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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小叔大志(下)

作品名称:于东泰传      作者:山雨歇      发布时间:2023-01-31 09:47:26      字数:5604

  身后突兀地出现了一个男孩的声音,于东泰微微扭了下头斜着眼看去,来的是于彦江的两个儿子和他家的狗。刚刚说话讨东西的是于润琮。
  这弟兄两个,是不是跟狗一起待长了呢?走起路来怎么竟然也像狗一样,静悄悄地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今天的于润琮好像有一点两样,脸上没有了那种趾高气扬的样子,似乎还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
  大虎也看出来了,他故意捏碎了一个波刺毛瓮,将烧得喷香的波刺毛蛹往嘴里一扔,把眼一翻:“凭什么给你吃?想吃自己抠去。”
  这个大虎,只顾着嘴巴痛快,他一点都没想起自己的老爹可是在于彦江家的槐编场子里干活的,他这样“理直气壮”会不会给他老爹惹来什么麻烦。
  大虎像他妈妈,骨架粗大,又比于东泰和林子大了两岁,看起来比跟他同岁的于润璋还要棒实。
  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惯了,于润琮有些羞恼,张嘴道:“不就是个破虫子吗?我肯要是给你们抬举。”
  “我们不需要你们的抬举!”大虎又不过脑子、非常硬气地甩了一句。
  林子的性格有些像他爹,胆小、细致,平日里又没少在集市上看到他爹受委屈,这会儿见了于润璋兄弟一身鲜衣怒马。哦,那黑狗毛色光亮、膘肥体壮,那个头儿就像一头小马驹。他想到于弄武和林子的爹都在于彦江家讨生活,这会儿见于润琮只是开口讨要,又是不值钱的东西,心里就准备着委曲求全、息事宁人。他慢慢地站起身……
  于东泰朝林子、大虎眨了一下眼,慢条斯理地从坑里扒拉出来两个栗子、两个波刺毛瓮,放在掌心,五指虚拢,伸出去一段:“这两个烧熟了的波刺毛瓮,又香又鲜,算是我去年吃过的你家的两个包子;这两个栗子算是利息,以后咱们两不相欠,你再不准在我跟前提‘包子’两个字儿。”
  “两个怎么够?得二十个波刺毛瓮,外加八个栗子!”于润琮到底只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平日里虽然吃的好、穿的好,像这种家里大人看不上的东西,倒是从来没吃过。刚刚从土窑里扒拉出来的波刺毛蛹的香味儿,透过那焙得焦黄的瓮壳直往他的鼻腔里钻。他两眼放光,一步蹿到于东泰跟前,一把抓住他手里的东西,讨价还价道。
  “成交!”于东泰朝大虎一伸手,“把你手里的那两个栗子也给他们。”
  大虎将一直握在手里准备最后才吃的栗子递给于东泰,又从土窑洞里扒拉出一小捧温热的波刺毛瓮和剩下的几个栗子,在两只手里一边来回倒着,一边道:“给你,栗子总共就这么多,波刺毛瓮光多不少。”见于润璋和于润琮已经分吃了先前那两个波刺毛瓮,他将两手一合,“你们得发誓,以后不许再跟我东泰叔要包子。”
  “不就两个破包子吗?谁稀罕再要!”于润琮咧着嘴,发誓一样地说完,迫不及待地掰开大虎紧紧合在一起的手,大虎也顺势将手里的东西倒在他的手里。
  一直没有说话的于润璋对着于润琮点了点头,板着脸对于东泰他们说:“你们也得发誓,今天的事不许跟我爹和我妈说。”
  见于东泰和林子点头,大虎道了一声“懒得说”,于润琮又加了一句:“也不许跟我家的管家老于说,谁说了谁是乌龟王八蛋!”
  于东泰心里一阵轻松:“好,不说。咱都秀才念九九表——说话算数。”
  “老三,走吧。”于润璋一向傲娇惯了,这次“屈尊”来跟这些“穷鬼”伸了手,心里还是很不舒坦的。见目的已经达到,他赶紧招呼了于润琮一声,又微微俯下身拍了拍黑狗的屁股,“黑驹,走!”
  弟兄二人朝着他们家的林子走去。黑狗却不是绕开土窑和于东泰他们走,而是“嗖”地一下跃起身,从还有着余热的土窑洞上一窜而过,奔着站在另一侧的林子直扑了过去。
  林子正乐见于东泰和于润璋兄弟达成这次协议,忽见黑狗突然朝着他窜过来,吓得慌忙往一边一闪,却被先前坐在屁股底下、柳枝底下的一根刺槐枝挂了一下脚。他一跳的工夫,穿在脚上有些偏大的鞋子掉了一只下来。
  于润璋兄弟不用说,今天于东泰他们三个人也都穿了新鞋。于东泰和大虎穿的是新蒲窝,林子穿的却是东洋布面、里面絮了新棉花的棉鞋。林子是独子,脚上的棉鞋是准备今冬还要穿的,他们这般大的孩子又是贪长的年龄,他脚上的棉鞋比标准大小的大了足足一指半。
  见左脚上的鞋子掉了,林子单脚蹦跳着刚要回头来拾,黑狗却早叼起来飞快地往河中心奔去。
  顾不得地上冰凉刺骨,顾不上地上沙石硌脚,顾不上可能不小心踩上荻长茬,林子瘸着腿跑了两步,索性将右脚上的鞋子脱下来握在手里,朝着黑狗跑去的方向一边喊,一边不要命地撵去。
  大虎早也一边叫着一边撵了过去。于东泰满脸怒色,一边不忘关注着林子那边的动静,一边狠狠地盯了于润璋兄弟两眼:“那是林子的新鞋,你们赶快把你家的黑驹唤了回来,别让它给林子叼没了。”
  “不就是一只鞋嘛,权当送给黑驹当新年玩具吧。”于润琮予取予求惯了,根本没有当作一回事。
  “老三!”于润璋瞪了于润琮一眼,跟于东泰解释道,“你看,这真不是我们让它叼走的。”
  于东泰知道,从小衣食无忧的这兄弟俩,是不可能明白穷人对东西的珍惜程度。人腿也跑不过狗腿,何况黑狗已经顺着冰封的河面跑远。眼瞅着跟着跑上河面的林子,奔跑中突然滑倒,于东泰扔下一句狠话:“你们不用在这里糊弄我,快让黑驹把林子的鞋叼回来,否则我让你们再也唤不动它!”
  不知道是担心再闹出点什么事儿,还是担心于东泰的威胁会变成现实,于润璋将食指弯曲塞进嘴里打了个响亮的呼哨。
  奔跑中的黑狗蓦地停下脚步,转头又用方才的速度朝着于润璋他们所在的方向急奔而来。
  大虎早已跑过去扶起了摔倒在冰面上的林子。冰面又冷又硬又滑,林子摔得不轻。他首先落地的那半边身子又麻又疼,两个在冰面上摩擦过的手掌又冷又红又痛,两只脚丫子此刻又疼又痒又木,几乎不敢落地。
  于东泰看大虎和林子在河面上一呲一滑,又看了一眼已经朝着于润璋他们跑过去的黑狗,犹豫了一下,也跑向了河面。他将林子手里的棉鞋给他套到了脚上,与大虎一起架起了他。
  林子的脚早已冻得如猫咬狗啃一样,他不敢单脚蹦达,只能在那只赤脚要落地时轻点一下冰面。
  见林子每点一下冰面都皱一下眉头,于东泰道:“林子,你将左脚踩在右脚脚背上慢慢蹲下来,我和大虎拉着你走。你不用使劲,咱们权当还在玩打滑溜趋⑥的游戏。”
  大虎高兴地一拍手:“这个办法好!”
  “大虎,你劲大,你在前面拉着林子,我在后边推着他,帮着他掌握平衡。”
  林子暂时忘记了痛苦,三个人笑着,拉着,走着,很快滑上了河沿边的沙滩。
  
  就在这个时候,于彦江的大闺女于润琦和他们的管家于忠俞,以及一个丫鬟、一个长工正慢慢地穿过河床往于润璋他们这里走了过来。丫鬟琴鹤小心翼翼地陪伴在于润琦的身边,于忠俞不时地出声提醒着:“大小姐,冰面滑,您慢着点儿。”
  于润琦嫁给了马连庄的劣绅王时仁。日本鬼子打进胶东,这王时仁摇身一变成了当地的伪保长。他借着这“好大”的官威,对上奉承拍马,在老百姓面前又扬威耀武,不但大肆攫取私利,还动不动给“不听话”的老百姓小鞋穿;又因为他家里有钱,便养了十几条土枪,以及一条据说是退役的三八大盖,另外还在门垛子旁边修建了一个炮楼,几乎就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
  这于润琦在娘家时就刁蛮任性,对在他们家做工的丫鬟、雇工动辄饿饭、罚跪、“赏”耳光、“赏”鞭子;这会儿嫁给王时仁,两个人还真是柳条子穿姑鱼——一勒子货。
  
  于东泰让林子在沙滩上还是将左脚踩在右脚鞋面上,道:“大虎,你陪林子在这里等着,我去拿鞋。”
  “你小心点儿,别让狗咬着你。”林子的眼角还有风干的泪痕,却不放心地嘱咐道。
  “没事儿。”于东泰除了照顾林子,脑子里只记挂着黑狗叼走的鞋子,并没有看到正走过来的于润琦一行人。他暂别了林子和虎子,没有直接去撵黑狗,而是先爬到河岸上面的紫槐林里,扳折了一段儿紫槐条在手,又用力踢起一块突起的冻土捡在手里。
  此时,黑狗已经叼着鞋跑回到于润璋兄弟两人的身边。
  于润琮弟兄面向西,见于东泰从河岸上面朝着他们走来,没等他走过去,他伸手拍了拍黑狗的脑袋。看黑狗将鞋吐在地上,他玩心又起,跳起身子旋转了半个圈,偏脚一个点射,冲着于东泰喊道:“给你们鞋子!波刺毛瓮和栗子我们拿走了,咱们两不相欠了啊!”
  于东泰从河岸上下来,早就看到了于润琦一行人,却也没打算理会。这会儿听于润琮还是在惦记着吃的,于东泰感觉又好气又好笑。可这件事的罪魁祸首是黑狗,他又不能去跟一个畜生计较;见于润琮也没再作妖,痛快地将鞋子踢了出来,虽然这种方式令人讨厌,他还是大度地道:“这次算了,以后,你们管好你们家的黑——驹。”
  于东泰话音刚落,谁知道飞起来的鞋子却拐了个弯,却好巧不巧地“啪”地落在了恰好走过来、正低头搀扶着于润琦走路的琴鹤身上。琴鹤一疼、一吓,扶着于润琦的手忘了松,“哎呀”一声拉着她往河面上倒去。
  于润琮弟兄这才看到自己的大姐。发现惹了祸,二人将舌头一伸,急忙跑了过去。
  琴鹤见于润琦即将摔倒在她身上,她一瞬间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心里一激灵,身体却比意识更加迅速地将原本就要侧着落地的身体一扭,随即臀部往下还是侧着,胸口往上、后脑勺往下,连同随之倒下的于润琦,重重地跌落到了冰面上。
  有琴鹤垫底,于润琦并没有摔痛,可众目睽睽之下摔了这一下,她又羞又恼,起身之际随手熟练地甩了琴鹤一个响亮耳光,又气急败坏地命令跟来的长工,抓起跌落在身边的林子的鞋子,尽力往远处摔了出去。
  鞋子“呱嗒”一声落在了一处河岸的边缘偏里的地方。凑巧的是,那里是一处村里人挖的深坑,平日里用来沤槐条用的。此时,槐条已经被搬走,冰面下只有暗暗流动的河水。冰面上残存着一株未被割走的荻长,不知道是人们搬槐条时有意留下的,还是这么孤零零的一株不值得收走。
  而林子那只倒霉的鞋子就在这株荻长的旁边。
  于忠俞虽然不知道今天事情的起因,可大体情形早已猜到。这会儿见于润琦余怒未消,他赶紧悄声提醒道:“大小姐,老爷今天还……”
  听于忠俞一说,于润琦突然想起父亲说的今时不同往日的话。她打断了于忠俞道:“知道!”
  惹祸的于润琮这会儿挨近身来,怯怯地道:“大姐,你们怎么来了?”
  于润琦哼了一声道:“你们闲疯了?跟些穷鬼叨叨什么?!回家了,你们姐夫跟你们打听点事儿。”
  ……
  于东泰到底也是个孩子啊,看不招人喜欢的那一大家子人,竟然没再作妖直接掉头走了,心里一下子放松起来。他扔掉了手里的泥块和槐条,一路打着滑溜趋,滑到了林子的鞋前。孩子心性的于东泰没有蹲下身子或俯下身子去捡鞋,却卖弄着花样,如跳冰上舞蹈一样,左腿伸直前挑,右脚脚尖向内,膝盖弯曲,身体前倾,在冰面上流畅地转了一个圈;同时双臂伸展,右手顺势将林子的鞋子抄在了手里。
  就在这时,原来看起来好好的冰层,突然“咔嚓”一下裂开,于东泰旋舞落下的左脚一下子踏入了刚刚裂开的冰窟窿。他脚下一空,整条左腿一下子没入了冰冷的河水,手中的鞋子甩到了一边的冰面上。
  怕于东泰再冻着,于香墨给他赶做的棉袄棉裤很是厚实,踏入冰窟窿的那条棉裤腿里的棉花吸饱了水更加沉重。于东泰挣扎期间,那冰窟窿的边缘竟然“咔嚓、咔嚓”响了几声,颇有要扩大的迹象
  于东泰一惊,又很快镇定下来。他尽力往外挒着身子,伸开双臂,让自己的上半身全部趴到了冰面上。
  虽然还有四天节气就是立春,这两天天气也不像腊月里北风贼尖,可春风犹未苏醒,胶州大地依然被寒冷霸占着:太阳依然害了病一样无力,东风尚没有与西风正面交战,抵抗不了寒冷的燕子还在南方没有动身。冰层在表现了一定的脆弱以后,又顽强地挺住了,仿佛先前开裂只是与亲近它的小孩子开的玩笑。
  冰层还有一定的抗压能力。发现危险后,于东泰又迅速地趴下,身子分担了重量,冰窟窿并没有继续扩大。他伸直手拉着河面上的那株幸存的荻长,左手使劲儿,助力左腿从水里慢慢地缩了上来。他没有马上起身,匍匐着身子小心地在冰面上往前爬了几步,这才站直身子,将鞋子重新捡在手里,小心地走上河岸。
  已近中午,北风有一阵没一阵地刮着。逃脱危险的于东泰在河岸站定,忍不住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寒颤,浑身的肌肉一阵紧缩。被冰层覆盖着的河水冰冷刺骨,此刻心跳平静下来,于东泰更是感到整条左腿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
  看于东泰站起来走到安全的地方,林子和大虎欢呼一声,飞快地跑了过来。林子早就忘记了他的脚上还少了一只鞋,于东泰拖着那条绑缚了冰凉铁皮的一样的腿,三个人在河边的沙滩上又蹦又跳,庆祝着于东泰死里逃生。
  刚才,二人发现于东泰有危险,简直一下子都吓傻了,等看到他小心翼翼、却又镇定自若地一步一步脱离危险,都是又庆幸又佩服。林子抱着于东泰心里后怕,泪水禁不住地又流了出来,比先前他自己在冰面上跌倒爬不起来时流得还要快、还要多。于东泰刚要拍拍林子的肩膀,这才发现自己的手里还拿着他的鞋子。
  听到动静的于润琮一扭头,正看到于东泰差点掉进冰窟窿的情景。他轻轻地捅了下于润璋,弟兄二人见于东泰匍匐下身子,小心翼翼地爬过冰面,吓了个够呛。前天晚上老妈还嘱咐呢,要他们出来少惹事儿;说近期形势不好,泥腿子们有人撑腰,翅膀一天比一天硬,有些仇恨藏在心里就好,不要再像以前一样任性……
  于润琦见于润璋兄弟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到疯子一样又跳又闹的三个人,不屑地骂了声:“精神病!”
  于润琮一缩脖子,有点后怕道:“大姐,刚刚于东泰那小子差点淹死。”
  于润琦将她袄子上的毛领往上一提,翻了一个白眼:“怎么就没淹死他呢!臭泥腿子,淹死一个少一个!”
  正在这时,伺候于彦江的大丫鬟琴心出现在东河口。她对着快要走到东河口的于润琦一众笑道:“大小姐,二少爷,三少爷,老爷让你们回家陪客——”
  “好冷。”于润璋缩了下脖子,将厚厚的棉帽子护耳往嘴巴下紧了紧,朝于润琮的口袋一指,“走,回家啦。”
  “哦,鞋带开了。”于润琮心领神会,落后一步蹲下身子,对凑上来的于润璋说,“二哥,怎么办?可惜了这些波刺毛瓮。”
  于润璋出主意道:“咱俩再磨蹭会儿,瞅他们看不到悄悄扔了吧?让大姐、咱妈看到了肯定骂咱们。”
  于润琮悄悄道:“我还是偷偷地藏好吧。别说,这东西夏天在林子里那么讨厌,这会儿烧着吃还真香,比咱家郝厨子做的酱牛肉香多了。”
  “走啦,走啦,回家吃火锅去。”于润璋点了点头,将刚刚解开的鞋带又系上,站起身用戴着棉手套的手搓了搓脖子,“今天这太阳也不错啊,再过几天也好咬春了,这西北风还是天天刮,也不知道哪天能暖和,这贼老天!”
  
  ⑥打滑溜趋:方言,类似于溜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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