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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神 遇

作品名称:穿顶      作者:强缘      发布时间:2023-02-12 12:39:52      字数:4889

  丹丹是牛角村小学三年级学生,奔跑时被男生绊了一跤,额头摔出一个大血口子,汩汩朝外流血,爸爸妈妈都外出打工了,姜雪老师带她来看村医,肖远春赶忙为她止血,见伤口较大,需要缝合,可这件事情他从未做过,由课堂进入实操,要在一个小女孩头上开始,万一手臭,缝合不好,让丹丹额头上落下疤痕,那简直是犯罪。
  但这时将孩子送镇医院,需要车,需要人,万一去了镇医院医生下班,孩子的伤口组织就会坏死,必然落下疤痕。
  肖远春咬咬牙,总得有第一次,他拿出家什,准备为丹丹的伤口缝合。其实伤口缝合原理与老大娘缝补破袜子无异。
  当针线穿过孩子肌肤,肖远春清晰地感觉到生命的葱茏和灼烧,仿佛是在缝补太阳,他的手在颤抖,很快汗水从额头上漫溢下来。
  好在三针两线解决了问题。
  突然村里的会计艾玲玲跑进来,一把抱着丹丹,大声呼叫着丹丹的名字。
  “丹丹,不哭,丹丹,疼吧。”她拍打着丹丹的后背,亲吻着丹丹的脸颊。
  “丹丹,不哭,明天阿姨就到镇上给你买一块大大的巧克力,丹丹吃了巧克力,保证伤口就好了。”
  得,忙活半天,人家一块巧克力,功劳就全是她的了,肖远春扫了艾玲玲一眼,见她全身都散发着母性的辉光。
  亲吻和巧克力,鱼和熊掌,他觉得自己要比丹丹更需要这两样东西。
  “丹丹,快谢谢叔叔。”
  此时丹丹已经不哭,“谢谢叔叔。”
  “丹丹最乖。丹丹是个好样的。”他说。
  姜雪领着丹丹走了,肖远春这才意识到姜老师是个孤傲冷艳的女人,自始至终基本没有说话,临走时一个“谢”字都没有。
  这个女孩一定来自城市,具备了城市女子时尚元素,仿佛张爱玲某小说里的一个人物,一脸的忧怨和哀伤。她的身后一定有过凄婉绝美的故事,要不然这么漂亮的女孩为什么来到这样偏僻的乡村做老师。
  他想向艾玲玲打听一下姜雪的情况,却欲言又止。
  “肖医生,你辛苦了。”艾玲玲说。
  “没关系。不过,刚刚,真的很紧张,以前从来没做过缝合手术,又是个女孩子。这些小女孩,将来一不小心就会长成你们这样的大美人,你说要是额头上一疤瘌,那我就是犯罪啊。”
  艾玲玲斜睨他一眼。
  “肖医生,你害了她了。”
  肖远春一惊,以为刚刚发生了什么重大疏漏。
  “有错吗?”
  “没有错,不仅没有错,而且,肖医生,我认真地看了你缝合伤口的样子,你几乎是将父亲一样的爱给了丹丹。你可要担心了,你的三针两线,会让一个女孩记一辈子。乡下孩子,父母不在身边,一不小心,你的三针两线,会成为她童年最温馨的记忆。我们女人就这点出息,谁对她好过,那种深入骨髓的好,她会记一辈子。等她长大,嫁人,她经历的一切都会和这三针两线比较。如果有天她的婚姻如她的额头破裂,她会让你用针线缝合。”
  肖远春笑得前爷后合。“经你这一说,来此看病的女孩,我都要给她们上一次刑,让她们恨我,用吐沫啐我。”
  “肖医生,如有一天你了解鱼角村,你就会懂得,我们这里,有太多的伤口要你缝合,真的难为你了。”
  真看不出这个女会计这样的会讲话,大体来说,会讲话的人会让你春意盎然,能将你迅速带向一个情与景的远方。
  “爸爸竟然因为做事粗糙丢了命,我从小就懂得长大后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认真、细致。”肖远春对她说。
  “那你爸爸一定是从事十分重要的事情。”
  “不是的,要说起来,到与你同行,是个会计。不过,是咱们县的一个面粉厂的会计,他在这个厂干了好几年会计,一次审计查帐,发现报表不平,就查他往年报的报表,发现也不平,不仅年终报表不平,每月报表都不平,审计人员想了想,不对,这是个国营厂,每月都要向县财政局报送报表,报表不平是过不了关的,于是就调来财政局的报表,发现都是平的。但这些报表的数字与父亲提供的报表数字都对不上,也就是说,报给财政局的报表都是假的。在两三年内,爸爸作出的报表都不平,这样的游戏竟然没人发现,一直到审计来查账。查账的人揶揄道:“真是老革命遇上新问题,查了这么多年账,还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后来,父亲为此要受处分,就有人会议,说父亲贪污公款,故意将账目弄乱,父亲受不了这样的指责处理,就喝农药自杀了。”
  故事讲完,艾玲玲直摇头,觉得不可思议。
  “玲玲,我正想问你,你们的会计报表的平衡,是一项十分复杂的技术性问题吗?”
  “不是的,我这个会计也是自学的,但我已经考取了会计证,懂得系统的会计核算的技术。我们使用的会计技术是外国人发明的,我怀疑发明人是一对恩爱相守的夫妇,他们几乎是将生活中那种眉目传情、呼喝应答全部用到了这个发明中,以至于让全部的会计数据形成彼此的俯仰、照应,进而能够彼此印证、相互策应,我们的山林水泽、牲畜果蔬、沟渠道路、春华秋实,它们都能以数字的方式彼此照应、勾稽。实际上一本账册,不仅仅是数字的集合,也是一种血管一样的通连。你一旦深入其中,感到所有的数据都在与你讲话,告诉你一个完整的东西。而你唯一要完成的就是让它们各自拥有有序的步调,拥有一种随时存在的平衡,那么,像你父亲那样,竟然两三年不能让报表平衡,这样的事情是很少发生的。”
  “终于有人向我讲明白会计的事情,这些年,我一直在困惑这个问题,直到现在还有人认为父亲贪污了一笔巨款。但父亲死后,我和母亲过着十分拮据的生活,大学几年的学费还是找人借的,到现在都没还清,有人奔着财死,有人奔着争强好胜死,看来父亲是奔着糊涂死的。所以这一辈子,无论我到哪里,都要认真的工作。绝不做父亲这样的糊涂人。”
  “我感到你们医生要比我们会计难得多,每件事情都不能马虎。”艾玲玲说。
  “是的,医生永远是孤独的,已知知识的如针眼上的线,未知的才是穿在身上的破衣服,那根针线永远也不能把这件衣服缝补好。我这个村医,时时刻刻都面对这样的孤独,所有的问题都要一个人扛。所以,光做事认真还不行,我担心早晚像父亲那样,一个不能称职的医生,眼前会有一个永远像不能平衡的报表。”
  “想不到做医生这么辛苦,可能,鱼角村还有一份更加无法平衡的报表等着你做。”
  “什么?”
  艾玲玲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
  
  竟然眼前一下子出现两个让他的眼睛为之一亮的女孩,姜雪和艾玲玲,自然这两个女孩过去都见过,尤其是会计艾玲玲,一直在眼前晃悠,但以前从没好好看过、想过。
  他到鱼角村至今水土不服,总觉得这里不是长久之地,更没想在这里娶妻生子、天长地久,可这两个女孩的无意间的聚头,给他一个强烈的比较和冲动。
  可以肯定,这两个都是好女孩,所谓好是与城市,与那些地下党一样的大学女同学们的比较,那些女孩太物质、太势利,每人身后不知有几人几国的故事,她们越是天上仙子越与你无关,别作白日梦,当今董永还能遇上七仙女。
  可在这里,在鱼角村,已经远离尘嚣,远离接近疯狂的俗尘污物,剩下的是清静和干净,白娘子和七仙女,伸手可及,触手可得。
  他不是个对欲望猛拉手刹的和尚,可在这里,一路膨胀的欲望被狠狠地镇压下去,在城市可逛夜店、找几个女同学、女老乡聊聊天、虽然也不是真刀真枪奔着主题去,那样的生活更让自己活得像个男人,而在这里,连男人都不是,他就是架机器,冷漠如冰的机器。
  姜雪身上那样的冰冷,抑或是同样压抑的结果。不,直觉告诉她,这个女孩似乎身上有着更深层的东西,二十岁之后,人就会有故事了,尤其是女孩,或梁祝、或红楼,才子佳人、哀惋凄美。
  艾玲玲就是这片土地上长出的浓艳的桃柳,到了烟柳乱颤的年龄,可这村人,男人都出去打工了,她是艾村长的侄女、又是会计,这朵金花谁能摘取?村里如果没有姜雪,那她就是女一号了,可姜雪让她逊色。尤其是在自己面前,当她们同时离去,他闭上眼睛,发现脑海中只姜雪一人,那份凄美冷艳,他并不喜欢,可对她的影像总也挥之不去。
  他想找机会与姜雪聊一聊,他们间应该有许多话题,毕竟二人都在城里读过书,客居鱼角村,都有相同的孤独和茫然,他们年龄相仿,即使不谈爱情,也有许多共同的话题。
  小学与村部相距不远,他们其实经常在路上相遇,而每每遇见姜雪,总像一个高傲的公主,昂头挺胸,目不斜视。
  她才是鱼角村最高阶位的神,美艳并不能将一个女人封神,一个女人神了,一定有她精神的高地,如此高贵的女人,怎么来到鱼角村?
  他拨通姜雪电话,没话找话的问:
  “丹丹的伤情好些了吗?”
  “好了。”
  “额头上有疤痕吗?”
  “没有”
  “嗯,那就好,那就好。”
  无论如何,她应该表示感谢,是自己的工作解除了她的一次危机。孩子额头摔坏了,老师是有责任的,遇上不讲理的家长,非与你没完不可。
  可对方无一丝感谢的话语。他挂断电话,很是失落。
  挂断电话后又有些后悔,应该再聊上几句,抑或是人家故作矜持,这是女人惯用的伎俩,引而不发,那些善于周旋女人之中的男人,每每要利用这样的机会送上殷勤,真正的绵绵情义正是从这儿开始。
  回味这个电话时,他有些沮丧,与她对话时自己竟然有丝丝紧张,内心里一定藏着巨大的目的,否则你紧张什么?
  早晨,他骑着自行车候在她要经过的路边,远远地看她。他是医生,是可以村里行走频繁的人,在村里行走,村长双手倒卷,昂首挺胸,会计家长里短,说东道西,老师师道在身,步端影正,村医样子其实有点像抗日剧里的特务,这并不是自身存在什么坏毛病,而是这个职业在乡间存在千年,过去的江湖郎中,游医方士,自作诡秘,半真半假,干的是治病兼行骗营生,戴偃月帽,留仙人胡,那行走模样必须如神巫、如特务,如今虽是正牌大学生的村医,但千年的村庄记忆,一时并不能涂改那幅面孔。
  我在她心目中的形像是否很滑稽?
  他终于跟踪到她的住所,显然她是租住在一套农家的住房内,仔细观察,房内只她一人居住。他知道冒然闯入一定会引起她的不悦,但也找不到更好的借口。
  村里没有咖啡屋,歌舞厅,在城里,这些地方为什么生意兴浓,因为是男女相会最好的借口,
  “走,去跳舞去。”一个呼唤,女孩立刻眼睛发亮,会像小狗见到骨头一样跟过来。而农村的荒凉,以至于你爱慕一个女孩,只能远远看她。
  不过,每一次看,就如喝了一次咖啡,尤其是远远的看,隔着树林偷偷地看,那感觉让人兴奋,有一种浓浓的东西在传递、发酵,然后就有浓浓的香艳和想像,占满脑子和身体,任由它们放大到无限,构成难以抑制的生命的张力,让你在一个卑微的空间里去放大许多东西,驰骋,纵横,生命立刻变得丰富金黄。
  你进入村庄,看到一户户烟火,一对对男女组合,他们一样拥有青春,只是,他们的爱情可能没有这样的复杂形式和内容,他们的生活收缩到一片田地和一个院落内,可以一生一世。这可能是他未来生活的样子,如果未来必须接受这样的形式,他只能坦然面对,束手接受,那么,这种形式下的婚姻,那女主人就一定不是她。
  七仙女是编织出来的故事,而现实要残酷得多,这个香艳女孩,她的随时可能带着她的梦飞到天上去。
  我该要一段怎样的婚姻,上天在这里会给我怎样的婚姻,看来还真是个大大的问题。
  姜雪,姜雪,我该怎样对你?
  可每次相遇,看着她冰冷的面孔,那眼神能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终于一次,在路上,看到她的一只鞋带似乎没有系好,长长的鞋带被踩到脚下,她叫住她:“姜老师。“她停下脚步。他俯下身子给她将鞋带系好,这次她没有拒绝。
  就在他系鞋带时,她说:“肖远春,你最好离我远点,我的前面是深井,后面是深渊,和我搞到一起的人是没有好下场的。”
  “干嘛呀,岁月静好,我们正是大好芳华,虽然你我都跑到这鬼不生蛋的村里来,但还没有自怨自艾的必要,而且,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抱团取暖呀。”
  飘过来的还是一阵冷笑:“有空你去读一读巴尔扎克,一百多年前的书,如今满地爬行的都是书里的那些人,那些事,我够了。”
  “你一定喜欢文学,其实,文学是带人做梦的游戏,现实离文学很远,很残酷,我其实读过巴尔扎克,从他书中闻到的是烂苹果味。我读得最多的是陀斯妥耶夫斯基,其实他作品中的人物多是病态的,但那些灵魂是健康的,陀斯妥耶夫斯基受过很多苦难,他肯定不止一次慨叹过自己的命运,但他从未向命运低头,他那些病态人物的命运也没有向下的惯性,至少在年轻的时候,我们要从书中汲取这些向上的力量。”
  姜雪沉默。
  “灵魂的高贵在于它本能地拒绝无耻,而肉体的堕落在于它先天地饱含欲望。其实生而为人,我们都不能摆脱欲的那一面,但至少在人生的开端处,我们要让灵魂脱颖,让它饱含黎明的光,这样如果受伤,可以疗伤,青春本身就是药,灵魂的光明是药,太阳、河水、牧归的老牛皆药,这是我一个村医给你的生活建议。”
  姜雪看他一眼,这次没有冷笑,但眼神还是透着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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