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生病
作品名称:藕节 作者:青蛙公主 发布时间:2023-02-24 16:35:59 字数:5350
八
那些最美的,那些云淡风轻走远了的,那些遗忘了的,是被时间的水推远了的船。
青春骚动着,喧腾着,跳跃着,奔跑着来了。
不论生长的土壤有多么恶毒,不论伸展的空气有多么污浊,不论周围的园子有多么逼仄,但是青春来了。青春是我们的春天。在春天里,我们都不约而同在枝头绽满花朵。不论是罂粟花还是牡丹玫瑰,我们都一样明媚艳丽,热情奔放地绽放着、摇曳着。不管青春是多么短暂,不管春天终将逝去,也不管不久的将来如何的风狂雨骤。我们绽放的青春成为我们人生中最美好的一页,压进我们长长短短、大大小小的人生标本里。偶然翻起时,那种艳丽依然夺目,那种热情跃然而出,那种无畏无惧、无怨无悔潸然泪下。它傲立在那里,无须重写,不容篡改,无意邀宠,也从未凋谢。
少女的青春就这么悄悄地来了。可当时的我一点都没有发觉,只是很久以后根据别人的描述把它定义为青春,就像一片花瓣悄悄滑落。我心中经常有隐约而莫名的激动、惊喜、迷茫、怅惘、茫然,常常若有所失,又忽有所得。我常常一个人呆立着,仿佛从这个世界的钩子上脱落的一条鱼。我越来越不愿意呆在家里,我越来越多地跑到野外、荒郊,呆在原野草莽中。我越来越孤独,越来越渴望被接纳。当你对一个缺乏爱的世界关闭了所有的窗口,你总在寻觅另一个出口逃生到另一个世界。
就在这时候,我结识了花、雪、月几个女孩,后来她们成为了我终生的好友。
人一生所交的朋友,大抵可以分为两类:酒肉朋友和雪花朋友。酒肉朋友以酒肉会,以酒肉聚,以酒肉散。他们的关系,以酒肉钱财利益贯穿始终。甚至有的兄弟姐妹也只是酒肉兄弟姐妹,有的父母子女也只是酒肉父母子女。如果抛开酒肉钱财利益,则朋友、兄弟姐妹、父母子女之间的关联为零,距离为无穷远,彼此毫不相干,漠不关心。则朋友非朋友,兄弟姐妹非兄弟姐妹,父母子女非父母子女。
酒肉朋友是密布在各种利益网、关系网、厉害网、利用网、人脉网的蜘蛛网上的各个点,被任何一张网拉到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同一张餐桌上。大家彼此可能在任意一点上成为酒肉朋友。酒肉朋友无穷多。酒肉朋友不记得彼此的姓名和长相,虽然手机里都存着彼此的号码。酒肉朋友的微笑和问候一模一样,心照不宣,千篇一律,从无变化。酒肉朋友在互相利用之后背地里互相骂娘。酒肉朋友在桌面上嘻嘻哈哈,桌子底都恨不能捅对方一刀。酒肉朋友像密探一样布满了我们生活的每个角落。我们每一个人都离不开酒肉朋友。我们随时准备接纳新的酒肉朋友和随时准备成为别人的新的酒肉朋友。
雪花朋友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雪花朋友是上天的厚爱与一种恩赐,雪花朋友是你精神上和灵魂里的朋友、兄弟姐妹、父母师长。雪花朋友住在你的灵魂里,抚摸你灵魂上的纵横交错的皱纹与沟壑,她把眼泪滴在你的伤痛与落寞里。雪花朋友不求任何回报,雪花朋友只是默默地陪伴着你,追随你的一生。雪花朋友和你一起耕耘苦难的土壤,并让它发酵成幸福的肥料。在人的一生中,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结交到自己的雪花朋友。“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雪花朋友是上帝在你心灵上降下的一场瑞雪;或是春天里璀璨烂漫的一场花事。
我和花、雪、月几个女孩,我们趣味相投,我们都喜欢读诗,喜欢美丽的东西,和美好的事物。后来又不断有人加入我们。再后来,我们最终决定结社,仿效古人。社名叫沁园。因为我们都是在春天里绽放的蓓蕾。
我们在一个不远的村子里找到一所废弃但还算齐整的房子,收拾好,做我们聚会的地点。每个人都把自己喜欢读的书带来,交换着看。我们还筹办了一种刊物,发表每个人的诗作文章。当然刊行范围也就在我们几个人之间。我们相约着踏春、品茗、扫秋、赏月。只要我们能想到的文人雅事,兴之所至,莫不一呼百应,跃然雀然,赴之蹈之。
那一年的雪真大啊。好久没看过那么厚的雪了。早晨起来一看,地上积雪已经没膝了。我大喜:今天学校肯定放假,不用上学了!梳洗完,赶忙出门去约花。
不想花正站在家门口,笑迎我:“我就知道你会来。这大冷的天,我们一起去吃豆腐丸吧。不知雪和月她们俩起来了没有?”
豆腐丸是我们家乡的传统小吃。我和花、雪、月长大后都离开家乡外出工作了。离了家乡,就再无此味。我们几个只要一聚在一起,就会谈起家乡的豆腐丸。在往后的岁月中,豆腐丸成了思乡的代名词。豆腐丸的做法是:用水嫩的豆腐打得稀烂如泥,挖一小勺加上一点肉末,放到面粉碗中翻滚成形,滚汤中煮熟。入口,外嫩内滑,那一个好处,没得说。再加上这皑皑白雪中,晶莹雪白的篷子下,一锅喷香的骨头汤翻滚着腾腾热气。这怎能不引诱着我呢?
我和花正走着,远远的见到雪和月并肩而来了。雪拍着手说:“你们俩还没吃豆腐丸吧,我俩早吃过了。快去,吃完我们一起去赏梅。前几天我在一个荒园子里发现好几株梅花,精神着呢。”
几株梅花全都开了,仿佛特意为招待我们这几个不速之客。铺天盖地的雪,房子、墙垣、田野全都看不见了。铺了这么厚重这么长远的白地毯,仿佛就是特意为了让我们走到这红梅前。迎宾礼这么隆重。白雪好似专为红梅铺垫的背景,又仿佛刚为红梅上好了白色的妆彩,盛妆以待。
我指着花和雪两个人,忽然笑,脱口而出,“你们一个叫花,一个叫雪,今天是一定要做诗的,不然受罚。”
花和雪笑吟吟的,“这个自然。古人不是有‘雪梅争艳’的诗吗,今天我们就一起评个输赢吧。”
我凑到一朵艳红的梅花前,深深地闻,真香啊,一股细细的清香,透入脑髓。在这天寒地冻、雪花飞舞之时,梅花正艳,是不是只有梅花在雪地里开放?如果天寒地冻、雪花飞舞,我也能像梅花一样开放吗?还是暗自凋零?
正在胡思乱想,不提防一个雪球向我后脑勺砸来。原来是月,向我发起进攻呢。我返身就追。不一会,战火就蔓延到每个人身上。刚开始,用手团雪,手指会觉得僵。等那僵劲过去,手指就没感觉了,再加上跑动,手指一会就冒出热气来了。捧了雪,用手掌握着捏捏紧,拿着雪球见人就砸,到处乱扔。见到别人头发上、脸上、鼻子上、耳朵上、衣服上到处都是雪屑,我不由大笑。我笑软了,拂净了一个树墩上的雪,就坐在树墩上,一动也不想动。花挨着我坐下,指着我鼻子,“还笑呢,你看你自己。”
我低头一看,果然,我衣服上被砸的雪屑比别人多得多。原来我一门心思都在团雪球上,根本不记得要主动防御躲避。好多雪屑已经开始融化,在衣服上形成一条一条的水渍。更糟糕的是,脖子后面沿着脊柱,一溜儿冰凉下去,估计雪屑沿着脖子滑进衣服里面了。雪和月还在朝我扔雪球过来,我赶紧求饶,“别打了,别打了,我投降。”
大家也都累了,也都坐下。休息了一会,又玩起堆雪人。一人堆了一个雪人,都起上了名,叫:风、花、雪、月,各自评比雪人和本人像不像。闹腾了好一阵。笑声此起彼伏,绵延不绝。
许多许多年以后,我和花、雪、月在一起,还会想起那场雪,那几个雪人,那几株红梅,那碗豆腐丸。岁月给我们的都在那里,从未改变;我们给岁月的却不断散落、零乱,并渐渐消失。
九
我自幼体质虚弱,在雪中玩久了,累着了,受了寒,吹了风,又兴奋过度,一夜几乎不曾入睡。第二天我就病倒了,病得很重,病了很久。以后在我长长的一生中,肉体上的疼痛,和精神上苦痛的磨砺,几乎成了我终生的朋友。
病使人痛苦,病使人孤独,病把你和一个叫做正常的世界隔离开来。肉体健康的人并不一定就是精神健康的人,但是肉体健康却是精神健壮的重要基石之一。病使你软弱,病使你做为正常人的表面强壮的那种伪饰消失殆尽;病使你的无力无助暴露在所有正常人表面强壮的目光之下;病使你自我保护、自我隐藏、自我躲避的一点点可怜的尊严荡然无存;病使你丧失了对自己身体状况的发言权和捍卫自己身体的权利。别人可以任凭自己高兴随意施舍给你同情和怜悯,但同时也夹杂了更多的讥讽、轻蔑、不屑、嫌弃和排斥。就像一小块沾满砂土的面包,扔给你时,已经没有任何食用价值。你却没有权利也没有力气把这沾满砂土的面包扔还他们。你没有拾起这沾满砂土的面包,你甚至正眼都没有看它一眼,你没有感恩没有摇尾乞怜,你已经为自己招来了无数的谩骂和指责,你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真正的怜惜,会用心来疼惜你的病痛和伤痛。是人世间无数砂土中的金子,是非常稀少珍贵的。如果你遇到了,把它捡起来,珍藏在你心中吧。
一般来说,病友之间比较容易有真正的同情和怜悯。身为病人,同样属于被正常运转的世界隔离开的那个世界。病友间相互平等,彼此的尊严没有受到丝毫的损伤。他们用自己的病痛去抚摸别人的病痛,用自己的痛苦去安慰别人的痛苦,用彼此的病情减轻来相互鼓励。
人类无法独自忍受自己的痛苦,无论精神上的还是肉体上的。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背负的痛苦是世界上最沉重最深厚的痛苦。当一个人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的时候,他看不到自己的痛苦是什么,自己背上的痛苦包袱有多重,有什么价值,值不值得背负。他放弃思考分辨的能力,他只是感受到无边的痛苦。他看不到,也不愿意看到,他不理解,也不愿意理解别人的痛苦。
一个人是无法饮用自己的痛苦之水的,他只能越饮越渴而无法解渴。但是他可以饮用别人的痛苦之水来解渴。别人的痛苦之水是减轻自己痛苦的最好甘泉。人感受到的并不是痛苦本身,人能感受到的仅仅只是痛苦的对比度。在别人的更巨大的痛苦面前,他立马觉得自己的痛苦微不足道,不值一提了。他感受到的那无比沉重无比深厚的自己的痛苦立马被稀释被冲淡被减轻了。
自己内心有过伤痛的人,才能背负得起别人的伤痛,才能称得起悲悯和怜惜,慈悲和宽恕。自己的伤痛是称砣。自己的伤痛越大,就装得下别人越大的伤痛,称得起别人越重的苦难。释迦牟尼和基督,是装载人类所有痛苦和所有苦难的渊薮。真正的悲悯是平等的,他把自己的苦痛放在你面前,搭成桥梁,从同一水平面向你走来。他用自己的苦痛之水喂养你,让你醍醐灌顶。
病,就像是灌满了消毒液的土壤,一般的虚情假意,一遇到它,就自动萎缩消散了。而一些真情实意的友情的花草,却在它上面争奇斗艳的开放了。病把你拖入一个魔鬼的世界,让你戴上一副墨镜来看这个世界的扭曲和变形。肉体上的疼痛像警钟一样一次次敲响,让你惊觉这世界和生命的幻灭无常。
虽然病中不无枯燥、乏味,但也给了我很多独处的时间。在这孤独的时间中,我喜欢独自一人静静地钓鱼,把人心底的欲望的鱼一条一条钓上来。把我生病的心灵揉成一小团一小团的诱饵。
病像显微镜或者放大镜。人在病中,总是过份敏感,异常神经质,肉体上的痛神经格外发达。疼痛是磨刀石,把病人的感觉和精神磨得异常锐利和纤细。在平常时刻可以毫不在意的一个语句、一个微笑、一个眼神或一个动作,在人健康的状态下或许就如一滴雨滴滴进沙漠毫无感觉,而在病人心里却可能掀起巨大波澜。因为外部那个正常运转的社会和世界已经不存在了,在病人心里只剩下一个病的世界、生病的肉体和生病的精神。病人会因为一点点冷漠而痛苦万分,也会因为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关心而感铭至深。
病是爱情的温床,病是培养友情的最好营养基。病是三棱镜,世界是一束光。在正常的健康的人眼里,光是无色无味的,世界是无色无味的,虽然它无处不在,无所不有。正如光透过三棱镜,分解成赤、橙、黄、绿、青、蓝、紫的七彩光谱。世界通过病,世界也分解成它隐密的欲望、扩张的神经和真实的肮脏。病是生命的实质,病是生命的分子,病是生命的细胞核。
可是人人都不愿意得病,人人都害怕病、恐惧病、逃避病,避免谈论病,厌恶、驱赶病,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病的另一个意义:病是死神的铺垫和前奏,病是死神的御前走卒,病是死神的外交使者。人们害怕病,最根本的原因是人们害怕死。人们不是害怕死,人们害怕的是对于死的想象;人们不是害怕病,人们害怕的是对于病的想象,对于病可能引起的种种后果,病可能导致死亡的种种想象。人生病时,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自己早日痊愈。健康时,希望离病远远的,觉得病离自己很遥远,跟自己毫无关系,仿佛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得病似的。
事实上,肉体上的疾病最终会反映为精神上的疾病;可同时,精神上的疾病也会引发肉体上的疾病。疾病无处不在,伴随我们生,陪伴我们死。病本身是安静而平和地走来的。并不像我们精神上所表现的焦虑、紧张、忧愁、恐惧、愤怒、无助、沮丧、绝望那样。疾病所引起的肉体疼痛是它悄悄走来时,并不为任何人所注意所关切,它不得已而拉响的警钟。
疾病说:我不请自来了,我的主人。我想和你共度一段时光。我想让你休息一阵,我想让你放松一下,我想让你的重心从外部世界转向自己内心的心灵生活。我一直都在你体内安安静静地呆着。只是有时我太累了,我的负荷太重了,我会跑出来找你,找你说说话。我跑到你的办公室来,跑到你的会议室中,跑到你的应酬酒席中去。
病是生命中的一个阶段,一个低级的原始的胚胎状态的阶段。人从一出生,就开始不断地往高处爬往远处跑。当人爬太快跑太累时,就被病拉回到这个低级的原始的胚胎状态的阶段。这里饱含着生命的真谛,充满了能量,贮藏着重新出发的力量。当然,所有这些都被我们的哀叹声和抱怨声给淹没了。我们只有拨开这些哀叹声和抱怨声,和病握手,把病当作兄弟和朋友,它才能低声细语地告诉你这些真理。你听过病说话吗?你听过病的声音吗?那些都是最美好的语言,从最纯真的心里说出,用最甜美的声音说出。即使病最终牵着我们的手走向死亡,也是用这种怜惜的心和温柔的唇。不是病使我们死亡,而是我们自己的心已经死亡,所以我们才走向死亡。
我病了很久,病了我自己都数不清的时间和日月。终于,病像浪潮一次一次拍打着岸,退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