它梳理得油光发亮。在每个人向别人炫耀展出成功的橱窗的陈列品中，它是个不见天日、秘不示人的地下室。可你一定要把它掩饰好，因为一不小心，它就会使你所有成功的陈列品刹那间陷入黑暗。一般人只向人展示他们外表风光的成功的橱窗。可是，你瞧，我把我的整个地下室全都打开啦，摆在你们面前啦。所以，我是个有着极大缺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