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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天上地下(上)

作品名称:于东泰传      作者:山雨歇      发布时间:2023-02-21 08:37:22      字数:6707

  1945年8月18日,夜。天空昏沉沉的,夜幕上星星都没有一颗,深沉的夜色挤满了胶东大地的每一个角落。
  于香墨蹑手蹑脚地行走在自家的院子里,走在这天地之间的混沌里,感觉自己慌乱跳动着的心,不但被包裹得密不透风,还得拉扯着不知道什么时间拴上的重石。
  她摸了摸胸口的位置,暖暖的——那是两个玉米面贴饼子和两个生地瓜。饼子是她做熟了晚饭,趁没人在跟前,偷偷地用手绢包好藏起来的;生地瓜是白天管淑红去他们家的地里抠出来给她的。于香墨家今年只压了秋地瓜①,这会儿估计大的也不过是手指粗吧?
  管淑红是管显福的妹妹,于弄砚的未婚妻,过了这个年已经十六岁了。她虽然比于香墨小,可按理说十六岁也不小了,可以嫁人了。不过,于弄砚却整天今儿要去开会,明儿得去支前,后日还有什么行动,嘴上老说的是“不急,不急,淑红还小,最好是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再庆功宴和婚宴一起摆”。
  这会子小日本投降了,偏偏于香墨又已经定下了今年初冬的日子,兄妹俩也不好在一年里一个娶一个嫁的,看起来于弄砚快也得等来年了。
  于香墨的婆家从去年一开春就开始催她成亲,于耀升夫妇本来还打算给二儿子娶了媳妇再嫁闺女。不过,去年腊月,在亲家夫妇和媒人再次登门时,四位长辈还是商定了今年十月十六(农历)给一双小儿女成婚。
  
  “看看,我现在竟然还能顾得上想这个!”怀里的地瓜已经让自己捂得跟饼子和体温一个温度。于香墨的手离开胸口的位置,轻轻地拍了拍脑袋。
  脑子好乱啊!刚刚还让自己不要乱想呢,刚说完,一会儿,耳边竟然又响起了那篇文告。哦,就是那篇全家人都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文告——
  “朕深鉴于世界大势及帝国之现状,欲采取非常之措施,以收拾时局,兹告尔等臣民,朕已饬令帝国政府通告美英中苏四国愿接受其联合公告……”
  1945年8月15日中午,日本裕仁天皇向全世界宣读投降诏书。随后,同步翻译的投降诏书中文本传遍了苦难深重的中国大地,传遍了全世界。
  中国大地上到处都在欢呼“我们终于胜利啦!”“日本鬼子投降啦!”“中华民族万岁!”这些口号声此起彼伏,到处都是热泪盈眶,到处都是欢欣鼓舞,到处都是锣鼓喧天的庆祝场面。
  于香墨家也不例外,大哥出来进去一刻也坐不住,二哥忙得不见踪影,父亲说要好好庆祝三天,母亲说这几天要顿顿吃干饭……
  可是,庆祝的欢呼还响在耳边,三天的时间还没过呢,8月18日一早,于弄武却将于东泰关进了地窖!
  于东泰已经过继给了于弄武。
  早在去年的农历三月,在于东泰病好以后,他就正式成了于弄武唯一的儿子,于耀升、周彩秀的亲孙子;而于香墨自然成了于东泰的亲小姑。
  周彩秀常感叹,这于香墨和于东泰是姑侄也好,是姐弟也罢,这俩孩子没有血缘关系,可他们对彼此的感情、依赖早就超过亲姊热妹。
  这次大哥把于东泰关进地窖,于香墨一会儿软语相求,一会儿冷言相威;一会儿哭眼抹泪,一会儿恶言相向。唉,她又何尝不知道于东泰这次实在是调皮过了头?打了这么多年仗啊,日本鬼子终于投降了,这是多么大的好事!而于彦江表面功夫做得更足,还成了什么开明绅士。这个小东泰,平时多机灵啊,怎么能在举国欢庆的日子里去“开明绅士”家的大门上贴烧纸呢?!
  于彦江当家以后,他和他老婆巧取豪夺、暗箭伤人、为富不仁的事确实没少做。这几年,他那大儿子每次回来都有背着长枪短匣子的前呼后拥,他自己也是板着脸,凡人不搭腔②。他那大女婿借着日本人的势更是坏事做了一箩筐,就算来到这院上的地皮还经常吆五喝六的,仿佛他那大腿有多粗似的。就是他们的大管家于忠俞和那个工头“催命鬼”,如果没有他们主子的授意,他们敢那么作威作福?可他们每次做坏事毕竟都是找了“正当”借口的,于彦江这个主子更是很少直接出面。东泰一个半大小子,他去做那个损人不利己的事干什么呢?
  走着,想着,于香墨竟然嘀咕出声:“坏大哥,破大哥,东泰不是你的儿子吗?就算他犯了错,咱妈都已经亲自去给于彦江道歉了,于彦江也板着脸说不再追究,东泰还不是气不愤③于彦江表面是人、背地是鬼?你也学着于彦江表面上装着教育教育他就行了,怎么能把他关在地窖、饿他肚子?”
  于香墨知道大哥是在教东泰堂堂正正地做人,可是,一想起去年他生病差点连小命都没了,她的心便又软得一塌糊涂。哼,管东泰他犯了什么错呢,只要他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就好,我可不能让他一直饿肚子!
  于香墨脚下不停,心里止不住翻江倒海。
  “唉,这臭小子真不省心,去年生的那场病差点把人吓死,这会儿全中国都在庆祝小日本终于投降了,终于再也不用打仗了,他却被大哥关地窖……”于香墨的心重重地抽痛了一下,“这小子,独自个儿被关在黑乎乎的地窖里,没吃没喝,这会儿早该哭得睡过去了吧?”
  一片叶子在夜色中飘飘荡荡地撞在了于香墨的脸上,脑子里正思潮翻涌的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一边一扒拉。待意识到刚刚那只不过是一片槐树的叶子,她松了一口气。这会儿,那片叶子在她左肩头一弹,又碰到了她的右手。
  她抓在手里揉搓了下,叶子没有干枯的感觉。可随即,本就一直在“怦怦”乱跳的心却还是过分地一痛:是南墙跟上的那棵树上的,还是屋后那棵树上的呢?这两棵树可都有年头了,这几年树上长出来的叶子和花,可顶得上一家人半年的口粮呢!这是怎么回事?前两天才刚过了乞巧节,天地间万物正是生机勃勃,这片叶子却是为了什么过早地失去了生命?
  是关心则乱吧?于香墨竟然一下子又联想到了于东泰的身上,喃喃道:“东泰,你得好好地长大,不要再吓唬小姑了。你的肩上可担着大哥一脉,你们老于家一脉啊!”
  黑暗里,于香墨咬了下嘴唇。去年正月,于东泰掉进小沽河高热昏迷,大哥请回来的老大夫那说辞、那神情,此刻恍如眼前的夜色般弥漫了她的心,她的大脑——
  “这孩子是败血症啊!”院上街上的老大夫那一惊一乍的语音,又像多少次出现在于香墨的耳边、梦里一样响了起来,“败血症又叫脓毒血症。主要是由于正气不足,外邪入侵所致。你们看看你们这孩子瘦的!这肋巴条一根一根都能清清楚楚地数出来,这腿胳膊细得跟那个没长好的麻杆一样。这是多长时间不给孩子饭吃瘦成这样?我是真看不下眼去了,你们说说,你们是怎么当父母的?!就你们孩子这个体格,正气怎么能足了?我跟你们说,这正气不足就容易导致邪毒内陷,进而沉入脏腑,使表里三焦生病。热化为火,迅速蔓延,导致内热旺盛,所以病人才会出现发热、昏迷。这孩子的正气严重不足,再不一天三顿好好吃饭会要命的……”
  老大夫的话实在是太吓人了,这于东泰病都已经好了一年半,于香墨依然动不动就触景生情。这次于东泰被关地窖、饿肚子,一片偶然飘落的树叶竟然让于香墨的心又跳乱了一次节奏。
  “咔嚓嚓——”一声惊雷撕裂了密不透风的夜色,仿佛就在于香墨的头顶上炸响。她不由自主地缩了下脖子,掩了掩衣襟,加快了脚步。
  “东泰!东泰!”于香墨奋力地推开覆盖在地窖口上的半盘石磨,趴在地窖口,轻轻地朝着黑咕隆咚的地窖里轻声地喊着,“东泰,你还好吗?”
  地窖里瞬时传来于东泰貌似平和的声音:“小姑,我在这。我没事儿。”
  被关在地窖里,于东泰虽说想通了好些事,可却是忍不住感觉寂寞、恐惧而凄凉,更不由得将自己的亲爹亲妈和奶奶想了不知道有多少遍。这会儿听到平常对自己极好的于香墨的声音,心一下子从地窖里升到了窖口,轻松亮堂了许多。
  于香墨的声音里满是关心:“东泰,今瞎黑④天上一个星子都没有,天阴得像闷罐子,怕是要下大雨了,你怕吗?”
  “小姑,刚刚我听到雷声啦,不过我不怕。”黑暗里,于东泰拍了拍他瘦小的胸脯,逞强道,“小姑,你快回去,别等下雨淋湿了。你不用担心我,今年我都十四了呢!”
  眼前浮现出于东泰刚到自己肩膀的身子,以及经常如雷声般隆隆的老大夫的话,于香墨微微地叹口气,声音比刚才更柔:“东泰,饿坏了吧?我给你拿了两个贴饼子。你站起来,我往下扔,看看你能不能接着。”没等于东泰答应,于香墨立刻又否定了自己,“不,不行,你还是躲到一边去,别砸着头。”
  说着话,于香墨将小半截身子探下地窖,将胳膊尽量伸长,用手指勾着小手绢的系扣。
  “小姑,我不饿,你快回去吧。再过几个月你就要嫁人了,可千万不要淋了雨。你要是到了别人家里病病殃殃的会遭人嫌弃的。”于东泰逞强着,拉着外传,肚子却非常诚实地咕噜了几声。
  夜色中,于香墨脸色一红,羞涩、娇嗔,却又自然地叫了一声“东泰——”。
  可这一声“东泰”,却让她的思绪又开了下小差,飘向了两年前,飘到了于东泰病好过继给大哥时的情景。
  是的,于东泰还是叫于东泰,并没有因为过继给于弄武就改了名字。当时周彩秀一锤定音:“论辈分,东泰本来就是我的孙辈,他的名字又是他父亲永科给他取的,现在为了名正言顺地生活在咱家过继给弄武。这样做并不是让他不再要他的亲生父母,而是兼祧永科和弄武,是同时继承永科和弄武两家的宗祧。等将来东泰结婚生子,孩子自然分成两支,一支继承永科的血脉,一支继承弄武的血脉。俗话说先死为大,永科给东泰取的名字寓意又甚好,以后东泰就是咱家人,是我和耀升的亲孙子,是弄武的亲生儿子,是弄砚和香墨的亲侄子。东泰还叫东泰,他是永科家的东泰,他也是咱家的东泰……”
  “小姑你走了吗?”摹地,于东泰带着轻微的颤音轻轻地问道。
  “东泰。”于香墨一下子回过神儿来,她使劲儿往下伸着手,“你饿,你害怕,是不是?”
  “小姑。”于东泰咬了咬嘴唇,“我不怕。刚刚又打雷了,你快回去吧。”
  夜色更加深沉,乌云在深沉里堆积,涌动。耀眼的闪电一次次撕开浓重的墨色,每每又迅速弥合。趴在地窖边上的于香墨紧紧地瞅着更加漆黑的地窖,忽地下了决心,将手绢重新揣回了怀里:“东泰,你等着,我去搬梯子,你踩着梯子上来。我不能让你在这样的雷雨夜自己被关在地窖里。”
  “小姑,不行,不能搬梯子!”于东泰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着急地叫道,“我犯了错,我爹罚我是应该的。我这会儿上去我爹会怪罪你的。”
  听到于东泰着急,于香墨往回走了几步:“今瞎黑天已经够黑的了,可我感觉夜色还是越来越浓重,好像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黑的夜晚。这等大雨下下来,又是雷又是闪的,你自己一个人在地窖里怎么过这一夜?”
  “小姑,你把磨盘原样放好,这样,雨就下不进来了。”于东泰让自己那一瞬间打颤的声音退缩回自己的身体里,“你放心,我没事的。在地窖里睡和在炕上睡差不了多少,你再把磨盘扣上,下雨也不怕。小姑,听东泰的,你放心回去吧,等我好好地睡一大觉,我爹可能就消气把我放出去了。”
  来地窖之前,于香墨不知道已经在心头转了几千几万个念头,一开始还只是打算偷着给于东泰送点吃的,这会儿听他明明心里害怕,却装作没事,强撑着只为自己着想,一颗心早就软得如同年轻的母亲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幼子有了病痛。这一刻她下了决心,轻轻地说了声:“东泰,你等着。”
  未等于东泰答应,于香墨悄手悄脚地来到父母房间的窗前。还好,房间里父母正在熟睡,一向放在父母窗外屋檐下的梯子依然静静地横躺在那里。于香墨将两只手塞到梯子底下,慢慢地托离了地面,托上肩头。
  走回地窖跟前,放下梯子,于香墨才偷偷地长出了一口气。刚刚离开父母窗前的时候,听到母亲连着咳嗽了两声,那声音仿佛还是特意压抑着的,也不知道是自己做贼心虚听错了,还是枕头被子什么的遮挡了母亲的声线。
  “小姑。”于香墨刚在地窖边儿停下,地窖里传来于东泰的叫声。那声音有猜疑,可也是肯定;有希冀,更多的是感激和担心。
  于香墨将梯子缓慢地放下去,口里轻轻地提醒着:“东泰,我现在在地窖北边儿,顺着边儿往下放。可是太黑了,什么都看不见,你往南边靠一下,别碰着。等我试着梯子落地,你再过来帮我扶着梯子。”
  于东泰听于香墨这样说赶紧拒绝:“小姑,别放梯子。我爹不放我我不上去,我不能让你跟着受连累!”
  于香墨不再答话,慢慢地继续往下放着梯子。
  梯子一落到实地,于香墨毫不犹豫地顺着梯子下到了地窖里。不等摸索到于东泰,不等于东泰再拒绝,她就着急地道:“饿坏了吧?来,快先把这两个饼子吃了。”
  “小姑……”见于香墨已经下来,于东泰哽咽地叫了一声。
  “先吃了饼子再说。”于香墨侧转了身,向身边发出声音的地方伸出了手。
  地窖里伸手不见五指。于东泰循着声音摸到于香墨递过来的两个玉米面贴饼子,咽下喉头的酸楚,拉住她的手道:“小姑,我吃了饼子,你快上去吧。我爹知道怕是会骂你的。”
  “骂就骂!”于香墨果决地道,“我大哥不放你,我就在这里跟你做伴!”
  知道于香墨柔中带刚的脾气,于东泰不再劝说。他拉着于香墨往中间走了几步:“小姑,你进去坐在这个条筐里。我爹放我下来的时候,把绳子拉上去了,条筐一直在下面。筐子里还有点麦秸草呢。”
  “快先把贴饼子吃了,就是没有水。我想了一大遭,也没想出来怎么把水给你带下来——咱家就没有个东西能把水带下来还洒不了的。”与于东泰同处窖底,于香墨的心情平复下来。她拉着于东泰的手,道,“今过晌⑤我在河边上打转转,你二叔的未婚妻说她家今年压了春地瓜。多了我也拿不下来,她给抠了两根,你凑合着咂巴点儿水汽吧。”
  十四岁的于东泰,正在长身体贪吃的年龄。这两天蹦蹦跶跶的就没闲着。今天早饭刚喝了两口汤就被于弄武关进了地窖,这一天水米没粘牙,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于香墨带来的两个贴饼子、两个镰柄粗细的生地瓜一忽儿就下了肚。
  于东泰抹了抹嘴,满心的感激与关心:“小姑你对我真好。不过,你都是要做新娘子的人了,大晚上的和我一起待在地窖里不好。我吃饱了,你快上去吧,我在下面给你扶着梯子,慢点上,不用害怕。”
  “大晚上的怎么啦?我可是你的亲小姑,你又是个没长大的小屁孩儿。”于香墨脸一热,却早已经打定主意,就在窖底陪着。
  其实于香墨心里老是有一种错觉,于东泰是个招人疼的小弟弟,而不是差着一辈儿的大侄子,不过他现在过继给了大哥,她当然就是他名正言顺的小姑姑。
  见于香墨认真,于东泰也不再坚持。他知道自己这个小姑是打心眼里对自己好,关心自己;再说这地窖里实在是太黑了,有小姑做伴当然好。他这样想着,往旁边让了让:“小姑,已经掌灯老长时间了吧?应该到睡觉的时候了,你困了在条筐里躺会儿吧。”
  去年刨的地瓜不多,这个地窖已经空了大半年了,铺在窖底的河沙得收藏新地瓜的时候才更换,这会儿原来的已经干透了,席地而坐不算遭罪。不过,有麦秸草垫着的条筐坐起来肯定更舒服些。
  “总算你爹还有点良心。”于香墨哼了一声,拉着于东泰的小手,“不过,东泰,小姑可也得好好说说你。你一向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现在日本鬼子刚刚投降,只要是中国人都高兴得了不得。按理说于彦江也是中国人,他又仗着有几个臭钱公开收买了一波人心,这个时候,你往他家大门上糊烧纸干什么?这又不能丧门死他。于彦江一家人的黑心、他的两面派村里的人谁不知道?你实在不该这么莽撞啊!你是没看到你爹今天的样子。这一天,他坐卧不安,出来进去的,脸都变成了个猪肝色。我给你求情他不理我,我问他为什么关你他也不吱声,后来还是你奶奶跟我说了。其实,你爹他也不好受。可现在于彦江上纲上线,你爹也不得不做出个样子来,你可不要从心里怪他。”
  于香墨的话,让于东泰又串起来今天一整天,甚至更久远的记忆。黑暗中,他若有所思,将视线放空到眼前的一片漆黑。他没有马上开口,记忆的跳跃中却出现了于香墨如母亲、如姐姐一样的画面。这些画面有在小沽河西紫槐林里的,有在小沽河沿荻长丛里的,有在自己家里的,有在他放养着于彦江家的牛与小姑“偶遇”的……黑暗中,于东泰的眼前如同小沽河经了风吹在阳光下跳跃的粼粼波纹。
  怕于香墨误会,于东泰收回思路,诚恳地开口:“小姑,我心里明白,我怎么会怪我爹呢?是我连累了咱家。”说着这些话,于东泰的心如同初冬时被北风吹着的河面,起皱而且冰凉。“于彦江搬来了青岛的行政专员,搬出了地方上的乡绅,给我扣了好大的罪名,爹和我今年给他家干的活白干了,他家一粒粮食的工钱也不会给;爹和我不得再在他家讨饭吃,他家的地收了这茬庄稼,以后也不再租给我们。这些谁听了不上火焦躁?我怎么有脸怪我爹生气呢?”
  还有这些?这倒是没有人跟于香墨说。她知道少了两个人的收入、缺少地种,对他们这个贫穷的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
  感受到于东泰的手不安地伸缩着,于香墨用另一只手拍了拍握在手里的于东泰那只手的手背。沉默了好些时候,她缓缓地道:“东泰,错犯了就犯了,咱家的人不会有人真心怪罪你。于彦江一家人是什么德性,你奶奶、你爹他们比咱都清楚。况且,日本鬼子投降了,以后再也不用打仗了,咱们的日子应该只会一天比一天好。”
  于香墨一如既往的体谅爱护让于东泰很是感动。黑暗中,他的眼睛前所未有地明亮:“小姑,其实,烧纸不是我去糊的,是大虎糊的。”
  
  ①压了秋地瓜:方言,就是种地瓜。将地瓜长出来的藤蔓剪下一段,将与叶芽相反的一端埋在地里。收了麦子以后压的地瓜叫秋地瓜。
  ②凡人不搭腔:方言,瞧不上普通人。
  ③气不愤:方言,气不过。
  ④瞎黑:方言,指晚上。
  ⑤过晌:方言,指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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