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命悬一线(上)
作品名称:于东泰传 作者:山雨歇 发布时间:2023-02-11 09:21:17 字数:3966
于东泰想蹲下帮林子穿鞋,才发现自己的左腿硬邦邦的,像一根棍子,早就不会打弯了。
尽量地装作毫无异样,他脸上带笑,将鞋子递给林子:“给!脚冻木了吧?快穿上。”
正喜极而泣的林子,这才想起自己还赤着一只脚丫子。林子的左脚早就冻得失去了知觉,这会儿在大虎的帮助下穿上了失而复得,甚至可以说几乎是于东泰拿命换来的鞋子,尽管每走一步,慢慢有了知觉的脚都疼得如同针扎一样,他依然高兴地咧嘴笑着,在原地转了几个圈,直到灌进鞋里的沙子硌得两脚生疼,才停下了脚步。
“幸亏那狗只是叼着,没当成骨头啃两口。”于东泰开着玩笑,也使劲拖着腿在地上转着圈圈。
林子将头点得像小鸡啄米:“我爹一早就让我离于润璋一家人远点。这两个小崽子,越长越蔫坏,活随他们那个爹!他们还天天念书呢,恐怕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幸亏过几天他们就又得去念书了,否则咱还不得天天受他们的欺辱?”
“他们家的狗肚子更没有书啊,都念到狗屎里去了。”于东泰在沙滩上蹦跳着,转着圈圈,左腿逐渐灵活。他放下了心,嘴巴更加利索,“他们对咱们使的这点坏还算轻的,最可恨的是忘记了自己是中国人。”
大虎连连称“对”。他是今天唯一没有受到伤害的,见于东泰的左棉裤腿正在慢慢冻结,提议道:“东泰叔,咱不说他们了,还是先回家吧。你这条裤腿儿都湿到大腿根了,今天天上虽然有日头①,可西北风一吹还是挺冷,千万不要把腿冻出毛病来。”
“我多蹦几圈就不冷了。”于东泰人小心细,他跟自己的小伙伴倒也不藏着,“这会儿回家,我担心我小姑他们看到了会担心我。”
“东泰叔,大虎说的对,咱们还是回家吧,着了凉就不好了。”又一阵风刮起,迎风而立的林子打了个寒颤,劝慰道:“就算回去老奶奶骂你几句,那也比冻坏了强呢。”
“不要紧,冻不坏。不是都说‘小孩腚,瓜齑瓮——抗冻’吗?”于东泰强忍住打寒颤的冲动,抬头看了一下太阳,对林子他们道,“你们看,日头都升到南边了,差不多好吃晌午饭了,你们俩先回家。今天我大爷爷家里还有客,吃饭也不会太早,我再去弄点树枝,去咱们刚才玩的那地方生火烤烤。大虎,把你带的洋火借给我用用吧。”
大虎掏出火柴,骂道:“都怪于彦江的那条死狗!真想把它也给烧着吃了。”
“就是,就是。”林子赞同地点着头。他看到于东泰湿透的棉裤腿这会儿像用铁皮做的,心疼地道,“要不我留下来陪你吧?我可以帮着你再去勾点树枝,抠点草根。”
“不用,咱刚才坐在屁股底下的那些就够了,你们快点回家。也不费劲儿,掏开侧洞,点上火,我直接把腿放在直洞顶上,用不了多长时间就把表皮烤干了。你俩放心走吧。”
于东泰烤干了棉裤表面走到家门口时,正赶上于香墨帮妈妈张罗好了饭准备出门去喊他。他没提在河边遇到的事,周彩秀一家人也都没有发觉他的异样。然而,他还是生病了。
临近傍晚,他开始发热,晚饭都没好好吃。到了半夜,他浑身滚烫;胸口急促地一起一伏,嘴巴张合,好似三伏天刚刚一口气割完了一畦子麦子,呼吸得又快又重。
于弄武自告奋勇地说自己睡觉警醒,晚上和于东泰睡在一铺炕上。
于香墨着急得不行,忙前忙后,一会儿拧条毛巾给于东泰贴在额头上,一会儿喂他喝口凉白开,一会儿又拿干净的蚊帐布给他擦拭嘴唇。
于弄武见于香墨满脸忧色,催促道:“香墨,你睡去吧,这里有我呢。”
于香墨手脚未停,随口道:“我不困。”
于弄武瞅了眼窗户外已经高挂在夜空的月亮:“夜不早了,你一个大姑娘家就不要在这里愁眉苦脸的了。你先去睡一会儿,明天一早再来。”
于香墨脸一红。极致的善良,对于东泰的关心、爱护、怜悯,让她早忘记了她一个大姑娘家的不便。不是吗?没有血缘,可就是无缘无故地有缘,于香墨从心里感觉病倒的就是自己的小弟弟。
“妈,你别走!”紧闭双眼、呼吸急促的于东泰,忽然双手急速地扒拉着。他一把攥住了于香墨的手臂,“妈,你去哪了?怎么老是不回来看我?东泰想你——你留下!留下来跟东泰和奶奶在一起吧——奶奶病了,我没钱给奶奶抓药;奶奶饿,东泰也饿——”
于香墨和于弄武听于东泰嘴里叽里咕噜,还连声喊妈,都是一怔。
于弄武将他那件盖在于东泰被子顶上的旧棉袄拿到了一边,道:“东泰这孩子,怕是烧糊涂了做梦呢。”
于香墨将自由的那只手在于东泰额头一搭:“哎呀大哥,东泰的额头好烫!我感觉比刚才还烫了,你试试,就像刚刚蒸熟一锅地瓜的灶头!这可怎么办啊?这样烧下去会把脑袋瓜子烧坏的。”
“这孩子,白天还活蹦乱跳的,这会儿怎么会突然烧成这样啊?是不是白天去河口玩时候大了,吹了风了?”
“大哥,你快先别管他为什么病了,赶紧想想怎么办吧!”于香墨手忙脚乱,一会儿给于东泰拉拉被角,一会儿又怕把他捂坏了,将他的脖子、前胸、脚给露出来。
“这样不行,我去将咱妈咱爹喊起来,你和咱妈一起看护着他,我去院上街上请大夫去。”于东武看于东泰的脸这会儿都烧成了老秋里、朝阳那面的石榴皮色,早已披上自己的旧棉袄。
哪里还用于弄武去叫?周彩秀和于耀升根本就没睡着,只是有两个孩子在照看着,两个人合衣躺在西间的炕上,小声地说着话,于香墨一惊一乍的喊声,早落入两个人的耳朵。
“香墨,东泰怎么啦?”周彩秀刚走到东厢房门口,忍不住先出声问道。
于香墨闻声,忍不住喊道:“妈,你快来看看,东泰的额头烫得吓人!”
先前正准备出去的于弄武这会儿看到父母着急忙慌地进来,打了声招呼,往后退了退。
周彩秀和于耀升一前一后快步走到炕沿跟前,忍不住同时将手搭在了于东泰的身上。这一试,二人俱唬了一跳:“这还了得?!”
周彩秀就说:“还以为只是小孩子出去疯跑,灌了几口凉风在肚子里,用湿毛巾擦擦,捂捂汗,睡一觉就好了。”
“妈,怎么办啊?”于香墨急得鼻腔已经有些堵塞,泪珠在眼眶子里滚来滚去。
“香墨,你快再去烧碗红糖姜茶!烧得浓浓的。红糖今晚我用完了还没有收起来,和姜一起就放在碗窝②里。”周彩秀一边吩咐着,一边早揭起于东泰额头上搭的毛巾。她先是又换了大半盆凉水,把毛巾冲洗了几遍,拧得半干,然后才重新轻轻地搭在了他的额头上。
见周传秀也是一脸焦急,于耀升与她商量道:“烧得真不轻,要这是咱自己的孩子,也就等着他们遭点罪扛过去……家里还有几斤麦子吧?不留了,我去院上街上请大夫吧?”
于香墨着急地道:“我大哥刚才也这样说呢。”
周彩秀不假思索地点着头:“弄武,你和你爹一块儿去吧。”
于弄武答应着,抬脚准备往外走。
“东泰,别怕。”这会儿也听到动静赶过来的于弄砚,上前揉搓了下于东泰通红的脸腮,先是叨叨了会儿,“发回水,积层泥。蔫一蔫,长一长。”然后才道,“妈,还是我和大哥一起去吧。”
“你明天不是还得去马连庄河崖吗?”于耀升吩咐于弄武去灶屋,让于香墨给点两根红麻杆,制止于弄砚道。
“爹,没事儿。我跟葛显福本来就约好在院上街上见了面后一起走。等请到大夫,大约天也蒙蒙亮了,那会儿让大哥独自个儿带大夫来家,我顺道过去就行了。”
“唉,这要不是兵荒马乱的,上趟院上街这么点儿道,哪里用两个大男人结伴去?这样也好,不耽误营生。”于耀升叹了口气,道,“你们俩快去,我去院子里弄点冰块,看看能不能让东泰的体温降下来点。”
此刻,寒冷而萧瑟的于家庄,大多数人家已经进入到沉睡之中。屋前屋后、旷野之中,落光了叶子的树枝,在夜风的吹拂下不由自主地前摇后摆着。夜幕上,疲倦的星辰不时地眨巴一下眼睛,仿佛困倦的人们无奈地揉着惺忪的眼睛以保持一些清醒;一轮冷冷的上弦月孤独地挂在天边,不时地往西方挪动着身子,焦急地等待着太阳出来接上自己的班儿。
于弄砚答应着走出东厢房,朝着灶间喊了一声:“大哥,先别让香墨点麻杆儿了,今儿是正月十三,月母③怎么着也得丑时半才能落下。咱先就着月母走,若是大夫肯半夜跟着来,那时候你再点。”
于弄武听弟弟喊他,早握着两根麻秆出来了:“我也是这样想。咱俩快点走吧,尽量去求得大夫早点过来。这东泰浑身烫得可真让人焦心。”
兄弟俩匆匆向门外走去,东厢房里周彩秀惊讶地低呼一声:“哎呀,这孩子,这条棉裤裤腿里子怎么湿漉漉的呢?”
“怪不得会发热!”从院子里的水筲里弄了两块冰,于耀升将一块儿放在了炕旮旯里的杌子上,将一块儿拿在手里,在于东泰的额头、腋窝来回轻轻地摩擦着。
“这孩子,八成是头晌出去玩的时候弄湿的。你说他也不吱声,这个棉裤表干了里边的棉花湿哒哒的,他不说这谁能想到?”周彩秀一边给于东泰往下褪着棉裤,一边心疼地责备着。未等于耀升搭话,她自己一阵心酸,忙用手将鼻翼和嘴巴揉了又揉,另一只手指着于东泰的左腿,“你看看这孩子,这得遭多少罪?怪不得烧成这样。”
于耀升将冰块放下,端了油灯探到于东泰的腿边:“都十三天了,这个年龄又是长身体的时候,按理说他年前被狗咬的这伤也该愈合了呀,怎么这会儿就能红肿成这样?看看,中间这一块儿还化脓了,这又让湿裤腿包了这么长时间……”
“按理说大冬天的是不容易化脓的,空里④我也问了他两次,他说已经早好了,我也以为真的已经好了。这孩子,肯定是不好意思说,这还是老把自己当外人呢!唉,不说还有他奶奶的临终托付,就是这一庄一疃的,又都是一个老祖宗留下来的根儿,我又暗地里干了这个营生,这怎么说也不能眼看着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到处打溜溜啊。”周彩秀叹着气,“这几年,虽然咱也是瓜菜半年粮,可毕竟咱家现在没有一个吃闲饭的,在村子里跟于彦江家、于耀利家是没法比,可总比大多数人家强。让东泰住到咱家里,哪怕咱再艰难两年,这一顿饭一人省一口吃的给他,等他长成人,这也是一条汉子啊!”
看到周彩秀将于东泰的棉裤搭在搭杆上,于耀升走过去拍了下周彩秀的肩头,放低了声音:“要不趁正月里还有点东西,咱们请桌客,把你前两天提的那事儿正式给办了?”
①日头:方言,太阳。随着普通话的普及,现在大多数人都称呼“太阳”了。
②碗窝:类似于现在盛碗碟的橱柜,一般在大锅灶台靠墙的地方用砖、木板、泥垒成,有的也分几个格。
③月母:方言,月亮。随着普通话的普及,现在大多数人都称呼“月亮”了。
④空里:方言,空闲里,有工夫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