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初恋

　　十
　　
　　我恋爱了，在我青春怒放的时候。爱情就如花儿开放。
　　初恋是一道渐渐褪去的伤疤。人只会记得爱情最初的伤痛，以后的爱情的伤痛就像砂砾一样排列而过。
　　其实，每个人的内心都怀抱着爱情的种籽，每个人都在寻找温暖湿润的土壤让爱情种籽发芽。有的爱情种籽发芽后又夭折了。只有一粒爱情种籽可以发芽，并成长为家庭的参天大树。有的长成家庭大树后又被雷给劈死了。有的爱情种籽则注定只能沉睡千年。人的一生，其实也是为爱情种籽寻找土壤的一生。
　　在我生病时，枫出现在我眼前。枫经常来病房看望我，在我输液时陪我聊天，不时送些水果鲜花来。我是极度缺乏温柔和亲切的情感的，如果别人给予一些，我一定要加倍偿还的。就这样，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深深地爱上了枫。
　　枫纯是一片气息、一些颜色、几点花影、一地月色。
　　枫就像是一片轻轻停在我身边的枫叶，只是我不知道，枫叶最终在风中是要凋萎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全心全意地沉浸在爱情中，全心全意地感受，全心全意地爱，全心全意地笑，全心全意地哭，并在爱情结束时椎心刺骨地把鲜血洒了满天满地。
　　爱情是用一个伤害接一个伤害铺成的一条通往心的路。爱情要前进，就得有伤害。伤害就如铺路时的打夯，总得痛。却痛得义无反顾，痛得万死不辞，痛彻心扉却甘之如饴。打完伤害的夯，又铺上一层宽容和谅解的蜜汁。爱情就这样循环往复地慢慢向前推进。争吵时撒手决绝，相互收回作为恋人在对方身上行使的特权；过后和好，时间折断了我们的争执之舌，让我们的藤蔓的双手又长到了一起。爱情中一定要有伤害，就像人生一定会有痛苦，才会显得真实。爱情是用刺扎在自己心上的玫瑰。
　　我和枫的初恋，就像是从两棵不同植侏里共同开出的春天里的第一朵花。春天不期而至，花儿如痴如醉地开。我和枫不约而同来到花前，枫说，“花好美。”仿佛花开的时候就是今生今世了，仿佛永远都不会有花开花落、风起风落了。我们的笑脸被花儿映照着，如生如死。我们仿佛清晨里第一朵睁开眼睛的花，盛满露珠，毫无尘土气息，只有蜜蜂和蝴蝶在我们周围翩翩起舞。我们开在山间野涧，我们仿佛全身上下充满了禅意。我们仿佛在花开那一刻，就已包含了天地万物、今生今世、生生死死、恩恩怨怨。我们爱着，我们就在那一刻就已永生永世。不知是我们最终从人世间坠落，还是世事都在我们面前掉落。
　　人不能生而选择自己的父母，是人生最大的悲哀。但人可以选择自己的爱情作为补偿。其实爱情是一种旅行，一种寻找自己、发现自己并最终成就自己的旅行，最后用爱的能力拥抱自己。说爱情是自私的，因为它首先是爱自己，是爱自己的一种外在表现。人最爱的只能是自己。但自我经常是凌乱、破碎、抽象、含糊而又面目不清的。人寻找爱人，其实真正目的是在寻找爱人身上所反映的部分自我或全部自我，或者自我在爱人身上的映像。我们经常会在爱人身上折射或体现出自己的缺陷、需求、渴望或断裂。爱人是另一个完全或不太完全的自我。当我们的需求或渴望改变时，我们往往会选择放弃原有的爱人，而重新追逐寻找新的爱人。爱情的不可靠，是因为我们自己不可靠，我们的需求和渴望是不可靠的。
　　枫走了。
　　我已经习惯了承受悲哀和痛苦。我本来就是浸泡在悲哀和痛苦的大海里的，劈头盖脸地再倒一盆痛苦的水来，其实并不能增加我的痛苦。
　　但是，这次的痛苦是一次性质上完全不同的痛苦。一直行走在黑暗中并不会使人觉得恐惧和痛楚。忽然间光明从头到脚照耀着你的每一个毛孔，忽然间又被无形的手重新推进黑暗。你认知并体验过光明后，这时的重新黑暗就会让你备感痛苦和片刻不能忍受。就如经过母体子宫的漫漫长夜忽然诞生，诞生后又被重新推回子宫的黑暗；就像无爱的铁树经过千年等待终于花开，忽然风狂雨骤又忽然花叶凋零；就如懵懂小儿好不容易得个心爱玩具又被劈手夺走，忍不住放声大哭；就如风雪长夜忽然有盆炉火取暖，忽然炉火又被浇灭。
　　是不是，我这长长的一生，就是一段镌刻痛苦悲哀的碑文？我不停地绕着湖水走，湖水周匝的堤岸种满了我痛苦的脚印。第二年春天，堤岸旁长满了疯狂的爬山虎。你认知并体验过爱后，你的心灵开始觉醒。你无法再懵懵懂懂、浑浑噩噩地停留在无爱的黑暗中。爬山虎成千上万的痛苦的触手、须爪从你心里长出来，从你嘴中、从你鼻孔、从你耳中、从你眼中长出来，不断向前后左右、向各个角落、向各个层次、向各个时空伸展延续，爬满所有的黑暗，并穿刺黑暗，突破黑暗的土壤，呼唤地面呼唤光明。
　　爱情如失去主人的野兽，到处奔走哀嚎，在各个村庄和田野流浪逃蹿。爱情张挂失物启事，爱情无人认领。爱情是纯真年代的珍宝，物欲世界的弃儿。爱情是心灵生活的奢侈品，是隐世者悬挂在茅草屋内的唯一装饰品。当爱情只剩下心时，就如世界只剩下空气。爱情已成为珍稀濒危灭绝动物，爱情被物欲紧紧地追捕围剿。我爱情的伤痛狼奔豕突，到处寻找出路。忘却失恋的最好办法就是不断地重新开始恋爱。就像是以屠杀惩罚屠杀，以杀戮制止杀戮。新恋爱是失恋的最好的一剂止痛膏。不断的恋爱，就像是一节节火车车厢呼啸而过，把心灵扫荡成一片空白。
　　爱情如莲花盛开。莲花一朵接一朵地开放。一路走来，一路莲花盛开。
　　
　　十一
　　
　　我辍学了。
　　这太像小说情节了，不幸一个接着一个。又仿佛所有的厄运不幸都是串通勾结好的，趁着我伤痛未平，它们蜂拥而上。我中学快毕业时，风爸风妈就已经放出风声：家里接连遭逢意外事故，经济危机，不允许同时供养三个孩子上学。当时我并没怎么往心里去。我一向对外部世界漠不关心，并反映迟钝。我几乎整日整夜地沉浸在我的内心世界里。当风爸风妈最终把这个决定告诉我：他们已不愿意再继续供我上学时，我还是愕然，震惊，一种迟钝缓慢，但真实而又强烈的痛楚攫住了我：为什么？为什么独独是我？
　　我第一次开始反抗，反抗风爸。我大吼大叫，我大吵大闹，我捶胸顿足：不！我要上学！我可以自己贷款供自己上学！刚开头，风爸有点愣住了。从小到大，风爸从来没有看见我反抗过，对于风爸的痛打詈骂，我从来都是逆来顺受，忍气吞声。一会，风爸回过神来。见我态度坚决，没有回旋余地，风爸勃然大怒，操起一把菜刀，怒极，“滚！你这个婊子！你给我滚出去！”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出了家门的。只记得强烈盘旋在脑海里的：走！我要走得远远的！离这个家越远越好，我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家。我就这样离开了家，离开了心爱的学校，到社会上去找我的立足之地，存身之所。
　　我到了一家公司工作。我几乎在这里工作了整整一辈子。可我对公司却几乎没有什么感情，我尽我所能去工作，我能做到的也只有这点了。到我离开这家公司的最后一天，和我第一天跨进这公司一样，那种强烈的剥离感和分裂感，从来没有一天离开过我。如果说公司是一艘邮轮的话，而我则是随手被人粘在邮轮上的一块碎屑，随时会掉落下来而粉身碎骨，而没有任何人会注意到。
　　童年、青少年时期的这些痛苦经历，在我身上烙下了深深的不可磨灭的痕迹。如果你说我坚强，那么我告诉你，坚强的背后是扭曲的心灵，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自信和尊严，坚强是血泪斑斑的代名词，你信吗？
　　每个人为了适应社会生活而不得不体现出的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忍让克制、循规蹈矩、克尽职守、忍辱负重，所有这些优良的外部性格，只是一个人人性中露出海面的可以被我们看到的冰山一角。海底下巨大的冰山基座不为人知地隐藏在我们内心深处。人的性格的冰山基座往往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巨大的危险和缺陷：极度缺乏安全感、焦虑、紧张、抵抗、敌对、暴力、自暴自弃、狂妄自大、自卑、绝望、自我封闭。一个人的冰山一角所呈现出的性格越坚强越完美越优良，那他的冰山基座所承受和所隐藏的性格缺陷和性格危险也就越巨大。那些我们一眼就可以看出明显缺点和浮浅粗陋的人，他的性格冰山基座反而很小，或者就在浅水区，人人可见。
　　我清楚地看到：我的内心正逐渐形成一个无底的、深不可测的、杳杳无期、毫无希望的绝望的黑洞。我小心翼翼地抱着它，我不能让任何人看到它，而我自己则可能随时掉进这个无底的黑洞而永无天日。在正常人可以很平常地承受的一句责备、一个冷漠的眼神，或一个如同敷剂敷贴到你脸上的微笑，都会让你掉进那个无底的黑洞。这不是任何的错，这是我自己要独自承受的生命之痛。
　　我要随时随地练习从黑洞里攀爬出来，我比我周围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勤奋努力得多。我那一次又一次勇敢真诚而又毫无结果的恋爱，就是我努力地往黑洞里填塞的一把又一把干草。结果干草一次又一次地掉下去了，连个回声都没有。我一次又一次真心实意地哀痛，一次又一次地抖擞精神重新开始。我每次都是百分百地投入，百分百地流血，百分百地看着爱情死亡。然后又是从零开始。
　　野兔守着洞，因为那是它的家。我守着我的黑洞，却是我的死亡之穴，黑暗之母。我无法爱它，也无法憎恨它。它长在我心上，我无法除掉它。我只能努力不让自己掉下去，终其一生的努力。我如同怀抱随时会爆炸的定时炸弹。我无时不刻都心怀恐惧和惶恐，我没有一刻能拥有安全感。我害怕人群，我尽力逃避人群，我害怕别人伤害自己或者自己一不小心就伤害到别人。我落落寡合，我孤家寡人。只有一个人独处时才能让我自己觉得稍微安定些。我仿佛惊弓之鸟，随时随地准备逃亡。
　　或许这些只是我自己的个人感受，只停留在我心里。我跟谁也没有说起，也无人可说。在我的心灵外面，我竖起很高很深的篱笆。在公司，同事间，我从不和人谈起我的家。我在内心里只当自己是孤儿。
　　可是，家里，风爸不时有信寄来。每次信里，风爸都向我要钱。什么遭水灾啦，修葺房屋啦，生病啦，人情应酬啦，每次都情况万急，俨然债主逼债的模样，每次口气都很恶毒，还在表明情况万急非要钱不可的句子下面划红线和括弧。每次收到这样的信，我都会关上门默默流泪流一个晚上。这些信像毒箭，一箭又一箭地射向我那尚未痊愈的伤口。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风爸仿佛特意要让我记住：我是他抚养长大的，他在我身上花了钱的。我这一辈子给他钱，都还不清他从小对我的抚养费。风爸特意放电影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在我眼前播放。
　　在我的认为里：人没有爱是无法活下去的。所以我一生都在追求爱情或友情。可现实生活中，有的人就是不需要爱也能活得有滋有味。我脑海里出现了风爸风妈大口大口吞吃钞票的情景。或许，我的认识非常有限。或许，这世上真的存在很多很多只靠吞吃钞票就能活下去的人类。人和人是多么不同呵。
　　每次夜里流完泪，哭完，第二天，我就会把风爸索要的钱如数汇给他。我真卑贱！有时，我也非常厌恶并痛恨自己。我就像一只小狗。他们把啃完肉的骨头往我身上砸，拿来取乐。我还围着这根骨没肉的骨头，摇尾乞怜。他们毕竟是我的父母，如果从生理学上来讲。春节过年，全公司的人都放假回家了，我也总得回家过年哪。我对生活的要求是多么卑微和低贱哪。
　　伤痛多了，层层叠叠，峰峰峦峦，关关锁锁，已经分不清、也记不清哪一次是哪一回的伤痛，哪是新伤痛，哪是旧伤痛，哪个伤痛深，哪个伤痛浅，哪个结过疤，哪个又重新刺开过，哪个鲜血迸溅，哪个五彩斑斓，哪个喘息乍定，哪个鹤唳甫起，哪个鬼影幢幢，哪个声嘶力竭，哪个草木皆兵，哪个气吞山河。我已经习惯了以鲜血涂抹鲜血，以苦痛喂养苦痛，以悲伤治疗悲伤。那些大慈大悲的高僧都是以苦痛为食的修行者。
　　把心撕裂开来，让所有的苦痛都住进去。或许，这也是一种苦涩的饲料吧。
　　工作了好多年后，我结婚了。我用婚姻这把干草暂时遮填住了我内心的黑洞。可是，时间的摇晃和空间的震动，我和婚姻这把干草同时掉进了内心无底的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