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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挨打

作品名称:藕节      作者:青蛙公主      发布时间:2023-02-22 19:31:29      字数:4661

  三
  
  清醒着是痛苦的。请你试着想象一下,医生正在用手术刀割开你的五腑六脏,而你是清醒的,没上一点儿麻药。清醒地听着刀切开你皮肉的声音,甚至清醒地看到鲜血流出来的样子。你试想想看我的痛苦是怎样的。
  而我现在就站在这里,清醒地切开我精神上的皮肉,亲自一刀一刀地用手术刀切开我精神上的五腑六脏,静静地看着我精神上的鲜血流出来,流了我脚下一地。
  你不可能把一生中所有的日子都记住,就像你不能把树上所有的树叶都记住。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就像树叶一片一片地长出来,浓浓密密地遮蔽了你长长的一生。没有一片树叶是相同的,没有一个日子是相同的。很多树叶相似而不相同,许多日子也是相似而不相同。许许多多的日子你都遗忘,就像树叶飘落在秋风里,它们掉落,腐烂,成为养料滋养你的心灵,可你却从不曾记得它们。只有一些,因为电闪过,惊雷劈过,滂沱大雨如眼泪浇过,它们和闪电、惊雷、泪雨一起刻进你心里,你都记得。把它们都一一捡出来吧,写在你那年少如绿云般的云鬟里。
  每个人的一生,都是挥舞着自己熟稔使用了一生的武器,厮杀在人生的战场上。如梁山泊好汉每人使得一口好兵器:刀、枪、剑、戟、鞭、锏、棍……而每个人的武器因每个人性格的不同而不同:自私、贪婪、懦弱、无耻、无止境地追求金钱、权力、地位、美女、荣誉;或是使用如盾牌的防守武器:清静无为、一心向佛、献身慈善事业。有的人最终离开了战场,偃旗息鼓。有的人因武艺无处施展而到处开辟新的战场。风爸风妈使用了一生的武器——自私,到晚年,我们一个个都离开风爸风妈,到外地去工作生活时,风爸风妈手中的武器无用武之地,又一时丢弃不得,风爸风妈竟在两人之间开辟一块崭新的战场,血肉模糊地厮杀在一起,看得我们心惊肉跳,是真正令人扼腕叹息的。
  我小学是呆在家里的。和风爸风妈、水姊和云哥一起度过的。应该说是比较平静地度过的,几乎没有给我留下什么特别深的印象。读中学时,我就去县城寄宿读书了。因为还没有临到那些关键时刻,利益的冲突还没有那么一刻不缓地摆到眼前,那些人生的战场也都还在比较遥远的地方,我人生的树叶就那么静静地抽着枝,发着芽。就好比一辆火车刚刚驶出车站,它就那么静静地开着。没有到转弯的岔路口,它就那么平缓地一直向前滑着,谁也不知道它将会发生什么,将要走到哪条道路上,将要发生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庭院中那株树一样茁壮的栀子花,是陪伴我度过最多时光的伙伴。清晨起来,我就在它白色的清香里读书。夜晚,我吸着它飘到我屋里淡淡的清香而沉沉睡去。我喜欢它毫不引人注目地开在那里,我喜欢它满树白色的花朵,一身白色的清香。毫不引人注目的白色,自开自落的白色。清香自清香,不管世间纷扰的白色。拂落即归去,不留任何怨叹的白色。
  有一次,我无意中发现,水姊和云哥围着风爸,风爸正给他们拿蛋糕。在我们小时候那个年代,蛋糕饼干是极其稀罕的,一般买不到,也舍不得买。一年中也只偶尔几次,捎人去大城市里买。买回来,锁着,一般只留给云哥。云哥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儿。刚才就是风爸开锁给云哥拿蛋糕。水姊也凑上去讨要,风爸不得不给水姊一份。我就站在屋子的角落里,一动也不动,谁也没有发现我。打死我,我也不会去讨要这份蛋糕的。
  我在家里的位子,也是这样一直站立在家的角落里,从来也没有人看见过我,问我要什么,需要什么;可是这家里发生的一切,全都落在站在角落的我的眼睛里。在我们家里,男孩儿是至尊无上的,是一家的希望,是一家的血脉传承,是一家的栋梁,是未来的一家之主。女孩儿生来就是赔钱货,必须用多干家务活,多付出辛劳来抵偿她长大后作为赔钱货嫁出去所损失的价值。这是铁的事实,这是生下来就带来的知识,这认识必须长到我们的骨髓里。我不应该看到分蛋糕这一幕,我应该卑怯地逃走;或者,像水姊一样,承认云哥的尊贵而屈辱地去乞讨,可是我不。我不应该笔直地站立在那里。我那倔强的沉默分明是对风爸的一种声讨、一种谴责、一种挑战。我黑色的眸子越来越黑,越来越多的黑暗遮住了它。我一直用这种站立在角落的姿势度过了我在家的生涯。但是不幸的是,直至我工作,我在单位的时候,我也一直是这样站立在角落的姿势,对待任何事情。这是我人生所有不幸的根源。甚至于我的婚姻,我一直都是站立在角落,无法坐下来,更遑论静谧地躺在婚姻里。我终身未婚,除了我那闪电一样短暂的婚姻。我孑然独立。
  所谓单位,就是跪着做事,爬着做人。站立在角落简直就是一种敌对姿态,所以我的工作从来就不得意。既然跻身于一个团体,无论它是什么样的团体,纵使它叫你去杀人吧,大家都在杀,你也得跟着去杀的;跪在某种宗旨面前,去擦空想主义的皮鞋,大家都在擦,为什么你可以不用擦呢?这就是所谓的集体荣誉感和团队精神。可你偏偏站立在一个角落,这明明是一种公然的不合作和充满敌意的挑战。你是一个异类,排除在所有团队之外的异类。你走到哪里都是一个异类,一个不折不扣的异类。大家都在站着杀人,跪着擦皮鞋,这是天经地义的,天地道理呀。上面命令我们这么做,一层一层的,一级往下一级都在这么做,每个人都在这么做。没有人去问,也没有人敢问这样做对不对。每个人都在做的事情,它的正确性是无可否认的。你站立在角落,是公然地质疑它的正确,居心叵测地嘲讽它的可笑,高人一等地居高临下。你质疑这事情的正确性就是质疑我们每一个人,你嘲讽这事情的可笑就是嘲讽我们每一个人,你对这事情的居高临下就是对我们每一个人的居高临下。虽然你一句话也没有说,一个意见也没有发表,一个眼神也没转换过,你已经成为众矢之的,我们每一个人的公敌。你在哪个角落站立,哪个角落就百口嘲谤,万众诋毁。每一个人都以撕碎你快事、乐事、得意事。
  后来,我逃离了所有的人生战场,折叠起所有的厮杀血泪,逃离到一个没有人烟的角落,一个被允许站立的角落,以数我的人生树叶,来度日。
  
  四
  
  日子平缓而安静地滑过。就像火车要一节一节地向前推进,就像项链要一环一环地向下连接,就像在风中风铃要一次又一次地响起。或许我只是安然地吃饭、上学、按部就班。就像春蚕每天安静地啃着她的桑叶,仿佛日子永远静止的没有变化。然而一次又一次痛苦的蜕皮,却使她惊觉,她在一点一点地长大。既回不到从前,也不知道未来是怎样的。
  在漫长的岁月中,我慢慢爱上了书,并越来越沉迷于其中。或许,是我在长期的孤独中逐渐摸索而最终寻找到的一种出路吧。我学会了把我的心放在书中安家,而经常在我眼皮底下发生的事情却很少能引起我的注意。我经常心不在焉、丢三拉四、答非所问。很快就被人嘲笑为木头、傻瓜、呆子。可是别人对我的这种态度,嘲笑和讥讽,就像倒了一盆豆子在我身上,全顺着我的衣服滚下去,滚没了。我痴傻依旧。
  在当时那个年代,我们家不算穷的。偶尔的,不是很经常,但总有几次,我们几个孩子可以得些零花钱。水姊用这些钱来买蛤油、头花之类的。我却几乎一分钱也舍不得花,攒了一小笔钱就跑到书店买书。我把书偷偷藏在我抽屉的课本下面,偷偷背着大人读。几年下来,我竟也攒了一大摞书下来。
  一天,趁我不在,风爸无意中打开我抽屉,发现了我那一大摞没用的闲书。风爸勃然大怒。在风爸的思想里,钱是用来过日子的,买柴、米、油、盐,怎么能用来买没用的书,如此铺张浪费!而且还买了那么多。就算是水姊用钱来买蛤油头发,那也是用来买生活日用品啊。我这简直就是白白糟蹋了钱!风爸一面对我既怒且恨,一面又疑风妈是不是暗地里又给我钱,对风妈的怀疑恼怒便风爸的怒火更盛。
  “风儿,你买的这是什么?!”
  看见我站在门外,风爸随手抽了根篾条,就朝我身上抽来。我挺身迎着篾条,一声不吭,一动也不动。我这姿势又让风爸的怒火往上蹿了三尺。逢到风爸盛怒时,风爸很容易发怒,经常一点点小事就怒火中烧,水姊、云哥不等风爸拿起篾条,早就逃之夭夭了。实在逃不过被逮着时,水姊云哥也是一边假嚎一边苦苦求饶,所以一般不大吃苦。只有我从来不逃,也从不求饶,也从不流泪。风爸最恨我这点。似乎他的篾条在我这里丧失了所有的权威。所以为一点小事,我就会被打,而且一直打到风爸打累了打不动为止。
  这次最甚,因为买了那么多书,在风爸眼里,几乎是犯了禁令天条,等同于不孝不顺了。篾条雨点一般地落下。我全身红肿,没有一滴泪。我的心在开裂,不断下陷,沉入无边的黑暗中。即使在很久,成年以后,在夜里,我还经常能听到我的心不断开裂下陷的声音。那种撕扯断裂,那种带血的声音。很久很久,我的心都没有恢复到地平面的水平,心灵的复建工程使我精疲力竭,心力殚尽。在我们幼年的生长中,父母给予我们的,不论是慈爱、呵护、养育、教诲,或是苛责、詈骂、粗暴、残酷,他们错的或对的生活观念,他们对子女错的或对的期待值、方式方法,所有这些,全都是子女幼年赖以生存的无可逃避的土壤。这些有营养的甚或有毒的土壤,都是孩子的生长土壤,没有选择,没法选择也不可能选择的土壤啊。有的时候,毒汁已经渗透到土壤里,渗透到孩子们的株体并在孩子们的株体里长出有毒的毒芽出来了。成年后,我们被移植到别的土壤里,有的毒芽可能被成功切除,但绝大多数时候,有些毒芽就有可能伴随我们一生,并毒害我们一生。
  成年后,我有过一次婚姻。孤独和无助一直像海浪一样,一直不停地拍打着我这只漂泊无定的小舟。有一次,终于有一次,我翻船了,我把自己翻到了一个男人的怀抱,我以为我可以安定下来了。可是,对婚姻的恐惧,对家的不安全感,从幼年就潜伏在我身上,就像毒蛇一样潜伏在我身上并蜇居了许多年。我都忘记它的存在并自以为我已经是个正常人了。这时,毒蛇忽然醒了,它发现了它的攻击目标,它时不时地蹿出来噬咬我的婚姻。终于有一天,我的男人惊恐地逃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我的婚姻彻底失败了。我只能又重新独自驾着我的小舟,在孤独无助的海浪的拍打下,驶向更大的无边的孤独和无助的大海。
  一次又一次的挨打,在我心里切下一道又一道伤口。伤好后,心里结下一层又一层的厚厚的瘢痂。如蜗牛背上厚厚的壳。我和其他人一样正常地活在这世上,工作、生活。只是不能和我说家。一说到家,就如音乐鼓点突然响起,广场上所有人一起翩翩起舞,所有人的舞步一齐踩向我那伤痛的伤疤。后来在工作中,有几次,几个还比较要好的同事,闲聊时提及家,我立马就翻脸变色,怫然离去。搞得同事一头雾水,不知哪里得罪我了。再后来,再也没有人在我面前谈论家庭事务。人们看到我就躲开了。
  在我天然的孤独中,又被我刻意加上一层人造的孤独,我被孤独笼得更浓重了,不管我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交叉双手独自站立在角落一直是我习惯的姿势。在人际关系中,或同事间因互相需要而残存的一点可怜的情谊中,孤独地站立在角落,就是一种抗拒、一种淡漠、一种不接受、一种不合作。纵使你丝毫不带恶意,就这种姿势本身,已经为你招致了周围同事们普遍的敌意、仇恨、嫉妒和排挤。而化解这种氛围的曲意奉承、假意示好又天生就是你的软肋。头可掉,血可流,你绝不会也绝不能也绝不肯去做这种事。这种涂满世间沟壑的蜜油和润滑剂呵,人人都在生产,人人都在制造,人人都在使用,人人都用得得心应手。人人脸上都涂着这厚厚的蜜油和润滑剂在握手,并点头问好致意。纵使背地里人们刀枪剑戟,杀戮遍野。没有一个人能容忍你光头赤足,双手交叉,孤独地站立在角落。人们普通有一种戴粉的秘密被戳穿被暴露的恼怒(本来所有人都认为戴粉是天然而正常,必须而友好的),人们是不是还夹带一些害怕产生羞耻心的惭愧之情?人们必定得驱逐我。我不是这个星球的,这个星球容不下一个交叉着双手孤独地站立在角落的怪异生物。
  我四处逃亡。
  背负着重重的心灵十字架。
  这十字架不知是我一个人的,还是这人世间的,还是这人世间强加于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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