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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初来乍到

作品名称:穿顶      作者:强缘      发布时间:2023-02-11 18:16:13      字数:5659

  肖远春来牛角村医务室工作是极不情愿的,毕竟人往高处走,进城读了这几年书就算城里人了。
  城市,年轻人的圣地,连村里的年轻人都知道这一点,在他们老家,如果不是考上清北名校,一般的大学是不会上的,毕业就进城打工了,那混得好的,没几年就能开车回村。
  他考了个不很有名的医学院,他也不想上,他的家境比起普通家庭更差,只是父亲去世,父亲临终前交待过母亲,一定要将他培养成大学生,母亲含辛茹苦,供养他读完大学。
  毕业时他认为至少可以去个县城医院,可最终分配到村里来,他觉得对不起母亲这些年的辛苦,可母亲觉得你现在自己能养活自己了,这是多大的喜事啊。
  城市就像抽水机,抽走了乡村所有的资源,年轻人都进城打工了,整个村庄像个巨大的填不满的空洞,院前屋后,杂草丛生,乱成一团,公路上也有自行车电动车、有汽车驶过,扬起一片尘土,太阳幕布一样的覆盖下来,太阳照进牛角村仿佛也失去气力,全然没有章法。
  迎面走来的就是艾村长吧。
  “我是艾顺安,是这个村的支书、村长,也有人叫我艾胡子,你叫什么都行。咱们村条件差,能够迎来你这样的医学高材生是咱们一千多户人的福气。”
  艾村长将肖远春带进村医务室,这里显然已经被打扫过,整洁一新。
  “此前有一个村医,是个女孩,嫁到城里了,所以这里空置了许久。村里缺什么都不能缺村医,中老年人外出打工,老人孩子无人照料,小毛小病全由村医解决,你们的责任大着呢。”
  肖远春皱起眉头,他们这样的人去任何医院,都是要跟着老医生屁股后面转悠,而明天他就要披挂上阵,过五关斩六将的玩这医生的营生了。这就是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了。
  他扫了一眼医务室的陈设,实在不敢恭维。现代医学已经是个庞大精密严谨的科学了,城市的大医院像个大大的肚子和胃,整个世界都想塞进来,治病就是将各种形状的病魔吞没消化。除了那些医生,更有精密繁杂的设备的参与,是精致魔幻的人机世界。
  可你走到这里,仿佛走进一个老大娘的厨房,仿佛是荷锄而归的老农的一个憩息地。
  看着这一切,肖远春在心里暗暗想:你,肖远春,完了。
  是的,如果门上没有医务室这张牌子,就如普通农家的一间堂屋,有桌椅厨柜,散发着福尔马林味的玻璃器皿,这大概是上个世纪水平吧。
  显然艾村长看出了他的心思。“不要急,慢慢来,村里这几年正在响应号召,发展经济、种植、养殖业都很好,慢慢我们会改变这里的条件,而且县里、镇里支持都很大。”
  村里的年轻人都进城打工了,你能看到的多数是老人、女人和孩子,
  没事就在村里的田间地头逛一逛,在城里经常逛街,在这里就叫逛路吧。
  此处是平原,一眼望过去有看不到边的感觉,举目所望,风景似都相同,但顺着路走,路边风景变化万端。
  在城市逛街,街道市景多种内容色彩的叠加让人目不暇接,但也杂乱不堪。初次进城,会流连忘返,但看得多了就那么会事,在乡间,景物是单纯的,甚至是纯粹的,它们拒接设计与修饰,它们用一种粗砺的形容和声音说话,它们上接天地,下连虫蝇,它们有着自己的谋篇布局,段落文章。
  大片大片的庄稼地,织就成满目绿色,村庄里的路有的已经是水泥路,但乡村的路拥有无限散开的自由,它们并不遵循规则,任性、率真,弯弯曲曲,它们的存在并不为开辟一道风景,树木草藤性地生长在路的两边,你的出现对它们是一种打搅,村里人也一样,如果你不是村医,你的存在绝对是一种打搅。
  世外的天地已经是互联网时代,但这里并不需要它们,并不需要那种繁华高级的形式感的问候,田间地头随意撒几粒种子就有收获,何况,镇上已经在推广大规模种植,大片农田被改造成藕塘,荷叶连片成阵,几百亩蔚为壮观,并且成为真正氧吧。大片的庄稼地被改造成桃园,桃树只一人高,打理它们的是老人,桃与藕的贩卖都是网络、公司化运营,被销往全国乃至国外,但庄稼人不管这些,他们只管简单的劳动,一亩地有万元收入就能很好地打发生活。
  鱼角村除了田地,还有大片的水泽湖泊,燕尾荡三千亩,天落湖五千亩,实际上这是一方景致极佳的水土。肖远春逛着逛着,就急切地去买辆自行车,骑着自行车东游西荡,感到十分惬意。
  
  肖远春走马上任没几日,就遇上一件大事,艾顺安村长钓鱼时,鱼钩触到高压线,一下就栽到水里,落水的艾村长就像只大青蛙,大腿蜷缩,且不断抖动。
  后来艾顺安说:“当时的他尚有些意念,感到自己触电落水了,但就是动弹不得。”
  肖远春正骑自行车“逛路”,一眼就看到村长落水,忙骑车过来,将村长从水中拽出来。只见村长肚子鼓鼓的,两手黑炭般的,样子十分可怕,仔细看着艾村长,觉得这个人已经死了,摸摸胸口似乎有些气息。肖远春自然有些心肺复苏和溺水救生的知识,但面对这样尸体一样的艾村长,过去所学顿时全部归零。
  氧气、氧气,氧气就是一切。
  他仿佛是从哪本书上看过这句话,他就大口向着艾村长嘴里吹气。
  艾村长嘴中发出恶臭,抑或这味道来自腹中,因为水的挤压,也可能艾村长的全身的味道即如此,这种味道,在这些日子的“逛路”中时常闻到。仿佛农家小屋后面的杂物中,菜园地里远远飘过来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他几乎要呕出来,但此时已经没有时间矫情,人命关天,何况还是艾村长,对于艾村长,他说不上喜欢,但短短几日,他能感觉到他在村里的那份说一不二的威严和酋长般受人敬仰的排面。
  村长嘴巴动了动,终于有了气息。
  肖远春长长舒了口气,此时还要用医生的目光将村长认真观察研究一番。
  村长挺着大肚子,生命的游丝尚游离在死亡的边缘,他的嘴久久呷了一下,这幅样子让肖远春想起,在鱼缸里看到的吃得过多就要撑死的金鱼,它将气球一样的肚子翻起,飘浮于水中,嘴巴一如现在的村长这么久才无力地呷动一下,其实是鱼在呼救,“救命啊,救命啊。”
  鱼在濒危时会喊救命吗?会的呀,所有动物在危难时都会喊救命的。现在轮到艾村长呷动着嘴巴喊救命了。那大肚皮里容纳的仿佛不是喝下去的水,而是身体消化不尽的幸福。
  显然村长是个活得很滋润的人。
  艾顺安身上有几分酋长味道的官气,有几分混迹社会的江湖气,还有几分十足的土气,仿佛,那大肚子里装的,是这三种东西的混合。看着想着肖远春几乎要笑起来。
  周围围满了人,人们都焦急地看着他的脸和一举一动,当然,已经有人从他紧绷而和缓的脸上看出端倪,咱们村长活过来了。
  救死工程才进行了一半。
  “有牛吗?牵一头牛来。”
  实际上村里已经很难找到牛了,村里过去由牛拉犁耕地的活儿都由机械代替,但周老汉还有一头大牯牛,周老汉是个老光棍,这大牯牛他一手养大,过去用它耕田,如今既不干活,也不等它长成杀肉,全然担当朋友加兄弟角色,从早到晚都是形影不离。
  大牯牛在村里实际上已经成了无用之物,有美人迟暮、英雄落寞之慨,作梦也没想到今日能承担如此重责,将艾村长一条老命扛在背上,并让他起死回生。
  大牯牛被牵过来,村民们安照肖远春的指挥,将村长抬上牛背,趴在牛身上,肚皮紧贴着牛脊梁,牛慢慢地在地上转上圈圈,艾村长嘴里流出水来。
  “艾村长得救了,是肖医生救了艾村长。”
  肖远春自己都不知道救援如此顺利,可能发现及时,更可能是艾村长命大,实际上在落水前,他经历过一个强大电流的冲击,他的心脑经历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压力测试和生死考验,这是与死神的第一次握手,一般人这一会合下来基本就差不多了,而艾村长还能落水而生,经历了与死神的第二次握手。
  病人、死神、医生在玩三国演义的游戏,今天这个游戏赢了,是村长与他共同的胜利,吴蜀抗曹,赢得这样轻松和体面。
  肖远春救了村长,顿时成了红人,经常村长要光顾医务室来看他,坐在这里抽烟喝茶。动后的艾支书红光满面,讲话时常哈哈大笑,村里人说,这是艾支书落水被救之后才有的笑声,那种笑声传达了命大福大的长得意,不仅仅是笑给人听,也是笑给老天爷、给鸡犬驴马听的。作为一个村支书,他要照应许多事物,你不到他这个位置上不晓得,村里鸡零狗碎,样样都离不了他这个艾支书,有些事情要吹胡子瞪眼,更多的事情就是这个话音之外传达的意思,一种猪马牛羊都能听懂的东西。
  艾支书还经常拉着肖远春在村里吃大席,村里红白喜事、生日满月、总要大办一下,镇政府不止一次倡导移风易俗,鼓励节俭,许诺可免费租用电棺、电喇叭、租用花圈、一切器物。
  拉倒吧,在村民那里,才不听你的呢,人忙活一辈子,活不出风光,还死不出喜庆来,这还是人?
  请上艾支书,当然支书也是要有所选择的。
  张老头死了,吹吹打打七日不绝,这是乡村的规矩,人死后请算师来看风水,定下停丧时期,或三日、或五日,长的七日、九日,于是这个时段所有与你光联的人都过来,家中肉味飘香,喇叭震天,电喇叭会把这个世界好听的歌全部放一遍。
  死人躺在通了电的棺材里,就像躺在小冰柜中,不冷。那吃不完的流水席,引得远亲近邻、家猫野狗都过来,来了都是客人,客人客猫客狗,亲亲热热一屋子一场院,那是种真正的喜庆。
  透过棺材的玻璃盖能看到死者的安详,满足,不説这一生享过什么福,单单死后引来的喜庆热闹,让狗都要快活几日的动静,这辈子值了。
  人进了城,有这热闹喜庆吗?死了一把火烧了你,忙忙匆匆,眨眼把你搞没了。
  若是结婚喜事,也是要大操大办的,有条件的进城上镇上去办,条件一般的,也绝不敢马虎半分。
  乡里乡亲,逢那平里帮过忙的,借过东西的,都是要相邀的。
  亲戚不请不送,朋友不送不请,如今,也像城里那样发请帖,也不说上我家喝喜酒,就说,我家要办喜事,来我家帮忙嗨,再不就来我家坐坐,这便是邀请了,受邀请的人心知肚明,略加揣度便定下去还是不去,自然,这样一种宽泛无边的请客方式,那喜事办得便自然热闹隆重。
  没来几日,肖远春经常受到相邀,开始肖远春对这样的大席感到十分别扭,去了之后,腿脚不知怎么安放,有些大席,空气污浊,人声烦腻,食物难以下咽,去了几回就不想去。
  艾顺安对他说:“一定要去,几餐大席吃下来,一个村的男女老少、高低坐次、贫富贵贱、家长里短、芝麻琐事,全知晓了。前面那个大学生村官,来村里吃的最大的亏就是玩清高,不肯吃大席,最后走夜路掉到茅坑里去。
  不去吃大席、就要掉茅坑,这不是危言耸听。”
  这话的确让肖远春长学问,他记得毛主席的私人医生第一次见毛主席,毛主席问他有没有看过《红楼梦》,他摇摇头。毛主席说:“你们医生一定要看《红楼梦》,医生是与人打交道的职业,要能迅速从人的只言片语、一举一动中看出端倪,世事洞明皆学问”。而在村里吃大席就是看《红楼梦》,就能世事洞明。
  与一些村民的相识不是在医务室,而是在喜丧大席上,显然,全村的人都知道他肖远春了,并把他拉进可以参与大席的人,肖远春一去就被拉入上席。
  他知道,在村里,上席一定是让给老人,村长艾顺安除外,而只要他去,一定要让他去做上席。
  无论贫贱,那些老人的脸上似乎都带着长者的尊容,他冒然坐到上席,不知道会产生什么后果。
  那么多人过来向他敬酒,酒是白酒,且都是高度酒。
  剽悍的民风让这里的人豪放、洒脱,而婚宴大席,正是他们释放能量、展示气魄的时候,每每都要被他们弄得晕晕乎乎,不省人事。
  他一定是这个村上绕不过去的人,村长、会计、村医,你再牛的人绕不过这三人。
  毫无疑问,这个村子是张开怀抱恭候他的,每次喝得满脸通红时,他都觉得要为这里的人做点什么。
  艾支书的到来全然是一个大大的脸面,会让这场宴席添彩,
  菜端上来,艾支书所有的都吃上一筷子,然后就捡那最中意的吃,自然,他这么一吃,那道菜也就成了他的专属,别人不好下筷了。
  许多宴席众人只是懵头海吃,缺了个吹得山摇地动的人,而逢得艾支书上场,那个场子他是要全控。他早年曾当过兵,后又外出做过生意,三川五岳、天文地理,哪一条他艾顺安不懂?
  在市看守所当武警战士是艾顺安的高光时刻,也是他吃大席吹大牛的保留节目,没听过的一定要请他再讲讲见闻逸事,他一定满足要求,绘声绘色地讲述这段经历。
  “远春,像你这个年龄,我在干什么?我在拿枪杀人。我当过兵,在一个看守所里武警看守中队战士。一次国庆前,中队长说,为保一方平安,看守所最近要对罪大的猎人李保平执行死刑,李保平是狠人里的名角,在外他是黑老大,无恶不作,坏在手里的人命就有两条,进了看守所的在押犯都被剃了光头,看上去都一样,而李保平这个家伙,一看就能从一堆光头中将他区别开来,一脸横肉,一身凶蛮,双目凶光,这样的人杀之无不称快。而听到这样的话,我却暗暗嘀咕,这枪毙人的事别轮上我。怕什么就来什么,中队长把我叫到面前,说终于有了一个让你好好表现的机会,这次死刑犯的执行由你完成。我一听,心里一抖。实际上这样的机会只有重点培养的战士才有资格轮上,但我接受任务后其实心里很怕。上刑场前我们要精心的训练,将一个篮球剖开填上稻草后再缝上,在上画两个点,一个代表后脑勺,一个代表鼻尖。理想的状态应该是子弹从后脑勺进去,从鼻尖出来,为此要练瞄准、练射击。到了行刑的日子,我们进了监室,去提李保平,审判人员对他验明正身、核对姓名、性别、年龄李保平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他被五花大绑,为怕他大小便失禁,裤脚都用绳子绑起。上了刑场才知道,对于李保平这些真的是多余,这家伙的愚顽凶猛还不止于裤裆。死囚拉至荒郊野外的刑场,朝那一跪,我的心就扑扑跳起来,枪口顶着那家伙的后脑勺,中队长站在高处,手高高举起,‘预备、放!’枪响了,李保平稳稳地跪那儿什么事都没有。即使是子弹稍有偏离也是事故,竟然枪响后,死囚秋毫无犯。“怎么回事?”中队长厉声质问。我那时人整个傻了,子弹肯定出膛了,不是顶着犯人后脑勺放的枪吗?那子弹飞哪儿去了?整个刑场空气凝固了,大家都不知道事情如何朝下发展。这时,比这更奇葩的事情发生了。只见李保平抬起身子,慢慢转过脸来,一脸委屈的样子,慢腾腾地说:‘是你们枪没打中,还怪我噢!’中队长拔出手枪向我跑来,那情形像是一枪要崩了我,我呆若木鸡,这时就见中队长手臂一颤,一声枪响,死囚应声倒地,自始至终中队长的眼睛都是在逼视我的,而那颗子弹准确无误地从后脑勺进去、鼻尖出来。那一枪让我成了男子汉、大男人。”
  肖远春听着,竟然想起医生的手术。一个医生在进行第一次大手术时,手术刀对手指的要求,不考虑它们指向的生命方向,其实与刑场上的行刑手面临的考验无异。只是,一个村医这辈子都不能像行刑手那样地去做一个大手术了,拉开抢栓、触摸板机,预备、放。
  想到这里,他深深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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