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命悬一线（下）

　　“过继给弄武？”见于耀升点头，她接着道，“咱也不用藏着掖着，我认为这是个好事儿。你看，一来可以给东泰个新家，让他把心安下来；二来咱家弄武也有了个后。兵荒马乱的，弄武这个年龄，再给他操持个家口也不容易。”周彩秀显然琢磨了不是一天半日，听于耀升这么一提，她毫不犹豫地又把理由摆了摆。“虽然说咱拿着这孩子真是一心一意的，可毕竟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而他又是一个说懂事还差点、说不懂事又很聪明机灵的半大孩子，我估摸着他那心里难免会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始终认为自己是住在别人家。”
　　见于东泰的脸色依然如熟透了的虾子，于耀升换了块冰继续在他的额头、腋窝揉搓着：“你提了以后，睡不着的时候我也琢磨过，事是好事，毕竟这孩子半大不小了，要是没名没分的咱就这样让他在这里住，怕是孩子也不能安心；再则，也怕村里的老少爷们说闲话。”
　　周彩秀拿水在于东泰的口唇边润了润，道：“就是这么个理。”
　　“可是，当初你是答应他奶奶照看他，现在却让孩子过继给弄武，那永科那一支怎么办？”于耀升举着手里的冰块，叹了口气，“毕竟他们夫妻就东泰这么一个孩子，咱也不能让永科那支绝后呀。”
　　周彩秀眼疾手快地接住一滴冰块上滴落的水，提醒道：“当心！别给孩子滴到胸口上。”然后给于耀升解释道，“过继给弄武，并不是要他不再要他的亲生父母，主要是重新给孩子一个家，让孩子能够安安稳稳地在咱家里。况且，这个孩子聪明机灵——这当然也是好事，可是这样的孩子有时候更需要正确的引导。成了弄武的儿子，咱也可以名正言顺地教导孩子。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理自然是这么个理。”于耀升将冰块在自己的额头上摩擦着，任凭刚刚融化的冰水在自己的脸上流成小溪，“可总觉得这样做对不起死去的永科。”
　　“没有什么对不起的啊。”周彩秀又试了试于东泰的额头，道，“咱让东泰同时继承永科和弄武两家的宗祧不就行了？等将来东泰结婚生子，孩子自然分成两支，一支继承永科的血脉，一直继承弄武的血脉。”
　　“那感情好⑤！”于耀升如释重负，脸上有了喜色，“那就这样说定了。等东泰逃过这一劫，你出面跟弄武、东泰说一说。我估摸着这俩孩子应该都会同意。”
　　“妈，妈——红糖姜茶烧好了！”于香墨嘴里喊着，随后用一个小圈盘⑥端着一大沙钵子⑦红糖姜茶、一个瓷盅、一把汤匙，走了进来。
　　此时的于东泰，在用湿毛巾、冰块反复降温的作用下，体温已经是略略下降，可于耀升一家人的言谈、走动，他依然全然不知。虽然再没有出现病中呓语，却仍旧在另一个世界里苦苦地挣扎。
　　在他的世界里，他伸着手，高兴地唤着妈妈。他从心里希望自己的妈妈能留下来，能把他抱在怀里，能帮他挪走压在他胸口的重石，能跳着脚从屋檐下掰下一根露水凌⑧温柔地塞进他的嘴里。
　　他这样想着，眼前一直笑着的妈妈手里真的就出现了一根露水凌。他高兴极了，撒着娇张嘴就去吮吸。就在这时，那根露水凌却“啪”地一下跌成了两段儿。一段儿在他的额头上滑过来滑过去，像荡漾在河面上的一只小纸船；一段跌落到嘴皮上，很快被跑进屋里的大太阳晒成水。哦，太阳太大了，水太热了，舌头烫热了，喉咙烫热了，食道也太热了。
　　“妈，你快关上窗，把那大太阳关到窗外，我要吃冷的露水凌，我要吃冷的露水凌！”
　　于东泰见妈妈打开窗，脚下却突然生出了云。太阳依然炙烤着，妈妈忽然像一朵云一样地飘了起来，慢慢地慢慢地飘出了窗口，越飘越远，越飘越远，只在他的耳边留一句话，像箩撑子⑨上的箩一样荡来荡去：“我不是你妈妈，我不是你妈妈……”
　　于东泰急坏啦，他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一朵云，有风托着一般，一边飘着，他一边喊。可那个一开始是他妈妈的女人越飘越远，越来越模糊……
　　“妈，妈……”于东泰拼命地呼喊。不知不觉地，他感到自己不是云，只是站在一朵云上。这朵云带着他飞奔，他想撵上前面的女人，问问她怎么突然又不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妈妈了？自己的妈妈去哪了。
　　突然，那云变得非常稀薄，根本就承载不了他。“砰”的一声，于东泰从半空中跌落下来，脑袋和腿接连地碰在了门框上。好疼啊！于东泰吸着气，额头、太阳穴、脚后跟像撕裂一样地疼。
　　“孩子，孩子，喝点糖水。来，再多喝几口。”奶奶张合着干瘪的嘴唇亲切地叫着他，将他抱在怀里，从窗台上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糖水。
　　“奶奶，你病好了？”于东泰又惊又喜，忘了刚才他正在追赶妈妈。他趴到奶奶的怀里，双手紧紧地搂抱着，生怕一松手奶奶又躺倒在床上，昼夜如同离开水大半天的鱼那样张着嘴拼命地喘。
　　“好啦，好啦！你看奶奶又能去赶大集，又能结发网、做假髻去卖了，又能赚钱给我大孙子买糖水喝了。”老太太摸着于东泰的额头，“哦，我大孙子的头还是热，也太瘦了。大孙子，你等等，等奶奶去给我大孙子炖老母鸡吃。”
　　“奶奶，我不要吃老母鸡，有吃的能填饱肚子就行。奶奶，你以后不要生病了，大孙子不要你再生病。你生病了，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村子里的叔叔大爷家我都要遍了，我不好意思再去要。我去于彦江家门口转转，于润琮弟兄俩放狗咬我。我想去姑父家要点吃的，姑父不让我进门，他骂我，拿扁担打我，骂我是丧门孩子，让我赶紧死，不要去祸害他们。”沉浸在自己梦中的于东泰用袖口擦着自己的泪，擦着奶奶的泪，“奶奶，东泰不是丧门孩子。”
　　“我大孙子不是丧门孩子，我大孙子不是丧门孩子！”老太太老泪纵横，紧紧地抱着于东泰，枯瘦的手在他的脸上、身上抖抖索索地摸索着，“我大孙子给奶奶养老送终，是有造化的孩子，是福大命大的孩子，是能给咱老于家传宗接代、给老于家争光的孩子！”
　　“奶奶，东泰没有本事，东泰什么也传不了。”于东泰将自己蜷缩得仿佛是一个月子里的宝宝，怯怯地说。
　　“好孩子，奶奶的大孙子，你能啊。咱们老辈上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只要你舍得吃苦，没有什么高山不能攀登；只要你肯吃苦，没有什么大江大河不能横渡。好孩子，你将来的路还长着呢，你要学会吃苦，要不怕吃苦，要照顾好自己长大成人啊。”
　　于东泰忽然觉得奶奶变得好有学问，说的话像半塘哥哥说的一样带劲。奶奶摸在他额头上的手好热好热，他模模糊糊地点头：“奶奶，东泰不怕吃苦。”
　　“好孩子，”奶奶叫着他，“来，你尝尝奶奶给大孙子煮的红糖姜水。”
　　一股热热的、甜甜的、辣辣的液体流进喉咙，于东泰感觉自己的四肢百骸都暖暖的，非常舒服。他咂吧着嘴道：“好喝，真好喝。奶奶，你也来尝尝，好甜啊！”
　　突然，不知道怎么的，刚刚还身体健康、和颜悦色、将于东泰宠成婴儿的奶奶不见了，又变成了行将就木的奶奶。她躺在又脏又旧的被子里，如同冬天里一根伸出墙头的刺槐枝。她干瘪的嘴巴咂巴着，又好像一条搁浅到沙滩上的鲫鱼。于东泰害怕极了，他哭喊着：“奶奶，你不要死，不要死，东泰不要你死！”
　　“东泰，我的大孙子，你爷爷叫我了，奶奶得走了。你得好好活下去，你得长大成人，你无论如何不要断了老于家的香火啊！”老人的眼睛越来越没有光泽，像河边被泥巴裹住的砂砾。
　　于东泰害怕极了，他一个劲地哭喊：“奶奶，你不要丢下东泰——”
　　老太太的眼睛已经合上，嘴巴还像被浪头打到沙滩上的鱼：“大孙子，不管你走到哪，不管你在哪，每年除夕不要忘了去给奶奶送吊，领奶奶回家过年——”
　　“耀升，你再来看看。我看这孩子踢蹬得厉害，怕是这会儿难受得很。我是真担心啊。”周彩秀又将于东泰的额头、耳后、腋窝、腘窝用湿毛巾擦拭了一遍，皱着眉头忧虑地道。
　　于耀升再次试了试于东泰的额头、胸口，略略松了口气：“我试着这孩子这会儿体温降下了些。咱刚来的时候，香墨说他说胡话了，也说不定这会儿他的脑袋瓜子里还迷糊，不知道梦到了什么。我看这样子，他不像是烧得筋骨疼。”
　　“唉，这孩子的命够苦的了，老天爷就不要再折磨他了。我看他又是皱眉，又是蹬腿的，恐怕除了高热头痛，腿上化脓的地方应该也不好受。”周彩秀说着，忍不住在于东泰小腿肚子那块儿轻轻地按揉着，“你们看看，这也不止有除夕那天叫狗咬的伤啊，这小腿肚子这里还有一块。”
　　“妈，那块疤我知道，那也是让地主老财家的狗咬的。那时候他怕奶奶知道了心疼，也知道家里没有钱看大夫，就自己跑到渠沟子里掐了些曲曲芽⑩嚼烂了敷在上面止血，然后用片大树叶包了起来，大夏天的还穿着长裤子捂着。”
　　“唉！”周彩秀这一晚上已经不知道第几次叹气，“这年头，像我们家这样的满家都是壮劳力的尚且生活艰难，吃了上顿没下顿，东泰从小就没了爹妈，实在是太可怜了。香墨，我跟你爹已经商量好了，等东泰病好以后就让东泰过继给你大哥，这样他就成了你的亲侄子。你可得多照顾他，把他当成你的亲侄子。”
　　于香墨听得母亲说于东泰以后要永远住在自己家里，心里高兴，她兴奋地说：“妈，你放心，我把东泰当成自己的亲弟弟。”
　　“当成弟弟？过继给你大哥，你就是他小姑了，你以后得把他当成亲侄子……”
　　周彩秀话没有说完，忽然听到院门响，原来是于弄武带着大夫回来了。
　　
　　
　　⑤感情好：方言，真的好，非常好。
　　⑥小圈盘：盛碗碟的小型托盘，多为正方形、木制、刷红漆。
　　⑦沙钵子：用陶土和沙烧制的钵子，用作盛器或食具；一般比碗略大、粗糙。
　　⑧露水凌：方言，学名叫冰锥，是北方冬天房顶上的积雪经日晒以后部分融化，雪水沿屋檐下流，遇冷在屋檐边结成的冰柱子。也叫冰锥子、冰柱、冰溜冰挂、冰棍、冰棒。
　　⑨箩撑子：箩面时，面箩下面的撑子，又叫箩撑。
　　⑩曲曲芽：一种野菜，曲曲芽又叫苣荬菜、曲曲菜，有清热解毒、清肺止咳、凉血利湿、消肿排脓、祛瘀止痛、补虚的作用，又被称作是“天然抗生素”。以前医疗条件不好的时候，农村人常将它搓出水敷到伤口上止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