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自然

　　七
　　
　　时间的风不断地吹，空间的浪不断地拍，心灵的植株不断地长。所有能被风吹走的都吹走吧，所有能被浪淘尽的都淘尽吧。当时间的风吹过，当空间的浪淘过，剩下的，在我心上的，那才是我自己的。尽管少得可怜。
　　苦痛如鞭子，一直抽打着我向前走。苦痛如针，它会自行跳到我身上给我的灵魂进行针灸。苦痛如影子追赶着我跑。我跑它也跑，我走它也走，我停它也停，我喘息它也喘息。苦痛像集装箱一层一层压在心上，白纸是港口，笔是邮轮，苦痛等待着被卸货到港口上。苦痛无可逃避，无法诠释，无处渲泄，无可替代，无法医治。苦痛无处不在，无孔不入，无所不为。你说用快乐来消除苦痛？你听到苦痛轻蔑的嘲笑声了吗？人生就是一座由黑暗苦痛的山坡和阳光快乐的山坡组成的人字型山峰。所有的苦痛都要让它自己走完，所有人都要从苦痛的山脚爬到苦痛的山峰，才能迎来阳光灿烂的另一面山坡。没有人能帮你。人只有受完所有的苦痛，才能成佛。没有任何人可以帮你、救你、赎你、渡你。每一步苦痛都要你自己走完。
　　你仔细看过你的心，知道你的心的颜色吗？你听过你心灵的声音吗？你摸过你心灵那种柔软的感受吗？你观察过你的心灵吗，作为你心灵的主人？人心如地球的地心，地表是各种各样的社会生活、社交活动及各种人类生活。地表的琳琅满目已经被描述得够多的了，可是你见过地心吗？没有一个人知道地心的模样。我沉入心灵的地心中，任心灵字词的染缸把我淹没，任人群的脚步声、谈笑声，音容笑貌、颜色光影把我淹没，任地心的熔浆把我淹没，任人世对我的诉讼审理裁判把我淹没。我一直往下沉，直至沉入心灵的地心的最深处、最隐密最黑暗的角落。让我用另一个世界的声音说话。因为地心深处的熔浆毁坏了我的喉舌、我的眼睛、我的听力、我的触觉和嗅觉。我自甘堕落在心灵最最黑暗的地方。心像大海的最深处。海面上的景象，捕鲸队已经描述过，哥伦布也描述过，可是你知道心灵大海的海底是什么景象吗？你知道心灵大海的海底，也有海底悬崖，峰峦交错，沟壑纵横吗？你知道海底悬崖也有光怪陆离、五光十色、鬼影幢幢吗？你知道那些海底悬崖都是叫作苦痛的悬崖吗？你或许听都没有听说过，你以为我不过是天方夜谭，但我要告诉你，那些都是真实存在的，不用有丝毫的怀疑和怯懦。
　　我喜欢徜徉在自然的怀抱中。听说自然可以给人的心灵疗伤。贝多芬、托尔斯泰都是自然的忠实追随者。自然是一种美，自然是文学作品中最恰切的用典。自然是一种与人类文明迥然不同的美。自然用百花争艳、春光旖旎来取悦我们的眼睛；用娇莺呖呖、鹦啼鸟啭来愉悦我们的耳朵。自然是一种原始、古朴、坦露、健康的美。它不是人类所能想象、比拟、生产、制造出来的。自然是空气、水和土壤，人类无法生产制造，却无时不刻需要它。自然是一只无形的温柔的手，它能抚平人类心灵上所有的皱纹和摺折。——必得饱足，才能剩得脂肪；必得如自然般优游富足，才能养得温柔。温柔如脂肪，心灵富足方能温柔。
　　自然是汪洋恣肆的一片，任由皱巴巴的心灵乒乓在它上面恣睢地滚球。万物从大地中产出、生长，死亡后又回到大地的怀抱。人类也是躺在大地中生产，死亡后也是回归到大地，消失在大地的怀抱中。是不是自然——大地，是我们每一个人心灵上的母亲，只是我们长大后每个人都忘却了。还是，我们都不愿意知道、不愿意发觉、不愿意承认，我们心灵上的母亲竟然是自然。自然，这个这么柔弱无力，完全掌控在我们手掌心里，任由我们糟蹋任由我们蹂躏的弱女子，竟然是我们每个人心灵上的母亲。无论你内心有多少的伤痛、悲哀和不幸，自然母亲都能轻轻地抚摸你，安慰你，给你绿色和光明，悄无声息。我们惊讶于她神奇而无边，无声无息的力量。可我们却从来不认识她，不知她为何能给我们的心灵疗伤，为何她有那无边无际的爱和温柔，为何人们那么暴虐而凶残地对待她时，她只是默默地流泪流血，却从无怨言？自然母亲呵，我心灵上永生永世的母亲呵，当我遭整个人世遗弃、践踏和毒害时，我满身伤痛，我踽踽而行时，只有你是在我身旁的，拥抱我、抚摸我、怜惜我。
　　自然与人类并存于宇宙中，它与人类是相生相长的，同时又是相互竞争掠夺的。自然中植物间相互争夺土壤、水份和阳光，自然界的生物链环环相扣、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自然界和人类一样，也是处处充满了勾心斗角、生死搏杀、你死我活。可是为什么，我们对于人类间争斗的痛苦会这么的入骨入髓、痛彻心扉、无法排解，对待自然界的争斗却态度雍容自如得多。是不是，我们无法容忍的只是自己的痛苦；对待别人的、与己无关的痛苦，我们都可以挥洒自如、漠不相关、毫不怜惜？我们关心的，内心所能感受的，是不是只有我们自己？
　　我一直在疑惑：为什么最伟大最巅峰的作品，要几百年后才能被认可？而作品在它那个年代总是百般被打压。人们不能容忍隔壁有个伟大的诗人；却可以去崇拜几百年前有个伟大的诗人。人们不能容忍自己的缺陷劣根性被指出；却可以抱着轻松愉快的心情去欣赏几百年前的人们的缺陷劣根性被指出。最伟大的作品的最大不幸在于，他指出当前人们的最深缺陷劣根性。他必被千人唾骂，万人锤打；他必不容于世，他必得终生被驱逐流放；人人必欲生啖其肉，死剐其皮，千夫所指，无疾而死。他只能等待几百年后的来人，带着轻松愉快的心情去欣赏当时人们的缺陷劣根性，并微笑着相互转告说，这真是最伟大最巅峰的作品啊。
　　带着这些离经叛道的思想，他的行为怪诞，生性诡异，这些孤僻行径，必定也是为世所不容的。所以，最伟大的人就是一生下来就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他注定要背负着超前思想和世所不容的双重包袱，孤独而苦难深重地走完他的一生。没有一个人能理解同情他，人世把他终生钉在十字架上，他却用一生所流的血灌溉出最艳丽的花朵奉献给人世。
　　伟人携带着一股新生的不为人所知的力量而来，他毁坏当前社会上原有的旧的麻木僵化、呆板停滞的垂死的道德规范；他创立一种崭新的充满活力的欣欣欣向荣的道德规范。他打破当前社会腐烂朽败的旧力量，他建造一种新生的生气勃勃的新力量。他是伟人，他是超能量的。他具有破坏和创造的双重力量。无论人们把他当成怪兽或异类来打击、裁判、处死，他是不可抗拒的。他是几百年后人类的朋友和先知。几百年后，新的道德规范新的力量已经成为社会的普遍的道德规范和普遍的力量。几百年后的人们把他尊奉为先知和鼻祖。可是现在他却只能被钉在十字架上，他注定要流尽他的最后一滴血，为了人类自身深重的不可救赎的苦难。伟人生前是泥，踩在所有人脚下的泥。所有人都在踩他、践踏他、唾弃他、毁灭他。伟人死后，人们用脚底下踩他的泥，塑成伟人的雕像，供在庙里，竖在广场上，供后代万万世的人们瞻仰伏拜。
　　这样的悲剧和可笑的滑稽剧一代一代地上演着。从前的年代是，现在的年代是，以后的年代也终将是。因为人的劣根性是不会改变的。不知道是曹雪芹的伟大成就了他的悲惨，还是他的悲惨成就了他的伟大？我在这里默默地浇奠着以前的、现在的和以后的伟人们，安息吧！
　　人类心灵上是不是也有如自然般安详静谧的美景？圣经算不算人类心灵上最美的一个景区？它对人人开放，不收门票。它美得耀眼，它地处雪域高原，它的很多圣徒千山万水跋涉着去向它朝圣，很多人终其一生的努力，也无法目睹它的美丽。
　　我喜欢自然。我让自己整个沉浸在自然中，自然的美景彻头彻尾地把腌制起来，让我的心灵保鲜。与自然告别时的灿烂微笑就如鲜花，悄悄别在心的衣襟上，偷偷做个纪念吧。文字是自然美景在我心里掉落的朵朵鲜花，留在纸上做成的鲜花标本，让时间的风把它风干风透吧。或者，我也只是自然的风干的一根小草标本，洒落在它的襟怀里，在这里撒娇撒痴，而自然——我的心灵母亲，只是宽厚地温柔地微笑着，拥着我，默不作声。
　　因这缺乏爱，我内心对爱的渴求疯狂伸展着。就如背光的植物，扭曲着身体异样伸展它的枝茎，直到有太阳的地方。忧伤是一所宫殿，里面住着一名叫抑郁的少女。我一无所有，而自然无所不有；我一贫如洗，而自然丰足富饶；我心哀如死，而自然生机勃勃。它拥抱死，它迎接生，它笑着生，它笑着死。我被禁锢了嘴巴，我不能发声；我被捆绑了双手，我不能劳作；我的双脚无法行走，我只能站立在这里。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剩下我的心，我可以聆听我的心灵的声音。这终生终世，我只剩下一件事可以去做：终生终世去聆听我心灵的声音。并把它的声音、它的脉搏、它的悸动一一说出来。而自然，你是供我心灵驰骋的原野。我爱你，我的心灵母亲。
　　我喜欢看落日慢慢沉入山中，有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笼罩着我。我喜欢在毛毛春雨的濡湿中，深一脚浅一脚满腿泥泞地漫游在田间小道上。我喜欢淹没在满地油菜花和满怀满眼的绿色中。我和朝霞打招呼，我和露珠握手，我对野花含笑致意，我和白云互相邮寄倾慕的目光。在大山铺垫好的床铺上，我更换着一个又一个的山峰枕头，刚枕上就又被我抛下了。我兴致盎然，我永不疲倦。田野终于捉住了我，用它油油青草当作绿纱巾把我淘气地裹在它的怀里。我是多么自由自在，多么无拘无束呵。我会久久地躺在田野上，仰望着碧蓝碧蓝的天空。或是一整个下午躺在厚厚落叶的山坡上，斜眯着眼睛看金色阳光在层层叠叠的树叶里晃。像极了阳光的双手在水里捉鱼，树叶是水里的鱼。有时我就那么睡着了，多么惬意多么舒心！夏天的雨来了，我喜欢雨直直地打在我脸上，滑进我的脖子，亲吻我赤裸的双脚。我是夏的宠儿。我喜欢一整天浸泡在清凉的溪水中，直到晒脱了皮。秋天是我最忧伤而又最浪漫的写生。秋天是我梦幻中长长的白白的婚纱（因为我一生中从未披过婚纱，即使在我那短暂的婚姻中）。我会很忧伤地长久地长久地坐在一片红豆林中。地上，落叶中，一颗一颗红豆夺目地红。我喜欢冬天的雪，洁白的像我的心，可以捧在手上，一大把一大把的。我喜欢冬天屋檐下冻结成长短不一形状不同的冰棱柱。冬天从被窝里醒来，看到屋檐下一长条一长条的冰棱柱，心情是多么欢欣和雀跃呵！
　　记得有一次为栀子花迷了路。那是雨后，我在山中，一股很细很绵长的香吸引了我。为寻这香，我竟不知不觉走了好远的山路。最后发现这香是大树下一丛高高的灌木中发出的。拨开密密的灌木，一簇簇茁壮而怒放的栀子花出现在我面前。我呆了：白的颜色，白的香气周身都是。像极了一袭白舞裙的舞会皇后，一身白的项链、白的手镯、白如牛奶的肌肤，白的腰带、白的舞鞋。绿叶倒成了她很矜持地挂在耳后的绿耳环，一闪一闪的。我不知道白色也可以这么美艳、这么耀眼、这么动人心魄，而又能这么坦坦荡荡，自然大方，毫不做作。我不敢呼吸，我一动也不敢动。在她面前我自惭形秽。我立了很久。可等我转回身时，我才发现我已经找不到来时的路了，不知不觉中我已经翻到山的另一面了。我已经迷路了。我已不记得当时是怎样慌不择路，仓皇逃离的了。等翻出山时，我还心有余悸。
　　不管自然给我的是什么，也不管美的丑的、喜的愁的，忧的惧的，终其一生，我都热烈地爱着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